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龙》诸子第十七


【题解】 《诸子》篇论述先秦以迄魏晋的诸子之书。它主要以“入道见志”,“或叙经典,或明政术”,“蔓延杂说”为基本内容,具有“得百氏之华采”,“飞辩以驰木”的特点。本可归入《论说》篇,但刘勰以为“博明万事为子,适辨一理为论”,“故入诸子之流”。其实,这个区别不是本质方面的,到了明代徐师曾的《文体明辨序说》中,就不把“诸子”单列一体了。

综观全篇,也可以从中看出一些对文章写作颇有借鉴意义的论述:首先,刘勰阐明了著书之说的动机和意义。其次,刘勰拜证地阐述诸子之说,强调“辩雕万物”,要“智周宇宙”。《诸子》篇虽然以“枝条五经”为中心,将诸子之书,分为“入矩”之“纯粹者”与“出规”之“踳驳者”两类,但这也并不是简单地”-刀切”。一则,纯粹者未必都来自儒家经典,如“鬻熊知道,而文王咨询”;“伯阳识礼,而仲尼访问”,被刘勰视为贤者的鬻熊和老聃.竟是袚作为圣人的周文王和孔子的佣长,而《鬻子》是“子目肇始”;《道德经》则“以冠百氏”。这显然就不是以儒家经典为“至高”了。二则,“踳驳者”未必都要“世疾诸子”,也未必一概“混同虚诞”,而予以否定。第三,刘勰总结了诸子之作的不同内容和风格,旗帜鲜明地倡导“条流殊术,若有区围”。这不仅揭示了诸子之作的千姿百态,“得百氏之华采”,而且启发今之作者从诸子之作中吸取多种不同的表现手法,来繁荣当代的文学创作。

【原文】

诸子者,入道见志之书。太上立德,其次立言。百姓之群居,苦纷杂而莫显;君子之处世,疾名德之不章。唯英才特达,则炳曜垂文,腾其姓氏,悬诸日月焉。昔风后、力牧、伊尹,咸其流也。篇述者,盖上古遗语,而战代所记者也。至鬻熊知道,而文王谘询,馀文遗事,录为《鬻子》。子目肇始,莫先于兹。及伯阳识礼,而仲尼访问,爰序道德,以冠百氏。然则鬻惟文友,李实孔师,圣贤并世,而经子异流矣。

逮及七国力政,俊乂蜂起。孟轲膺儒以磬折,庄周述道以翱翔。墨翟执俭确之教,尹文课名实之符,野老治国于地利,驺子养政于天文,申商刀锯以制理,鬼谷唇吻以策勋,尸佼兼总于杂术,青史曲缀于街谈。承流而枝附者,不可胜算,并飞辩以驰术,餍禄而馀荣矣。

暨于暴秦烈火,势炎昆冈,而烟燎之毒,不及诸子。逮汉成留思,子政雠校,于是《七略》芬菲,九流鳞萃。杀青所编,百有八十馀家矣。迄至魏晋,作者间出,谰言兼存,璅语必录,类聚而求,亦充箱照轸矣。

然繁辞虽积,而本体易总,述道言治,枝条五经。其纯粹者入矩,踳驳者出规。《礼记·月令》,取乎吕氏之纪;三年问丧,写乎《荀子》之书:此纯粹之类也。若乃汤之问棘,云蚊睫有雷霆之声;惠施对梁王,云蜗角有伏尸之战;《列子》有移山跨海之谈,《淮南》有倾天折地之说,此踳驳之类也。是以世疾诸子,混洞虚诞。按《归藏》之经,大明迂怪,乃称羿毙十日,嫦娥奔月。殷《易》如兹,况诸子乎!

至如商韩,六虱五蠹,弃孝废仁,轘药之祸,非虚至也。公孙之白马、孤犊,辞巧理拙,魏牟比之号鸟,非妄贬也。昔东平求诸子、《史记》,而汉朝不与。盖以《史记》多兵谋,而诸子杂诡术也。然洽闻之士,宜撮纲要,览华而食实,弃邪而采正,极睇参差,亦学家之壮观也。

研夫孟荀所述,理懿而辞雅;管、晏属篇,事核而言练;列御寇之书,气伟而采奇;邹子之说,心奢而辞壮;墨翟、随巢,意显而语质;尸佼尉缭,术通而文钝;鹖冠绵绵,亟发深言;鬼谷眇眇,每环奥义;情辨以泽,文子擅其能;辞约而精,尹文得其要;慎到析密理之巧,韩非著博喻之富;吕氏鉴远而体周,淮南泛采而文丽:斯则得百氏之华采,而辞气之大略也。

若夫陆贾《新语》,贾谊《新书》,扬雄《法言》,刘向《说苑》,王符《潜夫》,崔实《政论》,仲长《昌言》,杜夷《幽求》,或叙经典,或明政术,虽标论名,归乎诸子。何者?博明万事为子,适辨一理为论,彼皆蔓延杂说,故入诸子之流。

夫自六国以前,去圣未远,故能越世高谈,自开户牖。两汉以后,体势浸弱,虽明乎坦途,而类多依采,此远近之渐变也。嗟夫!身与时舛,志共道申,标心于万古之上,而送怀于千载之下,金石靡矣,声其销乎!

赞曰∶

丈夫处世,怀宝挺秀。辨雕万物,智周宇宙。
立德何隐,含道必授。条流殊述,若有区囿。

【译文】

所谓诸子,是指阐述“道”的内涵以表达自己思想的著作。至高无上的是树立美德,其次则是著书立说。庶民百姓群居在一起,苦于在纷繁杂乱中不能显露自己;而仁人君子立身处世,也以自己的名声德行不能昭彰为恨。只有才华特别突出的人,才能有光彩显耀的文章传留后世,使名声飞扬,犹如高悬的太阳和月亮。古代的风后、力牧和伊尹,都是这一流的人物。至于他们的著作,大抵是上古遗留下来的话语,而由战国时代的人记述成篇的。到了鬻熊得道,周文王向他请教,留传下来的文辞和事例,后人辑录为《鬻子》一书;子书名目的原始,没有比《鬻子》更早的了。及至老聃懂得了礼,孔子便去访问请教,老聃便叙写了《道德经》,成为百家专著之首。然而鬻熊是周文王的朋友,老聃实际上是孔子的老师,在圣人和贤人处于同一时代的时候,他们的著作就分流为经书和子书了。

到战国时代七雄相互征伐,才俊之士纷纷涌现。孟子服膺儒家学说,对它非常崇敬,庄子阐述道家学说,追求超脱的境界,墨翟坚持勤俭刻苦的教义,尹文子探究名称和实际是否符合,野老主张治国要注重农业生产的地利,驺子申述养护国政要讲究天文,申、商主张以严刑峻法来强化国家的管理,鬼谷子主张以善辩的口才建立功勋,尸佼兼蓄总汇各家之道术,青史子则详细地把街谈巷议连缀起来。承继上述各流派而依附他们的人,多得不可胜数,都发挥自己的辩才宣扬各自的学说,以获取丰厚的俸禄和荣耀的名声。

到了暴虐的秦始皇烈火焚书,火势凶猛得像要把昆仑山的玉石俱焚,而其烟熏火燎的毒害,却没有殃及诸子的著作。及至汉成帝关注古籍,诏命刘向整理校对,于是《七略》犹如百花散发出了芳香,九种流派的著作像鱼鳞般地荟萃在一起,编定完成的著作,有一百八十多家。到魏、晋之时,子书作者不断出现,虚妄之语被兼收并蓄,琐言碎语也闻则必录,按照类别加以聚集,也要装满车厢光照轸木了。但是繁富的著作虽多有积累,而它们的基本内容却容易综合。它们阐述各自的学说谈论治国之道,都是经典著作的分枝;其中内容纯粹的合乎经典之矩,内容驳杂的则偏离了经典的轨辙。《礼记·月令》,取自于《吕氏春秋》的《十二纪》;《三年问》中的丧礼,是依照《荀子》中的内容写成的,这些都属于纯正精粹的一类。至若商汤问询于夏革,曾说到蚊子的睫毛上有飞虫发出雷霆般的声音;惠施推荐人去见梁王,说蜗牛的触角上发生了伏尸遍地的战争;《列子》中还有愚公移山和巨人跨海的奇谈,《淮南子》中则有天塌地陷的怪说,这些都属于驳杂错乱的一类。

因此世人憎恶诸子,把他们的著作都混同于虚妄怪诞之说。追溯古代的《归藏经》,也曾大谈迂阔怪异之事,说后羿射杀十个太阳,嫦娥奔向了月宫。殷商时代的经书尚且如此,何况诸子之作呢?至于商鞅、韩非子,他们说“六虱”、“五蠹”为害,背弃孝道废除仁义;以致遭到车裂和毒杀之祸,并不是没有原因的。公孙龙关于“白马”和“孤犊”的谬论,言辞诡巧道理笨拙不通;魏公子牟把这种诡辩比之为猫头鹰的叫声,也并非虚妄地贬斥。从前东平王向汉王朝求取诸子之书和《史记》,但朝廷不肯给他,就是因为《史记》中多有用兵之谋略,而诸子之书中则杂有诡诈的道术。但见闻广博的人,应抓住诸子之书中的纲要,欣赏它的华采吸取它符合实际的内容,抛弃其谬误邪说而采纳其正确见解;尽量多看互有差异的诸子之书,也是学者们应有的开阔视野。

研究孟子、荀子的著述,说理精美文辞雅正;管仲、晏婴的篇章,叙事可靠语言简练;列御寇的书籍,气势伟壮文采奇丽;邹衍的学说,文思夸张辞采盛壮;墨翟、随巢之作,意思显赫语句质朴;尸佼和尉缭所著,道术通达文句钝拙。《鹖冠子》含意绵长,常常发出深刻的议论;《鬼谷子》说理玄远,往往回旋着奥妙的义理;情思明辨而润泽,是《文子》擅长的才能;文辞简洁而精当,是《尹文子》独得的要领;慎到有分析精密之理的技巧,韩非表现出广譬博喻的才富,《吕氏春秋》识鉴远大而体制完备,《淮南子》博采众说而文辞华丽:这些著述概括了诸子百家的精华,反映着他们文章风格的基本特点。

至于陆贾的《新语》,贾谊的《新书》,扬雄的《法言》,刘向的《说苑》,王符的《潜夫论》,崔寔的《政论》,仲长统的《昌言》,杜夷的《幽求子》,或者是阐述经典著作,或者是辨明政务法术;虽然都标以“论”的名称,但都应归入诸子之作。为什么呢?广博阐明各类事物的著作是为“子”,仅只辨析某一道理的文章称为“论”,上述各家都涉及连绵纷杂的学说,所以应当归入诸子的范围。在战国之前,离开圣人之世还不太远,所以能超越当代高谈阔论,另开门户自成一家。到两汉以后,子书的体制格调逐渐衰弱,虽然明知什么是平坦的大路,但大都依傍采撷旧说,这就是子书由远到近逐渐变化的情况。唉!诸子虽与时不合,但他们的思想愿望却与其学说一道得到了申述,他们在古代已经表明了自己的心意,而又寄托胸怀于流传千古的著作之中,金石可以消亡,但他们的声望能消逝吗?

综括而言:大丈夫立身于世,怀有高尚的品德而出类拔萃。雄辩之才能雕饰万物,丰富的智慧能广知宇宙。树立德行不必隐藏,深明道术尤须传授。诸子百家学说不同,犹如各有自己的苑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