《参禅日记》第05章 日记批示(2)


十一月十六日  阴

晨起六时差十分打坐。很清净。

小妞不在家,我先煮好蛋,下好面。她十一点半回来了,怕她哭,先给一块糖,然后喝了很多果汁。看了一阵电视,知道她饿了,就给她吃东西。这是要恰到好处才行,早了她不吃,或者吃一半就丢了浪费。可是晚了她又会吵,因为人小饿了不懂说要吃饭,只要吃零食。如果真能恰到好处地哄她吃,她也能吃不少,而且很乖。带孩子不要什么本事,但极需要耐性!电视上常有亲生父母打死婴儿的事。据说有个母亲刚给婴儿洗过澡,尿布又弄湿了,她就一气之下,把婴儿丢在澡盆里,放上热水,然后她又看报,等她看完报,婴儿被烫死了,邻居告她以杀人罪起诉。天下竟有这样母亲,真是闻所未闻!(怀师批示:会有的,尤其人文文化基础不深的地方。)

晚饭后,女儿给她从台湾刚到美国的小学同学通了一次电话,她用客厅的电话,我就用厨房的电话听她们讲话。杨惠明的声音从电话筒里传来,很有中年妇人的味道了。记得二十多年前,她是一个胖娃娃,很逗人喜欢。她家就住在某某子弟小学的前面,来我们家有去学校三倍以上的路,可是她每天总是来约女儿一起走。她们从小学起,到高中毕业止,十二年的同学,可谓老同学了。听到她的声音,这一刹那,似乎我又回到台湾故居里了,那儿人情味之浓,绝非美国人所能想象。打完电话,小妞也睡了。我看《楞严大义》,写日记。(怀师批示:故国之思,乡愁牵引,未证道果者,皆在所不免。)

十一点,读经,打坐。

十一月十七日  阴

晨五点醒来,我就起来打坐,虽然眼睛还睁不开,怕的是再睡一觉就会晚了。坐中境静,心净!(怀师批示:此所以三乘佛法,皆以禅坐为基也。)

今天星期五,小妞不去托儿所,我带她看电视。当节目不合她看的时候,我就给她穿上外衣,带她在大门外的走廊上玩玩。她要我陪她唱歌,我说回家再唱,她不肯,我又不忍拂她的高兴,可是我们这房子临街,对门汽车行里的人就站在马路上,这边也不时有行人经过,我只好乘过路车辆多的时候,车声隆隆的声中,我就和她唱一首中国儿歌,当然也是我教她的。有个小妞也好,一天和她玩玩忘了自己有多大。(怀师批示:童真不泯,容易入道。)

夜间,女儿告诉我说,他们学校系主任的妈妈因为跌断了腿,正住医院。我奇怪,美国人的腿,大致来说都不好,至少都有一点硬。记得两年前在波士顿,我和女儿上街去买东西。刚从某某校园出来,两人一面谈一面走,没留心,我从一个五寸高的石级跌下来,整个身子坐在一只脚上。女儿呆了,我自己也怔了一下。起来一看,那只被压的脚,有一点红,也有一点痒。站起来走走看,没什么不对,我们仍然走个来回。夜间睡前再看,红退了,还有一点痒。第二天早晨红痒全消,等于没这回事。(怀师批示:业力不同,色身的果报与心理的思想都不同。)

我看了一下笔记,然后写日记。十点半,读经,打坐。

十一月十八日  晴

晨六时起床打坐。很清净。

今天是周六,他们照例十二点后带小妞出去玩玩。据说去附近一个镇,我本来的习惯是睡前洗澡,但周六我总喜欢在白天洗澡,顺便把衣服洗出来了事。然后煮好饭,做两个菜,以免他们回来再忙。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来,那就是:近来我从心里发出一种莫名其妙的好笑,在想笑的时候,最大的特征就是口水最多,满口的来,顺口角欲滴。我查查《楞严大义》,据说这种境界,名为在轻安境中,却无智慧以自禁。书上说悟则无咎,悟当然是悟,但悟是悟,笑还是笑,怎么办呢?譬如我现在一面写日记,一面想笑,我并没有认为已证无碍解脱。(怀师批示:此时只一注念,左脚大趾有明点,即可除之。)

晚饭后,小妞和我玩一阵,去睡了。我回了一封台湾朋友的来信。然后继续看《楞严大义》。说来也怪,同样的一本书,现在看起来似乎有一点深入的了解,和过去的了解似乎有点不同。但如果老师真要考问我,仍然是不及格,所谓“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说不清楚也。我每天能读书的时间并不太多,但十分、一刻我都不肯放过,所谓“只问耕耘,不问收获”。这是我学打坐之初,老师给我的训词。我永远记得。(怀师批示:佛法无多,持之以恒,安有不成)

十一点,读经,打坐。

十一月十九日  阴

晨六时打坐。无境界。清净得很。(怀师批示:清净也是一境界,此须智知,不是识识。)

今天是星期,下午他们在四点以后,又带小妞去百货公司买东西。正当我想休息一下,看一点书,门铃响了,原来是报童来收报费。他才走不久,电话铃响了,这是一位熟习的同事太太给他们借点东西。挂上电话筒,门铃又响了,是那位中国老太太。她一进门,我给她一杯果汁。见她愁容满面,我问:“是不是才从少爷那儿回来?”她说:“是。他那馆子,生意还不坏,只是不能请厨子,自己太忙。”我知道她儿子的馆子,全部资金是借款,数目太大,不节制开支无法还债。于是说:“那你可以多帮他一点忙,这边老先生带着一个十三岁的孙子,没什么事。”她说:“是呀,可是人家总不叫去,去了又像催命似的,马上又叫回来。儿子那边早上起不来,晚上连衣服都来不及脱,床就在面前都上不去,在地上就睡了。”我说:“这样不行,年轻不觉得,得了病,老来可受不了。”她望我一眼说:“还等老来,现在已经喊受不了。”我说:“你回来又想他,还不如在那里的好。”她说;“人家说一个人在家,到处空空的不好,吃饭也没口味。”我看她很难过,就借机会打趣她,给她开开心。我说:“事实胜雄辩,你总说你两个合不来,谁去哪儿,谁也不管谁。看你才走两天,人家就想得连饭都吃不下了。”她笑了。临走时,她的心情比来时开朗多了。临别,她高兴地望着我。我告诉她说:“再别担心了,想儿子就去看看儿子,想人家就回来看看人家。又不少旅费,还不简单!”她说:“好,有时间再来看你。”望着她的背影,我心里空空的,说不上是什么滋味。(怀师批示:此即依他起之情累,即是业力,觉则无咎。)

六点多钟,小妞他们回来了。晚饭后,小妞把她买来的玩具给我看。八点钟后她睡了。我坐在卧室内,白天那位老太太的影子,又出现在我的眼前,胖胖的一个福相。她是教会学校出身,却不相信宗教。所以佛不能解定业,不能度无缘之人。确实是有道理。她只知道宗教是劝人做好人做好事,她无法了解形而上精神世界的那一面。说起来,我们也算同学,因为她读过平津有名的一所教会女中——中西。我也读过。她还幸运地读了两年燕大。而我却不幸,父亲正在我高中毕业的那年暑假去世,办完大事,各大学都已考过,而当时的时局已渐恶化,为争取时间,只得考入一所专门学校。虽然这所专校,在平津也算知名的学校,然而毕竟不是我的初衷,我的目的不是燕大即是女大。可以说这是我一生的遗憾!不过,也幸而争取了时间。当抗战军兴,飞机成天在天空轰炸的时候,我刚刚在专校行过毕业典礼。这些往事,不想也罢!我已想得太多了,立即空掉。写日记。(怀师批示:果然因依他起而动情业之根,能彻底了此一念,即是究竟寂灭净乐之处。)

十二点,读经,打坐。

十一月二十日  雪

一夜无梦,醒来六点整。很清净。坐中无境界。(怀师批示:清净即境界,是境即无常。那个能清净能不清净的,才是你的。思之,参之,自然明白。)

十点以后,他们夫妇走了。我带小妞看电视。她站在沙发上掀起窗帘看雪。虽然雪花纷纷下降,因为气温还不够低,雪落下来,又都化了,仅墙角或屋顶上留下一些白色。这时门外有声音,那是送牛奶的人。电话响了,又是错电话。我带小妞去厨房下面,刚煮上水,不到一分钟,她大叫好了,好了,已经煮好了。其实还没下面呢,她已等不及了。所以每天我总是先把面煮好放在桌上,吃时,用开水一冲就好。否则,带着她,什么都做不成。尤其弄开水之类的事,又怕烫了她,我爱紧张,定力不够!(怀师批示:要在做事对人,习熟办事定,方不致被动静二相所骗。)

晚间,小妞九点才睡。室内虽有暖气,仍微觉寒,我加上一件衣服。记得小时侯,玩香烟里面的画片,一张雪景,上面写着:“大雪纷纷下,柴米油盐都涨价。”那时叔父在鸭绿江长税捐总局,我常到他家里玩。每到冬季,封江之后,江上一片洁白。有人从江上扫出一条路来,不要二十分钟,从这边步行直达韩国,比夏季过渡,既方便又好玩。真是别具风味!每见雪景,脑海里就会出现那一幅美丽的画面。回忆是最能缩短时间的距离。哦,又想多了。再转深入,将不好收拾,已经觉迟了,立刻止住。(怀师批示:忆想旧时情景,即为昔业之累,但可通三世宿命智。若能忆想而不着,知过去,未来,一切有,一切空,皆如幻梦,事来则应,过了不留。则可了解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何时何处非佛国净境耶!)看看《楞严大义》。写写日记。

十一点,读经,打坐。

十一月二十一日  雪

晨六时欠十分打坐,天尚未亮,窗外仍有月色,我知道那是雪的反映,昨夜一定下了一夜的雪。坐中很清净。(怀师批示:很好,可见你是有智的人。不然,还自以为是自己工夫进步,目前光明显现,那便糟了。)

十一点半小妞回来了,一进门就哭着要妈妈。她爸答应下午回来带她去玩。我又给她一些糖果,哄着她看电视,不久也就安静下来,吃了两个鸡蛋。她吃蛋只吃白,不吃黄,所以一口气能吃两个蛋白;又吃了半碗汤面。我松了口气,我是最怕她不吃东西。看她瘦得可怜。(怀师批示:不必太顾虑,正常小孩,自秉有生气。)三点钟,她爸回来带她出去了。我在床上躺了一下,我没有睡午觉的习惯,因为没有时间,小妞不睡午觉。起来正想去厨房吃点午餐,电话铃不断地传来。拿起话筒,是女儿的声音,她急急地问小妞怎么样?我答好得很,有我,你放心!电话筒里传来一声叹息!我莫名其妙。

晚餐桌上,女儿告诉我,今天她们送小妞到学校时,小妞不准她走,哭得很厉害。教师就拖她去办公室谈话,她说:“妈妈我爱你,我喜欢你,你抱抱我!”两只小眼睛望着妈妈似求救一样。正当她妈妈将要抱起她来的时候,被人一推说:“你走,让我来管她。”女儿出门时,听到小妞大哭。所以她一直心绪不宁,一个两岁半的孩子,会谈什么话呢,自然是关她在屋里,随她去哭就是了。女儿说她教书都教不下去,好不容易,挨到十一点半,才催小妞的爸去接她,又急着来个电话,知道她没事,才算放了心。真是:“养子方知父母恩!”(怀师批示:其实,我教人学佛用功之心也是如此,每自悲叹,为道情痴。此所以菩萨未能成佛也。一笑。)

回屋后,我读《楞严大义》。写日记。

十点半,读经,打坐。

十一月二十二日  阴

晨六时二十分打坐。清净,只是插头插不中,有时将到边上,又滑下来了。很难。(怀师批示:此话一般用功人很难体会。说得好。)

小妞去托儿所,我为她做好午饭。她习惯吃冷东西,面饭都不例外。她妈在家,还会一下床就给她吃两根冰棒,或一杯冰淇淋之类。她们不在家就免了,因为我不赞成。(怀师批示:此所以东西方新旧文明生活方式之不同。如自幼孩照新方式养成习惯,也无妨。)

今晚电视十号电台,九点钟有一个特别节目,是一个美国的人类学家访问日本的禅宗和净土宗。这位访问者真行,他真能如乡随俗,人家叫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他先访问日本的茶道,人家递茶给他的时候,他学别人先磕头之后才接。吃茶有多少规矩,他都一样一样地学着做,而且一丝不苟。镜头转到一个庙里,好多人在念经,女儿说,那是净土宗。有一个修净土的妇人说,阿弥陀佛的爱比父母之爱更大。最后他访问两位禅师,第一位,一走进禅堂,手里拿着一块板子,似乎向佛堂致敬,双手举起板子,恭敬地行一个礼,手一放下来,顺手两下,就打在一个正打坐的女人身上。(怀师批示:这是后世的糊涂禅。禅不是这样的。)那女人一惊,急忙把身子坐正。我说她是头歪了,没坐好。女儿说她是睡着了。(怀师批示:都不是,他们只学皮毛打板,太可笑了。)接着禅堂里一片板子响,似乎被打者都挨两下。(怀师批示:何其罪过,跑到浑人堆中去讨打。)奇怪!《习禅录影》上,老师香板只打地。这位禅师打人,一打就是两板,可能是各人的作风不同了。据访问者说,这位禅师是一个大资本家,他的弟子几百人,都是他的职员,每月必需坐禅一次,否则他就不用。难怪!这种弟子焉得不睡觉!第二位禅师,手里拿着一根又粗又短的棒子,盘腿坐在地上,弟子们一个一个地走过来磕头答老师给他们参的问题,最后访问者立在下面问了一些问题。据访问者言,他总觉得禅师手里的那根棒子,随时都会落到他的身上。可见气氛之紧张了。(怀师批示:此即禅宗之末流,可叹!可笑!可悲!)

看完电视,我问女儿:“你们打七,也是如此?”她说:“不,老师说改良了,不打人。”我说:“那你们就轻松了!”他说:“也不,因为老师拿块香板,打地,又拍桌子,我们大家的感觉,也正和这位访问者一样。”(怀师批示:昆韦真没出息。一笑!大笑!)我告诉她,做学生就不怕挨打,严师才能出高徒!你看那些学琴的人,都只六七岁的孩子,练琴全用手指,可是只要稍错一个音符,手指就会被敲一下,打痛了,还不敢停下来,仍得忍痛继续抚下去。再看看那些唱戏的,你只知道某某钢琴家,某某戏子在台上红得发紫,台下掌声如雷,你就不知道他(她)们挨过多少打,经过多少辛苦,才换来这一刹那的光荣。学一点技艺,都不简单,谈何容易。(怀师批示:如你那么说,我必须造一根十万八千里的棒子,常常遥远打你才行了。可发一大笑。有趣!)

写完日记,十二点整,读经,打坐。

十一月二十三日  阴

晨六时打坐。

小妞不在家,我照例做好午餐等她,但我必须先吃才好,因为我不适合吃冷的,尤其在冬天。再说一面照应她,一面自己吃,也吃不好,我最近也比较能吃,不过晚餐却不敢多吃。(怀师批示:应该如此。若能渐渐戒断,不食晚餐,只少量饮水更好。尤其对老年人更有益,更易得定力。)每次吃的时候,并不觉得太饱,可是在打坐时又觉得吃多了。我希望有一天能如孙悟空一样,只吃几个果子,我认为人体之重,就是饮食和妄念。(怀师批示:对极。是极。此话可圈可点。读过《律藏》,方可参透其中之妙。)

十一点半,小妞回来了,她很乖,在吃饭的时候,她告诉我,她不喜欢学校的老师,她们都是坏坏,她不要去了。这种事,我可不能答应她,因为缴了很贵的学费,不去岂不浪费?而且我也做不了主。但我又不忍看她因失望而难过,甚至哭闹。于是哄着她玩,讲故事给她听。暂时让她忘了这个问题。

晚餐桌上,女儿告诉我,今天小妞在学校哭要妈妈,老师就把她关在办公室,一直到不哭了才准许出来。有什么办法呢!她们老师不兴哄孩子,两岁半的小人,就要叫她懂得究竟是谁凶!谁有主权!美国的父母都会说:“孩子哭,不要理她,要叫他知道哪个是主人!”父母儿女之间,从小就懂得谁是主人,谁是客人。(怀师批示:此是西方文化的基本,个人主义才产生自由和民主的思潮。奈何东方人不知其根本,也乱学自由和民主。)过去在国内时,大家都认为美国的孩子很放任,其实不然,美国所谓有教养的孩子,和中国旧式家庭的惟命是从,是大同小异的,只有他们认为没有教养的孩子,才有真正的自由。(怀师批示:对极,有理。你此话,真应让东方人,尤其今天的中国人全明白才好。唉!我亦无可如何!)

夜间我看《楞伽大义》,意生身,我不懂怎么叫离心意识,离心意识之后,还有没有境界?(怀师批示:离心意识即是,亦可说即此是境界,但无境界之量可得。)譬如意生身,想什么就是什么,那不还是心意识的作用吗?(怀师批示:凡人意生身是如此。大悟后意生身,亦即如此用,而即离此用。)是不是说转识成智以后,心意识的作用就不一样。(怀师批示:对的。你说得对的。)

十一月二十四日  雪

晨六时十五分打坐。清净得很。(怀师批示:清净亦放下,放至放无可放之处,自知转身一路了。)

小妞今天在家,我一直带她玩,看电视,吃东西。她很乖,只是不睡午觉,我会觉得很累,有时她爸下午回来带她去百货公司玩玩,我就可以休息一下。问题是她不比小时侯抱抱就好,而现在她会跳会跑,我最怕她跌倒,希望在我带的期间,不要有任何意外的记录。这就是我吃力的地方,有时候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我爱孩子,是我的天性,何况以她和我有骨肉血统关系,再加上她的聪明乖巧,有时为她而忘了自己。(怀师批示:眷属情业,你是欠她的,因为她前生照顾你太好了,所以还债。是乎?否耶?你参去,自会明白。)

今天是感恩节,美国人对圣诞节、感恩节都是这一年中最大的节日。家人亲友都乘此时聚会一下,因为平日大家都忙。下午四点有系里同事请他们吃火鸡,据说也请了我,我谢了。楼上的邻居是他们学校的女教练,此地只有这么一所大学,只要是在大学教书的都是同事。她也不在。整栋房子只我一人,我吃完晚饭,就看书。先看《定慧初修》。老师说五遍行的作用,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都永远存在,那么离了心意识以后,还存在不?(怀师批示:还是它,可是,不是以前的阴暗面,即以五方佛来表示它的法相了。)

九点半,她们回来了。小妞又玩了一会才睡。写完日记。

十一点整,读经,打坐。

十一月二十五日  阴

晨六时半起床打坐。上坐之初,从头到脚都好冷,尤其腹内似乎一股股的冷气出来。坐一阵就渐渐暖起来了,到最后又热得很,这种情形好久了,晚上的打坐尤甚。(怀师批示:是过程的情景,如能到行、住、坐、卧都定时,即行动中亦有暖相。如此,则得四加行法中之暖位了。四加行:暖、顶、忍、世第一法。)

今天周末,他们带小妞去水牛城看动物园,小妞一听说去动物园,就什么都不管了,一清早就围在她爸身边打转,唯恐人家把她丢下。小人真好玩,如果先把她放在车里,她就放心了。她以为人家走一定要开这个车,她先在里面,就不会被丢下了。(怀师批示:大人亦如此,只是车不同而已,这个世界,是一大车啊!)

十二点以前,他们带着做好的食物去野餐。我自己下了一碗面,这种细面是水牛城的日本店买来的。在波士顿时,还可以在中国城买到新鲜面条,差不多的东西都可买到。搬来此地之后,就买不到新鲜面条了。不过这种日本细面也很好,类似中国的挂面。美国有一种意大利面——通心粉,也还可吃,但要会吃美国的口味才行。一种东西有一种做法,如果用中国佐料,吃干面还可以,若吃汤面,再好的汤也不好吃。因为它本身不易入味之故。六点钟,我热好饭,做了两个菜,七点他们还未回来,我只好先吃了。因为吃晚了,打坐会不舒适。八点他们回来了,在门口小妞的声音就随着门铃传了进来。我一开门,她把一个大汽球丢在我的身上,顽皮可爱,乖得很。(怀师批示:你忘了中国的“打是亲,骂是爱”的谚语吗?即此一念,你又回到数十年前的宿生情业中打滚去了。可惜你尚未自知,因未通宿命智故。一笑。)

九点他们才吃完饭,小妞睡了,我写日记。

十一点半,读经,打坐。

十一月二十六日  晴

晨六时欠十五分一醒就起来打坐。本想再睡一下,但我觉得每天晨坐时间总觉不够,今天星期,又醒得早,可以放心地多坐一下。不料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反而不如平日坐得清净。我很有这种经验,愈准备得好,愈坐不好,随便一坐,倒好得很,而且什么境界之来,都在刚刚上坐不久之时,即如气机发动也是如此。(怀师批示:有心即错,用心即乖。)所以我有一个看法,要成功就在一刹那,不成功,坐一万年也没用,这似乎不是时间的问题。(怀师批示:此话有理,顿悟之顿,即如此。)但如果正坐得好的时候,又必须起坐,就会后悔为什么不找个合适的时间呢!(怀师批示:不必后悔,要渐渐练习动静如一。)

下午三点,他们带小妞出去玩。我就洗澡,洗衣服,在后院散散步。热好饭,又做了两个菜,他们就回来了,小妞把买来的新玩具给我看。晚饭后,她九点才睡。我在写日记之前,想起一件事来,那就是在我初到美时,女儿带我去医院看一个病人。他是某大世界宗教研究中心的男同学,美国人。我去看他时,他睡在床上。经女儿介绍之后,我们握了握手。令我吃惊的是他的眼神,是那么和善得难以形容。后来女儿告诉我,原来他的病是学打坐辟谷不得其法,出了毛病,到后来倒在地上,没人知道,等人发觉,抬进医院已经不行了。(怀师批示:这类妄学者太多,太多。)一病两年,学校为他保留学籍,住院也是学生保险,最后好得差不多了,才出院。不料他出院之后,他以为学这种东西吃亏了,大起反感,生活没有规律,以至身体日益虚弱,总说听到上帝给他讲话,终于没有通过大考,也就不知他的下落了。像他这种情形,是不是着了魔?十分可惜。(怀师批示:对,着了魔。哪种魔?自己的心魔,无智魔。)在我写日记时,这位仁兄的眼神仍在我的记忆里,我立刻把它空掉。(怀师批示:对,不能留此影才是。)

十一点半,读经,打坐。

十一月二十七日  晴

晨六时打坐。

十点后,他们都走了,我仍带小妞玩,她一会要吃,一会要我陪他玩,一会要看电视。我正忙着应付她时,门铃响了,那位老太太又来隔壁洗衣服,顺便来看我。我先递一杯热茶,把暖瓶拿来放在客厅桌上,她是会喝水的。她有糖尿病,心脏又不好,进门就喘。我们谈着谈着,不知怎么,话题就落在电视上访问日本禅师的那位人类学家身上,她也赞成“严师出高徒”。我在心里想:“算了,如果叫你打坐,你就受不了,别说还要挨打!”于是我笑笑说:“我一生从小学到专校,只遇到两位严师,是真正的严,不折不扣。” 她问:“怎么严法?”我告诉她:“一位小学五、六年级教算术的高老师,我们的算草本算错了当然不行,对了也不行,每天抽人到黑板上去演算,一面算,还得一面讲,不会讲的,就是抄别人的。考试是七十分为及格,就不准不及格。所以我们在本子上算得时候,就一面算,一面讲,每天的自习课都在做算术,紧张得不得了。所以只要是高老师班上的学生,个个能算能讲。到中学后,数学分数也相当的高,其实小学是算术,中学是代数,似乎有一通百通之意,底子很重要。我们女儿小时侯,她就说我讲的算术或代数和别人讲的不一样。另一位严师是初中时的徐校长,他教我们历史,偶尔给我们讲几篇古文。早上的自习课,如果是校长监课,就要背书,我的胆子自来就小,知道第二天是校长监自习,晚上不把书读到烂熟,不敢睡觉,怕的是一紧张会背不下来。连我家丫头都知道,因为每天都是她一边给我梳头,我一边吃饭。如果哪天早上饭都忘了吃,我一直在读书,她就会问:‘今天是校长监自习课吧?’当你一进校门,走到院子里,听到哪个班上读书读得起劲,你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徐校长脚步非常的轻,自习课老师进来,又不须行礼,他总是从后排过来,当他从哪一行走过时,哪一行的人,就开始紧张了。当他在你身旁停下来,把你的书拿起来,你就马上站起来,乖乖地背。这时同学们读书的声音立刻低了,你一个字都逃不过。经徐校长监过自习课的文章,到现在都忘不了。”她说:“乖乖,我从来没遇过严师,难怪我不行了!”我们都大笑。她一直坐到四点半,站起来就跑,因为想起了是来洗衣服的呢。可能别人要用洗衣机,把她的衣服丢出来了呢!于是我领着小妞在门外等她,看到她笑容满面地推着小车子走过来,对我说:“还好,没人动。”(怀师批示:这个故事有意思。)

晚饭后,我看《习禅录影》。写日记。

十一点,读经,打坐。

十一月二十八日  阴

晨六时半打坐。无境界。很静。

小妞不在家,我做好午饭,自己先吃了等她。十一点半,她回来了,要吃白饭、白面,可以喝一小碗汤,但不吃汤里的菜。一切由她,只要她能吃一点东西就好了。吃完饭,带她看电视。门铃响了,进来一位女推销员,手里尽是糖果糕饼。她顺手递一盒糖给小妞,小妞不要。她问我是不是日本人,我答是中国人,她似乎很奇怪。她走后,门铃有响,这次是邮差先生给楼上人送包裹的,因为要签字,我请他再来。他走后,一连接两次错电话,当然他们打的号码并不错,可是换了人家,几年都搞不清楚。

晚饭后,又和小妞玩了一会,十点她才去睡。我看《习禅录影》,这本书我也不知看过多少次了。但每次看到说一部分录音带遗失,或是有些地方老师不准记,说记下来会害人,诸如此类的地方,我都会急死,我真觉得还是记下来的好。(怀师批示:与其不写下来,所以你远隔重洋,也会自己慢慢摸进来。佛经写得太多了。禅宗语录也写得太多了,有什么用。这个道理要看得透,不须急。)

写完日记,十一点,读经,打坐。

十一月二十九日  雪

晨六时二十分打坐。

可能是天冷,小妞八点还起不来,她爸一直催她起来上学。我觉得好笑,读一个托儿所,竟似读研究所那么严重,大雪天,一早叫她去上学,她又有点咳嗽,真不忍心。但我做不了主。

十一点半, 她回来了,带回来一张她的作品,是一张白纸上涂上各种颜色,随她说是人或是物。总之是她想象的一种东西。她把它贴在我屋里的墙上。我这屋地上是她的玩具,墙上是她的作品,洋洋大观,热闹得很。(怀师批示:这个世界,何尝不是被我们这些大人、老人、白种人、黄种人、黑种人,也贴满了鬼画符和玩具吗?)

下午带她看电视,似乎后门外有声音,我要去看,她不准我走,要带她去,她又不去。这时前门的门铃响了,原来是查瓦斯的。他刚出去,门铃又响了,邮差先生送包裹来要我签字。一天这些应接不暇,搞不清楚。(怀师批示:这便是现代生活和原始生活的不同,应知这便是世人的玩具世界。唉1莫可奈何,生为此世之人了。)

晚饭后,他们看电视报新闻,几个电台都是女广播员——新闻记者。这是几年来妇女运动的成果。记得我刚来美时,新闻记者都是男士。据说在妇女运动之前,有的地方根本不用女职员,有的地方虽然可用,但薪水非常悬殊,只论性别,不论成绩。(怀师批示:总有一天,变成女主外,男主内,大家换一下地位试试。一笑,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