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龙》宗经第三


【题解】 《宗经》篇上承《原道》篇和《征圣》篇,可谓《原道》篇和《征圣》篇的“结穴”。有了《宗经》篇之作,《原道》和《征圣》之义,才真正落到了实处。按刘勰的逻辑来讲,就是“道沿圣以垂文,圣因文而明道”,因而,“论文必征于圣,窥圣必宗于经”。可见,《宗经》篇在刘勰心目中地位是很重要的。

《宗经》篇的主要内容是:一,阐述经书的内涵及其重要性。刘勰以极为雅丽的言辞美化、神化孔子,把经书推到了至高无上的程度,难免过誉之瑕,但为了强调“宗经”,却是刘颜所不能不赖以立论的依据。二,阐述经书的体制特点和文辞风格。分别概括了五种经书的主要特点,特意以《尚书》和《春秋》为例,突出经书文辞的独特风格,并讲明了经书深远而又广泛的影响,把古与今、经与文联系起来。三,阐述经书与后世所产生的各种文体的关系,以及宗经为文的结果。刘痪认为后世产生的各种文体,都出自于“五经”,从各种叉体的产生和发展方面,为宗经找到历史根据。强调“文能宗经,体有六义”,即宗经之文,有六个方面的优点:“情深而不诡”、“风清而不杂”、”事信而不诞”、“义贞而不回”、“体约而不芜”、“文丽而不淫”。这“六义”的前四项讲内容,后两的具体目的,不仅具有纠正浮靡的形式主义文风的实践意义,而且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时至今日,仍可作为写作与批评的标准,予以参考、鉴用。

综观《宗经》全篇,刘勰对圣与经的赞颂,虽有某些过分之辞,他所持之观点与今人之认识,亦有明显差异,但他提倡宗经以矫弊的主张,他对五经体制特点的精要概括,他以五经为各体文章之始由的阐示,以及他所提出的“文能宗经,体有六义“,在剔除其具体内庙的某些局限和偏颇之后,作为一种治学为文、写作和批评的原则和方法,还是具有积极意义的。

在《宗经》篇研究中,最为突出的歧疑之点,是对刘勰宗经思想的看法、评价问题。笔者以为,刘勰的宗经思想是贯穿在《文心雕龙》全书每一个篇章中的神髓,全书五十篇三万七千余字,一言以蔽之,即“宗经”二字而巳。否定了刘勰宗经思想,事实上也就从根本上否定了《文心雕龙》全书的价值和意义。因之对这个问题需要做审慎的辨析。

【原文】

三极彝训,其书言经。经也者,恒久之至道,不刊之鸿教也。故象天地,效鬼神,参物序,制人纪,洞性灵之奥区,极文章之骨髓者也。皇世《三坟》,帝代《五典》,重以《八索》,申以《九丘》。岁历绵暧,条流纷糅,自夫子删述,而大宝咸耀。于是《易》张《十翼》,《书》标七观,《诗》列四始,《礼》正五经,《春秋》五例。义既极乎性情,辞亦匠于文理,故能开学养正,昭明有融。然而道心惟微,圣谟卓绝,墙宇重峻,而吐纳自深。譬万钧之洪钟,无铮铮之细响矣。

夫《易》惟谈天,入神致用。故《系》称旨远辞文,言中事隐。韦编三绝,固哲人之骊渊也。《书》实记言,而训诂茫昧,通乎尔雅,则文意晓然。故子夏叹《书》“昭昭若日月之明,离离如星辰之行”,言昭灼也。《诗》主言志,诂训同《书》,攡风裁兴,藻辞谲喻,温柔在诵,故最附深衷矣。《礼》以立体,据事制范,章条纤曲,执而后显,采掇生言,莫非宝也。《春秋》辨理,一字见义,五石六鹢,以详略成文;雉门两观,以先后显旨;其婉章志晦,谅以邃矣。《尚书》则览文如诡,而寻理即畅;《春秋》则观辞立晓,而访义方隐。此圣人之殊致,表里之异体者也。

至根柢槃深,枝叶峻茂,辞约而旨丰,事近而喻远。是以往者虽旧,馀味日新。后进追取而非晚,前修文用而未先,可谓太山遍雨,河润千里者也。

故论说辞序,则《易》统其首;诏策章奏,则《书》发其源;赋颂歌赞,则《诗》立其本;铭诔箴祝,则《礼》总其端;记传铭檄,则《春秋》为根:并穷高以树表,极远为启疆,所以百家腾跃,终入环内者也。

若禀经以制式,酌雅以富言,是仰山而铸铜,煮海而为盐也。故文能宗经,体有六义∶一则情深而不诡,二则风清而不杂,三则事信而不诞,四则义直而不回,五则体约而不芜,六则文丽而不淫。扬子比雕玉以作器,谓五经之含文也。夫文以行立,行以文传,四教所先,符采相济。励德树声,莫不师圣,而建言修辞,鲜克宗经。是以楚艳汉侈,流弊不还,正末归本,不其懿欤!

赞曰∶

三极彝训,训深稽古。致化归一,分教斯五。
性灵熔匠,文章奥府。渊哉铄乎,群言之祖。

【译文】

天、地、人三才有它恒久不变的道理,说明这种道理的书籍叫做“经”。所谓“经”,就是历久长存、至高无上的道理或不可磨灭的伟大教诲。所以经典取法于天地自然之道,征验于鬼神阴阳之说,参照事物发展的规律,制定出人伦纲纪,它洞察人类性情精微深奥之处,深入掌握了文章的精髓。《三坟》、《五典》、《八索》、《九丘》这些经典,由于年代久远,许多文字模糊不清,条理源流纷繁杂乱,经过孔子的删订阐述,这些伟大的宝典才开始散发出光芒。于是《周易》阐发出《十翼》,《尚书》标立了“七观”,《诗经》列出了“四始”,《礼记》确定了“五经”,《春秋》又有“五例”,这些经典,其内容能陶冶人的思想感情,其文辞也切合文章写作的规律,因此能够启发学习、培养正确认识,永远放射出明晰的光辉。然而自然之道的精神微妙难测,圣人见解超群,如同深宫高墙,其著作自然蕴藏着深刻的道理,犹如千万斤重的大钟,不会发出细微的响声。

《周易》是专门谈天地变化之理的,精深微妙而又可以应用于实际。所以《系辞》称赞它意旨深远言辞精美,语言恰当合理,叙事幽隐深奥。孔子读这部书时,多次翻断了编竹简的皮绳,可见它是圣人探索精妙哲理的宝库。《尚书》其实是记录言论的,只是它的文字难懂,读起来使人茫然不明,如果借助《尔雅》就可以明白它的意思了。所以子夏赞叹《尚书》说“论事明畅如同日月更替发光,内容清晰如同星辰交错运行”,这是说《尚书》的记载清楚明白。《诗经》主要是用来表达情志的,它的文字与《尚书》一样需要注解才能读懂,它分为“风”、“雅”、“颂”三体,运用了“赋”、“比”、“兴”三种表现方法,辞藻华丽,讽喻委婉,诵读起来就能体会到它的温柔敦厚,所以《诗经》最能贴近人们的心灵和情怀。《礼记》是用来建立体制的,它根据实际情况来制定规范,章程条款非常详细周密,执行起来功效显著,即使采摘拾取它的片言只语,也没有不是珍宝的。《春秋》辨析事理,一个字便能表现褒贬之义,关于“五石”、“六”的记载,以简略的文字详细地记事;关于“雉门”、“两观”的记载,先后有序而主次分明;《春秋》委婉曲折、含蓄幽隐的写法,确实有很深刻的蕴意。《尚书》虽然读起来文字艰涩难懂,但一探寻它的道理却是晓畅易明;《春秋》虽然一看文辞就通晓明白,但一经探究意义却又深奥难懂;这就是因为圣人的文章各有特色,形式与内容不尽相同。至于五经的共同特点,则如根柢盘结深固,枝长叶茂的大树,言辞简约而旨意丰富,取事浅近而喻理深远。因此这些经典虽是古代旧作,但其意义和韵味却历久弥新,后世学者去索求探取仍不算晚,前代贤才运用了很久也终难超越,它们像泰山的云气使雨水遍洒天下,像黄河的水流滋润着千里沃野。

因此,论、说、辞、序这类文体,都以《周易》为其首始;诏、策、章、奏这类文体,都发源于《尚书》;赋、颂、歌、赞这类的文体,都是由《诗经》建立的基础;铭、诔、箴、祝这类文体,都由《礼记》开端;纪、传、盟、檄这类文体,都以《春秋》为根基:所有这些经典,内涵都无限崇高精深,树立了文章写作的规范,范围也极其广远,开拓了文章写作的宽阔领域;所以后来百家文章的写作尽管竞相腾跃,但终究没有超出“五经”的范围。如果根据“五经”的体式去写作各种体裁的文章,酌取“五经”雅正的语言以丰富词汇。那么写文章就像靠近矿山炼铜,在海边熬煮海水制盐一样取用不竭了。所以,如果写文章能够效法“五经”,在整体上就会有六大优点:一是感情深挚而不诡谲,二是文风清新而不驳杂,三是叙事真实而不荒诞,四是义理正确而不歪曲,五是文体精约而不繁芜,六是文辞华丽而不过分。扬雄把“五经”比为雕琢玉石制作玉器,是说“五经”中包含着文采。文章靠德行来建立,德行靠文章得以流传,孔子的“文、行、忠、信”“四教”中,“文”处在第一位,它与“行”、“忠”“信”三者像玉石的花纹与质地一样相辅相成,后世之人在行道德、树声名方面,没有不以圣人为师的,但在文章写作方面,却很少能以经书为榜样。所以楚辞淫艳,汉赋侈华,这种流弊几近不可收拾,纠正这种舍本逐末的风气,使之回归“五经”的正路,不是很好吗!

综括而言:记载着天、地、人三才的常道,义理精深而源远流长。教化民众是它唯一的目的,分门别类来说就是五种经书。它是陶冶人类性情的巧匠,又是蕴藏文章奥秘的宝库。多么渊深辉煌啊!堪称一切文章的宗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