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龙》诠赋第八


【题解】 《诠赋》篇是一篇关于赋体的专论,它解释赋的名称,追溯赋的源流,评论赋家和赋作,概括赋的写作要领和方法,论述是全面、系统的。但其中所涉及的"赋",作为一个概念,却有着不同的含义,它们彼此之间有联系也有区别。的第一种含义,是指《诗经》中的一种表现手法。刘勰所谓“`赋'者,`铺'也",即取此意。作为一种特定文体的“赋“,与作为一种表现手法的"赋“,虽然有所不同,但作为文体的“赋”中确实采用了"`赋'者,`铺'也”的表现手法。由此刘勰认为赋“受命千《诗》人“,乃“古诗之流也”。这既把作为文体的"赋“与作为表现手法的“斌”联系了起来,也为赋这种文体的产生找到了源自经典的根据。“斌”的第二种含义,是指一种创作活动,其中可以包括作为文体的“赋”的创作,但不是专指作为文体的“斌”。“斌”的第三种含义,是指借朗诵诗章来表达情志和意向的一种方式。刘勰在《诠赋》篇中虽然涉及上面的三种含义,但都不是该篇的主旨。刘勰所论之“赋“,乃是一种独立的文体。

综观《诠赋》全篇,推敲其内容的各个方面,可以看出它是有局限、有疏失的。刘勰在理论上把问题阐发得相当全面,但在涉及对某些作家作品的评论时,却每有理论与实践脱节之处。刘勰在理论上强调赋作要“丽辞雅义,符采相胜",但在论及十位”辞赋之英杰”时,虽有一些符合实际的精要之见,但却较多地重视他们的“丽辞",而忽略了在“雅义方面的要求。如对被扬雄批评为"辞人之赋丽以淫"的司马相如,刘勰只说他“繁类以成艳",就不能不说是一个片面性的缺点。

【原文】

《诗》有六义,其二曰赋。赋者,铺也,铺采攡文,体物写志也。昔邵公称∶“公卿献诗,师箴瞍赋”。传云∶“登高能赋,可为大夫。”诗序则同义,传说则异体。总其归途,实相枝干。故刘向明“不歌而颂”,班固称“古诗之流也”。

至如郑庄之赋《大隧》,士蔿之赋《狐裘》,结言短韵,词自己作,虽合赋体,明而未融。及灵均唱《骚》,始广声貌。然则赋也者,受命于诗人,而拓宇于《楚辞》也。于是荀况《礼》《智》,宋玉《风》、《钓》,爰锡名号,与诗画境,六义附庸,蔚成大国。遂述客主以首引,极声貌以穷文。斯盖别诗之原始,命赋之厥初也。

秦世不文,颇有杂赋。汉初词人,顺流而作。陆贾扣其端,贾谊振其绪,枚马播其风,王扬骋其势,皋朔已下,品物毕图。繁积于宣时,校阅于成世,进御之赋,千有馀首,讨其源流,信兴楚而盛汉矣。

夫京殿苑猎,述行序志,并体国经野,义尚光大。既履端于倡序,亦归馀于总乱。序以建言,首引情本,乱以理篇,迭致文契。按《那》之卒章,闵马称乱,故知殷人辑颂,楚人理赋,斯并鸿裁之寰域,雅文之枢辖也。至于草区禽族,庶品杂类,则触兴致情,因变取会,拟诸形容,则言务纤密;象其物宜,则理贵侧附;斯又小制之区畛,奇巧之机要也。

观夫荀结隐语,事数自环,宋发夸谈,实始淫丽。枚乘《菟园》,举要以会新;相如《上林》,繁类以成艳;贾谊《鵩鸟》,致辨于情理;子渊《洞箫》,穷变于声貌;孟坚《两都》,明绚以雅赡;张衡《二京》,迅发以宏富;子云《甘泉》,构深玮之风;延寿《灵光》,含飞动之势:凡此十家,并辞赋之英杰也。及仲宣靡密,发篇必遒;伟长博通,时逢壮采;太冲安仁,策勋于鸿规;士衡子安,底绩于流制,景纯绮巧,缛理有馀;彦伯梗概,情韵不匮:亦魏、晋之赋首也。

原夫登高之旨,盖睹物兴情。情以物兴,故义必明雅;物以情观,故词必巧丽。丽词雅义,符采相胜,如组织之品朱紫,画绘之著玄黄。文虽新而有质,色虽糅而有本,此立赋之大体也。然逐末之俦,蔑弃其本,虽读千赋,愈惑体要。遂使繁华损枝,膏腴害骨,无贵风轨,莫益劝戒,此扬子所以追悔于雕虫,贻诮于雾縠者也。

赞曰∶

赋自诗出,分歧异派。写物图貌,蔚似雕画。
抑滞必扬,言旷无隘。风归丽则,辞翦荑稗。

【译文】

《诗经》中包括“六义”,居第二位的就是“赋”。所谓“赋”,则是铺陈的意思。铺陈辞采舒布文华,以描绘事物抒写情志。古代召公说过:“官员们献诗,主管教化者献箴,盲人则朗诵官员们的献诗。”《毛传》中也说:“登高远望能赋诗的人,可以做大夫。”《诗序》把赋与比、兴都作为表现手法,同列为《诗经》的“六义”之中,《毛传》和《国语》则把赋视为一种与诗不同的文体,综观他们所论之旨意,实际上只是枝与干的区别。因此刘向明确地说:“不歌唱只朗诵的诗叫做赋。”班固则说:“赋乃是《诗经》的支流。”

至于郑庄公赋诵“大隧之中”,晋国大夫士蔿赋“狐裘尨茸”,皆由简短的韵语组成,词句都是自己创作的,虽然符合“赋”体,但还没有成熟。直到屈原创作了《离骚》,赋体才铺陈、舒展地描绘事物的声貌。由此可以说赋这种文体,是承继《诗经》而产生,受《楚辞》的影响而发展的。于是在荀况的《礼赋》、《智赋》和宋玉的《风赋》、《钓赋》出现之后,就授予以“赋”的名称,而与诗歌区别开来,使之由“六义”之一的从属地位,蔚然成为广有领域的一种独立文体了。于是以主客双方问答的方式作为赋的开头来引起下文,极力描绘事物的声音状貌充分显露其文采。这大概就是赋有别于诗的开始,也是为“赋”命名的初端。

秦代不重视文章,只有一些《杂赋》。汉代初期的辞赋作者,沿着赋的发展潮流进行创作。陆贾首先开端,贾谊继之以发展,枚乘和司马相如播扬了赋的创作风气,王褒和扬雄则推动了赋的创作趋势。枚皋、东方朔之后,对各种事物都用赋来加以描绘。汉宣帝时赋体作品已积累得很多了,到汉成帝时曾加以审阅和校订,进献给皇帝的赋即有千余篇。探讨赋的起源和演变,它确实是兴起于战国时的楚国而繁盛于汉代。

汉赋描绘京都宫殿、园林狩猎,叙述出征远行,抒写抱负和情思,都表现着国家和乡野的大事,崇尚重大而光耀的意义。这些赋既用“序言”开头,又用“乱辞”结尾。“序言”确立写作的起点,首先引出作赋的情事缘由;“乱辞”则梳理、总结全篇的内容,强化文章结尾的气势。考查《商颂·那》篇的最后一章,闵马父即称之为“乱”;由此可知殷人编辑《商颂》,楚人写作辞赋,都以“乱”作结。这都属于鸿篇巨制的大赋范围,是创作典雅作品的关键。至于描写草木禽兽和各种品物的赋,都要触物而发,起兴抒情,根据事物和情思的变化采用恰当的表现方式。比拟形容品物的状貌,语言要纤细精密;表现事物的内在意义,说理贵在从侧面比附。这又属于小赋的创作范围,是把小赋写得新奇巧妙的枢机所在。

观看荀况的作品多用谜语构成,对事物做自问自答式的回环描绘;宋玉出语铺张夸饰,实为赋作淫靡艳丽之始;枚乘的《菟园赋》,描述简要而又融合着新意;司马相如的《上林赋》,描绘了许多品物有鲜艳的文采;贾谊的《鸟赋》,善于辨析人情事理;王褒的《洞箫赋》,极写箫的声貌变化;班固的《两都赋》,既明丽绚烂又典雅翔赡;张衡的《二京赋》,挺拔刚健而宏伟富丽;扬雄的《甘泉赋》,凝聚着深沉瑰异的风力;王延寿的《灵光殿赋》,包含着飞扬生动的神态和气势。上列的十位赋家,都是辞赋创作中杰出之英才。王粲的文辞精细严密,作品的开头遒劲有力;徐幹渊博而宏通,他的作品中多有壮丽的文采;左思和潘岳,创作鸿篇大赋立下了功勋;陆机和成公绥,在流行的篇制方面取得了成绩;郭璞之作绮丽灵巧,寓理繁富而又宽舒;袁宏的赋简要概括而不乏情趣和韵味:他们也都是魏晋时期第一流的辞赋家。

追溯“登高能赋”的原意,在于说明登临高处观察景物就会使内心的情感受到触发。由于内心的情感是因外物触发而兴起,所以赋的内容必定要清明雅正;景物是人们带着感情来观察的,因而赋的文辞一定要巧妙华丽。有了华丽的文辞和雅正的内容,作品就会像玉石的质地与它的花纹那样相称。又如同品评丝绸上的红色和紫色,着染绘画上的赤黑色和黄色;虽然五彩缤纷却有它的质地,颜色杂糅相混,却有它的本采,这就是写赋的根本原则。然而那些只追求文辞华丽的人,轻蔑、抛弃作赋的根本原则,他们虽然读了许多赋,但对作赋的旨要却愈来愈迷惑。结果就像繁密的花朵损伤了枝条,过于肥胖有害于骨骼那样;既无助于教化的正轨,对讽劝也没有益处。这就是扬雄之所以后悔学习写赋,并把它视为雕虫小技的原因;他讥讽写没有意义的赋,就像织薄如轻雾的皱纱,不仅没有实用还伤害了女工。

综括而言:赋从《诗经》发展而来,分成了不同的支派。它描绘事物的状貌,文采蔚然像是雕刻和绘画。被抑止停滞的事理一定要加以发扬,内容宽广而不受阻碍。文风要趋向于雅丽的准则,剪掉虚浮芜杂的辞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