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子传》第11章 鄂渚巨变 楚宫盛宴


根据医生遍访全县调查结果确认,血吸虫病是水中的钉螺所致,因此,消灭钉螺为预防措施的主要环节。因时因地制宜,适当选用物理方法,如火烧、土埋等。用中草药杀灭钉螺可就地取材,实际应用,如用0.5%巴豆液浸杀、5%浓度喷洒,或闹羊花煎剂按0.25%浓度浸杀,此外,泽漆、射干、无患子、紫云英、山石榴、山红木、密蒙花、断肠草、樟树叶、苦楝皮、枫树叶、夹竹桃、烟梗、五朵云、番茄叶、藜芦等,数十种中草药,按适当浓度浸杀、喷洒或撒粉,都能收到良好的效果。最好与兴修水利结合进行,改变钉螺生存的自然环境,如固堤垦殖或改田为地等,以达灭螺目的。要管粪管水,粪便管理应与农村积肥相结合,如粪尿混合贮存可杀灭虫卵,使粪肥无害化;同时要防止粪便污染水源,严禁船户粪便下水和在河边洗马桶。加强个人防护,严禁在疫水中游泳或洗涤,生产劳动下水,可用0.5%巴豆液浸泡衣裤,或用0.25%闹羊花煎剂涂抹肌肤;对病畜,无经济价值者可以捕杀,有经济价值者,如马、牛、骡、驴,可以调换到无钉螺的地区,并酌情予以治疗。在这一调查过程中,医生们还向群众学习了不少治疗血吸虫病的偏方、验方和针灸穴位。根据调查所获,县衙拟定了防治血吸虫病的若干条款,布告全县,并组织专门班子,既宣传教育,发动群众,又采取措施,强令实行。

鄂渚的治水改土会战为四个战场,共治三条江河,一片涝洼。挖渠排水,筑堤固防,截流改道,清淤畅流,屯土填洼,压沙治碱。一道江河,两条滚舞的巨龙;一片涝洼,茫茫欢腾的海洋。旗帜迎风招展,人流熙来攘往,锨镐耀日生辉,车队人欢马叫,欢歌阵阵,笑语朗朗。每当夜幕降临,治水工地便变成了灯的海洋,火的潮流,灯火辉煌的狂涛巨澜……

继兴修水利之后的又一个热潮,是全县范围内的开荒垦田。“开垦的土地归个人所有,五年内免征国税,多开者奖,少垦者罚。”这一优惠政策极大地调动了广大农民开荒垦田的积极性,男女老幼齐上阵,形成了一个比兴修水利更为壮观的热烈场面。为了节省时间,许多人家早、午两餐送到田地里来吃,更多的则是田头野炊,或者支一个帐篷,搭一个窝棚,炊于此,宿于此;老者、病者、弱者,纷纷让亲人搀扶着来到开荒现场,或立于田头,或依于树侧,或卧于竹床,饱览这闻所未闻的场面,观赏这见所未见的风光,激动得或张着没牙大嘴笑,或眯起双眼笑,或捋着髭须笑,或颤颤巍巍地笑。老者既来,狗也摇头摆尾地跟着来了,窜来跑去,踢脚撒欢。家庭主妇既来,孩子们也领来了,猫也抱来了,鸡也捉来了——家门既锁,留在家中无人照管。这样以来,整个垦荒工地,帐篷点点,炊烟袅袅,笑声美美,歌声甜甜,牛吼马嘶,鸡鸣犬吠,热闹非常,蔚为壮观!……

精减机构,裁减人员,压缩开支,将节约下来的经费用于办教育,不足部分再征于富豪,积于万家,兴建庠序学校。大大小小的村庄,凡无书房学堂者,兴土木,建学校;凡原先有学校者,翻盖修复,使其完善。将那些道德高尚,知识渊博的人,请到学校里当教师。鼓励私人办学,私学、家塾雨后春笋般遍布鄂渚大地。凡学龄儿童,都必须到校读书学习,违者治其父母之罪。

经过治理和整顿,鄂渚的面貌大为改观。贵族争斗的结果,两败俱伤,势力大为削弱,有的甚至被逐出了鄂渚境界。现在,他们把力量放在相互倾压和彼此防范上,无力再向百姓加重压,施淫威,百姓仿佛卸掉了肩上的重担,解除了身上的束缚,推翻了头上的大山,他们较前轻松了,舒心了。放眼鄂渚平原,荒地不见了,涝洼不见了,盐碱不见了,饿殍不见了,冻骨不见了,逃荒要饭、流离失所和面黄肌瘦大腹便便者大大减少了,呈现在人们面前的景象是:地成方,渠成网,江河循规蹈矩,百姓遵礼守法;春天秧苗如茵,夏天稻浪翻滚,秋天谷丰粮稔;男耕女耘,翁乐妪喜,扶老携幼,童叟无欺,书声琅琅,民心菲菲……

鄂渚的巨大变化,春风似地吹到了郢都,只吹得楚廷波澜起伏,文武沸沸扬扬。一年前,以怀王为代表的欲重用屈原的一派,如陈轸、昭睢等,闻讯心花怒放,得意洋洋,在庆幸自己的先见之明,而以靳尚、子椒为代表的排斥屈原的一派,则妒火中烧,更加忌恨,他们不甘心自己的失败,在孕育着新的阴谋,新的对策。怀王派员赴鄂渚考察屈原的政绩,结果与下边反映的情况完全一致,于是他决定调屈原进京,委以重任。

公元前319年初春的一个夜晚,时交三更,怀王尚未归来,歌舞一天的南后郑袖,确有些困惫不堪,奄奄思睡了,但她不能解衣宽带,不能上床就寝,她要抓紧怀王归前这段时间,重理云鬓,再敷脂粉,更点桃唇,紧束细腰,以取悦怀王那颗蜂蝶般的春心。这是怀王的习惯,或者叫作嗜痂之癖,伴他而居的女人——太后、姬妾、嫔妃,昼日的装扮怎样,似乎并不重要,要紧的是夜晚,在他看来,女人存在的价值和意义,不在白昼,而在夜晚。自从去年与屈原长夜之谈后,怀王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他勤于政事,节制酒色,好比饥饿之人扑向了食物,很想一口吃成个胖子,天天早起,夜夜晚归;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罢黜了十多名办事不力的文臣武将,疏远了令尹子椒等一班庸俗的老臣;对南后郑袖虽说依然宠幸,但因忙于国家大事,无时间和精力再像以往那样与之歌舞酒猎,耳鬓厮磨,卿卿我我,郑袖颇有一种失落感。屈指算来,怀王已旬日不曾到南后宫中过夜,南后遣内侍刺探,怀王并未到其他嫔妃宫中寻欢作乐,而是在兰台之宫工作学习至深夜,然后由内侍服侍起居安歇,因而才未醋意勃勃上涌,倒是担心这样常此下去,会熬坏了身子骨,不禁隐隐心痛。郑袖既为宠姬,怀王当然是在南后宫中过夜的时候居多,但他不似先前几位荒唐的君主,如灵王、平王等,宠幸哪位嫔妃,便夜夜泡在她的宫中,而是照顾以往的感情,并不完全冷落她们,一年半载之内,总要分别到他们宫中去润泽温存一番。在楚宫之内,有一个不成文的章法,每日午后,专职内侍必奉命前往晓喻今夜获幸的某个嫔妃,以便早作准备。今日郑袖并未获得内侍传来这样的喜讯,晚饭后正独自一人在寝宫中对镜而坐,满脸阴云,闷闷不乐。忽有内侍飘忽而至,送来了春风暖意,真让郑袖喜出望外,乐不自抑,故而才这样一遍又一遍地精心修饰打扮。亥时将近,随着宫娥太监“大王驾到”一声传呼,怀王兴冲冲地步入南后的寝宫,郑袖忙上前接驾见礼,跪伏于地。怀王满面春风地说道:“深宫之内,爱妃不必拘礼,快快免礼平身!”他边说边躬身搀扶郑袖。倘在以往,怀王归来得这样晚,必急于拥郑袖上床就寝,以成颠鸾倒凤之欢,今夜却一反常态,夜阑更深了,还请郑袖陪其饮酒,命郑袖为之轻歌曼舞。郑袖自然只好听命,她边歌边思,边舞边想:近日朝中并未发生什么吉庆喜事,大王何以会这般兴奋?莫非又有哪个国君送来了新的美女,令其这样激动不已吗?郑袖这样想着,心情不觉沉重起来。但转念一想,她又否定了自己的念头。很显然,今宵倘有新的佳丽相伴,他是不会在这般时候来到我的绣帐之外,锦榻之侧的。郑袖思念至此,心中的石头落地,身轻也就如燕似蝶了,她的歌喉变得更加甜美,舞姿变得更加飘逸,看得那怀王喜在心头流,乐于眉梢飞,不禁推案而起,跨步向前,张开他那公鸭嗓子与宠姬合唱,摆动着他那肥胖的身姿同南后齐舞,郑袖受怀王情绪的感染,蜂腰扭动得更加柔软,似柳若素;长袖挥舞得更加欢快,似朝霞,若彩虹;裙幅摆动得更加美丽,飘飘然,翩翩然。她这样兴致勃勃地跳着,舞着,突然,借着一个舞姿,飞进了怀王的怀抱,一会将香腮贴于他那宽厚的胸脯,一会举首以温湿的朱唇吻着他的下巴和腮额。怀王则借势一手拦住了她的细腰,一手托起她的双腿,小猫似的抱于怀中,在猩红地毯上旋转,只转得郑袖眩晕恶心,连连告饶,方才罢休。二人都有些疲惫不堪,气喘吁吁了,喘息片刻之后,郑袖禁不住问道:“大王今日为何这般高兴?”怀王见问,先是仰天哈哈大笑,然后答道:“光顾了高兴,竟忘记告诉爱妃,朕已颁诏鄂渚,宣屈原进京,委以重任,明日我们君臣就要相见了,怎不令朕心花怒放!……”

怀王提起屈原,郑袖不禁为之一震。不巧得很,一年前屈原奉旨进京,自己竟然出游三峡,无缘相见。归来后屈原已赴任鄂渚,只听到许多关于他的传闻,说他如何潇洒英俊,怎样风度翩翩;如何通晓古今,怎样能言善辩。郑袖很为屈原之不留郢都感到惋惜,也恨子椒、靳尚之辈鸡肠鼠肚,嫉贤妒能。忽闻屈原明日就要进京,郑袖也为能目睹其风采而乐不可支,试探着问道:“一年前屈原进京,臣妾未得相见,归来后倒也听到一些传言,似乎臣僚们对他的看法并不一致,但不知大王是怎样的评价?”

怀王答道:“屈原博闻强志①,明于治乱,娴于辞令,忠君爱国,实为难得的国之栋梁!……”怀王翘起了拇指,情绪十分激昂。

①强志:记忆力强。

郑袖接着问道:“既如此,大王将委以何任?”

怀王成竹在胸地说:“委其为左徒,入则与朕图议国事,以出号令;出则接遇宾客,应对诸侯。朕将赖屈爱卿之辅佐,实行改革,富民强兵,安邦定国,进而统一天下!……”怀王说着,踌躇满志地在室内踱方步,仿佛统一天下的雄心壮志业已变成了现实。

郑袖也似乎志得意满起来,她斟了两盏美酒,双手捧着递给怀王一盏,自己端起一盏说:“为上天赐大王一经天纬地之贤臣,先庄王之伟业将再现于世而干怀!”

郑袖说着,一饮而尽,带了个好头。接着是“为大王的勃勃雄心干怀”。“为美好的理想早日变成辉煌的现实干怀”。郑袖虽系女流之辈,但却饮酒海量,怀王与文武群臣远非她的敌手,就这样振振有词地左一杯,右一杯,而且杯杯带头先饮,是谓“先饮者为敬”,只喝得怀王头晕目眩,语无伦次。酒喝到这个份上,难顾旬日未见的一腔深情,腾腾燃烧的欲火,早被能激人兴奋的酒浇灭,所有的欲念,都压到了酒底下,剩下的,只有矇矇眬眬,昏昏沉沉。郑袖服侍怀王上床就寝,霎时鼾声若雷。几案烛台上的红烛由淋漓着兴奋的泪滴而化作一摊蜡泥,烛焰苟延残喘,室内的光线昏暗了下来。这残烛,这蜡泥,这闪烁的烛焰,这微弱的烛光,都在催人安歇,但郑袖却毫无睡意。她不惊动宫娥和太监,自己拿来了一支新烛,重新点燃,插于烛签之上,瞬息之后,烛焰欢腾跳跃起来,一派勃勃生机,室内弥漫着一片红光。郑袖款步踱至怀王的床榻旁坐下,耳闻怀王匀称的鼾声,目视红烛烂灿的光焰,这鼾声与光焰十分和谐,构成了一种特殊的氛围,郑袖在这光与声的浸泡中静静地坐着,构思着她那宏伟的蓝图,编织着她那美妙的憧憬……

相形之下,女人比男人不知要优越多少倍,一个成功的男人,必须具备下列诸多条件:一、聪慧,有才干,这是最基本的;二、命运好,有好的机遇;三、有好的出身和门第,有相当强大的经济实力;四、艰苦奋斗,付出辛劳和汗水;五、有关系,有门子,有靠山;六、具有残忍的性格和品行,如会吹,会拍,会仰人鼻息,会阿谀奉承,会阳奉阴违,会两面三刀,能不择手段,等等。女人则简单得多,有了倾城倾国的美貌,超群绝伦的姿色,便有了成功的保障。郑袖的成功,就靠的是她那配搭协调的云鬓秀发、娥眉凤目、胆鼻桃口、贝齿朱唇、笑靥粉腮、酥胸隆乳、蜂腰肥臀,以及细腻的肌肤,适中的个头,苗条的身段,纤纤细步,翩翩舞姿,莺啭的歌喉,银铃般的笑声,勾魂的风韵,令男人失魄的媚态……一言以蔽之,靠的是她美丽的姿色和特有的魅力。

美丽与聪慧不成正比,但在郑袖身上,却达到了和谐而完美的统一。她头脑机智,心灵透亮,目光敏锐,凡事先人而知,后人而晦。宫廷事、国事、天下事,她不仅件件了如指掌,样样囊括胸中,而且处心积虑地要控制它,主宰它。朝廷之上,楚国之中,谁也休想愚弄她,相反,她倒要将天下人玩于股掌之中。正因为有这样的资本和野心,她才为自己确定了“征服一切男人,排斥一切女人”的人生信条。郑袖并非痴心妄想,堂堂大国之君都已为其所控制,还有什么样的男人不可征服呢?至于女人,不过是河边的柳,渠畔的草,池中的荷,路上的蚂蚁,当初女娲造就了她们,是为了装点这个五彩缤纷的世界。自己可以随心所欲地处置她们,倘有谁碍手碍脚,立即除掉。基于这种认识,她不允许世上有一个胜过自己的女人存在,特别是在楚宫,在怀王的身边。有人说,郑袖是醋缸里淹出来的女人,这话并不过分,不信,请看下边这个尽人皆知的故事。

慑于强楚之威,魏送怀王一绝代佳丽,怀王称其“魏美人”。楚宫纵有佳丽三千,粉黛若云,但在魏美人面前,俱都黯然失色,连得宠的南后郑袖,也变得灰暗无光。国色天香、倾国倾城、沉鱼落雁之类的词语,在魏美人身上变得苍白无力,无法反映她的真实容貌。她比妹喜更俊俏,比妲己更妖冶,比褒姒更妩媚,比西施更温柔,因而博得了怀王的专宠。自从魏美人进宫,怀王很少再进出南宫。郑袖被疏,胸中翻滚着醋意的波涛,奔泻着醋意的飞瀑,她不允许这位比自己更美貌的女人永留楚宫,要将她淹死在醋意的汪洋大海之中。但她在怀王与魏美人面前却表现出甘愿退避三舍的样子,仿佛她有着宽厚豁达的胸怀,成人之美的情操。一天,郑袖在御花园与魏美人相逢,其时魏美人正在赏花。每当郑袖与魏美人在一起,除了赞其美,颂其妍外,还劝其精心服侍怀王,令怀王爽心悦意,以利社稷江山。今天,除了讲述以上内容,还以贴身姐姐的身份,介绍了楚宫的习俗和怀王的脾性,她说:“荆楚宫室之嫔妃,惯着长袖细腰之衣裙,它与大王之高冠长剑,龙袍玉带相配,形成荆楚之地衣着服饰之古老风俗,显现楚人特有之古朴典雅,不然,何以会有‘衣冠楚楚’之句和‘楚楚动人’之辞?楚楚者,鲜艳而明朗,整洁而有风采也。自先灵王以来,楚宫一直崇尚细腰美人,天赐妹妹柔弱腰肢,甚得大王喜爱,倘能进一步节制饮食,以丝带紧束,必当锦上添花,令大王赏心悦目,此乃盖世之功也!……”

郑袖一席关怀体贴的话,说得委婉动情,感动得魏美人热泪盈眶,千恩万谢。

郑袖突然问道:“妹妹已来楚宫多时,且每日与大王朝夕相伴,可知大王所喜何物?”

魏美人被问住了,吞吐半天,不知所答,只胀得那张嫩脸红如漫天云霞。

郑袖亲切微笑着责备道:“这就是妹妹的心粗了,服侍大王,怎可不知其喜恶好憎。告诉你吧,大王最喜欢双花媲美。”

“双花媲美?……”魏美人睁着愣怔怔的大眼,求援似地望着郑袖出神。

郑袖顺手从径边掐了一朵鲜艳的凤头花,置于鼻端细细地品着馨香。

魏美人的心亦极透灵,即刻大彻大悟似地说:“大王喜欢这凤头花?”

郑袖微颔其首,认真地说:“大王喜爱凤头花,更偏爱美人儿品味这种花蕊时的娇姿丽态。”

郑袖这样一点拨,魏美人顿开茅塞,模仿着郑袖的姿态,也把一束凤头花置于鼻端,玩味着,吮吸着,欣赏着。

郑袖不禁拍手叫绝:“美哉,妙哉!一朵大自然的花,一朵大王心尖子上的花,好一个绝妙的双花媲美!……”

从此以后,魏美人每见怀王,必手持一束凤头花,置于鼻端,像是在品味,也像是在掩鼻,弄得怀王莫名其妙。一日,怀王与郑袖单独相处,闲谈中提起了魏美人这一以花掩鼻的姿态,向郑袖询问原因。郑袖见问,先是遮遮掩掩,支支吾吾,避而不答。郑袖越不回答,怀王追问得越急,直至无奈,方吞吞吐吐地说:“魏美人厌恶大王之口臭,讨厌大王之体气,故以花掩鼻,以香逐臭……”

不等郑袖将话讲完,怀王拍案而起,须眉倒竖,怒发冲冠,眼冒绿火,大声吼道:“武士们,速将魏国所赠之奴婢逮住,劓其鼻而喂犬!……”

劓鼻之后,魏美人变成了魏丑人,郑袖再获专宠,恢复了南后的尊位。

就这样,郑袖永远是胜利者,她征服了怀王,拥有了七雄中版图最大的楚国。如今,她是世上最富有的女人,可以尽享荣华富贵,可以挥金如土;她是天下最有权势的女人,一呼百诺,前护后拥,高兴了,她可以人的生命作赌注,当儿戏,恼怒了,她可杀鸡宰狗般地屠戮百姓;她是人间至高无上地位和尊荣的化身,使起性子来,怀王也得惧她三分,怀王耳根子软,枕边常吹风,她尽可按照自己的意志行事。然而,她依然有自己的苦恼与惆怅。她没有当女王的野心,但却惧怕人老珠黄。花开能有几日红?自己很快便会年老色衰,失宠于君王。她不敢想象,这将是怎样一幅惨淡的图景,这图景使她胆颤心寒,虚汗涔涔。谁也钉不住太阳,谁也锁不住时光,谁也难防衰老,唯一的办法便是立亲生骨肉子兰为太子,将来继承王位,这是最牢实的靠山。怀王早已立熊横为太子,欲废长立庶,既不合情,也不合理,更为法所不容,怀王不会答应,文武不会支持,难于上青天!她心里清楚,自己并无可靠的左膀右臂,令尹子椒老朽昏聩,占着茅房不拉屎的无用之材,靠不住;上官大夫靳尚,倒有几分机敏能干,鬼点子也多,但在朝中名声不佳,且贼眉鼠眼,鬼狐心肠,一心只在牟取高官厚禄,未必肯舍身助人;大夫陈轸,将军昭睢,俱系循规蹈矩之辈,刚直不阿之徒,认理不认人,自问与自己非同蔓之瓜,断不可向他们泄露自己心中的隐秘。一年多来,她听到了许多颂扬屈原的溢美之辞,如今,大王对屈原的评价又是这样高,且宠爱得无以复加,这就使她不能不将自己的命运同屈原联系起来。但是,郑袖毕竟不曾见过屈原,更未跟他相处过,屈原究竟怎样,她心中无数。她在热切地盼望着雄鸡报晓,旭日东升,屈原早些来到郢都,步入楚宫,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不知郑袖独自一人默默坐了多久,夜深到怎样的程度,怀王已经美美地睡了一觉,醒来只觉得口干舌燥,浑身倦怠,中焦火盛,肠胃不适,但神志尚清,惊问郑袖:“夜将尽,天将晓,爱妃为何还不上床就寝?”

郑袖歉意地微微一笑,答道:“大王醉卧床榻,辗转反侧,无人守护,必落床坠地,臣妾怎能上床就寝!再者,大王腹中咕咕作响,似有千军万马在奔腾,臣妾恐大王呕吐,故静守于此,以待服侍……”

郑袖所言,纯系编造,但却感动得怀王眼圈湿润,扯着郑袖那双葱脖似的柔软纤细的手,抚摸着,翻转着,亲吻着,似在鉴赏一件精美的艺术品。

郑袖端来了一碗醒酒汤,用羹匙舀着,一勺一勺地喂于怀王口中,边喂边说:“都是臣妾作孽,害得大王饮酒过量,受此折磨……”

怀王急忙摆手说:“爱妃所言差矣,是朕心中过于高兴,才如此贪杯。”

郑袖故作神秘地问:“大王是为屈原明日进京,承担左徒重任而高兴,对吧?”

怀王惊异道:“爱妃何以知之?”

郑袖滑稽地作了个鬼脸,笑道:“同床共枕多年,大王之心,臣妾岂能不知!……”

怀王兴奋地赞叹道:“对,对,对,生我者父母,知我者爱妃也!……”

怀王早已将酒前所言忘得一干二净。郑袖羞红了脸,低垂了头,半天才说:“大王视屈原若掌上明珠,明日似当隆重接待。”

怀王赞许道:“爱妃所言极是,明日朕将盛设国宴,借接风洗尘之机,树屈原之威,立屈原之信,震慑反对屈原的奸邪之辈。”

郑袖眉飞色舞地说:“为楚得栋梁之材,酒宴之上,臣妾愿献歌舞,以助酒兴,不知大王意下如何?”

怀王吻了一下郑袖的粉腮说:“如此甚好,明日欢宴,必当盛况空前……”

郑袖昨夜虽然睡得很晚,今朝却凌晨即起,她起床后要办的第一件事,便是沐浴更衣,精心梳妆打扮,因为今天要会见屈原,要为屈原献歌献舞。她早就听说过屈原爱整洁,好修饰,有着日三濯缨的生活习惯,与这样的人接触,不得有丝毫苟且,必须心诚体洁,光焰照人。

楚之凤鸣池,是专供楚王与嫔妃沐浴之所,犹后世唐明皇之华清池,文武臣僚不得玷污这圣洁之地。它位于鸳鸯湖畔,能工巧匠的特殊设计,使处于每一个房间的沐浴者,都能欣赏到室外的山光湖色。名为浴池,实则由数十幢高雅华美的建筑构成,洗浴、更衣、小憩、品茗、读书、歌舞、弈棋、体操、赏月、观花、小酌,等等,分别各有其楼、堂、馆、阁。通往浴池的长厅,可有数十丈之长,其间道道纱帐,层层锦帷,幅幅壁画,尊尊雕塑,构成了虚无缥缈的仙境,扑朔迷离的天地,温馨甜蜜的气氛。长厅尽处,是一雕花朱门,拥门而进,便是浴池所在了。虽说只有极少数人来这里香汤沐浴,这浴室却极其宽敞,可容数十人同时洗浴。这里堪称是玉的世界——玉的地板,玉的墙壁,玉的天棚,玉的门窗,玉的池塘,玉的器具,这些玉有洁白如冰的,有朱红如血的,有灿烂若霞的,有碧绿如茵的,有娇蓝似天的,色彩斑斓,色调柔和,配搭协调,给人以福地洞天之感。室内热气蒸腾,雾气弥漫,白茫茫,灰蒙蒙,温乎乎,人处室中,若置身于烟腾雾绕的神境仙界。郑袖在宫娥的服侍下脱去上衣下裳,解下束腰的丝带,小心翼翼地走进浴池。她一会蹲,一会坐,一会依于池壁,伸直双腿,将头以外的整个身体全都浸泡于池水之中,静静的,一动不动,任清清的池水在腮边耳际微微荡漾,温柔地抚摸,爽身惬意,似漫步于花前月下,若依偎于情侣的怀抱。不知浸泡了多久,倦意袭来,奄奄思睡,她多么想像鱼一样沉于水底,美美地睡上一觉,或者索性将自己的躯体溶于池水之中,化为无有,除却一切贪欲与烦恼。然而,这想法多么幼稚虚幻啊!她必须面对现实,再过几个时辰,屈原就要进宫,自己要为他献歌献舞,与之相见,从而确定跟屈原的关系。为了精益求精,确保绝无纰漏,宴会前还需将歌舞再排练几遍,算来时间并不充裕。想到这里,郑袖呆不住了,急忙唤来两位宫女,帮其洗浴——其实,郑袖遍身洁净如霜,并无任何污垢与尘滓,洗起来倒也方便。洗浴既罢,二宫娥搀扶着郑袖出了浴池,擦干身上的水滴,依习惯来到镶嵌在墙壁上的硕大铜鉴前,其时早有宫女过来擦去铜鉴上的蒸汽,铜鉴里现出一幅裸体画像——这是真正的裸体,一丝不挂,无任何伪装,连每一个细部都显露得一清二楚,不似当今的某些名星,还在要害部位加上一抹遮羞布。不是画像,是一尊白玉雕像,秀美的长发,端正的五官,丰隆的酥胸,弹动的乳房,颀长的四肢,柔软的细腰,丰润的肥臀,凝脂般的肌肤,匀称和谐,极富质感。郑袖对自己的这副艺术杰作似乎十分满意,脸上洋溢着难以掩饰的喜悦。往常她会伫立于鉴前欣赏许久,今日却只有短暂的一刹那,急令宫女为其梳妆。

浴罢归来是择衣试装,郑袖也很费了一番心思。她先穿了一件颈项、臂膀、腹背全都裸露在外的水红软缎单衫,大约相当于后世的乳罩,或者当今舞台上将胸前缠绕两围那种装束,外罩一件霞色纱衣,再披一件长可曳地的水绿披肩。装扮既毕,走到穿衣镜前照照,不禁哑然失笑。这样装束,确有几分妖冶与狐媚,对轻狂之徒,必有强烈的诱惑力,撩拨其心扉,挑逗其情怀,惑乱其方寸,令其随我所欲,对待屈原这样的正人君子,恐怕要事与愿违,令其厌恶与鄙视。这样想着,郑袖不禁有些后怕,急忙将这件上衣脱掉,换上一件平时最喜欢的紧身内衣,依然不好,它把身体的曲线绷勒得太醒目了。她索性换上了一件略显肥大的淡色内衣,然后将那件霞色纱衣罩在外边,于镜前来回晃动着走几步,任那弹动力极强的双乳掀动衣胸,铜鉴里的女人呈现着古朴淡雅之美。这一回,她满意了,征服屈原这样理智强于感情的人,不能靠妖冶狐媚和搔首弄姿,而要靠自然含蓄,落落大方。春华是美丽的,秋实也是美丽的,严冬的冰雪何尝不美丽,这是自然美;云遮雾罩的庐山,只有当风吹云散的一刹那,方显出它那峥嵘奇秀的真面目,这是含蓄美,郑袖将以这一原则,来对待即将相见的屈原。

时近未时,屈原方步入楚宫。一年未见,宫中发生了巨大变化。时值仲春三月,花正闹,叶正翠,枝正绿,干正青。百花争艳,奇葩斗芳,异卉竞秀,绿柳抚堤,珍禽绕林。在一片开阔地上,掘地成楚湖,堆土为荆山,山光水色,相映成趣。楚湖业已竣工,弯弯曲曲的湖岸,全用汉白玉砌成。湖岸柳与桃相间,桃红柳绿,倒映水中,妙不可言。湖中有岛,岛上有亭,岛与岸以桥相连,男与女相携相牵,并肩行于桥上,映于湖中,好一个人间仙境!鸭游湖中,鹅戏水上,似蓝天上的朵朵白云,诗情画意尽在其中。湖面上正有数艘游船在荡桨,或优哉游哉,似漫步于花丛林荫;或风风火火,船头颠簸,或并驾齐驱,互不相让,但每只船上都载着欢歌笑语。湖心岛上,桃柳行内,三三两两的人们或散步,或谈天,或弈棋,好不安闲自在。荆山上则是一片忙碌,正有数十工匠在建造亭台楼阁,搬上运下,匆匆不迭,锤钻丁当,远播四方。一山一湖,一上一下,一忙一闲,对照鲜明。

欢迎屈原进京的盛大国宴,在富丽堂皇的章华宫内举行,宫内雕梁画栋,金碧辉煌;五光十色,陆离生辉——黄的是琥珀,红的是玛瑙,蓝的是碧玉,白的是珍珠,绿的是翡翠,紫的是罗兰,琳琅满目,璀璨耀眼。不说美酒之醇厚,佳肴之丰盛,单所用器具之高雅珍贵——金丝缕玉几案,滚珠飘缨彩屏,鹿台立凤悬鼓,九龙绕柱金钟;翔鹤宫灯,牡丹蜡台,麒麟香炉,镶金玉磬;象牙箸,白玉盏,玛瑙盘,暖心壶,等等,就令人酒未沾唇心醉酥。文武大臣俱都奉旨赴宴,章华宫之宴会厅内摆得满满当当,怕有数十座之多。怀王拉屈原坐于身侧,子椒,靳尚等重臣作陪。怀王把盏,亲自给屈原斟酒,敬了一盏又一盏,满座文武,人人眼热,个个垂涎。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怀王命歌舞助兴,随着一串节奏明快的传呼,袅袅丝竹声中,一队宫娥翩跹出场,她们分别扮作梅花仙子、茶花仙子、月季仙子、芍药仙子、茉莉仙子,一个个羽衣透明,彩裙若翼,广袖舒展似霓虹飘逸,体态轻盈若芙蓉出水,芳姿玉影,莺啭鹂鸣。她们不断地变换着舞姿,更改着花样——“松鹤延年”、“龙凤呈祥”、“百鸟朝凤”、“天女散花”……只看得满座文武似痴若呆,想入非非。郑袖最后一个出场,这正所谓“好戏压轴子”。她扮演群芳之冠、百花之王的牡丹仙子,头戴一朵硕大的火红牡丹花,身着细腰束带裙裳,袖长丈余,翩然起舞,长袖翻卷鹮飞,似凤凰展翅,若漫天云霞;突然,她驻足耸身,伸臂摆手,长袖平直若竿,气贯长虹。转而轻移碎步,细腰若风摆柳,长袖似黑夜缭绕的火光。她的舞姿,她的细腰,她的长袖,变化无常,有时像穿云的紫燕,有时像破雾的雄鹰,有时像下山的猛虎,有时像出水的蛟龙,有时像飘浮的白云,有时像漫天的星斗,有时像含羞的少女,有时像多情的目光,令观者目不暇给,眼花缭乱。当郑袖出现于厅堂门口的一刹那,仿佛大厅内突然明亮起来,似乎有一种异香在扩散,在弥漫,令赴宴者心醉神酥。也就是在这一刹那,殿堂内的气氛陡然大变:原先闹嚷嚷、乱吵吵的场面突然安静下来,静得令人窒息,所有的目光一齐射向了郑袖,停止了正在进行的一切动作——举觞邀酒者,金卮停于手中;伸臂夹菜者,象箸停在玉盘之上;交头接耳者,正襟危坐;口若悬河者,顿失滔滔;猜拳行令者,屏息敛气。大家俱皆全神贯注地盯着郑袖的精采表演,一个个看得眼迷心乱,魂飞魄荡……

歌舞之后,怀王将郑袖唤到自己桌前,介绍其与屈原相识,并命其给屈原敬酒。通过歌舞,屈原观赏了郑袖超凡脱俗的美貌,领略了她那优美的舞姿,这真是难得的高雅艺术享受,令人魂摇魄荡,咀嚼品味。郑袖却是第一次目睹屈原的动人风采,大为惊诧,四目相对,犹金石相碰,火花四溅。二人都在极力克制着自己,但还是双双失态,心细和敏感者也许能够察觉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