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与滕文公、告子》两个高人过招


淳于髡曰:“先名实者,为人也;后名实者,自为也。夫子在三卿之中,名实未加于上下而去之,仁者固如此乎?
孟子曰:“居下位,不以贤事不肖者,伯夷也。五就汤、五就桀者,伊尹也。不恶污君、不辞小官者,柳下惠也。三子者不同道,其趋一也。一者何也?曰:仁也。君子亦仁而已矣,何必同!

首先我们了解一下古代的名人淳于髡,他是滑稽的祖师爷。滑稽古音念“”稽,后世则念滑稽,积非成是,大家念成习惯了,我们就依习惯念吧。现在又叫做幽默,滑稽与幽默,似乎没有距离。淳于髡是齐国的赘婿,连姓也改了,古代宗法社会里,对于入赘改姓,是非常严重的事,会被人轻视,可是他并不在乎。而他对于当时齐国的政治、时代、历史有相当影响。他也做过使节,做事无一不滑稽,其实滑稽是他的妙用。齐宣王,以当时国际间霸主的威风,要杀人时,只要他一个笑话,一个滑稽动作,齐宣王的怒气就没有了,别人的生命也保住了。后来汉代的东方朔也和他一样,汉武帝那么大的威风,不管多严重的问题,只要东方朔一到,汉武帝脸上紧张的肌肉就松弛下来了,一笑之下,问题自然烟消云散。甚而在汉武帝给臣子赐肉时,不等主事官到,就私自割了一块带回家给太太。汉武帝不但不生气,反而赐酒一石、肉百斤,给他和太太吃。

齐国三代的君王,对淳于髡都很重视,虽然他言行无一不滑稽,但为人正派,提出政治上的意见,也都很正派,常常左右君王的决定。

在孟子和齐宣王谈得不太融洽,准备卷铺盖走路时,大概淳于髡来看孟子,这一段是两个人的谈话。

淳于髡说:有些人并不一定好名,并不一定想先使自己知名度提高,但实际上,一定先要有知名度,才会有实际的事业可做。名和实两件事,有了名就有实,所以有些人,爱惜自己的名比生命还更重要,目的不是为自己,因为名誉好,然后才有权力,才可以为社会国家做事,目的还是为别人。

有些人对名不重视,做官也没有兴趣,发财也不要,只管自己有道德,表示我有我的真理,我有我的人格,你用官位、钞票诱惑不了我。这些人把名实放在后面,只是为他个人自己,还是很自私自利。

这一下,可狠狠地给了孟子一棒子。

他又说:你在我们齐国的地位不低啊!皇帝把你看作老师,是国师,而且把你排在三卿之间,是最高的顾问;朝廷知道你学问好、道德好,可是你的名气,老百姓实在不知道。齐宣王对你很恭敬,可是在政治上你还没有做出一些事来,而你老先生现在却准备走了。你的理想既是救世救人,难道救世救人是这样自私自利的吗?

由此也可看出淳于髡这个人,一方面为了自己的齐国,一方面也为了孟子,好像对孟子说,你应该做一番事,让大家得到益处才走。

这两位先生在一起很有意思的,两个人的嘴巴都够厉害的。

孟子回答他说:有一种人,不在乎地位高,自己宁可站在低等的位置上,但一定要有自己的道德,而在上面的人是没有道德的,所以他就离开,不愿为不道德的人做事,连下位也不要。像伯夷就是这种人格,周武王统一天下,他认为武王的革命是不合礼的,是不道德的,看不起武王,就义不食周粟——不吃周朝的饭,到山上去吃树皮树根,因营养不良而死,这是一种人格。

还有一种人格,像商汤时代的伊尹,只知道救世界、救社会、救人类,他不管那些臭规矩,五次去找汤,四次话不投机,最后还是当了汤的宰相,帮助汤治理好天下。那时,桀是一个非常暴虐的坏君王,他也曾数次去找桀,只要桀王肯用他,他可以把天下治理好;但桀没有用他,最后商汤用了伊尹,把桀打垮了,建立了商朝的天下六百年。这种人以救天下、救人类为目的,自己个人的人格、名誉,不作考虑。第三种人是不问领导人如何,污君也好,官小也好,只要你交给他一个位置,他就会把责任做好,上面尽管滥,全国尽管滥,但是自己管的地方保持好,至少保持了国家民族文化的元气,这是柳下惠。

孟子经常把这三个人,作为人格的典型。他说这三个行为不一样,方法不一样,态度不一样,走的路线不一样,而目的是一样,都是希望对社会、国家、人类有所贡献,都是实行仁道。一个大人君子,实行仁义之道,何必跟着他人典型的路线走呢?人家走过的路线,我何必也去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