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龙》章句第三十四


【题解】 《章句》篇专论文章中的分章和造句问题,它所讲的章句虽与今之章节、句子不完全相同,但大致上都可归属于布局谋篇的范围。刘勰强调了章句在文章中的地位:其一,章句是构成文章的基础,任何一篇文章,都是由字而成句,由句而成章,由章而成篇,由小而大、由个别而一般、由局部而整体,有机组合在一起的。其二,全篇文章光彩显耀,是由于各章没有毛病;章节写得精细华美,是因为句子没有缺陷;而句子的清新隽秀,则是由千每个字用得非常准确恰当。这两层意思正反相成,有力地阐明了章句在文章中的功能。

在安排章句方面,刘勰提出一些原则和方法:一是“句司数字”,“章总一义”。它要求一个句中的几个字要上下相接,前后互依,避免“辞失其朋,则羁旅而无友”的情况;一章之中则要总括、包容着一个相对完整的意思,做到“意穷而成体”。二是“控引情理,迎送际会”。它要求章句的安排要适应情理的表达,能够承上启下,有分有合。三是“原始要终,体必鳞次”。它要求全篇章句从头到尾都要像鱼鳞似地依次相接。四是“内义脉注”,“首尾一体”。它要求文章的内容主旨,贯注全篇首尾,能够支配、协调文章各个部分的关系。

《章句》篇有较多篇幅讲字数、用韵和虚辞问题,刘勰在《章句》篇中所论及的虚辞,于今多巳失掉了广泛的使用价值,但在某些特定情况下,它们仍需“旋转”于句子的始、终、中,发挥着使句法“栩栩欲活”的作用。

综观《章句》全篇,它突出地阐明了章句的功能,提出了安排章句的原则和方法,强调了虚辞在章句中的作用,联系《情采》篇、《镕裁》篇和《附会》篇中的有关论述,综合研读,将会更为全面、深刻地理解刘勰论文之大旨。

【原文】

夫设情有宅,置言有位;宅情曰章,位言曰句。故章者,明也;句者,局也。局言者,联字以分疆;明情者,总义以包体。区畛相异,而衢路交通矣。夫人之立言,因字而生句,积句而为章,积章而成篇。篇之彪炳,章无疵也;章之明靡,句无玷也;句之清英,字不妄也。振本而末从,知一而万毕矣。

夫裁文匠笔,篇有大小;离章合句,调有缓急;随变适会,莫见定准。句司数字,待相接以为用;章总一义,须意穷而成体。其控引情理,送迎际会,譬舞容回环,而有缀兆之位;歌声靡曼,而有抗坠之节也。

寻诗人拟喻,虽断章取义,然章句在篇,如茧之抽绪,原始要终,体必鳞次。启行之辞,逆萌中篇之意;绝笔之言,追媵前句之旨;故能外文绮交,内义脉注,跗萼相衔,首尾一体。若辞失其朋,则羁旅而无友,事乖其次,则飘寓而不安。是以搜句忌于颠倒,裁章贵于顺序,斯固情趣之指归,文笔之同致也。

若夫章句无常,而字有条数,四字密而不促,六字格而非缓,或变之以三五,盖应机之权节也。至于诗颂大体,以四言为正,唯《祈父》《肇禋》,以二言为句。寻二言肇于黄世,《竹弹》之谣是也;三言兴于虞时,《元首》之诗是也;四言广于夏年,《洛汭之歌》是也;五言见于周代,《行露》之章是也。六言七言,杂出《诗》、《骚》;两体之篇,成于西汉。情数运周,随时代用矣。

若乃改韵从调,所以节文辞气。贾谊、枚乘,两韵辄易;刘歆、桓谭,百句不迁;亦各有其志也。昔魏武论赋,嫌于积韵,而善于资代。陆云亦称“四言转句,以四句为佳”。观彼制韵,志同枚、贾。然两韵辄易,则声韵微躁;百句不迁,则唇吻告劳。妙才激扬,虽触思利贞,曷若折之中和,庶保无咎。

又诗人以“兮”字入于句限,《楚辞》用之,字出于句外。寻兮字承句,乃语助馀声。舜咏《南风》,用之久矣,而魏武弗好,岂不以无益文义耶!至于“夫惟盖故”者,发端之首唱;“之而于以”者,乃札句之旧体;“乎哉矣也”者,亦送末之常科。据事似闲,在用实切。巧者回运,弥缝文体,将令数句之外,得一字之助矣。外字难谬,况章句欤。

赞曰∶

断章有检,积句不恒。理资配主,辞忌失朋。
环情革调,宛转相腾。离合同异,以尽厥能。

【译文】

安排情理有一定的处所,摆布言辞也有一定的位置;安排情理的处所叫做章,摆布言辞的位置叫做句。所谓章,就是明白的意思;所谓句,就是局限的意思。所谓界分言辞,即指把字连缀起来构成句的疆界;所谓明确情理,要总括文义并把它包容在一定的体制之中,这两者的范围虽有不同,但却像有道路贯穿其间而能相互联结。人们写文章,都是缀字而形成句,串句而成为章,联章而构成篇的。全篇文章光彩显耀,是由于各章没有瑕疵;每个章节都明晰华美,是由于所有句子都没有缺陷;每个句子都清新隽秀,则是由于没有妄用一个字。抓住根本,末节就相随从,懂得了基本原理,万事万物就都包容其中了。

人们写作有韵或无韵的文章,篇制有大有小;分别章节联结句子,声调有缓有急;要随着文情的变化适当调配,而没有固定的标准。句子掌管着几个字,必须组合起来才能发挥作用;章节总括着一个意思,必须把它说透才能形成一个整体。章节联系着情理的表达,应当迎上送下有分有合,好比舞蹈的态势,回旋环绕,要有一定的行列和位置;又如唱歌的声音,婉转柔长,要有高亢和低沉的节奏。

探究诗人运用比喻写诗,虽是断章取义,但章句在全篇文章中,犹如蚕茧抽丝那样绵延不断,从始至终,全篇章句都像鱼鳞那样依次排列着。开头的言辞,即预先孕育着中篇的意思,结尾的辞语,则要追求前面章句的旨意。因而能够使外在的文辞绮丽交织,内在的文意脉络贯通,像花房与花萼那样衔接,首尾浑然一体。如果文辞上下无依,互不衔接,就像远游的孤客没有旅伴,如果叙事违反了次序,则像飘泊在外的游子无处安身。因此,造句切忌颠倒,分章重在合乎顺序,这本来就是表达情思的要义,无论有韵之文或无韵之笔都是相同的。

至于文章中章句的多少没有定准,而句中的字数却有一定之规:四字句紧密而不逼促,六字句长而且正,却并不迂缓、松散,有时变为三字句、五字句,那只是适应情势变化的一种权宜办法。至于《诗经》中《雅》、《颂》那样的庄重体式,以四字句为正格;唯有《祈父》“肇禋”以二字成句。追溯二字句原始于黄帝时代,《竹弹》歌谣即是;三字句兴起于虞舜时代,《元首》诗即是;四字句广泛发展于夏代,《洛汭》之歌即是;五字句始见于周代,《诗经·召南》中的《行露》篇即有部分五字句。六字句和七字句,在《诗经》、《楚辞》中即已夹杂出现;但整篇都是六字句或七字句的,到西汉时才得以完成。文情不断地发展变化,各种句式的运用也就相应地有所代用了。

至于改换韵脚转易声调,是为调节文章的语气。贾谊和枚乘,往往两韵一换;刘歆和桓谭,则多百韵不变:这也是各有其志趣的。从前曹操论赋,不满同韵重复,而以换韵为善。陆云也说,四言诗的换韵,以四句一转为好。察其用韵的方法,志趣与枚乘、贾谊相同,但两韵一换,声调和音律就嫌逼促;而如百韵不易,则诵读起来就会使人烦劳。才气高妙的作者虽能有感而发,得心应手地抒情和用韵,但何不采取“惟务折中”的办法,以保证不出现什么毛病呢。

再说《诗经》的作者把“兮”字用于句子之中,《楚辞》用“兮”字,则在句子之外。考究用“兮”字作为句子中的承接成分,乃是一种表示语句余声的辅助性语气词。虞舜咏《南风》歌中,就早已用它了,但曹操却不喜欢用它,这难道不是认为“兮”字对于表达文义没有益处吗?至于夫、惟、盖、故四个字,乃是用于章句之首的;之、而、于、以四个字,原是嵌在句子之中的;乎、哉、矣、也四个字,则经常用于句子之末尾。照事理看虚字似乎是多余的,但它们在文章中的作用却很符合实际。巧妙的作者灵活地加以运用,严密地把文章的各个部分组合起来,就能在数句之外,得到一个虚字的助力了。实字之外的虚字都不能用错,更何况是整个的章句呢!

综括而言:裁断章节,有一定的准则,积句成章却没有定规。情理借助章句以与主旨相配,运用文辞忌讳上下不能相接。围绕所要表达的情理变换韵调,使章句曲折变化起伏腾跃。或离或合,或同或异,借以充分发挥章句的功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