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龙》神思第二十六


【题解】 《神思》篇专论写作构思问题,是《文心雕龙》之“剖情析采”部分最重要的篇章。

写作构思主要是一种由此及彼或化实为虚的联想和想象活动。《神思》篇开头就说:“‘形在正海之上,心存魏阙之下。’神思之谓也。”形象地给神思亦即写作构思下了定义。刘勰指出:“思理为妙,神与物游。”这就是说,奇妙的联想和想象活动之所以产生,是由于作者的精神或说是主观情思与客观外物相互作用的结果。他在“赞曰”中又说:“神用象通,情变所孕。物以貌求,心以理应。”这就非常概括而又非常明确地揭示了写作构思的成因。这实际上是写作实践活动中经过“物我交融”而后转化为文章或作品的一条普遍规律。

刘勰形象地描绘出了经过联想和想象所达到的那种不受时空限制的思维境界,展现了写作构思时精神活动的具体情态。值得注意的是,刘勰特别强调作者的思想感情在写作构思时的作用。但是在写作实践过程中,写作构思也并不是一帆风顺的,往往要遇到各种各样的困难和问题。其一是“方其榻翰,气倍辞前,暨乎成篇,半折心始“;其二是“理郁者苦贫,辞溺者伤乱”;其三是“拙辞或孕于巧义,庸事或萌于新意”。对这些情况,刘勰都一一做了分析,提出了解决办法。

综观《神思》篇全文,它上承陆机在《文赋》中的有关论述,对写作构思中的诸多重要问题,做了更具体、更全面、更深入的探究和阐发,取得了空前的、创造性的成就,对其后的写作理论的进一步发展,特别是在作者修养、文思通塞,以及“虚静”说、“养气”说、“适机”说、“灵感”说等方面,产生了深远而广泛的影响,至今仍有极为重要的学术价值和具体指导写作实践的意义。龙学家们称《神思》篇为“中国文学理论史”上“罕见的杰作“,是名副其实,言之有理,持之有据的。但是《神思》篇也并非毫无缺点。其一,它论述“神与物游”、“神用象通”,原则上是正确的,但它所谓的“物”和“象”,主要是指自然景物,而把社会生活忽略了。其二,它强调“并资博练”、“博而能一”也是有实际意义的,但它所谓的“博”,则主要是指多读书,而没有给直接的社会生活实践以应有的位置。其三,它论及“思表纤旨”、“文外曲致”,虽承认其存在,却又认为是“言所不追“的,采取了“笔固知止”的回避态度,这就有点不可知论的味道了。

【原文】

古人云:“形在江海之上,心存魏阙之下。”神思之谓也。文之思也,其神远矣。故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焉动容,视通万里;吟咏之间,吐纳珠玉之声;眉睫之前,卷舒风云之色;其思理之致乎!故思理为妙,神与物游。神居胸臆,而志气统其关键;物沿耳目,而辞令管其枢机。枢机方通,则物无隐貌;关键将塞,则神有遁心。

是以陶钧文思,贵在虚静,疏瀹五藏,澡雪精神。积学以储宝,酌理以富才,研阅以穷照,驯致以绎辞,然后使玄解之宰,寻声律而定墨;独照之匠,窥意象而运斤:此盖驭文之首术,谋篇之大端。

夫神思方运,万涂竞萌,规矩虚位,刻镂无形。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我才之多少,将与风云而并驱矣。方其搦翰,气倍辞前,暨乎篇成,半折心始。何则?意翻空而易奇,言徵实而难巧也。是以意授于思,言授于意,密则无际,疏则千里。或理在方寸而求之域表,或义在咫尺而思隔山河。是以秉心养术,无务苦虑;含章司契,不必劳情也。人之禀才,迟速异分,文之制体,大小殊功。相如含笔而腐毫,扬雄辍翰而惊梦,桓谭疾感于苦思,王充气竭于思虑,张衡研京以十年,左思练都以一纪。虽有巨文,亦思之缓也。淮南崇朝而赋《骚》,枚皋应诏而成赋,子建援牍如口诵,仲宣举笔似宿构,阮禹据案而制书,祢衡当食而草奏,虽有短篇,亦思之速也。

若夫骏发之士,心总要术,敏在虑前,应机立断;覃思之人,情饶歧路,鉴在虑后,研虑方定。机敏故造次而成功,虑疑故愈久而致绩。难易虽殊,并资博练。若学浅而空迟,才疏而徒速,以斯成器,未之前闻。是以临篇缀虑,必有二患∶理郁者苦贫,辞溺者伤乱,然则博见为馈贫之粮,贯一为拯乱之药,博而能一,亦有助乎心力矣。

若情数诡杂,体变迁贸,拙辞或孕于巧义,庸事或萌于新意;视布于麻,虽云未贵,杼轴献功,焕然乃珍。至于思表纤旨,文外曲致,言所不追,笔固知止。至精而后阐其妙,至变而后通其数,伊挚不能言鼎,轮扁不能语斤,其微矣乎!

赞曰:

神用象通,情变所孕。物以貌求,心以理应。
刻镂声律,萌芽比兴。结虑司契,垂帷制胜。

【译文】

古人说:“身在江海草莽之中,心里却想着得到朝廷的爵禄。”这就是所谓的“神思”。进行写作构思的时候,作者的精神活动是极其高远而无时空边际的。因而静静地沉思,就可以联想到千秋百代的事情;不知不觉间改变着面部表情,视野就达到了万里之外;默默地吟咏时,像发出了珠圆玉润的声音;眉眼之前,则显现了风起云涌的景色:这不就是在写作构思时联想和想象的情态吗?写作构思之所以奇妙,是由于作者的精神与客观外物的相互作用。精神潜在于作者的头脑之中,“志气”掌握着它能否展开联想和想象的关键;客观事物的声音、形态陈布于作者耳目之前,而“辞令”支配着能否顺利表达的枢纽。枢纽开通了,客观事物的状貌便会被无遗地表现出来;“关键”堵塞,精神就会隐遁起来,而不能“思接千载”、“视通万里”了。所以,要酝酿、展开写作构思,最好是要处于恬适而清静的心境和环境之中,疏通内心世界,使之畅达无阻,清洗头脑心灵,使之净化清爽。积累才学、知识,以储备写作的珍贵材料,斟酌、辨析事理,以丰富、提高自己的才能,研究、总结各种各样的阅历,以明其根由,从中吸取经验,陶冶、适应自己的情致、品格,抽绎、运用恰当的语言、文辞。此后便可以让深明奥理的心灵,寻求恰当的音律、格调,确定写作的样式、规格;使具有独到见解的作者,观照在头脑中映现的形象而运笔行文:这就是驾驭文章写作的首要方法,布局谋篇的重要开端。

写作构思刚刚展开的时候,各种各样的思绪竞相萌发,文章的规矩、体制空有其位,而要精心地描绘却找不到恰当的形式。想到登山,情思充满了高山,想到观海,意念超溢了大海,我的才思有多少,将像风云变幻那样汹涌奔腾。刚刚提笔写作的时候,信心和勇气大大超过了遣辞造句的才智和功力;待到文章写成之后,原来想到的内容只剩下它的一半了。为什么会这样呢?意念是凭空想象容易使人觉得出奇;语言文辞是具体实在的,难以巧妙地把作者的意念表现出来。这是由于意象的形成是由于构思的作用,语言文辞表现的则是意象,意、思、言这三者密合时天衣无缝,疏漏时则又相隔千里。有的道理就在自己心里,却要到很远的域外去寻求;有的意思近在眼前,却像遥隔高山大河。基于这种情况,培养良好的心智,掌握写作的方法,不必冥思苦想;酝酿美好的文思,遵循构思的准则,也无须乎过分操劳。

人的禀赋才能不同,文思亦有快慢之分。文章的体制、规模有大有小,所需功力也不一样。司马相如为文迟缓,含笔过久,致使笔毛腐烂;扬雄用思过度,以致停笔入睡即做噩梦;桓谭由于苦苦构思而劳累成病;王充也因思虑过甚而气力衰竭。张衡用了十年时间写作《二京赋》,左思完成《三都赋》则用了十二年,这些人的著作,虽都是鸿篇佳作,但也说明作者的文思是缓慢的。淮南王刘安只用了一个早晨,即写成了《离骚赋》,枚皋一接到诏书,很快便能完成作赋的任务,曹植为文“援牍”就写,好像诵读已有的文章,王粲写文章犹如早已有了腹稿,阮瑀有时靠着马鞍子即作书行文,祢衡则在酒宴之间起草奏章,这些人写的虽多是短篇文章,但也说明他们的文思是很敏捷的。

至于才思敏捷的文人,全面掌握着作文的方法和要领,他们的聪敏好像事先已有所思虑,所以能够毫不犹豫地当机立断;那些思虑深沉、迟滞的人,则思绪繁多,歧路盘桓,对是非的鉴别往往产生在疑虑之后,经过反复思考才能做出决断。聪敏者能当机立断,所以在很短的时间内,即写出了成功的好文章;覃思者徘徊于歧路,因而历时许久才取得成绩。写文章虽有难易之不同,但都要依靠博学多识和不断地历练。如果知识浅薄而侈谈写得慢,才学粗疏徒然写得快,以这样的情况在写作方面取得成就的人,是从来没听说过的。所以构思作文,连缀成篇,必定要遇到两种困难:理路文思郁滞不通的人苦于学识的贫乏;沉溺于言辞的人则感到文理的杂乱。然而广博的见闻,是补充知识贫乏的粮食,贯穿集中则是拯救思理杂乱的药物,如果有了广博的学识,又能贯穿集中,使“万涂归一”,那对为文用思是大有助益的。

至若写作中每有情思内容诡异混杂,文章体制和格调变化多端的情况,语言文辞拙劣,义理却非常精巧,事料平庸,含义却十分新颖。试看布与麻的关系,虽说布的质地并不比麻贵重,但经过织布机的加工,原麻就变成焕发光彩的布帛,而显得珍贵了。至于情思之外的微妙意旨和文辞以外的曲隐别致之处,用语言是所不能表达的,因而也就只能停笔不写了。对作文之道极其精通,才能说清它的奥妙,对文情的变化非常熟悉,才能通晓写作的规律和方法,伊挚说不出在鼎中调味的门道,轮扁也讲不清运用斧斤的诀窍,它实在是太微妙了!

综括而言:精神发挥作用,各种物象即可相连相通,这是作者思想感情的变化所孕育的。物象以其面貌展现在人们面前,作者则以心中的情理作为回应。继之以斟酌文辞声律,考虑比兴手法的运用。凝神构思,执术驭篇,在虚静之中取得写作的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