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龙》比兴第三十六


【题解】 《比兴》篇专论我国诗文写作的两种传统的表现手法。比”,大致上相当于今之所谓比喻;比喻是由刘勰以及前人所说的“比“衍化而来的,但两者又不能完全等同。按照刘勰的说法,”比者,附也”;“盖写物以附意,扬言以切事者也”。其意谓,”比”就是“比附”,亦即通过描绘事物来比喻某种意义,用鲜明的形象贴切地表明事理或物象。但刘勰又说:”`比'则蓄愤以斥言“,即“比”是怀着愤激的感情来进行批评和指责的。这就把“比”的内容范围及其在写作中的作用,做了过分狭隘的限制,而与今之比喻有了距离。兴”,大致上相当于今日诗词创作中的起兴或引情,它们也都源出于“兴”,是刘勰以及前人所谓“兴”的发展,但两者之间也有所不同。刘勰说:”兴者,起也”;“起情故‘兴’体以立”。意谓“兴”就是肇始、引发,感情被引发出来了,“兴”的样式也就确立了、形成了。但是,按照刘勰的观点,起兴、引情还要“依微以拟议”、“环譬以托讽”,意即要借助隐微、含蓄的事物来比拟情意,用委婉、折绕的比况来寄托讽喻,而不能明显地直陈其理,直述其情。

比兴作为诗文写作的表现手法,也是”类多枝派”的。刘勰对“比”的类型,论述较为繁杂,但也较为具体。认为“比“有喻声、方貌、拟心、譬事四种类型。接着他举出实例,以四个类型和八个实例加以对应,显然就有些错杂,而现一意两出之瑕了。

刘勰对“兴”的分类,不如对“比”说得那么具体,没有明确指出“兴”的不同类型。他只是笼统地认识到“兴”皆要有寓意,即“兴之托谕,婉而成章,称名也小,取类也大”。

在写作实践中怎样正确运用“比”与“兴”,刘勰未做集中的论述,但综合《比兴》篇全文,可看出刘勰对比兴运用的要求主要有:一是要“触物圆览”,即要全面细致地观察认识客观事物,只有如此,才能有丰富的联想和想象,才能正确地运用比兴。二是要“拟容取心”,这是说比兴的运用,既要把握住、比拟出事物的外在形貌,又要认识、表现事物的内在精神,做到主观与客观、内情与外物的统一。三是要“切至为贵”,即把两种事物,或实或虚,都结合得非常贴切、非常自然,做到“物虽胡越,合 则肝胆”,这就需要把握事物之间的各种各样的相互关系了。四是要“断辞必敢”,这不仅是要有胆识和气魄,敢于“斥言”和“托讽”,而且还要在“万涂竟萌”、”辞采苦杂”的”附理”和“起情“过程中,能够因时顺机,制胜文苑。

综观《比兴》全篇,刘勰论比兴,不仅分别阐明了比兴的内涵和特点、分类和要领,而且特别突出了比兴要“斥言”、“托讽”的作用,这对纠正浮靡的文风无疑是有积极意义的。比兴,作为诗文写作中最基本的一种艺术表现手法,千百年来,广泛流传,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派生出了一系列更为具体的艺术表现手法,为历代文家所重、所用,促进了诗文写作艺术水平的提高。刘勰的“比兴“论,承前启后,理当是功不可没的。

【原文】

《诗》文宏奥,包韫六义;毛公述《传》,独标“兴体”,岂不以“风”通而“赋”同,“比”显而“兴”隐哉?故比者,附也;兴者,起也。附理者切类以指事,起情者依微以拟议。起情故兴体以立,附理故比例以生。比则畜愤以斥言,兴则环譬以托讽。盖随时之义不一,故诗人之志有二也。

观夫兴之托谕,婉而成章,称名也小,取类也大。关雎有别,故后妃方德;尸鸠贞一,故夫人象义。义取其贞,无疑于夷禽;德贵其别,不嫌于鸷鸟;明而未融,故发注而后见也。且何谓为比?盖写物以附意,飏言以切事者也。故金锡以喻明德,珪璋以譬秀民,螟蛉以类教诲,蜩螗以写号呼,浣衣以拟心忧,席卷以方志固:凡斯切象,皆比义也。至如“麻衣如雪”,“两骖如舞”,若斯之类,皆比类者也。楚襄信谗,而三闾忠烈,依《诗》制《骚》,讽兼“比”、“兴”。炎汉虽盛,而辞人夸毗,诗刺道丧,故兴义销亡。于是赋颂先鸣,故比体云构,纷纭杂遝,倍旧章矣。

夫比之为义,取类不常∶或喻于声,或方于貌,或拟于心,或譬于事。宋玉《高唐》云∶“纤条悲鸣,声似竽籁”,此比声之类也;枚乘《菟园》云∶“焱焱纷纷,若尘埃之间白云”,此则比貌之类也;贾生《鵩赋》云∶“祸之与福,何异纠纆”,此以物比理者也;王褒《洞箫》云∶“优柔温润,如慈父之畜子也”,此以声比心者也;马融《长笛》云∶“繁缛络绎,范蔡之说也”,此以响比辩者也;张衡《南都》云∶“起郑舞,茧曳绪”,此以容比物者也。若斯之类,辞赋所先,日用乎比,月忘乎兴,习小而弃大,所以文谢于周人也。至于扬班之伦,曹刘以下,图状山川,影写云物,莫不织综比义,以敷其华,惊听回视,资此效绩。又安仁《萤赋》云“流金在沙”,季鹰《杂诗》云“青条若总翠”,皆其义者也。故比类虽繁,以切至为贵,若刻鹄类鹜,则无所取焉。

赞曰∶

诗人比兴,触物圆览。物虽胡越,合则肝胆。
拟容取心,断辞必敢。攒杂咏歌,如川之澹。

【译文】

《诗经》的内容宏阔、深奥,包含着风、雅、颂、赋、比、兴六项;毛公给《诗经》作注,只标出了“兴”的体例,这难道不是因为“风”、“雅”、“颂”通贯全书,而“赋”的手法前后相同,“比”也非常明显,“兴”则比较隐晦吗?“比”是比附事理;“兴”是起兴引情。比附事理要用贴切的类比方法指明事物,起兴引情要凭借隐微含蓄的方法来寄托用意。引发了情感,“兴”的样式乃得以形成;比附了事理,“比”的体例因之而产生。比附是怀着愤激的感情有所指斥,起兴则是用委婉的比况寄托讽喻。由于实际情况不同,所以《诗经》作者们言志的方法也就两样了。

考察“兴”的寄托讽喻,以婉转的措词构成章节,它借以寄情的事物虽然微小,含义却相当深广。雎鸠雌雄成对而各有差别,后妃因之用以比喻贞洁的德行;尸鸠坚贞专一,夫人借而喻指贞洁的品质。只取其贞一的品质,而不在乎尸鸠是凡鸟;只重其雌雄有别的德行,而不嫌忌雎鸠是猛禽:喻意虽明却并不显豁,故需察看注释之后才能懂得。再说什么叫做“比”呢?那就是借叙写物象来比附情理,用明白的言辞来确切地说明事物。因而用金和锡来比喻高尚的美德,用珪璋相合来比喻诱导人民,用蜂育螟蛉来类比教诲子弟,用蜩螗之噪来比方酒后的呼喊号叫,用衣服脏了不洗来喻指心情苦闷,用心不是可以卷起的席子来表明意志坚贞:上述这些贴切相合的物象,都是“比”的内容。至于“麻布衣服像雪一样洁白”,“驾车的两匹马跑得如同舞蹈”,这种类型的语句,都属于比喻的范围。楚怀王和楚顷襄王时,国政衰败,听信谗言,三闾大夫却怀着忠诚耿介的感情,依照《诗经》的体制、格调创作《离骚》,其中的讽喻兼用“比”、“兴”两种方法。汉代的文风虽然兴盛,但辞赋作者多喜欢阿谀颂扬,《诗经》的讽刺传统丧失了,起兴的方法也不再沿用。从此辞赋作品首先发展起来,比喻手法如同风起云涌,纷繁而又复杂,背离了《诗经》固有的准则格调。

比喻作为“六义”之一,它选取作比的事物没有常规:有的比声音,有的比形貌,有的比心情,有的比事物。宋玉《高唐赋》中说,“纤细枝条的悲切声音,犹如吹奏笙箫”,这属于比喻声音的类型;枚乘《菟园赋》中说,“群鸟在空中疾飞,像是灰尘夹杂在白云里”,这属于比喻形貌的类型;贾谊《鵩鸟赋》中说,“灾祸与福气的关系,与绳线纠缠在一起无异”,这是用事物来比喻道理的;王褒《洞箫赋》中说,“箫声柔和温润,好像慈父对儿子的爱抚”,这是用箫声比喻心情的;马融《长笛赋》中说,“笛声繁复多变,连绵不断,犹如范雎、蔡泽游说时的辩辞”,这是用笛音比喻辩才的;张衡《南都赋》中说,“跳起郑国的舞蹈,就像蚕茧抽出丝绪”,这是把舞姿比作物象的。诸如此类的比喻,为辞赋所竞先采用,天天运用比喻,日长月久就忘掉了起兴,习用次要的而舍弃主要的,致使诗文写作逊色于周代了。至于扬雄、班固等人和曹植、刘桢以后的文家,刻画山川状貌,描绘风云形影,没有不是综合交织地运用比喻手法,来铺饰文采的,他们的文章之所以动人,都是借比喻发挥作用,取得功效的。还有潘岳在《萤火赋》中说,“滚动的金粒在沙石中闪耀”,张翰在《杂诗》中说,“青青的枝条好像一束束翠鸟的羽毛”,也都是比喻的内容。由此可知,比喻的种类虽然很多,但要以比得切合事理为最好,如果把鸿鹄描绘得像野鸭,那就没有什么可取之处了。

综括而言:《诗经》作者运用比兴手法,有感于物而详加观察。两种事物虽然如同北胡、南越那样互不相关,但契合起来却像肝胆一样相连。既比拟其外形,又摄取其内涵,运用文辞一定要果断。综合交错地运用比兴于咏歌之中,文采就会像河水那样波光潋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