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龙》檄移第二十


【题解】 《檄移》篇论述檄文和移文两种文体,着重于檄文,而略疏于移文。惟从写作角度看,两者多有相近,且每每交互运用。

《檄移》篇用占全文三分之一左右的篇幅,论述檄文和移文的作用。可见刘勰对这个问题的重视。刘勰对檄文的写作要领,作了较为具体的概括,其中兼及了移文。

首先,刘勰明确提出了檄文写作应包括的内容。一要写出自己一方的美好和清明,揭露敌对一方的暴虐无道;二要按照古代的传统观念,阐明上天的旨意,君臣与民众的和谐、昭明;三要以占卜预言成败,阐明历史的经验教训。

其次,刘勰特意提出了檄文写作应有的策略。要“虽本国信”,就是要以讲究并维护国家的信誉为本,不能有损于国威,这是首要的,不可背违的。要“实参兵诈”,就是要根据对敌斗争的需要,采取必要的诡诈之木,以欺诱敌人。自古以来,都是讲究“兵不厌诈”的。要“诸诡以驰旨,纬哗以腾说”,即“实参兵诈”的具体表现,借诡异欺诈的手段传播巳方的意旨,用光华煜耀的言辞宣扬自己的主张。

第三,刘勰鲜明地提出了檄文应有的基本格调,即“事昭而理辨,气盛而辞断”;“不可使辞缓”,亦“不可使义隐”。事昭,就是摆出事实,昭然可见;理辨,就是讲述道理,辨析得明明白白;气盛,就是要有威迫对方的旺盛气势,使之震慑;辞断,就是出语果断,表示出必胜的决心,而归根结蒂,就是”植义扬辞,务在刚健”了。

《檄移》篇虽分论檄文与移文两种文体,但也每有容易混淆的现象,特别是在写作实践中,它关系到“位体”是否正确,用法是否得当,故需略加分辨。先说檄文。檄的原义是清楚明白;表示它把文告”宣布于外”,使之“皎然明白”。最初,它只用于“宣训我众”,而“未及敌人”;后来才用之于“振此威风,暴彼昏乱”的征伐之先声,成为“摧压鲸锐,抵落蜂蛮”的工具。所以,不宜笼统地说它“专用于征伐敌人时,先公开进行书面声讨”。这里,有个时代不同,檄文的内容和作用也有所不同的问题。再说移文。移的原义是改变和更易;表示它具有“移风易俗”,“令往而民随”的作用,但移文也不只是用于对已方民众的宣谕和告戒,它还有“文移”与“武移”之分。值得注意的是,在古代檄文和移文的写作实践中,每每两者并用,如隗嚣的《移檄告郡国》、钟会的《移檄蜀将吏士民书》,而刘勰在论述中,也曾特指而泛用。

【原文】

震雷始于曜电,出师先乎威声。故观电而惧雷壮,听声而惧兵威。兵先乎声,其来已久。昔有虞始戒于国,夏后初誓于军,殷誓军门之外,周将交刃而誓之。故知帝世戒兵,三王誓师,宣训我众,未及敌人也。至周穆西征,祭公谋父称“古有威让之令,令有文告之辞”,即檄之本源也。及春秋征伐,自诸侯出,惧敌弗服,故兵出须名。振此威风,暴彼昏乱,刘献公之所谓“告之以文辞,董之以武师”者也。齐桓征楚,诘苞茅之缺;晋厉伐秦,责箕郜之焚。管仲、吕相,奉辞先路,详其意义,即今之檄文。暨乎战国,始称为檄。檄者,皦也。宣露于外,皦然明白也。张仪《檄楚》,书以尺二,明白之文,或称露布。露布者,盖露板不封,播诸视听也。

夫兵以定乱,莫敢自专,天子亲戎,则称“恭行天罚”;诸侯御师,则云“肃将王诛”。故分阃推毂,奉辞伐罪,非唯致果为毅,亦且厉辞为武。使声如冲风所击,气似欃枪所扫,奋其武怒,总其罪人,征其恶稔之时,显其贯盈之数,摇奸宄之胆,订信慎之心,使百尺之冲,摧折于咫书;万雉之城,颠坠于一檄者也。观隗嚣之檄亡新,布其三逆,文不雕饰,而意切事明,陇右文士,得檄之体矣!陈琳之檄豫州,壮有骨鲠;虽奸阉携养,章实太甚,发丘摸金,诬过其虐,然抗辞书衅,皦然露骨,敢矣撄曹公之锋,幸哉免袁党之戮也。锺会檄蜀,征验甚明;桓温檄胡,观衅尤切,并壮笔也。

凡檄之大体,或述此休明,或叙彼苛虐。指天时,审人事,算强弱,角权势,标蓍龟于前验,悬鞶鉴于已然,虽本国信,实参兵诈。谲诡以驰旨,炜晔以腾说。凡此众条,莫之或违者也。故其植义扬辞,务在刚健。插羽以示迅,不可使辞缓;露板以宣众,不可使义隐。必事昭而理辨,气盛而辞断,此其要也。若曲趣密巧,无所取才矣。又州郡征吏,亦称为檄,固明举之义也。

移者,易也,移风易俗,令往而民随者也。相如之《难蜀老》,文晓而喻博,有移檄之骨焉。及刘歆之《移太常》,辞刚而义辨,文移之首也;陆机之《移百官》,言约而事显,武移之要者也。故檄移为用,事兼文武;其在金革,则逆党用檄,顺命资移;所以洗濯民心,坚同符契,意用小异,而体义大同,与檄参伍,故不重论也。

赞曰∶

三驱弛网,九伐先话。鞶鉴吉凶,蓍龟成败。
摧压鲸鲵,抵落蜂虿。移风易俗,草偃风迈。

【译文】

震响的雷霆始于耀眼的闪电,兴师先要有威武的声势。所以看到闪电就害怕雷霆的猛烈,听到军队的声势就畏惧其武威。出兵先造声威,它的由来已经很久了。从前有虞氏开始训诫全国军民,夏后氏最初在军中起誓,殷商在军门外誓师,周朝在与敌交战前宣誓。由此可知帝舜时的训诫军兵,夏、商、周三王的宣誓出师,都是宣告训诫自己一方的部众,而没有涉及敌人。到了周穆王西征时,祭公谋父曾声称:“古代有威严斥敌的命令,还有告诫敌人的文书言辞。”这就是檄文产生的源头了。及至春秋时代的征伐都是由诸侯发动的,由于担心敌方不服,所以发兵要有名义,用来鼓振自己的威风,揭露敌人的昏暴无道。正如刘献公所说,“用文辞予以告诫,靠武力予以督责”。齐桓公征伐楚国,责问它为何不进贡苞茅草;晋厉公讨伐秦国,指责它焚烧箕、郜两地;管仲和吕相,都是在进兵之前奉命先去进告言辞的。仔细考察他们言辞的意义,就是现今的檄文。到战国时期,才开始称为檄。所谓檄,就是明白、清晰之意。把文告公开宣布出来,使它明明白白。张仪的《为文檄告楚相》,写在一尺二寸长的木板上。这种清晰明白的檄文,或又称为露布,而所谓露布,就是不加封套,使木板上的内容显露于外,让它传播于人们耳目之前。

用兵是为了平定祸乱,没有人敢于独断专行,连皇帝亲自出征,也得声称是“恭谨地执行上天的刑罚”;而诸侯率军征伐,则说是“严肃地尊奉帝王的诛伐命令”。所以古代帝王派大将出征,要授予他在外征伐的全权,并推车为他送行;而大将奉命去征伐罪人,不仅要果敢坚毅,还要用严厉的文辞造成威武的声势。使征伐的声威如风暴冲击,进军的气势像彗星掠过长空;振奋全军的士气和怒火,集中到罪人身上;说明他们的罪行已到了极点,指出他们恶贯满盈气数已尽;动摇作恶之人的肝胆,坚定信服归顺之人的决心;使敌人百尺之高的冲锋战车,被咫尺文书所摧毁,万丈之长的城垒因一纸檄文而倒塌。试看隗嚣写的《檄亡新》,宣布了王莽逆天、逆地、逆人的三大罪状,文辞不加雕饰,而辞意确切事理明白,这说明陇西地方的文士,已掌握了檄文的体制了。陈琳的《檄豫州》文,气壮理直骨力刚正,虽然骂曹操的父亲是奸恶宦官的养子,揭露事实有些过分,又说曹操设立“挖丘”和“摸金”两种官职,诬蔑的言辞超过了曹操的暴虐;但他却用刚正之辞写出了曹操的罪过,使其昭然暴露于世了。他是刚强的,敢于触及曹操之威势;他是幸运的,竟然幸免于曹操把他作为袁绍的党羽而杀掉。钟会写的《檄蜀》文,验证的事实非常明确;桓温的《檄胡》文,对胡人罪行和危机的认识尤为切实。以上这些都是笔力雄壮的檄文。

檄文的主要体制特点,或者是表述我方的美好昌明,或者是揭露敌方的苛虐残暴;指陈天意,审明人事,对比双方力量的强弱,衡量双方权势的大小;用以前验证的事实标明占卜的预言,借过去已有的事实作为借鉴,虽说要本于国家的信誉,实际上却也采用了兵不厌诈之术。用诡异欺诈的手段传播自己的意旨,以光彩照耀的言辞宣扬自己的主张,上述几条,都是写檄文不可违背的。所以檄文的立意和用辞,一定要刚劲有力。檄文上插着羽毛以表示紧急,不可使用和缓的文辞;檄文写在不加封套的露板上,为的是向大众公开宣告,不能使其意义隐晦不明。必定要事实清楚道理明白,气势旺盛而言辞果断,这就是檄文的写作要领。如果把檄文写得曲折隐晦细密精巧,那么这种才能是不可取用的。还有各州郡征召官吏的文书,也称为檄文,这原本是表明要公开推举的意思。

所谓移,就是改变的意思。改革风气和习俗,发出命令而民众便跟随着行动。司马相如的《难蜀老》,文辞晓明而比喻广博,具有移檄文书的骨鲠品格。及至刘歆的《移太常》一文,文辞刚直而义理明辨,可谓用于文事方面的首要移文。陆机的《移百官》,语言精要而事实明显,可谓用于武事方面的显要移文。所以檄移这种文体的作用,可以兼及文武两个方面。在军事方面,讨伐叛逆之徒用檄文,对于意欲归顺的人用移文;其目的在于清理民众的思想,使他们与官方保持坚定的一致,檄文和移文的意义和应用略有差异,但其体制要义却是大致相同的,移文和檄文相互交叉,所以就不再重复论述了。

综括而言:从三面驱赶禽兽而网开一面,讨伐各种罪孽要先发出警告。使对方对吉凶有所借鉴,预卜我方必胜敌则必败。摧压凶恶之敌的顽势,扫荡害人毒虫的气焰。移文确实能改变风俗,犹如风吹草低所向披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