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龙》祝盟第十


【题解】 《祝盟》篇论述祝文与盟辞两种文体,都是“有韵之文”,各有程度不同的文学色彩。从这两种文体的功能而言,它们较广泛地用于社会生活的各个阶层之中,故今之学者亦称之为“古代的高级应用文”。

刘勰在“论文叙笔”的各篇中,虽都有"敷理以举统”的内容,分别提出各种文体的写作要领,但其侧重面每有所不同,或品德、态度,或内容、用途,或体制、方法,或基本格调和注意事项,有时则数项兼而有之。

对祝文的写作,刘勰就祝文作者的态度和品德修养提出三点要求:其一,作为请神降临享祭的祝文,务必朴实。刘勰论文,一贯主张“华实相扶”,而面对祝文的写作,他则在“华”与“实“两者之间,突出地强调“实”,这是符合祝文之特点的。其二,写祝文修饰文辞要有真诚的心意,做到于心无愧,这与刘勰一贯强调“述志为本”,反对“采滥忽真”是经络相通的。其三,祈祷神灵的祝文,要诚恳而虔敬;祭奠祖先的祝文,则要恭谨而哀伤。

随着时代的推移,祝文的用途也在不断地发展变化。对这种历史情况,刘勰大都是肯定的。他所反对的只是“秘祝移过”和“保子驱疫”之类的“赎祀谄祭”,认为它们是“礼失之渐”。在一定程度上表现了刘勰的“利民之志”和力图扼制讹滥风气的进步思想。从文体写作角度来看,刘勰的褒贬,也每有值得鉴戒之处。

刘勰对盟辞的论述,略少于祝文,但其“敷理以举统”部分,较之祝文为重。刘勰指出:

“感激以立诚,切至以敷辞”,主要是就盟辞作者的品格态度而言,也涉及作者的思想感情,而“序危机,奖忠孝,共存亡,戮心力”以及“祈幽灵”、”指九天“,则比较具体地阐明了盟辞必须写到的内容。

对盟辞的写作,刘勰不以事之成败臧否人物,而是着眼于文章本身的妍娃来评论其价值和意义。臧洪和刘琨都是历史上结盟被杀的悲剧人物,但刘勰却高度评价他们的盟辞是"辞截云蜕“,“精贯靠霜”,并总结他们的教训,警示后人:“信不由衷,盟无益也。”这对于写作与做人,都是有积极作用的。

综观《祝盟》全篇,它的价值不仅在于对祝文和盟辞做了系统的论述,更重要的是刘勰一直强调作为祝文与盟辞写作之主体的作者以及他们的品德修养,在写作乃至处世中的决定性作用。刘勰虽未否定神灵的存在,但在具体论述中,他已经突破了唯心主义有神论的局限,把神灵的地位和作用,降低到了“无恃”、“无益”的低层。

《祝盟》篇所论之祝文,在历史的长河中,多有发展和变化,包含着较复杂的内容,并且每与其他文体相交叉,需要擘肌分理,予以辨析。上古时代祝文,主要是美报祀神、求福消灾的,内容比较单纯。到了周朝,设太祝之职,掌“六祝之辞”。祭祀的范围扩大了,祝文的内容也相应地增多。求福、求寿、求丰年、求风调可顺、求消挕兵灾、求远避罪疾,都由太祝掌管祝文;不但是祀神,还要祭祖,甚至祔祭后死的子孙,以至“宜社类吗,莫不有文”。由“寅虔于神祗”,发展到了“严恭千宗庙”。春秋时代以后,祝文的内容变得复杂化了,刘勰指出“张老贺室”,是祝贺赵武新居的落成;“荆睛临战”,是在战前祈求祖先保佑自己勿伤筋骨、颜面;而《楚辞·招魂》,虽被誉为“祝辞之组丽”,但也是为招引亡魂归楚而作的“祝文”,并不是祈神祭祖。到了汉魏时期,祝文的内容又有了新的变化,由”事止告飨”,而“兼赞言行”,或“因哀而为文”。这就使祝文与其他相关文体有所交叉了。值得注意的是,祝文的内容中,不仅是祈敬,还包括着诅咒。这在黄帝之时,即有“祝邪之文”,及至汉代又有“东方朔骂鬼之书”,以致”后之谴咒,务千善骂”。对这种现象,刘勰是不以为然的。总之,从刘勰对祝文的“原始以表末”的论述中,可以看出他在“敷理以举统”时所肯定的“祈祷之式”与“祭莫之楷”,是有坚实的基础和具体针对性的,反映着他力主“执正以驭奇”,防止和纠正讹滥文风的思想。

刘勰对文体的交叉现象,虽并不全然否定,但有一定的保守思想。至若祝文与盟辞这两种文体,在内容与用途方面,都不相类属与牵连,但由于两者都要求助于神灵,都要“立诚在肃,修辞必甘”,这或许就是刘勰把它们弥纶为一篇的理由了。

【原文】

天地定位,祀遍群神,六宗既禋,三望咸秩,甘雨和风,是生黍稷,兆民所仰,美报兴焉!牺盛惟馨,本于明德,祝史陈信,资乎文辞。

昔伊耆始蜡,以祭八神。其辞云∶“土反其宅,水归其壑,昆虫毋作,草木归其泽。”则上皇祝文,爰在兹矣!舜之祠田云∶“荷此长耜,耕彼南亩,四海俱有。”利民之志,颇形于言矣。至于商履,圣敬日跻,玄牡告天,以万方罪己,即郊禋之词也;素车祷旱,以六事责躬,则雩禜之文也。及周之大祝,掌六祝之辞。是以“庶物咸生”,陈于天地之郊;“旁作穆穆”,唱于迎日之拜;“夙兴夜处”,言于礻付庙之祝;“多福无疆”,布于少牢之馈;宜社类祃,莫不有文:所以寅虔于神祇,严恭于宗庙也。

自春秋以下,黩祀谄祭,祝币史辞,靡神不至。至于张老贺室,致祷于歌哭之美。蒯聩临战,获祐于筋骨之请:虽造次颠沛,必于祝矣。若夫《楚辞·招魂》,可谓祝辞之组丽者也。汉之群祀,肃其百礼,既总硕儒之义,亦参方士之术。所以秘祝移过,异于成汤之心,侲子驱疫,同乎越巫之祝:礼失之渐也。

至如黄帝有祝邪之文,东方朔有骂鬼之书,于是后之谴咒,务于善骂。唯陈思《诘咎》,裁以正义矣。

若乃礼之祭祝,事止告飨;而中代祭文,兼赞言行。祭而兼赞,盖引伸而作也。又汉代山陵,哀策流文;周丧盛姬,内史执策。然则策本书赠,因哀而为文也。是以义同于诔,而文实告神,诔首而哀末,颂体而视仪,太祝所读,固祝之文者也。凡群言发华,而降神务实,修辞立诚,在于无愧。祈祷之式,必诚以敬;祭奠之楷,宜恭且哀:此其大较也。班固之祀涿山,祈祷之诚敬也;潘岳之祭庾妇,祭奠之恭哀也:举汇而求,昭然可鉴矣。

盟者,明也。骍旄白马,珠盘玉敦,陈辞乎方明之下,祝告于神明者也。在昔三王,诅盟不及,时有要誓,结言而退。周衰屡盟,以及要劫,始之以曹沫,终之以毛遂。及秦昭盟夷,设黄龙之诅;汉祖建侯,定山河之誓。然义存则克终,道废则渝始,崇替在人,祝何预焉?若夫臧洪歃辞,气截云蜺;刘琨铁誓,精贯霏霜;而无补于汉晋,反为仇雠。故知信不由衷,盟无益也。

夫盟之大体,必序危机,奖忠孝,共存亡,戮心力,祈幽灵以取鉴,指九天以为正,感激以立诚,切至以敷辞,此其所同也。然非辞之难,处辞为难。后之君子,宜存殷鉴。忠信可矣,无恃神焉。

赞曰∶

毖祀钦明,祝史惟谈。立诚在肃,修辞必甘。
季代弥饰,绚言朱蓝,神之来格,所贵无惭。

【译文】

天地确定了位置之后,人们就祭祀所有的神灵。既尊祭了“六宗”之神,又依序遥祀泰山、黄河与大海之神。于是甘露般的雨水、柔和的春风,使五谷庄禾得以生长,这是万千百姓所景仰的,对诸神的美好报答由此而兴起。祭祀时的祭品具有芳香气息,它本之于祭祀者高尚的品德;祭官要陈述祭祀者的真诚愿望,则须借助于祭祀的文辞。古时的有耆氏开始在年终时举行蜡祭,以祭祀八种神灵。他的祝辞说:“泥土回到原居之处,水流回到自己的沟壑。昆虫不要起来作害庄稼,丛杂的草木都归回到沼泽中去。”上古帝王的祝辞,在这几句话中表现出来。虞舜春天祭田的祝辞中说:“扛起长长的铧犁,耕种那南山的土地,与天下百姓都获得丰收。”他为民众谋利的心愿,充分地表现在言辞之中了。至于商汤之时,圣明礼敬的品德日益升扬,他用黑色的公牛祭天,把各个方面的过错都归罪于自己,这就是他祭告上天的祝辞;他乘着不加装饰的车子祈祷神灵解除旱灾,以“六事”来责问自己,这则是他在求雨祭祝时的祝文。

到了周朝的大祝,掌管着“六祝”的文辞。于是用“庶物咸生”,来作祭祀天地的祷告;用“旁作穆穆”,作为拜祭日出的祝辞;用“夙兴夜处”,来作祭祀新亡后代与祖先合庙的祝告;用“多福无疆”,作为祭祖献食的言辞;而军队出征时的祭典,也没有不用祝辞的。为的是对神灵表示钦敬和虔诚,对祖先表示尊崇和恭敬。从春秋以后,滥施祭礼、谄媚群神,祝史们献祭的币帛和祝辞,没有一个神前送不到。至于张老祝贺赵武新屋的落成,称赞它的美好,有“歌哭”之颂辞;蒯瞆在临战之前,祈祷祖先祐护他,不要伤了筋骨。虽是在仓促、困难的时候,也必定要祝祷了。至于《楚辞·招魂》,那就可以说是祝辞中最有文采的了。

汉代的各种祭祀,整肃多种多样的礼仪。既综合了儒家学者的建议,又参用了方士们的法术。因而宫内的祝官秘密地把过失转移到臣民身上,与成汤“以万方罪己”之心完全不同;他们还让善良的童子装扮起来驱赶疫鬼,跟越巫的祈祷活动一样;祝祀之礼仪渐趋失掉了。再如传说中黄帝有咒骂邪神之文,东方朔有责骂魔鬼之书,于是后来的谴责咒文,都追求着善于咒骂。只有陈思王曹植的《诰咎文》,才能够使咒文合乎正道。至于合乎仪礼的祭祀祝辞,其内容只是告请神灵、祖先来享用祭品。但汉魏时期的祭祝之文,还要赞颂其言行,在祝文中兼有祭与赞,这是从祭祀中衍化出来的。汉朝祭奠皇帝陵墓,有哀策文体流传;周朝王妃盛姬死后,曾由内史用哀策文致祭。但是策体本是用来书赠谥号的,由于哀悼才变成了哀策文。因而它的内容与诔文相同,而其文辞实际上是祭告神灵的。它以诔为首以哀作结,既有颂的体制又有祝的形式,太祝所读的祝文,确实是祝文中有文采的。

所有的文章,都力求文采焕发,但请神的祝文务必朴实,修饰文辞要以诚为本,做到于心无愧。祈祷文的体式,必须诚恳而恭敬;祭奠文的范式,应当谦恭而哀伤,这就是写祝文的基本要求。班固的《祀涿山》,是诚恳而恭敬的祈祷文;潘岳的《祭庾妇》,是谦恭而哀伤的祭奠文。列举这些文章加以综合研究,就可以明确地从中获得借鉴了。

所谓“盟”,就是明的意思。它以赤牛或白马作祭品,摆上珠饰的盘子和玉饰的食具,在“方明”之下陈说盟辞,向神明祝告。在从前的“三王”时代,用不着书面盟辞。有了重要的事情需要约誓,口头约定后就各自回去了。周朝衰弱后诸侯间多次结盟,其弊端竟到了借要挟、劫持的手段,以订立盟约的地步。先是有曹沫的逼迫,后又有毛遂的威胁。到了秦昭襄王与夷人立誓结盟,有背约则输“黄龙”的誓辞;汉高祖分封诸侯,也和他们立有“山河”之誓。然而道义存在就能坚持到底,道义废弃便会违背最初的誓言。能否履行盟约的关键是人,只是赌咒没有什么作用。至若臧洪的歃血盟誓,辞气横截虹霓;刘琨的铮铮誓言,精诚之气穿透了云层冰霜;但对晋朝和汉朝并没有什么补益,而都与盟誓者成了仇人。由此可知相互之间不是由衷地信任,订立盟誓也没有好处。

写盟文的基本原则和要领是必定要叙述面临的危机,褒奖忠孝节义之士,表示能够同生共死,倾心全力以赴;祈请神灵来监督,面对苍天请它来作证;以感情激动的文辞表示出诚意,以恳切的态度铺陈盟誓的言辞,这就是写盟文的共同之处。然而写盟文的困难并不是文辞的修饰,而是如何实行用文辞表现出来的誓言。后世的志士仁人,应当重视历史的经验教训。讲究忠信就行了,不要依赖神灵。

综括而言:慎重恭敬地祭祀神明,祝史只是写读祝辞和盟辞。确立诚信在于要有严肃庄重的态度,修饰文辞也必须完美无瑕。衰微的末代越发追求雕饰,绚丽的言辞色彩斑斓。神灵降临察鉴,贵在于心无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