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龙》乐府第七


【题解】 “乐府”是一个含义宽泛的概念,并且是随着文字的发展历史而衍化、演变的。“乐府”一词,最初是指汉朝设立的一种掌管音乐的官方机构。乐指音乐,府指官府。由于乐府机构承担着采集民歌和文人诗作加以整理,并为之编制乐曲,教习乐工,应需演出的任务,因而到了魏晋南北朝时,就渐渐把汉乐府机构中收藏的、被汉朝人称之为“歌诗”的配乐歌辞,统称为“乐府诗”,简称为“乐府”。这样,乐府一词,就由官方的音乐机构,演变成为一种诗与乐合而为一的文体名称了。《乐府》篇所论只是其多种含义中的一种,主要是把它作为一种配乐的诗体来看待的。由于《明诗》篇是专门的诗论,故《乐府》篇侧重于论述配诗的音乐。乐府作为一种文学体裁,实际上应是诗中的一类。但它主要采集于民间歌谣,又配上了乐曲,所以刘勰认为“诗与歌别”,“故略序乐篇”。

关于诗的写作要领,《明诗》篇中巳讲了一些,《乐府》篇重在论述这一体裁自身的特定内函及其源流,并对有关的作家作品进行评论。从其写作角度讲,则有以下几个要点:

一、音乐的重要作用。一方面,刘勰明确指出音乐是一定社会现实的反映,这是因为“乐本心术”,即音乐本是人们思想感情的反映。而“心术”则是人们在惑应外物之后才形成的。有什么样的社会现实,就会产生什么样的心术,有什么样的心木就会产生什么样的音乐。音乐并不仅仅是声律的配合,它在相互配合的声律中,反映着一定社会的“盛衰”、“兴亡”,让人们从中感受到了社会现实的状貌和发展趋势,人们从“观乐”中可以称其“远”,可以“云”其“亡”,也可以“观”其“礼”。另一方面,刘勰认为音乐不仅仅是反映了一定的社会现实,而且它还有着积极的教化作用,使人们的思想感情受到陶冶和感染,因为音乐具有“响决肌髓”的魅力,“能情感七始,化动八风”,产生深远而广泛的影响。刘勰以古代圣王为据来说明音乐的教化作用,其观点和倾向性是非常鲜明的。后人对刘勰的"务塞淫滥”之说也非常重视,纪昀说“务塞淫监四字为一篇之纲领”;黄侃也说“此篇之大旨,在于止节淫滥”。都深得刘勰所论之旨。

二、诗与乐的关系。诗与乐的相互关系,实质上也是情与采的相互关系,亦即文与质、表与里、内容与形式的相互关系。一方面刘勰强调“诗为乐心”“树辞为体,认为诗歌是音乐的灵魂和主宰,音乐要以歌辞作为主体。另一方面,刘勰也论及“声为乐体”,即声调是音乐的形体,歌辞的表现形式。歌辞主要是“情文”,音乐主要是“声文”,“情文”借“声文”得到更好地传播,使之“志惑丝复,气变金石",发挥出与“政序相参”、“于焉识礼”的教化作用。

三、对乐府诗的批评态度。从文体写作指导角度看,刘勰对乐府诗的批评态度也颇有为今人思考之处。刘勰对于乐府诗的评论,或许有某些疏涌、不当之瑕,如有的学者认为,刘勰对《桂华》和《赤雁》的评论,对“魏之三祖”的的评论不够准确;有的学者指出刘勰对乐府诗选文定篇的工作也没有做好,对“乐府诗中最重要的作品”只字不提,还有的学者尖锐地批评刘勰“彻头彻尾地否定了两汉魏晋的乐府诗,是他保守思想的一次大暴露”,是他“复古宗经,从统治者庙堂的需要来谈音乐的缘故”。这都是应当予以研究、辨析的。但他所持的有褒有贬的批评态度,却不应因此而受到忽略。

【原文】

乐府者,声依永,律和声也。钧天九奏,既其上帝;葛天八阕,爰及皇时。自《咸》、《英》以降,亦无得而论矣。至于涂山歌于候人,始为南音;有娀谣乎飞燕,始为北声;夏甲叹于东阳,东音以发;殷整思于西河,西音以兴:音声推移,亦不一概矣。匹夫庶妇,讴吟土风,诗官采言,乐胥被律,志感丝篁,气变金石:是以师旷觇风于盛衰,季札鉴微于兴废,精之至也。

夫乐本心术,故响浃肌髓,先王慎焉,务塞淫滥。敷训胄子,必歌九德,故能情感七始,化动八风。自雅声浸微,溺音腾沸,秦燔《乐经》,汉初绍复,制氏纪其铿锵,叔孙定其容典,于是《武德》兴乎高祖,《四时》广于孝文,虽摹《韶》、《夏》,而颇袭秦旧,中和之响,阒其不还。暨武帝崇礼,始立乐府,总赵代之音,撮齐楚之气,延年以曼声协律,朱马以骚体制歌,《桂华》杂曲,丽而不经,《赤雁》群篇,靡而非典,河间荐雅而罕御,故汲黯致讥于《天马》也。至宣帝雅颂,诗效《鹿鸣》,迩及元成,稍广淫乐,正音乖俗,其难也如此。暨后汉郊庙,惟杂雅章,辞虽典文,而律非夔旷。

至于魏之三祖,气爽才丽,宰割辞调,音靡节平。观其北上众引,《秋风》列篇,或述酣宴,或伤羁戍,志不出于杂荡,辞不离于哀思。虽三调之正声,实《韶》、《夏》之郑曲也。逮于晋世,则傅玄晓音,创定雅歌,以咏祖宗;张华新篇,亦充庭万。然杜夔调律,音奏舒雅,荀勖改悬,声节哀急,故阮咸讥其离声,后人验其铜尺。和乐之精妙,固表里而相资矣。

故知诗为乐心,声为乐体;乐体在声,瞽师务调其器;乐心在诗,君子宜正其文。“好乐无荒”,晋风所以称远;“伊其相谑”,郑国所以云亡。故知季札观乐,不直听声而已。

若夫艳歌婉娈,怨诗诀绝,淫辞在曲,正响焉生?然俗听飞驰,职竞新异,雅咏温恭,必欠伸鱼睨;奇辞切至,则拊髀雀跃;诗声俱郑,自此阶矣!凡乐辞曰诗,诗声曰歌,声来被辞,辞繁难节。故陈思称“左延年闲于增损古辞,多者则宜减之”,明贵约也。观高祖之咏《大风》,孝武之叹《来迟》,歌童被声,莫敢不协。子建士衡,咸有佳篇,并无诏伶人,故事谢丝管,俗称乖调,盖未思也。

至于轩岐鼓吹,汉世铙挽,虽戎丧殊事,而并总入乐府,缪韦所改,亦有可算焉。昔子政品文,诗与歌别,故略具乐篇,以标区界。

赞曰∶

八音攡文,树辞为体。讴吟坰野,金石云陛。
《韶》响难追,郑声易启。岂惟观乐,于焉识礼。

【译文】

所谓乐府,就是用“五声”来依照歌辞的内容抒吟咏唱,再用“十二律”来配合“五声”的乐章。所谓天宫中演奏的许多乐曲,那只能是传说中天帝的音乐;而葛天氏的“八阕”乐章,则是“三皇”时代的乐歌。黄帝《咸池》、帝喾《六英》以前的乐曲,也已无从论述了。至于涂山氏的“候人歌”,是南方音乐之始;有娀氏的“燕燕歌”,是北方音乐的开端;夏王孔甲在东阳作“破斧歌”,东方音乐由此产生;商代整甲在西河作歌思念故居,西方音乐从此兴起。音乐歌辞的发展变化,也是不能一概而论的。普通的男女百姓,吟唱风土浓郁的民歌;采诗的官员把歌辞搜集起来,盲人乐师则给它配上乐曲;借管弦乐器的乐音抒发情感,用钟和磬的声调表现气质。因此师旷能够从民歌的演奏中感悟国势的盛衰,季札从音乐的细微之处察验各国的兴亡,这确实是精妙极了。音乐原来就是表达思想感情的,所以它的声调能够触动人们的感官,浸入人们的心灵,古代帝王对音乐都非常重视,坚决制止浮靡淫荡的音乐。教育引导贵族子弟,一定要学唱歌颂“九德”的音乐;因而使音乐中所表达的真情能够感动“七始”,音乐的教化作用能遍及四面八方,移易风俗。

自从雅正的音乐逐渐衰微,淫靡的音乐便泛滥起来。秦始皇烧掉了《乐经》,汉朝初年始予恢复;乐师制氏记录了乐曲铿锵的声调节奏,叔孙通制定了歌舞礼仪和规则。于是《武德舞》在汉高祖时兴起,《四时舞》在汉文帝时广泛传播;虽都效法舜的《韶乐》和禹的《大夏》,但还是沿袭了秦代原有的乐章,中正平和的音调,沉寂无闻而不再复返了。到汉武帝时尊崇礼乐,开始设立乐府机构,汇总赵、代各地的音乐,采集齐、楚诸国的歌谣;李延年用“曼声”给民歌配上乐曲,朱买臣、司马相如用《离骚》体制创作歌辞。但《桂华》、《赤雁》等作品,音调华美浮靡而不合乎经典。河间献王奉荐雅正的古乐而汉武帝很少采用。因此汲黯对《天马》歌进行了嘲讽。到汉宣帝时雅正的宫廷诗乐,大都仿效《鹿鸣》古乐;及至汉元帝、汉成帝时,不雅正的“淫乐”又略微多了一些。雅正的音乐不能迎合世俗,它发展的困难竟到了这般地步。到了东汉祭天、祭祖时,又有了一些新的雅正乐章,它的文辞虽然典雅,但声律却与古乐有所不同了。

魏国的曹氏“三祖”,意气豪爽,才华富丽,他们采取汉乐府曲调所改创的作品,音调柔靡而节奏平和。看他们的“北上”等乐曲,“秋风”等篇章,有的叙述欢畅的宴会,有的感伤飘泊异乡和远征戍边;情感过于放荡,文辞不离哀怨;虽然都继承、运用了汉乐府三种正调,但实际上却成为难与《韶》、《夏》比美的浮靡之音了。到了晋代,傅玄通晓音乐,创制了雅正的歌曲礼乐,以为祖先歌功颂德;张华所作的新歌,也用做宫廷的舞曲。然而魏国的杜夔调整了音乐声律,使其节奏舒缓雅正;晋国的荀勖却又改变了钟磬的尺度,致使音乐的声调节奏变得悲哀而逼促。所以阮咸讥讽它偏离了乐器的正声,后来还有人验证了荀勖所用铜尺之误。音乐声律的和谐非常精微奥妙,必须使其内容和形式相互配合。

由此可知诗歌是音乐的灵魂,声律是音乐的形体。音乐的形体在于声调,乐师必须调谐他的乐器;音乐的灵魂在于诗歌,才德高尚的作者应当使歌辞的内容端正无邪。“爱好音乐但不荒废正务”,晋国的歌谣因而被称誉为含义深远;“青年男女轻浮地相互戏谑”,郑国由此被人认为这可能是灭亡的预兆。从这些事例中可以明白季札观赏乐曲的演奏,并不仅仅是听听声调就算了。至于情歌描述的都是缠绵哀婉和怨恨决裂的感情;把这些淫靡的歌辞都谱曲传唱,那雅正的音乐怎能产生呢?然而世俗的乐曲传播很快,其特点是竞新逐奇;雅正的乐曲温和庄重,听的人往往要打呵欠、伸懒腰,或瞪着眼睛发愣;新异的辞曲适应了他们的需要,听了便拍着大腿鸟雀般地跳跃。诗歌和音乐都成了淫辞滥调,遂沿阶下滑走向歧路了。

凡是乐府的歌辞都叫做诗,咏唱出来的曲辞就叫做歌。以声律来配合歌辞,歌辞繁多就难以安排音乐的节奏。所以陈思王曹植称赞左延年善于增删古代歌辞,歌辞多了就应当删减,这说明歌辞是以精约为贵的。试看汉高祖的《大风歌》,汉武帝叹唱的“来迟”诗,让唱歌的孩子按乐谱演唱,就没有不和谐的。曹植和陆机多有很好的诗歌作品,但却没有诏令乐师配曲,所以他们的诗歌就不能用乐器来伴奏。世俗之人说他们的作品不合音乐的曲调,其实这乃是未加思考的议论。说到黄帝时岐伯所作的《鼓吹曲》,汉朝的《铙歌》和《挽歌》,虽然它们所表现的内容有军事和丧事的区别,但都可以归入乐府诗中。缪袭和韦昭所改写的作品,也有值得计数在乐府诗内的。从前刘向品评诗歌作品,把不配乐的“诗”与配乐的“歌”区别开来,所以在这里特意略述《乐府》篇,以表明诗与歌的不同界限。

综括而言:用八种乐器演奏的乐曲,都以歌辞作为它的主体。村野里有民歌吟唱,宫廷中有钟磬齐鸣。古雅的《韶》乐难以企及,浮靡的俗曲却容易流传。难道只是观赏音乐吗?其实是借此来认识礼制的兴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