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与离娄》中国的十字架


孟子曰:「天下大悦,而将归己,视天下悦而归己,犹草芥也,惟舜为然。不得乎亲,不可以为人;不顺乎亲,不可以为子。舜尽事亲之道,而瞽瞍厎豫。瞽瞍厎豫,而天下化;瞽瞍厎豫,而天下之为父子者定。此之谓大孝。

《孟子》到这里作一结论,也等于《离娄》上章的结论。

我刚才所说的关于孝的意义,在这里孟子也全部道出来了。所以读古书不要听人胡乱批注,更千万不要相信宋明以后理学家的分段圈断。他们一圈,就把文意给圈断了,我们连在一起读,文意就联起来成为一贯了。

能够做到「事亲」,自然能够「从兄」;能够爱自己的父母兄弟,自然能够爱朋友;能够爱朋友,自然能够爱社会,爱国家,爱世界。

所以我常对外国朋友说,只有中国文化才是真正十字架的精神与形态。上至天、至父母祖先,下至后代,中间一横为兄弟姊妹,社会国家天下。西方的十字架,只有爱下一代,中间也只有夫妇的爱,连兄弟也不管;上面只有一个上帝,可是与中间脱节。中国文化,有天地,还有祖先父母与天搭线,所以中国文化才真正构成了十字架。

如果十字架只是放在那里,则不起作用,十字架还要起作用,所以释迦牟尼佛来一个「」字架,这就转圆满了。

一个人,要真正能够成为一个「大人」,像前面讲「能格君心之非」那样的「大人」、一个大丈夫,必须要从这里做人起步。

孟子这里说,做到能领导天下的时候,「天下大悦,而将归己」,天下自然高兴地跟自己走;但把这种事业又看得像捡一根草一样容易,只有一个人做得到,那就是舜。只要效法他,以他做榜样,也就可以成功了。

我们知道,舜的家庭背景是「父顽,母嚣,弟傲」,他的父亲既顽固、又凶狠,在社会上是个大坏蛋,骄横跋扈,无所不为,却有绝顶聪明的头脑。母亲呢,又凶、又泼、又辣,假如有人在她门口溅一点污水,她可能手执菜刀,站到人家门前叫骂三天。他的弟弟名叫象,一个太保,而且受到父母的偏爱。父母不爱舜,给舜吃种种苦头,甚至要把舜害死。

但尧将两个女儿嫁给舜,舜的事业成功就是得力于这两个好太太的参谋,在后面支持他。舜遇到种种灾难的时候,也都亏她们两人为他预防、解救。有一次父母与弟弟联合起来,叫舜去挖地窖,预备挖深以后把泥土推下去活埋了他。但是被他的两个太太识破,就教他先挖好一条横的隧道,通到外面出口,以防万一。后来果然在他进入地下工作时上面的土盖下来,他才从横道中逃了出来。回到家里时,象已经侵入嫂嫂房中,逼她们改嫁给自己。象不料舜又回到家中,傻住了。而舜并不加责备,不伤和气,气度奇大。

舜做到了对父母弟弟的仁行义举,对父母的孝敬、对弟弟的爱护和平日一样,毫不改变地来感化父母与弟弟。所以孟子说,如果能仿效舜的德行,使天下的人高高兴兴跟自己走,那是和捡一根草芥一样的容易。

孟子说,学到舜那样天下大悦而归己,是如拾草芥一样容易。可是要想学到像舜那样,做起来就太难了。设身处地来想,假使自己遇到这样的家庭,可能就背一个包袱出走,离开家庭了。不必认自己是儿子,也不认为你们是父母、兄弟,总可以吧?最有修养的人,也只能做到这样。但舜并不如此,宁可仍对父母孝顺,对弟弟友爱。因此,四方八面向尧推荐,如果找一个下一代的领导人,只有舜才能担负起这个任务。于是尧把他找来,给他任务,考察多年后,再把女儿嫁给他。经过四十年的考察,经过多种的磨炼,才把皇帝位置让给他。

古代的禅让并不是随便的,不是想象中那么容易,而是十分慎重、非常难办的;那才是真正的选举,从千万人中精挑细选出来的。不像如今,仿照西方民主政治的投票制度。

所以孟子说:「不得乎亲,不可以为人」,假如连自己的父母家人都不能感动的话,不可能做一个好大臣,去格君之非,感化一个领袖。对于父母,就要逆来顺受,先顺着父母的意思,在不着痕迹之中让父母感动,而改变他们原来不正确的主意,成为纯正的思想观念。所以顺受的感动很难,如果不顺受的话,孟子说:「不顺乎亲,不可以为子」,就失去了儿女的立场。自己是儿女,就应该守儿女的本分。

但是,父母也有不是的时候,所谓「天下无不是的父母」,那是宋明理学家们叫出来的口号,上古时并没有这个说法。从古书上就明明白白地看到,舜的父母就是「不是的父母」。但为人子的不敢、不忍心,绝对不能讲自己的父母不对,只有服从他们,尽到事亲之道。

所以瞽瞍——就是舜的父亲,有人认为他的眼睛失明了,其实并不是如此,这是别人骂他的绰号。等于现代说:这个老头儿,这样虐待他的大儿子,简直是瞎了眼睛,在那里瞎搞;但在舜的孝道之下,把一个瞎搞的父亲感动得改变过来了。他能够在如此困难的状况下把顽固的父母家人感化过来,所以他的道德能感化天下。

要特别注意的是,无论任何时代、任何环境,父母在子女心目中始终有若干权威感。所以父母教导子女容易,而子女欲改变父母,比登天还难;更何况舜的父母是如此之顽固。舜在逆来顺受之下,居然能把父母的心意改变过来,以至于整个天下的风气都因此而改变了,所以这是大孝。大孝的精神就在这里,这样也就叫做舜「有后」,他的精神、文化传之于千秋万世,是非常值得效法的。

《离娄篇》的上章到此为止。这篇的开始是说什么叫做聪明,古代所谓「圣上聪明」,头脑好,耳聪目明,又有仁心,是对于上面领导人的责修。现在这里,对这点作一个初步的结论:在上的真正聪明,不但是自己有头脑,大臣的帮忙更要有力,这一切都是以道德为中心,要做到仁,也要做到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