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膑》孙膑故乡行


公元1995年春节后的一天,我接到解放军出版社的约稿电话,电话里我听着副社长峭岩老师通报拟出版的《中国历代智囊人物丛书》的人物姓名。

当峭岩老师报第四个人物时,我毅然打断了他。我说:我就写这一个。“这一个”就是我这部书的主人公——孙膑。

对于孙膑,我又了解多少,知道多少?搜遍儿时所有的记忆,隐约只记得他的“田忌赛马”和“围魏救赵”。当然,仅这两点是远远不足写一部书的。于是,我走遍了所在城市的书店、书摊、图书馆。几乎买全了所有有关孙膑和他那个时代的史书。可是,我在这一堆书里只找到几处有关孙摈的记载:《史记。孙子吴起列传》共四个自然段,字约八百;《战国策。齐策一》中一个自然段,一百四十余字;《汉书。艺文志》中十个字;《汉书。刑法志》中亦有十余字;《吕氏春秋。不二》中四个字;另外在《战国策》、《武经总要》、《通典》、《史记》、《韩非子》等书中还找到一些片言只语的评议。

面对小山一样的史书,我茫然了。孙膑,你到底是谁?

合上一本本沉重的史卷,我问远方:孙膑你在哪里?

想要结识孙膑、了解孙膑的愿望潮涨一样不时撞击我的胸膛,想要书写孙膑、创作《孙膑》的欲望炽火一样一日日煎灸、烧烤着我,我在水与火中思索、探寻,寝不能安,食不觉味,终于有一天,我定了决心:我要去找他,寻找他——孙膑。

我深知,站在二十世纪末今天的我是无论如何也够不着二千三百年前孙膑的衣襟,更不要说与他谋面。可是,我依然固执己见,力排一切干扰,只身去往山东——二千三百多年前,孙膑生活和战斗过的地方。我坚信,在那里我一定能找到他。我一定要找到他!

走进山东,走进二千三百多年前叫做齐国的大地,走进孙膑的故乡,我才真正感受到:热爱孙膑,以孙膑为我中华民族骄傲和自豪的远不止我一个人;而寻找孙膑,为孙膑悲剧性的人生正名而摇旗呐喊的更何止我一个。

在临淄齐国古都旧址上,在临沂银雀山汉墓前,在鄄城县古老纯朴的土地上,在菏泽牡丹园桂陵山遗址高地,在郯城县马陵山古道上,在孙膑的出生地孙老家村,在孙膑的隐居著书地孙花园村,在向阳河北岸的孙膑墓前,我对孙膑说:尊敬的孙子老前辈,我找到了您,我在山东这块土地上找到了您!这将是我一生中最有意义的事情,我将终生为结识您而骄傲、而自豪!。

1

为了寻找孙膑,我从山东省府济南市踏上了去齐都临淄的旅途。

齐都临淄现属山东省淄博市的一个区。齐国故城就位于临淄区辛店镇北十五华里处。

我伫立在这片土地上,极目四望,虽然看不见华美的珠宫贝阕、云楼霞阁,看不到巍峨的华堂大夏、朱门大第,但旷野上星罗棋布的千年古冢,历历在目的古代遗址和文物,却有力地告诉我:这里就是古代中国的一个重要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是我国规模最大的早期城市之一。

齐国故城位于今临淄城的西部和北部,地势南高北低,南抵峰峦起伏的山地丘陵——牛山、稷山及名泉“天齐渊”,西临天堂寨、铁山(又叫商山)、愚公山,东、北两面是辽阔的原野,距渤海百余里。古老的淄河,自南向北紧依临淄故城向北汇入小清河,流入莱州湾。

分布在齐都城内外的古冢,组成了一个庞大的“临淄墓群”,给临淄故城古迹造成了一种独特的风貌。它已成为齐国故城的重要组成部分。在这一百五十多个古墓葬中,有晏婴冢、三士冢、二王冢、四王坟、孝公墓、管仲墓、高溪墓、田单墓、王烛墓、司马穰苴墓、淳于髡墓等。

这些齐国的王侯、大臣、贵族虽然死去两千多年,但他们的名字和生平事迹与这些大如山、小似丘的土堆一起留存在后代人的中间。

我在这些王孙贵族墓群中,没有找到孙膑墓。孙膑生前最终没有回到齐国都城,他死后也不会埋在这里。

我走上桓公台,台上杂草丛生,荆棘遍地,几蓬刺槐葱葱郁郁,生机勃勃。在这座高达十四米的高台上,二千多年前曾威严耸立着皇宫宫殿。平日,齐国国君登上宫殿,居高临下,俯瞰全城,了望和监视城内百姓官吏的活动;遇围城之战,国君在这上面指挥战斗,发号施令。今天,宫殿早已不复存在,国君们也都去十五里外的牛山东侧安歇了,伴随那些帝王们的辉煌往事也已如云似烟尽散灭矣,唯有这土台基留存了下来。

我来到齐国故城东南不到二华里的小王村南,登上了宽大的遄台(又名歇马台)。当年田忌与威王赛马就在这里,孙膑为田忌出谋划策以一负二胜赢威王千金的故事就发生在这个土台之上。台上,早已看不见衣着华贵的齐工和大臣们,只有苍松翠柏挺拔苍劲;台下,早已听不见田忌和威王的马蹄声碎,只有麦浪松涛在耳畔回荡。

雪宫台位于齐国故城大城东门外,淄水东岸的曹村东面。据史载:雪宫台为齐王议事、接见宾客和游乐之所。因此,我推断当年威王见孙膑而问兵法一定在这里。自然,这座齐都的宫外之宫早已不存在了,可孙膑的“战胜而强立”、“必攻不守”、“间于天地之间,莫贵于人”等等光辉军事思想依然和这台基一样留存在中国大地上。

两千年的岁月,犹如朝夕飞渡。昔日宫阙轩昂的豪华壮景虽早已不见,可旷野里累累荒台,仍勾勒出齐国都城建筑豪华奢侈的轮廓。

踏遍一座座荒台土丘,我登上了齐国故城的城墙。这段残垣属大城西墙,被夹在小城北墙之中。我登上两千多年前的齐国京都城墙,踮足翘首,纵目四望,努力想窥见两千多年前墙里墙外的事情,可望见的是穿着现代服装正往麦田洒化肥的农夫和村姑。

齐国京都,当年是孙膑生活和辉煌过的地方,但最终,孙膑谢绝了齐宣王的任用,而回归故里——鄄邑冷家庄。

孙膑,齐国最伟大的军事战略家和军事指挥家,可在他卓越地指挥了桂陵、马陵之战后便不再投身战争,逃楚八年,回国后又辞谢齐王的重用而悄然遁失在古道上,他的后半生在哪里度过的?他在有生之年还做了什么伟大壮举?我怀着崇敬之情、探秘之心碾转往菏泽地区鄄城县而去。

2

在鄄城,我有幸得到鄄城县委宣传部几位领导同志的帮助,他们派专车首先把我送到宋楼乡。

终于能够看见孙花园村了,我却没了最初想要看见它的那份激动。

孙花园村就是当年孙膑回归故里后晚年生活的地方。这里位于鄄城县东北宋楼乡境内。村庄座落在向阳河与月厌河的交汇处,四面环水、垂柳成荫,水中荷叶青青,鸭鹅戏闹,岸边百鸟争鸣,的确是名副其实的“花园”村。

可是,除了环境优雅、风景宜人外,我没看出这里与别的村庄有什么不同。

这里实在是一个平常的村庄呀。

当我仍为孙花园村的普通和平凡而感叹时,宣传部的领导同志说:“走,我领你去转转!”

我跟在他身后走进村庄。

刚进一个村口,宣传部的领导同志加快脚步把我甩在几米之后,我紧追几步,眼看着他拐过一户院墙拐角,待我追到拐角处时,却不见了这位领导同志。

我蒙了!

我发现此街道似乎没有向外的通道,往左往右所能看到的路尽头均被房屋和院墙横挡住。我朝右边一条“死胡同”试探着跟踪过去,仍不见这位领导同志,却意外发现有三条通路通向外面,然而也均都被墙拦挡住。我不知道刚才还在我前面的这位领导同志,怎会顷刻间就在我的眼前消失了?面前虽有条条道路通四方,可我一时竟不知道该走哪条路才能找到“失踪的目标”,我疑惑:莫非我走进了迷宫吗?

宣传部的领导同志突然出现在我身后朗声大笑道:“不错,这个村庄就是一所迷宫。”

我怀着极大的好奇心花了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把每一条街道、每一个胡同都走了一遍。我终于筋疲力尽地被请进孙膑七十世孙孙宜昌家中时,我为孙花园村这一神秘而又特殊的村庄而感叹不已。

孙花园村是孙膑晚年著书立说的地方。据宣传部的领导同志介绍,这个村的结构是孙膑子孙照孙膑生前规划的八卦阵的模式规划而建成的。世远年陈,苍海桑田,然而,孙氏子孙们一代代、一辈辈终未改变村庄的格局而将村庄保留到今天,这是多么了不起的一项惊世骇俗、独绝千古的杰作呵!

孙花园村村民孙宜昌告诉我:“这个村庄共有四个门,然而只有一个正门——东门,其余三个门为西南门,西北门、东北门,大小胡同,无论从外往里看,还是从里往外看,条条胡同都是死胡同,不是被房挡,就是被墙堵。

可是,走下去,疑是无路却有路,东、西、南、北皆可通。全村由一条直街,一条斜街,九条胡同连接所有建筑而成。很多慕名而来的国内外客人十人进来十人迷,都称我们村是世界罕见的迷宫呐!“

我问:“年代如此久远,可这所迷宫却完好地保存下来,一定有什么更重要的东西流传在村子里吧?”

孙宜昌说:“这是祖宗留给我们的遗产。从老辈人那里,我们听说当年老祖宗孙膑弃官回归故里开始住在红船乡孙老家村,看到这里背靠青山,东依雍水,南有月厌河,青山绿水,环境优美而安静,就在这里定居下来。他潜心研究兵法战策,著书立说,收徒授业。这当中,他在这块土地上摆下一座九宫八卦阵,除了授课讲演兵法,教授用兵打仗外,闲暇时就领着他的弟子们,按照阵式,依照春、夏、秋、冬的顺序,成方成阵地种植各季花草,这里逐渐形成一个花园,四季香飘数里。后来,孙氏一支从孙老家迁来建家立村,因此,村庄名叫孙花园。”

原来是这样!孙花园来历不凡呵。当地至今还流传着这样一首歌谣:月厌河边建花园,始祖兵法记心间。

九宫八卦传后世,荒乱岁月保平安。

孙氏花园月厌滨,四季风景各别论。

鲜花蜂蝶百鸟唱,看后不忘孙老人。

据孙宜昌说:这正是膑祖的遗训,世代相传。生生不息,代代不改,直到今天。这大概就是迷宫保留到今天的原因吧!

我记得在别处,如果谁家院墙或房墙正冲当街,院墙或房墙上定大书“泰山石可当”字样。然而,在孙花园,走遍所有街巷,家家房墙均冲街口,可竟没看到一处这样的字幅。我问孙宜昌:这是为什么?

孙宜昌说:“在我们这里只相信每一条胡同、第一条街路都是村庄不可分割的部分,都是祖先保佑我们的符,而不相信房墙冲街会有什么灾祸的说法。”

孙宜昌告诉我,正是这迷宫——特殊的村庄结构,曾经在抗日战争中迷惑了日本鬼子而掩护了村里的乡亲们。

3

在孙花园村北部斜街后面,就是当年孙膑的著书馆。由于紧挨村北,著书馆的东、北、西三面均被包围在荷花池中。我跟着县委宣传部的领导同志穿过斜街,走过一条胡同,来到被荷花池三面围起的一片空地时,我看到的只有一间家庙模样低矮的小屋。走近小屋,我看见小屋里写着供奉膑祖的横幅和几柱燃尽的香烛。

这哪里有什么著书馆,这分明是孙氏家庙嘛!只是,我看到别姓的家庙都盖在村前,而孙姓的家庙却盖在村后。

现任县委宣传部部长孙秀芝是孙膑七十世孙。她告诉我说:“这里过去的确是孙膑著书馆。孙膑晚年回归故里,正是在这里教徒授艺,著书立说,写下了伟大的著作——《孙膑兵法》,后来,到了元末、明初时,后人为了纪念孙膑在原址上建筑起规模宏伟、分前、中、后三个大院的孙膑书院。书院前院为授徒堂、中院为著书馆、后院为花园。前院和中院各有正房五间,厢房东西各三间,包括养心斋、藏书阁、著书馆、授徒堂等,后院则种植四季花草,中间有座三层赏花楼,名曰”观澜亭“,上层九柱而立,分为九孔,示之九宫,顶为八角,代表八卦,顶端以黑白两色砌成阴阳鱼,以示八圭之意。园内修有鱼池,与月厌河相通,池边还建钓鱼台一座。书院建筑与里许外的亿城寺相互辉映,成为这里的两大文物景观。”

我不明白才过不惑之年的孙秀芝怎么对元末、明初的事这么清楚。

孙秀芝看透了我的心思,说:“我小时候还在书馆上过学呐!”

我兴致勃勃地听她说下去。原来,这座建于十三世纪中叶的建筑到“文革”时期还是很巍峨、很卓绝的建筑,它的高大敞亮、结实美观是当地首屈一指的。它的建筑材料除了合抱粗的“大明柱”外,就是又大又整齐的青石。

所谓“大明柱”是明初的一种木材立柱,当时已有十一岁的孙秀芝一个人都抱不过来。地下从里到外都铺着六十公分见方的大青石板,从地面上到正厅就要迈十九级台阶。白玉石的栏秆高在一米二以上,孙秀芝记得她当年只能够勉强眉齐栏杆。抬头昂望,空中层层叠叠,雕梁画栋,龙盘虎踞,鸟革翠飞,柳绿花红,光彩烟烟、五色缤纷。孙花园村和附近几个村庄的农家子弟正是在这种优雅和高贵的氛围中接受文化教育的。

可是,就在公元1966年8 月的一天,当年扛枪打鬼子、除汉好的孙膑的后代们在村干部率领下用锹、镐、锄头把这座高大、结实、非同寻常的孙膑书院扒倒了。

孙膑的子孙们没了“学校”,就迁到一所低矮且潮湿的民房里继续读书、上课。

孙膑书院拆除后,所有的砖、石、木才被运走,有的用来修路,有的用来架桥,有的还被送到水利工地上,也有的用去盖了鸡窝、猪圈。

书院拆除后,每到深夜,就有佝偻的身躯跪在这里,或男或女,面前烧着纸,嘴里还喃喃自语。这是孙膑后世孙中的老人们害怕惊扰了世祖灵魂而无声地祈祷着。起初只有大胆的一、两个人,后来,一天天多起来,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在孙膑书院旧址上竟黑压压地跪倒了一大片。再后来,这块土地上就悄悄升起了这座低矮的“家庙”。

我钻在这块废墟一般的土地上,找到几块碎石乱砖。我想:这也许就是当年被扒倒的书院残片吧。

望青红砖垒起的暂且代表书院的低矮小房子,我想起孙膑所著兵法洋洋洒洒八十九篇,正是在这里写下的。穿过旧砖墙,我似乎看见有位老人正坐在遥远不可及的地方。他削瘦的身躯,伏案疾书,一支烛光照亮他面前的竹书,上面似有“擒庞涓”的字样……

我想,这就是孙膑先生吧?可我稍一疏忽,面前的幻觉消失了。在这块空地上,在迷宫一般的孙花园村的背后,紧依荷花池塘的这片土地上,只有孙膑的后世子孙为他盖的象征书院的小红房子。

4

大史公司马迁在给友人任安的一封信中说:“人本来都有一死,有人死得比泰山还重,有人死得比鸿毛还轻,为什么去死是不一样的。最重要的是不能使祖先受辱,其次是不使自身受辱,其次是不使脸面受辱,其次是不让别人用文辞和教令来羞辱,再次是身体被捆绑受辱,再次是换上囚服受辱,再次是披枷带锁被刑杖拷打受辱,再次是剃光头发、颈戴铁圈受辱,再次是毁伤肌肤、砍断肢体受辱,最下等的是宫刑,受辱到顶点了。”

司马迁把受辱分成了十等,而孙膑所受膑刑比司马迁的宫刑仅次一等,也在九等之下。孙膑当年忍受了怎样的耻辱和诬蔑,装疯卖傻终于逃脱死亡的威胁,遇田忌、遇威王得以施展自己卓绝的军事才能。孙膑为了把自己的雄才大略、超凡智慧贡献给社会,顽强地活了下来,绝不轻易地死去。为了死得有价值,为了“重于泰山”,他忍受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屈辱和痛苦。他忍辱负重,坚强不屈,终于在指挥了举世闻名、流芳百世的桂陵之战、马陵之战后,隐居家乡著书立说,完成兵法八十九篇,图四卷,终于实现了他的人生夙愿,完成了他的宏伟大业。

司马迁对早于他二百多年的孙膑给予了极高的评价。司马迁说:“古时候虽富贵而名声却泯灭不传的人,是无法都记载下来的,只有卓越不凡的特殊人物才能够名扬后世。周文王被拘禁后推演出《周易》的六十四卦;孔子受困回来后开始作《春秋》;屈原被逐后才创作了《离骚》;左丘明失明后才有《国语》的写作;孙子被砍断双脚,编撰出《孙膑兵法》;吕不韦贬宫迁徒到蜀地,世上传出了《吕氏春秋》;韩非被秦国囚禁,写出了《说难》、《孤愤》等文章;《诗经》三百篇大都是圣贤为了抒发忧愤而创作出来的。

这些人都是心中忧郁苦闷,不能实现他的理想,所以才记述以往的史事,想让后来的人看到并了解自己的心意。而左丘明失去双目、孙子被砍断双腿终于不再被任用,便退而著书立说,以此来抒散他们的愤慨,让文章流传后世以表现自己的志向。“

然而,始皇焚书和项羽放火烧咸阳,很多图书资料被毁,这给司马迁认识孙膑带来很大困难,更使后人不能真正了解这位战国中期伟大的军事家。

经过多年的诸侯纷争,连年征战,秦终于于公元前221 年统一了中国。

秦在统一中国这一宏大王业之中,于公元前230 年首先灭韩国,于公元前225年灭魏国,于公元前223 年又灭楚国,公元前222 年,赵国、燕国被灭,公元前221年,齐国最后被灭。秦灭六国,统一中国,建立中央集权的封建专制帝国。为了巩固统一,于公元前213 年下令收天下图书、以火焚之。始后惧怕兵书给他的政权带来威胁,兵书被列在必烧的名单上。这之后,只有一部分材料保存在博士官那里,但之后不久,项羽放火烧咸阳,博士官手中的官藏书也化为灰烬了。太史公多方搜求,终于把孙膑和他的桂陵、马陵两战写出来,已经是非常不容易了。

东汉班固《汉书。艺文志》中记载:吴孙子兵法八十二篇。图九卷。

齐孙子八十九篇。图四卷。

吴孙子,即孙武,孙膑的老爷爷。齐孙子,即孙膑。正是自此时期,《孙膑兵法》失传。

到了唐朝初年,魏征著《隋书。经籍志》时,孙膑的名字和兵法没有被写进书中。至此,孙膑及他创造的业绩消失于历代图书集著之中。

唐人撰著的《旧唐书。经籍志》中没有了孙膑和《孙膑兵法》。

宋人撰写的《宋书。艺文志》也没有孙膑和《孙膑兵法》。

宋人戴溪的《将鉴论断》收孙武等九十四人论著,然而仍然不见孙膑和他的兵法。

宋人李昉著《太平御览》有“兵法杂占”,仍然没有孙膑的兵法。

宋人欧阳修编《新唐书。艺文志》,仍不见孙膑和他的兵法。

宋人王尧臣的《崇文总目》也不见孙膑和他的兵书。

宋人晁公武《群斋读书志》也没有孙膑和他的兵书。

明初人著《宋史。艺文志》及后来的《明史。艺文志》、《四库全书》均只字未提孙膑和《孙膑兵法》。

自宋有叫梅尧臣的提出孙膑与孙武为一人起,之后的明、清及现代有许多学识渊博、治学严谨的文人学士从怀疑《孙膑兵法》传世的真实性始,而提出战国时是否确有孙膑其人存在过。甚至连日本人斋腾拙堂和武内义雄也提出孙武、孙膑为一人,孙膑是孙武的绰号……

孙膑的名字彻底消失在了各种古籍上。

《孙膑兵法》被历史的尘埃掩埋,被岁月的风雨摧蚀,似乎要从中国的土地上永远地隐遁消亡了。

公元1972年的春末夏初,一个平凡的没有任何吉兆的日子里,中国大地一处既平常又非凡的古代墓穴里,突然传出震惊世界的喜讯:孙膑的兵书找到了!

孙膑的兵书重现于世,了却了近两千年的一桩历史错案,为孙膑平了反,为孙膑正了名!

这一功盖千秋、名垂青史的发现却是起于一间平常房屋的建筑。

这一光前裕后、震古铄今的事业却连着几个平平常常人的姓名,他们是:孟季华、吴九龙、毕宝启、杨殿旭、张明雪,刘新建……

在重峦叠嶂、山回水曲的鲁中南山地,巍然耸立着高峻挺拔、千岩竟透的泰山、鲁山、徂徕山、沂山和蒙山。这片山地丘陵北达济南、淄博、潍坊,东依安丘、莒县,西括东平、腾县,南抵郯城、临沂。山地组成了山东省的脊梁,更是古齐国与六国争霸中原的天然屏障和折冲御侮的古战场。齐都临淄恰在这片山地的北部,古济河,也就是今天的黄河紧依山地的西岸流入渤海。桂陵之战,齐军沿着今黄河西岸向南攻打平陵(今菏泽西南四十里安平集),而屯兵于鄄城,待直捣大梁佯败之军回撤过菏泽北时,在今牡丹园桂陵山一带而聚歼敌人。马陵之战的战场则摆在了这片山地的南部郯城县境内郯城山九寨沟。

这片山地对于古齐国的存亡可谓举足轻重,这片山地留下了古齐国最辉煌的历史。

位于马陵之战古战场正北百余里有座山叫屏蒙山。屏蒙山向南是一片平坦的沃野,美丽的沂河由北向南汇入京杭大运河。临沂市就因东临沂水而得名。在临沂市南有两座隆起的山岗,东西对峙,相传古时候,东面山岗盛开黄色的状美和鸟雀一样的山花,而西面山岗则盛开白色的相同形状的山花,当地人民视这里为宝地,就为这两座山岗取了个美丽的名字:金雀山、银雀山。

金雀山、银雀山是我国一处规模较大的汉代墓地,那些年,盖房子、修马路不时地能挖出一、二座古墓来,有的报告了文物部门,有的则被老百姓毁坏,散失文物也无处可寻。

在银雀山上,有一片红色石头组成的小山丘,当地人称它赤石山。赤石山上的红石在1958年大炼钢铁时被人们误认为含有钢铁成份,而难逃劫难,因此,赤石山上一时千军万马挥镐舞锹,汗流如雨,炼钢炉映红了银雀山的天和地。待大炼纲铁运动过去,赤石山便留下许多或大或小、或深或浅的石坑。到了1972年4 月中旬间,临沂地区卫生局请来地区建筑队在赤石山上盖个药品检验所,这座赤石山正在地区行署的大院内。赤石山的南面是办公楼,北面就是卫生局的小平房。卫生局盖药检所,这遍地的大小坑是个障碍。在蒿草丛生里有一个最大坑,坑深且存有积水,药检所的规划图恰在这个大坑之上。填上它太费工费力,卫生局和建筑队的头儿们一合计,决定把大坑扩建为地下室,作药检所的药品仓库。

就在建筑队的工人们挥汗如雨、挖坑不止的时候,一座墓穴的木椁盖板裸露在人们的面前。

挖地基搞建筑而挖出一、二座坟墓,这是建筑队的常事,因此,工人们谁也没吃惊。他们继续挖。

盖板被掀起来一块、二块、三块……

木椁清晰可辨,木质呈灰黑色,且泥水已灌满椁内。

当工人们有些急躁,欲探明木椁内宝物真实面目时,一位六十开外的老工人居高临下,大声说:“不能再挖,这里面很有可能有千金难买的历史文物,应当马上报告文物管理小组,让他们派专家来发掘!”

这位老工人叫孟季华。孟师傅在建筑队搞房屋建筑,有文化、懂政策,且忠厚老实,在工人中颇有威望。

众人一听孟师傅反对挖墓都住手爬上岸,唯有两个年青工人不肯上来,还在继续掀木椁盖板。他们不相信孟季华的话,不相信这座很平常的坟墓里会有什么千金难买的宝贝。

孟季华这个平素宽厚温和的老人,此时却脸涨得通红,气愤地把两个工人斥骂一通,硬逼着他们爬上了大坑,他这才小跑着进了文物管理小组办公室,把赤石山挖出古墓一事向文管组报告文管组在此之前虽发掘了一些古墓,但收获不大,此次又闻发现两层棺、椁墓,想必定是古墓,因此,在看完了墓坑后遂决定:立即组织有关人员发掘此墓。

老天爷仿佛在天有灵,知道这座古墓将大白于天下,而故意加重人们的好奇心和神秘感,它于当天便下起大雨,且一下就是十多天。

人们终于等到雨住了,老天晴了,按捺不住好奇和喜悦的心情,由几位文管组和在文管组帮助工作的同志组成的发掘小组而开棺探宝了。

棺盖被打开,棺内混浊的泥水挡住了发掘小组成员的视线,他们看不清棺内究竟有何宝贝,只是从一棺、一椁这种墓室结构看,此墓年代久远,决非近代墓葬。

水被排出了许多,可烂泥却无法排出。文管小组的同志们怕碰坏了墓内文物,就小心翼翼地下手捞了。

一件陶罐被捞出泥坑而送上岸来。

又一件陶罐被送上坑岸。

一件彩绘陶盒被送上了坑岸。

一只漆奁被送上坑岸。

一只木杖被送上坑岸。

两只彩绘俑被送上坑岸。

一只彩绘陶鼎被送上坑岸。

两枚两半钱被送上坑岸。

……

仅这些文物,对于文管组的同志们已经很惊天动地了。他们陆续从混水中捞出陶器、漆器和铜器。不断有人惊讶而喜悦地轻声嘘叹几声,为严肃谨慎而又紧张的发掘工作增添几分轻松和乐趣。

先发掘的这座古墓为一号幕。在一号幕的东北面,有一只漆盘。看上去这只漆盘很薄、很脆。发掘小组的同志生怕由于自己的不慎而打碎这只漆盘,因此试探地将手伸到漆盘底下的泥中,感觉漆盘底下有草秸一样的东西,于是,为了确保漆盘万无一失地完整出棺,发掘小组的同志连同漆盘底下的草秸一同从泥中捞出。递上坑岸。

其他不少草秸也如此纷纷跟随、依附于其他器物而被捞出,并被捎带送进文管组的仓库。

泥水中仍然有不少这样的草秸。

文管组一位同志捞起一只用衣服将泥水擦净,发现手中的一段草秸并不是什么草秸,而是己成褐色的竹简,竹简上写有篆书风格的文字!

至此,发掘小组的同志们才知道这些草秸实在是万金难买的竹简呵!他们立即采取措施进行补救,将失散的小如草秸一样的竹简收拢起来,等待专家考证。尽管如此,仍然损坏不少竹简,这成为他们无法弥补、永远也无法弥补的缺憾。

1995年4 月28日,我找到临沂市博物馆老馆长杨殿旭先生,他在回忆了当年发掘一号墓之后,无比感慨地说:“当我们发现是竹简后,才意识到这对于国家,对于民族,对于历史是何等重要的事。可是,损坏的那部分竹简已无法挽回。我当时心情难过,一晚都没有睡好。”

“当时知道竹简上的内容吗?”我问。

“不,不知道。”

后来竹简经过山东省博物馆的毕宝启、吴九龙等同志的初步整理,一号墓出土的竹简四千九百四十二枚。这些竹简经过精心包装而被送进省会济南。后来经过专家校核,发现其中有消失了一千七百多年的《孙膑兵法》,共计竹简四百四十余枚,字数达一万一千余字。同时出土的还有《孙子兵法》,竹简在三百余枚。另还有《尉缭子》、《六韬》、《晏子》、《守法守令等十三篇》。后来,经过专家研究鉴定,银雀山一号墓入葬年代最迟不超过公元前118 年。《孙膑兵法》的竹简虽然由于年代久远等原因损坏不少,但仍有三百六十四枚被整理出来,分上、下编,各十五篇,计一万一千余字。仅此,已经强有力地证明孙膑及其兵法的真实性了,至此,可谓了结一桩历史疑案。

银雀山为孙膑正了名!

发掘一号汉墓的人们为孙膑正了名!

所幸卫生局到了1972年才想起要盖药检所,假如在1966年或者1971年间的某一天想盖药检所,那么,《孙膑兵法》及其他的竹简很有可能被当做封资修的东西而遭遗弃和毁灭,孙膑就可能永远被埋没于历史的尘埃之中,直到被沉重的历史所遗忘。我站在汉墓厅里,俯瞰一号墓室。它实在是一个平平常常的深坑。然而正是这个平平常常的深坑,却埋着一个不平常的发现,埋着一个惊世骇俗的发现,埋着一个光照万代的发现,这里连着一个伟大的名字,连着一个不朽的名字——孙膑!

一号墓所葬主人已无从可考,也不重要,但从随葬的竹简均为兵书上看,墓主定是个崇拜兵家之人,说不定生前是个将军什么的也不无可能。主人的生命、姓名随着肉体的泯灭而消失了,可他奉献给我们今天的财富却是无法估量的最优秀的民族瑰宝。

5

1991年8 月14日,《人民日报》(海外版)刊载了这样一则属名记者刘关权的消息,题目是《孙膑出生地被确认》,文章说:一批史学家时珍藏的《孙氏族谱》和《孙氏家祠序》进行了认真考证,确认两千多年前的著名军事家孙膑的出生地在今山东省鄄城县红船乡孙老家村。

孙膑生在何处?一直是个悬题。

史籍中对孙膑出生地的记载仅见汉代司马迁所著《史记。孙子吴起列传》。其中写道:“膑生阿鄄之间,膑亦孙武之后世子孙也。”近年来,山东省菏泽地区的社会科学研究工作者,经过周密考察,在鄄城县红船镇孙老家村发现了与孙膑有关的族谱、祠堂和牌位。此村距鄄城东北四十里,村内百分之九十五以上居民姓孙。问起孙膑,全村老幼皆知为始祖。村中还保留一座孙氏祠堂,每逢年节,供奉孙膑牌位。村中老人孙志一献出珍藏的《孙氏族谱》和《孙氏家祠序》以及《孙老家家族会支概况表》。经专家们研究考证,确认了孙膑出生地。

文中提到的鄄城东北四十里的孙老家村,就是当年叫冷家庄的地方。

当年,孙膑顽强地在这里来到人世,从这里走向纷乱斗争的社会大舞台,在建立了千古不朽的功勋后,又从这里消失隐遁了。冷家庄——孙老家对于孙膑可谓情重义厚。可是,二千二百多年后的那个疯狂的历史时期里,孙膑的后世子孙们为了保护宗族的证据——族谱,却忍受了同是孙膑后世子孙们的横加迫害和非难。孙膑老前辈如若地下有知不知会作何感想。

公元1966年,“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孙志一四十四岁。运动开始时,才过不惑之年的他如村里其他孙姓人一样积极投身于运动之中,把自己当作普通一兵,学习、开会、批判、发言。他祖辈出身贫苦的农民,家境困窘,是新社会给他一家带来了温饱的生活,他除了参加集体劳动外,还从外面拉回煤炭卖给村里村外乡亲,因此,日子虽然紧巴却比其他人家好过点。他没有理由不积极投身革命运动。

可是,尽管人在革命队伍之中,然而心却整天都被鞭挞一样狂突乱跳。

孙志一无论在学习理论还是开会发言时总感觉似乎有一种危机正潜伏在他的身边。他警觉地嗅出一种异常的政治气味越来越呛,这就是对于“封资修”

的东西的打击吵喝得越来越紧原来,在1943年他二十一岁时,父亲临终前曾将几大本《孙氏族谱》亲手交在他的手中。他永远也忘不了那天,外面正下着大雨,可他的父亲硬让他挖开屋角一条砖坯,他从墙坯中取出一个油纸包着的大包递到奄奄一息的父亲手中。父亲把这个不知传了多少代人的包郑重地放在他手上,说:“这是我爹交给我的。我现在交给你。你要记住:这东西比生命还精贵,你要保证把它完好地传下去。”

孙志一捧着族谱,哭着对父亲说:“我记下您的话,我一定爱护它,保证把它传下去!您放心去吧!”

父亲听到了儿子的话,终于慢慢闭上了眼睛。

这件事,孙志一连母亲也没告诉,更没有告诉村里的人。不过,还有一个家谱公开本,三十年一续,就在解放后的1950年还续过一次。因此,孙氏人们只知道有家谱,并不知道有族谱。

孙志一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

在一个沙尘蔽日的黄昏,红卫兵小将包围了孙志一的家,在进行一潘颂读语录之后,小将们让孙志一交出家谱,孙志一不交,被小将们推到院子里。

小将们把孙志一几柜子书全搬走了,一本没给他留。他们以为家谱定隐藏在书中。他们哪里知道,即使是个公开本——家谱,在孙志一心中也有它无法潜代的地位。小将们翻遍了孙志一所有的书籍,始终没有找到家谱模样的东西,因此,在村中央燃起一堆大火,把孙志一的藏书一把火烧了个精光。

大火映红了村庄,映红了夜空。火光中每一片飞上天去的灰烬都如一位古幽灵在哀怨孙志一为什么不保护好他们,为什么让他们的精神遭受如此劫难。

第二天,孙志一被几个红卫兵小将押到了村中央的空场地上。一个孙姓的小将抬脚就把孙志一踢趴下了,并喝道:“赶快交出家谱!”

孙志一抬起头,看清是族中叫孙锅底的晚辈。他听人说,孙祸底当了造反派的领导,他恭敬地说:“锅底,我没有家谱。”

孙锅底喝斥道:“别叫我锅底,叫我大名!”

孙志一是想叫锅底的大名,以表示对他的尊敬,可他怎么也想不起他的大名叫什么。

锅底又说:“孙志一,按说你是叔字辈,可现在是革命,我不能给你小面子而不顾革命的大面子。因此,这一回,你要是积极依靠组织,参加革命,把家谱交出来,咱们是叔侄;如果你执迷不悟,我行我素,视组织对你的挽救为软弱,一条道跑到黑,就不要怪我做晚辈的不恭敬了!”

孙锅底果然说到做到,后来几天里,他组织了大小批判会达十几次,批判会上,孙志一的待遇也逐级下降,起先还让他站着,后来就一脚把他踢跪下,再后来就拣了两块砖放在他的两膝下。批判发言的措词却在逐级升高,起先多少还有批评帮助的意思,可渐渐加温,最后就上升到阶级斗争、路线斗争的高度了。

一天晚上,孙志一躺在炕上,两眼迷茫不知所视何物。妻子来到他身边,说:“志一,你把家谱交给他们吧,给了他们就算完事了。否则总这样下去,我怕你吃亏呀!”

孙志一没说话。

妻子又说:“他们说,如果不交就定你坏分子。地、富、反、坏、右可都是阶级敌人呵!”

孙志一不信:“你别听他们的,我就是保存了本家谱,他们也不敢定我坏分子!家谱不是反革命宣言!”

妻子说:“家谱是不是反革命的,不是咱说了算。你听我一句,这本家谱村里很多人都见过,你恐怕瞒不过去,交出去算了,啊?”

一天晚上,孙锅底提着点心走进了孙志一的家。

“志一叔,吃了饭吧?”一进门,孙锅底就问候说。

见孙锅底亲自登门,手里又提着包点心,孙志一的妻子忽然感动得想哭,仿佛一个被遗弃的孩子突然得到了亲人的关怀。她接过点心、连连退着把孙锅底等人让进屋,又是扫炕,又是递火,热情洋溢。

对于孙锅底的突然来访,孙志一也暗吃一惊。他心里明白这叫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

果然,孙锅底说:“志一叔,谁都知道你手里有家谱,你抵赖是没有用的。这对你反而不利,你只要交出来,我们既往不纠。如果不交,下一步就定案,定你个坏分子也是不过分的。你我是亲戚,跟旁人不一样,我还听说小日本侵略那年,你还救过我爹。我全是为了你。为了你们全家才来跟你说这些话的!只要你交出家谱,我保证你从此就没事了!”

孙志一半天没说话。忽然,他问:“如果交出家谱,你们就不定我坏分子?”

孙锅底说:“是的!交出来就没事了。”

孙志一思虑良久,终于相信了孙锅底的话,从炕洞里取出那本家谱,交给孙锅底。

孙锅底欣喜若狂,接过家谱猛地翻了几下,起身就走。

孙志一妻子一把拉住他:“大侄子,你叔也是害怕才不敢说家谱藏家里。

现在,他知错了,家谱也交给你了。你可要高抬贵手,让你叔过这个坎呵!“

孙锅底由于在家谱问题上迟迟没有进展,在县造反派总部里渐渐有些失宠,因此,为了挣回面子和信任,他不择手段,软硬兼施,终于将家谱弄到手。他急于要早一刻把辉煌战果报告上级,以报功请赏,因此敷衍道:“我会的,我会的!”话没说完,人已出了孙志一家的院子。

孙志一夫妻如释重负,度过了被批斗以来第一个轻松、愉快、幸福、美满的夜晚。他们以为,灾难真的随着家谱的交出而出了他家的门,他真的相信了孙锅底的旦旦信誓,真的以为从此没事了,“坏分子”的黑帽子越过了他家的屋顶而寻找别的倒霉蛋去了。

就在家谱交出去的第二天,孙志一被揪到村中央空场地上,跪在砖上听候宣判:他被正式定为坏分子。

既挂了名,就要享受相应的待遇。孙志一从此被逐出“贫下中农”的队伍,低人一等,受大队、小队乃至任何一个队伍中人的管制,要绝对完成强迫给他的工作,无论多脏、多累、多繁重,每天三遍向大队造反派组织汇报他的思想和行动。

一天,当教师的孙玉京趁人不注意对他说:“我听说,造反派又要搜你的家,你当心点!”

孙玉京说完走了。

孙志一却惊蒙了!

孙志一回到家里,不吃不喝面墙而坐,一坐就是一夜。这一夜,他也没想好要把墙上的东西转移到哪儿去。

第二天,造反派果然如孙玉京告诉他的,来搜他的家了。

造反派的十几岁的娃娃们,用镐刨树根,用锹挖猪圈,用棍子敲壁,把他家能挪动的东西全挪了窝,就差没把房子扒倒了。娃娃们气焰虽高涨,但经验不足,因此,所有墙被敲击一遍,也没觉察出在屋的西北拐角墙基里正藏有他们要搜寻的族谱。

小将们终于收兵了,孙志一的一颗心才从半空中落到地面。

当天夜里,孙志一让老婆带上大小四个孩子回了娘家,他一个人如履薄冰,与影为伴,干到天亮,终于把族谱妥善转移到了安全地方。

第二天上午,造反派的小将们给孙志一戴上高帽子,上书“坏分子孙志一”游街批斗。

批斗会一场接一场地进行下去,孙志一在这场“革命”的浪潮中像一片树叶被大浪推上浪尖、又抛向浪谷。虽然,每一场批判会,他都恭恭敬敬地坚持到最后,可他看出,孙锅底之流是决不肯放过族谱,放过他的。

被批判的次数多了,他倒不害怕了。可是,时间一长,次数一多他比讨厌和仇恨任何阶级敌人都要更甚地厌恶批判会。他暗自思忖:必须想个万全之策,使孙锅底之流死心,从而结束这种整日被批斗的生活。思前想后,忧近虑远,孙志一决定秘密地请朋友抄一本族谱,将新抄本保留起来,旧本交给造反派,从而阻止断绝他们的追索。

搜遍记忆,往日朋友已成陌路,游街途中那一口口飞来的吐沫,批斗会上那一声声仇恨的指责,在孙志一已成为“坏分子”的今天,有谁胆敢成为他的朋友?

孙志一没有朋友。

孙志一病倒了,发烧、呕吐,不省人事。

几天后,他身体才觉有点气力,就下了炕,围着院子里一棵老槐树转开了圈。妻子以为他神经出了毛病,又哭又劝,终于把他拽到屋里。孙志一仰天长叹,谁是他真正的朋友?谁人可以帮助他度过难关?

孙志一睡着了,梦里,他成了孙氏族中的英雄,成了族人中最受尊敬、最受爱戴的人。许多花一样的孩子叫他“爷爷”,围在他身边,许多柏杨一般挺拔的后生喊他“叔”,让他讲膑祖。他老了,手拿几大本厚厚的族谱,口龄漏风却在给子孙们说孙膑祖:“我祖孙膑当年是齐国军师,与田忌并肩齐名,为齐国立下了赫赫战功……”

月牙淡黄色的光芒照在他的身上,照在他干瘦的脸上。半夜,他感觉有人推他,睁开双眼一看,是在外当教师的孙玉京老师。

孙玉京比孙志一大几岁,两人自小在一起玩耍,长大以后各人所从事的职业不同,但从没断了来往。孙玉京的儿子是造反派里面的,因此,有一次,孙玉京偷听到又要搜查孙志一家,就找了个机会告诉他。他知道孙志一手中有祖传了多少年的族谱。

孙玉京说:“我退休回村了,听说你病得不轻,发疯一样绕着大树跑,我怕你真的神经不正常,所以来看看你。我知道,你是冤枉的。”

孙志一自“运动”以来,第一次听到族中人对他说如此关怀温暖的话。

他的心发抖地激动了半天。

孙志一抑制不住内心的委屈和感激,紧紧攥住孙玉京的双手哭了。

孙玉京安慰着他,鼓励他生活下去。两个人唉声叹气,看不到希望,看不到光明,然而,不屈不挠的精神,要保住族谱的愿望使两个人的心更亲更近了。

孙玉京临走,从孙志一家背了一布袋煤。

从这一夜起,孙志一天天盼望孙玉京把抄好的族谱送回来。

许多天过去了,孙玉京仍然没有来送族谱。

孙志一在水深火热中熬着每一个日子,每一个时辰。但是,无论他多么担心族谱的命运,多么盼望族谱早一天抄好送到他手上,他却从不怀疑孙玉京对他对族谱的忠诚。他相信孙玉京,相信这个自幼就是他朋友的玉京大哥是他真正的“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亲朋密友。

一个月后的一天,孙玉京的儿子从天津回来,在大街与孙志一走个对过,刚照面,他就破口大骂孙志一是“坏分子,坏家伙!”

孙志一不敢吭声,绕着他走了。

才吃罢晚饭,太阳还老高,孙玉京怀抱一捆高粱甜杆进了孙志一家的院子。

孙玉京老远就喊:“志一呀,你别跟小辈的计较,我是替孩子来向你赔不是的。他不该站大街上骂你。来,这几根甜高粱给孩子们吃!”

孙玉京把高粱甜杆扔在了孙志一家的地上。孙志一看到高粱叶子里裹着一旧一新两大本族谱。他慌忙把两本族谱捧在手上,激动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孙玉京走后,孙志一把孙玉京抄好的族谱放进另外几本族谱中,一并放在一个罐里,埋到了院子的东南角下,上面堆了一堆从厕所和猪圈里新起的粪肥。

两天后,迫于政治压力,孙志一把那本旧族谱交给了造反派的小将们。

孙锅底把这一战果及时汇报,更得上级组织的信任和重用,即刻又得提升,当了公社“革命委员会”的第五把手。孙志一上交的族谱也在一个阴雨蒙蒙的上午,被一把火送上了西天。

一天,孙锅底突然找到孙志一,说:“你把新抄的族谱交出来!”

孙志一腿都软了,不知道小将们究竟知道多少,心里发虚,可嘴上却生硬地说:“哪有什么新抄的族谱,你们可不能冤枉好人呐!”

孙锅底带人在院里、屋里翻江倒海地又折腾了半天,自然一无所获,才欲罢兵,忽然看见了院角那堆粪肥。他手里没有锹,只有一根木棍子,像探雷器一样在上面捅来捅去。

孙志一只觉这一棍棍都捅在了他心上,突然,他看见孙锅底气急败坏地扔了棍子,从身边一同伴手中夺过铁锹,身一躬就要挖粪。

孙志一像挨了一掌似地清醒振作起来,他抢上前去,硬从孙锅底手上抢过铁锹,说了声:“我来!”就弯腰挥锹挖粪。他故意把锹插下去很深,又吃力地将锹拔起,挖出来的粪却不多,并把锹上的粪高高扬起,洒在一米外的地方。由于风吹雨淋,粪堆外面虽然风干一层,臭气不是很重,可粪堆内里却发酵变腐,再经孙志一一搅一扬,臭气熏天,才挖两锹,很多小将已经捂鼻子躲到院外面去了,还没挖十锹,孙锅底也坚持不住了,终于骂骂咧咧地掉头要跑,忽然想起孙志一手上的锹,又返身走到孙志一身边,一把将锹夺过,恶狠狠地说:“不管你耍什么花招,我们还会来的!”

第二天,天才亮,孙志一一家就被一阵砸门声惊起。孙志一怀里揣了个茄子似地小心把门打开,门外怒目而视站了一片手拿锹镐的造反派小将。

孙志一不敢怠慢,赶紧让开路把他们“请”进院。小将们或戴上口罩,或围上毛巾,一窝蜂地围住东南角那堆粪肥疯狂挖起来。

终于,“轰”的一声,东南角院墙倒塌了。

孙志一坐在门口,嘴里叼着自己卷的喇叭烟,抽了一口又一口。倒塌的院墙灰尘弥漫了他家的院子,呛得他咳嗽了好几声,可他连看也没有看那土坯的院墙究竟塌了多长一段,再垒起它需花他多少精力。

这一次搜家,孙锅底及他率领的小将们终又以一无所获而告终。

孙志一何以如此镇定地眼看着小将们把粪堆搬了个地方,看着小将们往他埋族谱的地方下锹下镐而不惊不惧?原来,孙志一料定孙锅底不会死心,定还会带人来找族谱,他于头天晚上将族谱用牛尿泡包扎好缚在一块砖上沉在了他家的大水缸的底下,水缸就在院子里。水缸很大,能盛七八担水,把书一样的族谱放进水中,孙锅底之流再聪明也想不到。孙志一为了族谱的安全,可谓“狡猾”,可谓费尽了心机。他的智力是十个孙锅底也比不上的。

就这样,族谱在众目睽睽之下而又一次躲过了劫难。

从此,孙志一仍不时地被叫去受教育,挨批斗,可不知为什么,次数渐渐少了,间隔的时间也长了。

终于,有一次他去大队做“早汇报”,大队里的造反派们有点不耐烦了,催他快点,甚至没听完就撇下他走了。再后来,他到大队就找不到要听他汇报的人了。他挨个办公室找“领导”们,可一个人也看不见。

原来,仅孙老家村的造反派就分了三派,加上保皇派,一共是四派。他们随着“运动”的深化而忙于“大辩论”、“大字报”、“大武斗”,对孙志一这样的“坏分子”,造反派已无遐顾及。孙志一侥幸将族谱从水缸中捞出,重又埋进他家的房墙一角里。孙志一“坏分子”的罪名一直背到“文化大革命”结束后的平反那一年。

从那以后,再也没有人敢朝他吐口水、说脏心的话,可他却仍然走路沿着墙根、且躬着腰、低着头,一副谨小慎微、高远清冷的神情。

自1991年以来,不断有来自河南、黑龙江、广东、广西等省及台湾、新加坡的孙氏后代来信来人联络认祖。孙膑六十六世孙孙中山在广东的孙氏族人还寄来一本族谱……

孙志一成为江南塞北孙膑后代与孙老家村联系的联络官。他不拿一分钱报酬,承担起接待前来瞻仰孙膑故里的中外友人的工作,为他们讲说孙膑的故事和传说,讲说“孙庞斗智”,讲说桂陵大战和马陵大战……迎来送往,孙志一在琐碎而繁杂的工作中找回了自己的生命,又焕发出更新更强的青春活力。

孙志一已七十三岁高龄。我坐在他对面,清晰地能看清他脸上的老年斑。

他的耳朵有点失聪,可他的声音却洪亮如钟,他深邃的目光也仿佛年轻人一样充满了希望。他告诉我说:“91年菏泽地区社科联的领导来问我要族谱看时,我还以为‘文化大革命’又来了,可把我吓了一跳,我想:我要再一次被打成‘坏分子’,这条命可就交待了!”

他微笑着说得很轻松,可我从他话里听出一位饱经沧桑的老人的不平和抗争。我问孙志一老人:“为了保存这些族谱,你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屈辱。连妻子、儿子也受到牵连,你不后悔吗?”

孙志一老人说:“不后悔。”

“你是令人尊敬的英雄。”我说。

孙志一老人摆了摆手:“不,我不是英雄。我只想对得起膑祖,对得起老少爷儿们。”

孙志一老人告诉我,孙玉京——当年为他抄族谱,并始终与他同心同德的老教师于1990年去世,终于没有走到今天,没有看到孙氏族谱骄傲地摆在人们的面前……

6

孙老家村东侧有一片浓郁葱宠的果树林,苹果花才开过,桃树上的毛果已经有指盖大小了,明亮的夕阳披洒在果园里,微风拂来,树影婆娑、幽香四溢。果园外垂柳袅袅,芳草萋萋,鸟儿在枝头、草丛中雀跃嘻戏,几个稚童跟随在收工的农人身后从村外麦田地里往家走。

孙氏家祠就座落在这片果园的北面。

相传,孙氏家祠初建于明景泰五年,占地十余亩,有正殿五间,东西厢房各三间,但不幸于崇祯年间遭兵火而毁,到了清道光年间,在族人的大力支持下,又重新建起了孙氏家祠,大殿、厢房等都恢复了原貌。其建筑形式古朴典雅,花纹雕刻精致,且四檐外出,上有铁锸云雁,高约八尺,形状美观而又大方。大殿前面有家祠碑一座,碑阳刻有“孙氏家祠序”,碑阴刻有孙氏分支概况,大殿上方有一长方形扁额,上书“孙氏家祠”四个字,两旁对联是“雍右立宗两千年家声未坠,古鄄分支六十世祠庙犹存”,殿门对联是“祖德宗功千载泽,子承孙继万年春”,横幅是“源远流行”;大殿设有神龛,高六尺,宽五尺,两边刻有镀金龙凤花纹,正中供奉孙膑牌位和苏夫人牌位,上有二龙戏珠。然而,在“文革”中,家祠受到严重破坏。

我有幸看到正在恢复修建的孙氏家词。它仍然建在原址上。大殿里绘有巨幅壁画,壁画分“少年牧牛”、“拜师学艺”、“下山受难”、“孙庞斗智”、“著书立说”等画卷,大殿正面,悬挂着由村民孙纯武保存下来的孙膑传影。这幅传影绘制在古旧粗棉布上,孙膑端坐于四轮车上,长髯飘拂、神采奕奕。他左手掐指运算,目光慈祥而又深邃,似在运等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影后是丽山秀水、长林丰草。

家祠院中耸立着张爱萍、杨得志、杨成武等将军们的碑刻题词。

原中央军委秘书长、国务委员兼国防部长张爱萍题辞道:胸中自有雄兵百万。

原中国人民解放军总参谋长、国防部副部长杨得志上将题辞道:研究孙膑兵法,振兴鄄城经济原中国人民解放军副总参谋长杨成武上将题辞道:战国名将,齐之栋梁原中国人民解放军副总参谋长、总后勤部部长张崇逊上将题辞道:简藏雄兵原中国人民解放军总后勤部政委王平上将的题辞道:流传千古,名扬四海原中国人民解放军总参谋部装备计划部部长、国防科工委副主任万毅中将题辞道:膑翁韬略世传扬,为救邯郸围大梁,减灶计成敌断误,马陵道上魏军亡!

另外,还有何正文将军、伍修权将军、段苏权将军、杨秀山将军、胡奇才将军、方强将军、孙毅将军、黄新延将军、贺晋年将军、李贞将军、曹思明将军、陶汉章将军、阎揆要将军、欧阳毅将军、郭化若将军、黄延中将军、莫文华将军等的碑刻题辞。

徘徊于石刻碑林之中,我突发奇想:孙膑要是此时能回到孙老家来看看,走进孙氏家饲来看看,亲身体验一下无论是孙氏子孙还是别姓的中华儿女对他的崇敬和缅怀,他会作何感想呢?

不,这是不可能的,我怊然若失,心情郁闷。我往家祠外走去,一位孙老家村的媳妇突然迎头拦住了我。

她看上去有四十岁,岁月的沧桑已经爬上她的额头。她听说我是专门来拜谒孙膑故里的,就主动告诉我说:“膑祖回来过!”

我激动而兴奋地听她说下去她说:“去年,家祠才把围墙围起来,大殿里也修复好了,我们很多孙老家的人就看见孙膑驾着云回来了,就落在家祠院里。”

原来,就在1994年夏末秋初时节,一个晴空万里的日子里,从西天飘过来一片云。这片云形状很像一位仁立的老汉,白发长须、身材魁梧,老汉脚下是一片透着霞光的彩云,这片云来到孙氏家祠上空就突然不见了,天空依然蔚蓝,家祠里寂静无声,可天上那驾云老汉却消失不见了。

孙老家在大田里劳作的孙膑后世子孙中有很多人亲眼所见。上了年纪的老人就说:“这是膑祖回来了,膑祖看家祠、看我们来了!”

于是,从那时起,村里的人就传孙膑驾云回来过。

这个美丽动人的故事表达了孙膑子孙们对膑祖的怀念。中年妇女生怕我不信反复说了几个“是真的、是真的!”

我也说:“这是真的!”

仰望天空,我没有看到形状如者头仁立的祥云,更不知道孙膑什么时候还会驾云回来,可我坚信,孙老家人们看到的是真的,孙膑真的回来过!

在鄄城采访中,我得知台湾省有个孙膑教,每年都来大陆参加纪念孙膑的活动。当县委宣传部的同志安排他们瞻仰孙膑墓时,他们坚决不去。他们说孙膑没有死,孙膑成仙了。

他们是虔诚的。在他们心中,孙膑永生。

我也如他们一样虔诚,因此才有了这本书。在我心中:孙膑永生。

当我为寻找孙膑而走遍了齐国的大地,当我为寻找孙膑而跨越两十多年的历史高山后,我才忽然醒悟:我寻找孙膑,实在是寻找一种精神,一种忘我精神,一种奉献精神,一种不屈的精神,一种拼搏精神,一种向往和平用智慧战胜邪恶的精神。

孙膑不死。

孙膑精神永存。

深深地感谢在我的山东一行中给予我关怀、照顾和帮助的首长和同志们!深深地感谢在这本书的创作和出版过程中给予我支持的老师和朋友们!

他们是:黄栋甲、陈晓东、毕宝启、杨殿旭、刘士平、张敬毅、王珍发、李沓、王苹、胡艳伟、刘效周、孙世民、孙秀芝、姜培建、肖焕士、张伟、刘海浩、王军、王飞。我还要特别感谢解放军出版社的峭岩副社长和陈济康编辑。正是有了他们的支持和帮助,才有我的山东一行,才有今天这本书。我深知自己才疏学浅。我诚惶诚恐地告别了孙膑的故乡,告别了《孙膑》,我将恭恭敬敬地期待师长们的批评和教诲。

王霞

1995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