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传》第29章 屺母观海 黄河垂钓

“由孔子而来至于今,百有余岁,去圣人之世若此其未远也,近圣人之居若此其甚也,然而无有乎尔,则亦无有乎尔。”——《孟子·尽心下》

匡章率十万大军伐燕,气势汹汹而去,狼狈不堪而还,这对齐宣王,对霸权主义政治,无疑都是极大的嘲讽,致命的打击。这是孟子仁政思想的胜利,是儒家学说的颂歌。照此说来,孟子应该眉飞色舞,应该兴高采烈才是,然而他却犹如五雷轰顶,晕头转向,几乎从此一蹶不振。莫非他是在怀疑自己的追求和信仰吗?他是在同情怜悯齐宣王吗?他背叛了为之奋斗一生的主张和学说吗?他是一个理论脱离实际的庸夫俗子吗?当然都不是,他是在为自己的穷途末路而忧心如焚,他是在为自己看不到仁政的理想变为现实而眼流泪,心滴血。回首以往,他选择了齐威王、宋王偃、滕文公、梁惠王、齐宣王等作为推行仁政的对象,都不能说是抉择上的失误,在三十多年的时间里,在乱轰轰列国纷争的当今世界,除了他们,难道还能有更佳选择吗?任何一个人,总不能提着自己的头发离开生他养他的土地。然而这却都是些肥皂泡,都曾经辉映闪耀过七色的光彩,最终却一个接一个地破灭了。特别是齐宣王,孟子对他寄托着殷切的希望,在六七年的时间里,对他和齐国付出了多少艰辛和劳苦,在他身上注进了新的血液,注进了生机和活力,不断地改变着他的肌体,实指望通过渐变而突变,通过量变而质变,首先在东方第一大国实行仁政,进而扩展到诸侯各国。现在他的希望再次破灭了,齐兴师伐燕这场战争,充分暴露了齐宣王是个霸权主义的野心家,是个不足以有为,无法与之合作的暴君。本来他可以离齐而去,开始新的周游,新的选择,然而七十八岁高龄严重地威胁着他,薄山之日,还能有多少光和热呢?风烛残年,还能经得起怎样的颠簸与飘零呢?因而他的心灵深处就不能不蒙上一层尘雾,结着一层薄冰。在他的心目中,仿佛滔滔江河正在凝滞,茫茫海洋正在枯竭,巍巍高山正在崩塌,漫漫大地正在陷落,他的心田变成了一片盐碱,一片沙漠,一片荒芜……

孟子早就清楚地意识到,他的仁政主张颇具理想主义的色彩,即是说非一代或几代人所能实现,需要数代人的相继努力,然而不管时间多么漫长,不管付出多少代价和牺牲,迟早总会实现的,对此他坚信不移!尽管如此,当事实告诉他,自己根本就不可能看到理想变成现实的时候,他还是要失意,迷惘、惆怅、痛心、忧伤。现在,孟子正被这诸多复杂的感情困扰着,不能自拔。这好比每一个人都知道自己迟早要死,可是当死神来与之牵手的时候,他还是要恐惧,要哀伤,因为他还有生之留恋,正所谓“人到死时更想活”。

孟子以健谈善辩称著于世,开口便似澎湃的激流,一泻千里的瀑布,然而现在却沉默寡言了,常常一连数日不开口,不说一句话。

孟子的性格开朗、豪爽、热情,像一团熊熊燃烧着的烈火,一接触便会将你熔化,然而现在烈火熄灭了,江河封冻了,激流凝滞了,他变得呆若木鸡了。

由于心胸宽阔,坚持练武和体育锻炼,孟子的食量一直未减,几乎能吃过一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然而近来却不思饮食,有时竟一日三餐水米不进。

孟子的神经是很健康的,好像一台高质量的机器,说声要用,一启动便开,马力大,效率高;一旦用完,关闭油门,戛然而止,几乎连惯性也没有。他能够连续工作学习三五个昼夜而不知疲劳,不觉困倦;无论遇到多少烦恼,多么不顺心的事,他都能够头贴枕头便鼾声若雷,睡得既香且甜,然而现在,他却在整夜整夜地失眠,度日如年。

孟子在一天天地消瘦,精神不济,面容憔悴,突然苍老了许多,那挺直的腰板,那健壮的步履,那矍铄的精神仿佛在一个早晨消逝得无影无踪。

他开始精神恍惚,常常不知所之,到了一处地方,竟不知道是怎么样来的和为什么要到这里来,甚至目光呆滞,有时手拿筷子停于空中,非经人提醒则不伸到碗里去搛菜,或搛了菜而不往嘴里送。见此情形,弟子们无不出一身冷汗,都在为夫子的安危担忧,仿佛时光正在孕育着不幸和灾难。

一天夜里,与孟子同室共寝的公孙丑一觉醒来,发现夫子不见了,急忙喊醒几个或年岁尚轻,或体魄尚健,或习过武的同学四处寻找。先在稷下学宫里寻,凡夫子平时喜欢去或估计可能去的地方,都去寻找过,打听过了,深更半夜的惊动了不少人。然后到临淄城内的大街小巷寻找,打起了灯笼,点起了火把,所有的孟门弟子都出动了,还有各派各系的稷下先生,惹得巡逻的兵勇不住地盘查和严厉制止,说他们这样做扰乱了社会秩序,是要受到惩罚和制裁的。惩罚也好,制裁也罢,随他们的便吧,寻找孟夫子要紧,即使是齐宣王知道了,也绝不会横加拦阻。他们甚至检查了每一口水井,每一个池塘,每一棵歪脖子树,惟恐孟夫子一时想不开,寻了短见,或不由自主地走上了绝路。城里毫无踪影,大家又寻到了城外,许多人在声嘶力竭地呼喊,凄凉的喊声搅动了宁静的夜晚,招惹得村村寨寨的狗在不停地狂吠。黎明时分,公孙丑等一伙数十人寻到了淄水河畔,沿河堤呼唤。春寒料峭,河堤上的晨风大而尖厉,呼啸着在上空盘旋,在坝堤上奔跑,调皮地捉弄人,疯狂地撕扯人们的衣襟。东方泛起了一抹朱红,这红色在迅速扩展,瞬间变成橘红、杏黄,渐渐的可以辨认出堤内外那模糊的景物了。突然有眼尖者高声叫道:“快看,那是什么?”大家循着喊者手指的方向望去,果见河唇下有一个黑点在慢慢地移向河床。于是大家高声呼喊着,疯狂地奔跑着,呼啦啦地奔向那个黑点……

黑点在迅速扩大,变成了人形,来到了近前,“啊,正是夫子!”弟子们几乎同时欢呼起来,拥上前去,搂抱住夫子。

这情形倒反把孟子给弄愣了,他怔怔地望着这一张张熟悉的面孔,问道:“尔等这是何为?”

弟子们你看看我,我望望你,哑言失笑,无法回答。

原来昨夜孟子躺在炕上,眼皮子发涩,眼珠子发滑,翻来覆去辗转了许久,怎么也难以成眠。与其躺着活受罪,不如爬起来到外边走走,散散心。哪知这一走竟走了一夜,走出了十数里,来到了淄水河。

弟子们将发现夫子失踪的焦急心情和一夜来寻找的情形告诉了孟子,孟子闻后感到既难堪,又好笑,自己怎么竟到了这个地步,给弟子们添了许多麻烦……

公孙丑忙打发人去告知其他寻找的人们,以便放心释念。大家陪夫子在河滩上漫步,太阳升起来了,放射着万道光芒,将这师生一行十余人染成了红色,在他们的身后投下了长长的身影。

弟子们闻讯相继赶来,还有稷下先生们,内中包括着几个当日舌枪唇战的论敌。

这一天孟子的兴致很高,指指点点,说东道西,喜出望外,真的孟夫子又回到了他们身边。

弟子们决定陪夫子游个尽兴,大家一起游淄水,登博山,中午有人弄来了饮食,野餐于赤松林……

日暮归来,孟子饱餐一顿,大约因过于疲劳之故,饭后倒头便睡,一觉睡到第二天日上三竿。

坏事变成了好事,它启发了孟门弟子,万章、公孙丑等人研究决定,趁春光明媚、风和日丽的黄金季节,陪夫子作一次长途旅游。夫子奔波辛劳一生,七十多年来,大脑这台机器从未停止过转动,也该到了上油、保养、检修的时候了,只是怕夫子不肯答应。

出人意料,孟子竟欣然接受了,弟子们无不因此而欢欣鼓舞。旅游的路线、地点,自然由夫子确定。两次游齐,前后长达三十年之久,齐国是天下海岸线最长的国家,孟子师徒竟从未见过大海,这不能不说是终生的缺憾,因此孟子决定东游莱夷,以观沧海。弟子们自然是人人拍手称快,个个欣喜若狂。

又是“后车数十乘,从者数百人”,浩浩荡荡地出了临淄城,向东北而去,晓行夜宿,赶了大约有七八天的路程,来到了一处滨海城镇。这里高山踞其前,大海绕其后。看山,连绵起伏,重峦叠嶂,青松茂密,苍翠欲滴;看海,一碧万顷,波澜不惊,不远处有一小岛,像点缀在大海里的一颗璀璨明珠,显得特别神秘,格外诱人。等孟子师徒赶到这里时,天色已晚,且沿途颠簸劳顿,跋涉艰难,人困马乏,谁也无兴致再游览海滨,观赏大海了,急忙寻找旅店下榻,人进饮食,马喂草料,饭后安歇,一夜无话。

第二天,他们寅时起床,匆匆用过早餐,将马匹托付店家喂养,行装交店家保管,离开了旅店,奔向了海滨。好一片镜儿海,刚从夜色中脱胎幻化出来,其大无比,其宽无垠,其色瞬息万变,由苍黑而湛蓝,而玫瑰红,而橘红,红光闪烁,红波荡漾,大海像一匹巨幅绉缬着的锦缎——红日东升,红光溶于大海。渔船启碇远航,渔帆点点,似蓝天上飘浮着白云,若夜空中闪烁着的明星。孟子师徒顾不得流连港湾之美,渔夫之忙,雇船向那神秘诱人的小岛驶去。孟子旅游也像作学问一样,决不放过任何一个疑点,要解开所有的谜。

渡船离港了,小岛愈来愈近,大海愈来愈浩淼,海水愈来愈墨绿,身下的小舟像一只蠡瓢,在无边无垠的海面上起伏颠簸,在汹涌的波峰浪谷中穿梭出没。孟子站起身来,立于船头,昂首挺胸,任海风吹乱他的华发,浪花打湿他的衣衫。突然他有感而发地吟诵道:

荡桨始觉兮心胸窄,涉洋方知兮天地宽,
不堪回首兮叹蹉跎,当以残生兮谱新篇!

这朗诵声既苍老、深沉、浑厚,又高亢、奔放、激越,被浪涛送往很远很远的地方,送到了大海的彼岸。

人类是大自然的宠儿,只有投于大自然的怀抱,才能够变得纯真无邪,回复他那露珠般晶莹、透明的本质。

船靠岸,人登岛,回首东望,城镇、海湾、渔港,历历可数。小岛虽面积不大,但却群峰叠起,不规则地排列着大小七八个山头,山与山之间是渔村,渔民们犷悍、豪放、勤劳、热情,对孟子师徒的到来,既投以惊异的目光,又热情地欢迎,纷纷上前邀他们进家做客。海岛北高南低,北部悬崖峭壁下,礁石林立,南部缓坡延伸处是金色的沙滩。岛之西北尽处有一高山,山陡如削,山下便是苍茫无际的大海,浪涛猛烈地撞击着断壁残崖,吼声若雷,激起冲天水柱,其白如雪。孟子立身于高山之巅;面对沧溟,顿感心胸大开,神清眼明,宠辱皆忘。

一须髯飘飘的老者陪孟子师徒游览观光,他指点山海,说古道今,讲出了一连串动人的故事,引人入胜,逗人发笑。

举目北望,波涛汹涌的大海中,兀立着一座高近百丈,围径两丈的石柱,形似一披甲将军,波光辉映下,威武雄壮,故人称“将军石”。其西海底有四个洞眼,谓“四眼井”,其东有石形似马鞍,称“马鞍石”。传说古时候有一员大将镇守海岛,忽一日有众寇来犯,将军率部抵御,奋战数日,敌寇不断增兵,其多如云,终因寡不敌众,将军且战且退,退至岛北,身后是断崖沧海,去路已绝,背水一战,士卒尽亡。将军跃马蹈海,马鞍落水,化为马鞍石。将军弃马登石,以箭射敌,雕翎尽,敌欲生擒。将军坚贞不屈,视死如归,犹以弓击敌,终未被俘。浩然正气感化了顽石,徐徐升起,托将军入云端,解脱此难,它自己则化为将军形躯。马忠其主,挺立其侧,留下四蹄洞眼,成四眼井。退潮水浅,风平浪静时,那四蹄洞眼清晰可见。

故事是神奇而美妙的,但却未必可信,然而有一点是有目共睹的:将军石屹立于惊涛骇浪之中,那海浪,那波涛,那潮汐,那风暴,一心要剥蚀它,摧毁它,吞噬它,它却千秋万载,岿然不动,这就不能不给孟子以坚定的信念,深刻的启迪,他面对将军石,心湖就像这大海的激浪一样在翻滚,他自惭形秽,自叹弗如!……

白须老人陪孟子师徒泛舟入海,过马鞍石向西约二十丈处,登上了深入海中的两列礁石,南列平坦,宽敞,可容数十人;北列略小,且凹凸不平。二礁石附近盛产黄花鱼,古人常来这里垂钓,故谓之“钓鱼台”。每当余晖夕照,彩霞满天的时刻,老翁垂钓,妙景如画。垂钓者四顾海水茫茫,波光粼粼,颇有超然入仙之感。

听了白须老人的这些介绍,孟子后悔自己未带钓竿和渔具,不然的话真该蹲在这里钓上几尾黄鱼尝鲜,尽享垂钓之乐。

流连难舍,孟子不愿离去,他真想将行囊搬来,在这里住上个三年五载。大自然对人类的奉献是慷慨的,给人类的恩赐是无私的,陶冶人类的性情是钟爱的,推动人类前进的力量是巨大的,关怀体贴人类是无微不至的。在这些赐予中,固然有看得见,摸得着,人类赖以生存的形形色色的物质,更有难以捉摸的精神——大海般的胸怀,诗一般的情趣,画一般的美妙,浪涌般的气势,山崖般的坚定,将军石般的节操,波涛般的热情,浪花般的活力,海鸥般的坚毅,潮汐般的规律,海市般的神秘……这一切,孟子今天几乎全都见到了,未见到的,如潮汐的规律,海市的神秘,也听白须老人讲解了。对这一切,孟子不敢说已经掌握了、获得了,但至少是深深地领略了。与大自然比,人类是龌龊的、渺小的,然而上帝却赋予了人类至高无上的权力,让他作大自然的主人。多么艰巨的重负呀,人类倘不世世代代洗礼自己,改造自己,努力奋进,怎么能够胜任呢?岂不就要辜负了上帝的期望吗?想到这里,孟子似乎觉得自己肩上的担子更沉重了……

应白须老人诚挚邀请和岛上渔民的热情挽留,孟子师徒在海岛逗留数日。渔民们十分好客,而且彼此团结得亲密无间,纷纷邀远道来的贵人进家做客,八盘十碗全是海鲜。小菜也别具风味,炸虾、咸鱼、海螺干、烤海胆、艮鳖肉……那腌螃蟹最有趣,叉叉巴巴的一大盘,盅子口大小,刚刚爬上岸来的样子,瞪着一对野突突的小眼;仿佛尚在口吐泡沫,蠕蠕横行,非勇敢者则怯于投箸。其实搛一只放到嘴里一嚼,满口流油,味道鲜美极了,连那原是梆硬的盖、腿和夹也变得酥脆可口。

大海是富有而无私的,慷慨地向人类奉献着它的一切,它那宽阔的胸膛,任船只驰骋往来,为人类提供了捕捞、养殖和航运之便。然而,大海却又是冷酷无情的,变化莫测的性格给人类带来了无穷的灾难。就在孟子师徒上岛的第二天,原是风平浪静的镜儿海突然刮起了七八级的西北风,大风刮得天昏地暗,刮得大海狂怒,浊浪排空。山峰似的浪涛追逐着,奔跑着扑向海岛,撞击着山崖,吼声震天,激起轩然大波,漫上海岛,四处奔流。狂暴的怒吼声中山崖在战抖,群峰在战抖,海岛在战抖,岛上的每一颗心也都在战抖。人们,特别是女人和孩子,嚎哭着奔上海岸,向着大海磕头作揖,乞求神灵保佑亲人们的安全。然而这一切全都是枉然,浪涛漂来了船板,漂来了衣物,漂来了浮尸,随波而来,逐流而去。看到了这些,人们的心更加被撕得粉碎,有的欲触山崖,有的欲投大海,哭天号地,悲声盖过了咆哮的怒涛;泪水洒向了大海,大海的激浪更高……

风息了,浪平了,海静了,幸存者返回了海岛,报告了惨不忍闻噩耗的实情,女人和孩子们再次哭号着、悲泣着相继或将一顶帽子、一件棉衣、一件衬褂、一条裤子、一双鞋袜埋进了山坡,一天的工夫,山坡上又增添了叠叠累累的新坟冢。

渔民们在伤心,在落泪,但他们却并没有畏惧,没有胆怯,没有却步,风暴过后,队队渔船又扬帆出海了。

孟子从海岛和大海的自然风貌受到了启迪,从渔民前仆后继的壮举获得了力量,他决意立即返回临淄。

孟子师徒游历过的海滨城镇,就是今之山东省龙口市;那个逗留过数日的海岛,就是长臂似的伸进龙口海湾二十余华里的屺岛。

在回归海港的渡船上,孟子一直默默无语,不像赴岛时那样兴致勃勃,竟至于即兴吟咏。弟子们亦都沉默无语,一则受夫子情绪的感染,二则大家都在为葬身鱼腹的渔夫及其家属们哀悼忧伤。除此以外,孟子还有更深一层的忧虑。他在想,从尧舜至汤,其间经历了五百余年,像禹、皋陶等先贤是亲见尧舜之道而知之,汤则是闻尧舜之道而知之者。从汤到文王,又有五百多年,像伊尹、莱朱等人,是亲见商汤之贤而知之,文王则是闻而知之者。从文王至孔子五百余岁,像太公望、散宜生等人,是亲见文王之德而知之,孔子则是闻而知之者。由孔子而至于今,一百多年了,离圣人的年代这样的不远,距圣人的故里又是这样的近,然而却没有人能够继承他的事业!……

孟子在自责,在忏悔,同时也在诅咒,诅咒造化留给他的时间太短了,倘再给他七十八年,他将在孔子开创的事业中创造出更辉煌的业绩,让仁政的理想变成活生生的现实。当然,这纯系是痴心妄想,他只能抓紧余年残生,周密安排,忘我奋斗,尽量缩短这理想与现实间的距离——惟有以天下为己任者,方会有这样的忧伤与烦恼。

归途上,依然是孟子与万章同车,公孙丑驾御。孟子又恢复了他原有的性格,活泼、乐观、健谈,一路上与两个得意弟子有说有笑,有答有辩,不仅像个青年,而且颇有些孩子气。公孙丑见夫子的兴致很浓,也不再像先前那么拘束了,不仅敢于说长道短,而且还敢与夫子争辩。他评论道:“夫子之道,确乎是既高且好,但却高得令人望而生畏,不敢举足攀登。为何不使其变成有希望达到光辉之极顶而令人每日努力攀登呢?”

孟子解释说:“高明之工匠不因拙笨的徒弟而改变或废弃规矩,羿也不因拙劣之射手而变更其拉弓的标准。君子教人,如射手引而不发,作出跃跃欲试的样子。他立于正路,有为者便跟随而来。”

万章问道:“孔子在陈国曾说道:‘何不归回祖国呢?我那些弟子们,他们志大而狂放,进取而不忘本。’孔子在陈,为何思念鲁之狂放弟子呢?”

孟子答道:“孔子说过,‘得不到中行之士,与之交游,那只好结识狂放者与狷介之士吧。狂放者向前进取,狷介之士有所不为。’孔子难道不想中行之士吗?不得已而求其次呀。”

“请问,怎样的人方称狂放之士呢?”

“如琴张、曾皙、牧皮之类,即孔子所谓狂放之士。”

“为何说他们是狂放之士呢?”

“他们志大而言夸,嘴不离‘古之人,古之人呀’,但考察其行为,却不能与言语相吻。倘连这种狂放之士亦不得交游,则与不屑于做坏事者交友,这便是狷介之士,这自是又次一等。孔子说:‘经我门而不进我室者,我并不觉得遗憾,因为这都是些好好先生。好好先生者,贼害道德之人也。’”

“何谓好好先生呢?”

“好好先生批评狂放者说:‘为何这般志大而言行竟不能相互照应,却又说古之人,古之人呢?’又批评狷介之士说:‘为何要这样落落寡合呢?生于此世,为此世做事,只要过得去就行了。’这些四方讨好,八面玲珑者,便是好好先生。”

“全乡人皆称其为老好人,他自己也到处表现出是个老好人的样子,孔子竟视其为贼害道德者,请问这是为何?”

“这种人,欲指摘却又举不出其大错,欲责骂却又不可责骂,他只是同流合污,为人似乎也忠诚老实,行为仿佛也方正廉洁,自以为是,众皆悦之,但却完全违背尧舜之道,故曰其为贼害道德者。孔子说过,厌恶那种外貌相似而内容全非的东西:厌恶狗尾巴草,恐其乱禾苗;厌恶不正当的才智,恐其乱义,厌恶夸夸其谈,恐其乱信实;厌恶郑国的音乐,恐其乱雅乐;厌恶紫色,恐其乱朱红;厌恶好好先生,恐其乱德。君子使万物反其正道而已。正道不被歪曲,百姓则必兴奋积极;百姓兴奋积极,则无邪恶。”

孟子考虑问题,总是以“百姓”为出发点。

孟子回答弟子们的提问,常常是似是而非,甚至在隔靴搔痒,但细细品味起来,却是在居高临下地从理性上进行指导。

回临淄不久,孟子又抓紧离齐前的这段时间,带领万章、公孙丑等部分弟子去拜谒黄河。

黄河,华夏的母亲,中华民族的摇篮,她发源于西北之雍州,历经九曲十八弯,从齐国入海,孟子居齐三十年,竟未拜谒过黄河,作为黄帝的子孙,这应该说是最大的不忠、不孝。

桃红三月,一行三五辆马车出了临淄城,向北而去。一路上和风徐徐,马蹄嗒嗒,草木青青,红花艳艳,当天便过了小清河,第二天傍晚来到了黄河边。第三天,当一轮红日冉冉从东方升起的时候,孟子师徒登上了黄河大堤。啊,黄河,她的胸怀是那样的宽广,她的规模是那样的宏伟,她的场面是那样的壮阔,她的气势是那样的磅礴。她像腾云的巨龙,下山的猛虎,睡醒的雄狮。她是那样的任性,那样的放荡,那样的肆无忌惮。她怒吼着,汹涌着,奔腾着,无私,无畏,无情,摧枯拉朽,一往无前,奔向大海……

正当桃花春风季节,河里的冰凌小如锅盆,大胜屋宇,在河床里拥挤,碰撞,翻滚,撕斗,奔跑,像沸锅里的水饺,似冲下山林的猛兽。

孟子庄严肃穆,作揖躬身,向着黄河拜了三拜,口中念念有词,大约是在忏悔自己的不恭、不敬、不忠、不孝。拜过之后,率弟子们沿河堤漫步,观赏大河的雄姿伟势。不知行了多久,面前出现了一片硕大的湖泊,湖泊与黄河通连,虽是天然形成,但却起到了调节黄河水量的作用——汛期河水流进湖里储存,枯水季节则又返回河中。湖泊中盛产鱼虾和莲藕,湖边则是茂密的芦苇,眼下旧苇收尽,新苇刚萌发出鲜嫩的笋芽来。湖泊周围土地肥沃,旱天农民则以库水灌田。岸边尽是杨柳,间或点缀着几株桃树,正当杨柳吐翠、桃花盛开的季节,真乃万绿丛中一点红,美不胜收,妙不可言。湖岸并不规则,多有陆地伸进水面,形成了一个小小的三面环水的半岛,正是垂钓的理想去处。接受了莱夷观海的教训,孟子带来了钓竿和诱饵,选择了一处小岛,将诱饵甩进湖里,弟子们众星拱月般地将孟子围于中心,背依垂柳,面对桃红,谈天说地,等候贪嘴的鱼儿上钩。过了约有一顿饭的工夫,有弟子发现,鱼竿变弯,且在不断地颤动,很显然,水中正有上钩的鱼在挣扎。急忙拔出来一看,果然是一条满大的红鲤鱼,一弟子将红鲤鱼捧于手中,另一个则手忙脚乱地摘那挂在嘴里的鱼钩。正当这时,有弟子发现,这鱼与众不同,腮额上有三五个焦点。孟子断定,这尾鲤鱼是刚从黄河上游返回来的,往返疲惫不堪,正在这湖中休息,不意为生存而竟然丧命,岂不可怜。弟子们听了都感新奇,异口同声地问夫子:何以知这鱼是刚从黄河上游返回来的呢?孟子给大家讲了一个鲤鱼跳龙门的故事。

黄河两岸多桃林,尤其是桃林之寨一带,每当仲春三月,滨水桃花纷纷飘落,似红霞拂面,若红雨万点,落于水,映于潮,滚滚滔滔,向东而逝。水中鲤鱼成群结队,或红或黑,或大或小,千头钻动,万脊腾跃,挨挨挤挤,跌跌撞撞,冲波搏浪,争先恐后,逆桃花春汛而上,搏滚滚激流而前,昼夜不停,风雨无阻,直至龙门山下。龙门山悬瀑千丈,从青空垂挂下来,像一匹平滑的素练,随风飘摆,柔软,细腻,闪光而绉缬,待触到犬牙交错的山岩,便被撕成千丝万缕,像飘散的白发,浮动的马尾云丝。飞瀑从万丈高崖上跌落下来,摔成了尘雾与水沫,顷刻聚成湍湍激流,团团旋涡,一起拥挤着向前奔泻,像千万只冲出牢笼的猛虎和雄狮,咆哮着,张牙舞爪,声若雷鸣,仿佛要毁灭或吞噬这整个世界……然而,这一群群大小不等的、色泽不一的鲤鱼,却毫不畏惧,毫不示弱,争先恐后地向龙门山飞腾而上。一条大红鲤鱼,躬身弯腰,骤然跃起,仿佛生了翅翼,犹若闪电流星一般,凌空直上,几乎到达龙门山缺口河水倾泻的地方,然而终因力量不及,跌落水中,被滚滚激流冲了下来。后边的那些并不因此而胆怯,而却步,依旧勇往直前,一条,二条,三条,四条……腾空跃起,俯冲跌下,幸运者跌于洪涛,随波而去,可怜者跌于岸边或山岩之上,几经翻腾,便一命呜呼了。忽有一道红光腾上龙门山口,擦着耀眼的激流飞瀑而上,摇山撼岳一声霹雳,雷光电火烧在鱼尾上,那鱼陡然变作一条长龙,舞爪张牙,吱吱鸣吟,空而立,四周氤云氲气缭绕,须臾飞身向下,向龙门山点点头,倏而调转身躯,径向东方飞腾而去。河中之鱼,仍旧穿梭般的不住腾跃,跳上龙门的都如前状,化龙而去,但为数寥寥,百不及一。跳不上的便首尾相衔,簇拥着向下流游去,细看那鱼的额上,都有焦点,大约是从高空跌落下来摔伤的。

这个故事看似平常,但却耐人寻味。鲤鱼因跳上龙门而化龙升天,人类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孟子也许在以此激励弟子们奋发图强,勇敢腾跃,能跳上龙门之鲤毕竟“为数寥寥,百不及一”,孟子也许在告诫弟子们切莫贪欲太大,不要做那不切实际的幻梦,而要干点实实在在的事业。也许二者兼而有之,让弟子们各取所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