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汉年在上海》9.8 敦厚长者“胡越明”

叶凡

抗日战争期间,我家住在上海英租界的一处弄堂房子里。我的一个同班同学在她母亲逝世后不容于姐夫,得到我的同情,住进我家的一个只有6平方米的非常简陋的亭子间。她就在这里开党小组会、支部会……后来,她介绍我入了党。我家周围环境很简单、安全。党的领导同志也常来这里碰头、谈工作。这里先后掩蔽过5个女共产党员;油印过党的秘密文件。后来,区委书记竟把上海地下党的领导人、中共江苏省委书记刘晓同志也带到这里。1942年夏初的某日,刘晓同志带了一位年龄与他相仿的领导同志来到这里。这位同志非常和蔼,戴了一副金丝边眼镜,一派斯文。一进房间,他就对我说:“我们年纪比你大得多,不能说是你的同学,你就说我是到你们学校向女学生推销丝袜时认识你的,到你家来是为了请你帮我推销丝袜。他(指刘晓)是我带来的。我的名字是这个,电话号码是这个。你遇到什么问题时,可以打电话找我。”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张名片,用自来水笔在上面写了些什么就递给我。我一看,铅印的名字是“胡越明”,手写的是10789五个数字,写得潇洒流畅,我至今还记得。另外还印着什么头衔之类的,我没有注意。刘晓同志说:“我们在这里谈话时,你不要躲出去,免得你家里的人感到奇怪,为什么客人关起门来,主人家却要躲在外面。但是,你不要听我们的谈话。”

其实,我哥哥上学去了,母亲出去搓麻将了,别的人根本不管我的事。我的同学们来来往往,他们也都看惯了,不会觉得奇怪。我是入党才一年多的在基层工作的女学生,对党内领导同志敬若神明,所以就老老实实地坐在一旁看书,把思想集中在书本上,没有听他们的谈话,连茶水也忘了奉上。

他们走后,我看着名片想着:这名字当然是假的,胡,胡说八道吆,越胡说越明白;铅印的,还不知是怎么搞来的。电话——我想当然更是假的,刚才现写的;本来是7、8、9、10,假装是外滩一带的1字打头的,成了10、7、8、9。这样一想就记牢了。别的字,反正不是丝袜商人,不记它。“这是怕我听错了,或是听一遍记不住,才给我看的。”于是我就烧掉名片,冲掉纸灰。

之后,我才知道潘汉年真的用过这个名字。名片是他自己的,电话也是真的。原来这是留给我的一个护身符。

当时,我家生活是靠父亲从重庆汇款来维持的。有时,款不能按时汇到,就靠典当度日。1942年夏季,我到新闸路底的一户人家当家庭教师,挣些钱来供我自己活动和学习之用。为了省下车费,常是步行而去;只在因故迟出门时,才坐电车。我舍不得花钱乘头等车厢,总是坐三等车厢。

有一天,刚走进三等车厢,就猛然看见“丝袜商人”坐在通往头等车厢的小门旁。他穿着一身漂亮的白西装,戴着一顶高雅的白草帽。我着实吃了一惊。他却坦然一笑,点点头算是对我招呼,我也赶快点一下头就坐下,不敢走过去和他说话。再一看,车厢里稀稀拉拉坐了几个普通市民,才定下心来。过了两三站,他先下车,仍是微微一笑,点点头,算是道别。我一看,没有发现什么人跟着下车。

一次,潘汉年与刘晓在我家碰头时,潘提前来了几分钟,他问我:“我好几次看见大热天你在马路上走,是到哪里去?为什么不坐车?”对党内领导同志,我当然说实话。那时候,共产党员口袋里没有多少钱,也用不着难为情。他听后仍是微微一笑,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我却在想:他也常在这条路上坐电车?也坐三等车?为了省钱?那为什么穿那种西装?是在甩掉什么尾巴?解放以后才知道,潘说过,认识他的人一般不会坐三等车,他有时坐三等车,既省钱又安全。

到苏北解放区听了学习班里关于保密工作报告时,才知道“胡越明”原来是领导隐蔽战线工作的潘汉年同志。别人在议论他的“神通广大”、“神出鬼没”……,我却总觉得他与想像中做地下工作的人不易联系起来。我只觉得他待人宽厚,一片祥和。那微微一笑、点点头,总是让人心里充满了温暖。尤其是1946年8月那次,在老蔡的书房里与我单独谈话时,是那么恳切、关心。他批准我去和莫洛一同工作,和莫洛结婚;交代了在那里长期工作的任务和工作方法;决定我的组织关系留在上海,由“大姑”和我联系。因为她有公开身份,容易找到。潘肯定了莫洛的人品,说他是个好同志,分析了莫洛与我经历不同,个性不同,嘱咐我要与他互让、互谅。他的话使我满心感激,不知说什么才好。最后,潘说:“去吧!好好干吧!”仍是微微一笑,点点头。那是我见他的最后一面。

1949年底以后,我和莫洛转业到财贸部门、工业部门工作。经过1955年的风波,历次的大规模政治运动、尤其是那十年浩劫,我们都受到了歧视、排挤和打击。但却始终保持自由之身,还能在各自的工作岗位上尽己所能地为建设社会主义添砖加瓦。

“四人帮”倒台之后,我逐渐与一些多年不通音讯的老同志见面了。要互相诉说的话是讲不完的。1979年11月,我终于能在吴康和刘人寿两位同志面前说出那么多年郁积在心里的那句话:“我不相信潘汉年是什么敌人、特务!”我相信这是当时许多老同志的共同心声!

冤屈终于得到昭雪,但是人却早已不在了。

有人引用过“大雪压青松”的诗句。我却想:大雪何其多!其实不必等到雪化,人家也看得出那青松的高洁。那静谧的雪景岂非比那尘红陌紫、柳绿桃艳的春光更美,更能表达那难以言传的意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