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第121章


此时霜雾已散,西门老总事正在侧舷摆动着白旗调遣船只。华月夫人向下看去,便见自己的黑帆小舟旁泊着一艘打造得极为精巧的白帆轻舟,似乎比自己的五人小船还小了些许,便问:“这轻舟可有水手?”莫胡笑答:“没。我自个驾船了,采茶买菜都是它。”华月夫人惊讶道:“采茶?哪里采茶?”莫胡笑答:“每年开春,我都随大商船南下楚吴,驾着这只轻舟上震泽东山岛采茶呢。”华月夫人不禁脱口赞叹:“哟!没看出还当真楚姑一个了!”吕不韦便是微微一笑:“夫人,不韦或可有谋,然却无假也。”华月夫人明朗笑道:“只要是个真人,老身决然不负先生。”

此时两艘小舟并行靠近大船,莫胡搀扶着华月夫人下了侧舷板桥,在黑帆船头深深一躬:“母亲慢行,女儿驾舟随后了。”便轻身一跃,稳稳地落在了侧旁丈许的白帆轻舟之上。大船侧舷的吕不韦向黑帆小舟遥遥一拱手,大船便是一声高呼:“送我大宾,其利断金!”呼声落点,西门老总事白旗挥动,两艘小舟便悠悠去了。

“起锚。”吕不韦轻轻一声吩咐。

大商船悠悠然漂离码头顺流东下,出咸阳过栎阳再过下邽,一天晚霞的时分,便进入了林木苍莽的陕塬河道 。吕不韦站在船头,白衣飘飘极目远望,便见陕陌山塬万木秋色,浩浩大河在山塬东尽头铺开,两岸苇草茫茫起伏,抖动着一片无边无际的粼粼锦红。

这个华月夫人实在是个人物,既干练实在又扑朔迷离,一时竟是难以揣摩得透。实在说,托付探听嬴异人,原是正中下怀,吕不韦自然不会拒绝。然则,吕不韦心下总是飘荡着一丝不安——华月夫人似乎隐隐约约地揣测到了什么,似乎料定了吕不韦不会拒绝,既是明晰托付,又是隐约防范,抛出一个“黑冰台族侄”便是最大的玄机!吕不韦久做兵器盐铁大宗生意,在商旅道也是最需要防范各国暗劫的。为此,吕氏商社对天下七大战国的“秘兵”历来探听得一清二楚,赵国黑衣、魏国苍獒、韩国铁士、燕国虎骑、齐国海蛟、楚国吴钩、秦国黑冰台。对秦国黑冰台虽然不如对山东六国“秘兵”那般了如指掌,却也是大体熟悉。比较而言,秦国对秘兵掌控最严。自秦惠王与张仪创制黑冰台,便严令黑冰台只隶属丞相府行人署 ,只涉外事,严禁干政。黑冰台之调遣,以开府丞相奉秦王秘密兵符为准,其余任何权臣不得介入。目下,连蔡泽这般已经是封君开府的丞相,尚不能得秘密兵符调遣黑冰台,一个华月夫人,竟能以族中长辈名义调遣一个黑冰台武士?吕不韦相信,这个精明的夫人不会是故弄玄虚无中生有,然则果然属实,这其中便大有文章!蓦然之间心下一抖,吕不韦便觉得云雾之中似乎有一双深邃的眼睛遥遥俯视着一切……

正在兀自出神,吕不韦却闻前方一阵似吟似唱的歌声遥遥传来:

大道将成兮  天地无情
陶朱泛舟兮  其心难平

随着一声激越的长吟,便见北岸茫茫苇草中倏然荡出一只独木小舟,舟头一人红衣散发斗笠长桨,横在河面竟是厉声一喝:“吕不韦!尔竟不辞而别!”

吕不韦拱手一阵大笑:“纲成君,做截道生意么!”

“老夫要事,你只下来!”蔡泽的声音尖亮地回荡在河面。

吕不韦转身下令:“放下轻舟,大船如旧行进。”片刻之间,大船侧舷漂下一叶小舟,吕不韦攀着绳梯下到水面处跃上小舟,径自操桨便荡了过来。靠近蔡泽小舟,吕不韦高声笑道:“纲成君,我这里有两坛老酒,过来如何?”说话间两只小舟并拢,吕不韦已经用长钩搭住了独木舟,蔡泽黑着脸道:“我船漂走了你却赔么!”吕不韦哈哈大笑:“这叫两头钩,卡住船帮,两船便是一体,只过来便是。”蔡泽嘿嘿一笑:“商人毕竟有门道。好!老夫过来也。”纵身大步跨越,却是一个趔趄坐到了吕不韦对面,两人不禁一阵大笑。

吕不韦轻轻扶橹,又将小舟荡进了茫茫苇草,便坐下来提过两坛酒打开:“纲成君,吕氏老家酒,一人一坛了。”蔡泽接过扬起脖子咕咚咚喝得几大口,说声好酒,便喘息着道:“那个华月夫人,有托于你了?”吕不韦一笑:“纲成君此话何意?”蔡泽却只黑着脸:“你只说,是有是无。”“有。”吕不韦一副坦然,“私事相托,有违秦法么?”蔡泽便是嘿嘿冷笑:“遴选储君,好大私事也!”吕不韦笑道:“夫人所托,捎书问事而已,并非教不韦遴选储君。纲成君,有事直说便了。”蔡泽锁着眉头冷冷道:“今日我被急召章台,老秦王只一句话:异人之事,宜私不宜公,君可徐徐图之。你只说,此话何意?”

吕不韦思忖道:“纲成君之意,是老秦王密令?”

“说不得。”蔡泽又是冷冷一句。

“便是老秦王密令,与不韦何妨?”吕不韦笑道,“为各国捎带传书问事,商旅道上比比皆是。便是纲成君,又何至如此不安?”

“商旅之道,怎知其中奥秘!”蔡泽喟然一叹,“你只想,‘徐徐图之’其意何在?还不是要老夫撒手!既要老夫撒手此事,便当重新开府领政,可又没有明诏,丞相府还在太子嬴柱手里。你便说,老夫不是分明被闲置了?你自是不急!”

“事中迷矣!”吕不韦不禁哈哈大笑连连摇头,“不韦远观,这却与纲成君事权无关,无非目下稍闲而已。若无意外,一年半载间,纲成君依旧是开府丞相。”

“何以见得?”蔡泽立即追上一句。

“帝王执掌公器,事理之心却于常人无异。”吕不韦侃侃道,“纲成君但想,老秦王旦夕无定,何尝不想看看这个老太子处置政务之才干?若仅仅镇国,下有丞相,上有秦王,太子便是优哉游哉!借立嫡之机闲置丞相,一肩重担压给太子,老秦王所图谋者,便是要看太子能否担得繁剧国务。足下爵位擢升反而闲置,看来不可思议,实则却是老秦王暗伏的一着妙棋:权臣淡出,但有国乱,便是安邦砥柱也!”

“噫——!”蔡泽奋然中透着狐疑,“老秦王何不明言?”

一阵默然,吕不韦生生咽下了冲到口边的一句话,只是淡淡一笑:“权谋之心,鬼神难明,不韦何能尽知?”

蔡泽遥望着西天晚霞,兀自喃喃道:“莫非也不放心老夫,要试探老夫临危应变之担魄?然则让老夫自己揣摩,也不怕诸事不备临危抓瞎?老秦王,说不清说不清也。”吕不韦看着蔡泽又是淡淡一笑,依然没有说话。

“不韦啊,”蔡泽叹息一声,“老夫看来,你似商非商,倒是从政之才也!”

吕不韦不禁哈哈大笑:“就事论理罢了,纲成君折杀我也。”

蔡泽突然正色道:“余事不说,老夫截你,是有事托你。”

“噢——?”吕不韦大感意外。

“请在邯郸着实查勘,有无近期秘密接回异人公子之路径?”

“秦有黑冰台,何须我做秘密斥候?”

“黑冰台?”蔡泽冷冷一笑,又恢复了惯常口吻,“赵国还有黑衣!再说,黑冰台要老秦王秘密兵符兼手诏,方能启动。老夫却只想动用属下之力,秘密了结此事。只要异人公子回秦,这番立嫡纠葛便告完结,老夫便只安心做丞相治国了。”

“纲成君,还是水到渠成者好。”吕不韦少有的正色一句。

“你自不急!”蔡泽张红着脸,“名士当国,陷在此等泥沼云雾中成何体统?百年以来,计然派唯一为相者,便是老夫!若不能治理出一个富强之邦,计然派声誉何存?李冰已经修成了都江堰,蜀郡大富!若不能在关中大兴水利,纵立得一个好秦王,老夫却有何颜面做这个丞相!”

良久默然,吕不韦淡淡一笑:“纲成君如此想,不韦便受托一试了。”

“好!”蔡泽哈哈大笑间一拱手,“老夫去也。”

秋日的晚霞消逝,独木小舟倏忽融进北岸黝黑的陕塬,一轮明月便悠悠然挂在了山头。吕不韦望着秋月愣怔良久,方放舟而去,在三门大峡追上大船扬帆东下了。

每年立秋,都是邯郸最红火热闹的日子。

凉风至,白露降,寒蝉鸣,是为孟秋。孟者,排行之大也,以时令论,便是四季之首月。正月、四月、七月、十月皆为孟月。七月为孟秋之月,第一个节气便是立秋。阴阳家云:“立秋之日,盛德在金。天地始肃,不可以赢。”也就是说,从七月开始,天地之气转为肃杀(缩),人之言行亦当顺天应时,由饱满伸张转为收缩内敛。于是,邦国决狱讼论有功,农家收五谷入仓廪,商旅清货仓盘收支,士人论学问推贤能。举凡朝野百业之言行,都围着大收获转向大收敛这一主旨,在热气腾腾地进行着一年中最后的大忙碌。

立秋抡材是赵国士林一年一度的大典,也是邯郸孟秋月最大的盛会。

战国之世,士人领潮流之先,挟长策以游说诸侯,不钻营,不苟且,不出违心之论,不为违心之行,合则留,不合则去,邦国择士,士择邦国,其人格之独立,其精神之自由,虽千古之下亦令人神往!治国名士如此,治学名士亦如此——或投学宫以立身修学,或居山林以收徒教人,或游天下以传布信仰,或专艺业而躬行实践,恒专恒信,矢志不移,代代传承,遂成大家。如工师之技,如农家之艺,如医药之道,如营国之学 ,如格物之辩,如堪舆之术,如音律器乐,如私学育才,尽成亘古之奇伟高峰!于是,天下便有共识:一国能否强盛,根本处便在聚士召贤。

战国谚云:“得士人者得天下。”说得便是战国士人的潮头风光。

中原士林之盛,原本以魏国大梁、齐国临淄居先。战国口碑云:“经邦名士多出魏,天下学问尽在齐。”说得便是当年魏国齐国的士林盛况。李悝、乐羊、吴起、白圭、商鞅、孙膑、张仪、范雎,这些赫赫名士即或不是魏人,也是先入魏国成名而后出走。而齐国临淄之稷下学宫,则汇聚了除墨家之外的天下几乎所有的学派,学问大家一时蔚为奇观:儒家孟子、法家慎到、儒法兼具的荀子、阴阳家的邹衍、纵横家的鲁仲连、名家淳于髡、黄老学派的田骈、宋鈃、伊文、环渊,杂家的田巴、接子等等等等。惜乎魏齐两家好景不长,自魏惠王后期,魏国大梁便失去了中原文华中心的地位。自齐宣王之后,齐国经六年抗燕大战而全面衰落,稷下学宫士子纷纷流失,临淄也风光不在了。

如今,中原士林的中心转到了赵国邯郸。

赵国尚武之风最为浓烈,士风原本寻常。然自赵惠文王起,赵国成为唯一能与秦国抗衡的山东强国,加之齐魏两国衰落,名士便争相流向邯郸。数十年间,赵国官署的文吏大多被山东士子取代,王族贵胄的门客大大增多,各种学馆也雨后春笋般遍布邯郸。六国合纵败秦后,更有一变数推波助澜,使邯郸士风不期然蔚为大观,一时居天下之冠。

这个变数,便是“战国四大公子”之首的信陵君魏无忌客居邯郸,与平原君赵胜互为呼应,使邯郸士风大盛。战国四大公子者,信陵君魏无忌(魏国)、孟尝君田文(齐国)、平原君赵胜(赵国)、春申君黄歇(楚国)也。四人当年与苏秦张仪斡旋于合纵连横,从此成风云之士,天下呼为“四大公子”。四公子以信陵君才具最高,知兵善战而通晓政务。秦赵对抗后期,信陵君又统率六国联军救赵败秦,堪称名重天下。其余三人则因种种因由,此时已经黯淡了许多。孟尝君田文侠风过甚,柔韧不足,治国领政也是寻常,罢职后心志颓唐,在燕齐六年对抗中匿居封地,郁闷病死。春申君黄歇,善于斡旋庙堂,军政才能却尽皆平庸,随着楚国衰落便淡出中原邦交,小心翼翼地固守着自己最后的封地与权力。平原君赵胜,虽历经危难而矗立领政之位,然却因治民乏力、长平大战赞同去廉颇用赵括、合纵败秦后对信陵君鲁仲连多有不当等诸多瑕疵,名望一时大损。

于是,信陵君便如一株参天老松,巍巍然矗立中原。

盛夏之时,信陵君与一班门客便开始了大典谋划。本心而论,信陵君并不想在邯郸张扬过甚。毕竟,赵国离魏国太近了,自己在赵国的一举一动都会立即传到大梁,生出种种难以预料的议论。议论越多名望越大,回到魏国的可能就愈加渺茫。审时度势,信陵君便抱定了一个方略:布衣客居,常道交士。就前者说,在赵国不受封地不任官爵,只做布衣游士般客居。如此,既可向魏国昭示自己依旧是故国之身,又可使赵国觉得自己没有野心图谋,而减少对自己的猜忌。就后者说,与士子们常态交往,便是向天下昭示信陵君还是信陵君,本色无改!危难之时,自己能窃取兵符诛杀大将一呼百应而夺兵救赵,靠得还不是平日的信义威望?若过分收敛,做成一副苟且行状,信陵君还是信陵君么?

心中底定,信陵君便一如既往地与贤能之士多方结交,布衣入市井,觅得了薛公毛公做座上宾。昔日星散的门客得信,也纷纷从大梁与各国都城来到邯郸重新投奔门下。对于去而复返的众多门客,信陵君没有孟尝君那种“士态炎凉”之怨,一概的慨然接纳。纵是平原君的门客改主来投,他也是毫无顾忌地接纳。如此三五年,信陵君的门客士子便荡荡乎三千余人,竟超过了昔年养士最多的孟尝君,成为战国养士之最!

战国养士之要,首在权臣的封地根基。没有封地,士子来投便衣食无着,自然谈不上接纳门客。门客士子三千,其衣食住行之费用比同等数量的军兵却是大了数倍!没有百里以上封地的寻常贵胄,根本无能为力。此养士之难也。

信陵君在赵国没有封地,寻常看去便无法养士。然则,一切难题竟都是水到渠成般化解了。其时信陵君救赵败秦,功劳声望名重山东。赵孝成王因不敢兑现原先对救赵功臣的封地承诺,已经使天下议论纷纷,此时便做出了分外慷慨的姿态,非但将邯郸最大的一片王宫园林拨给了信陵君做府邸,号为“信陵圆”,且月支千金以为衣食。山东各国惟恐不能结交信陵君这般救亡名臣,此时风闻其招士纳贤,便纷纷赠金赠物。列国巨商大贾为昭示义举,也各各慷慨解囊。倏忽一年,信陵君财力反倒是比在大梁还要充盈,足堪荡荡三千门客了。

自然而然地,信陵圆便成了每年立秋抡材大典的不二会场。

抡材者,遴选木材也。《周礼·地官》规范其山林土地官员之职责云:“凡邦工入山林而抡材,不禁。”也就是说,邦国工匠在特定时节进入山林挑选木材,是法度允许的。进入春秋战国,抡材一词流变为考校遴选人才的专用语。虽说百业都有抡材之说,都有抡材之举,然最引国人关注的,还是士子们的抡材大典。

这种抡材盛会,并不是为某国某郡实际选拔贤能,而是以大聚会大论战的形式,切磋探究天下大势,一年一个主旨议题,各家各派畅所欲言,个中翘楚便一举成为天下名士,周游列国便是身价百倍。如此功效,非但士子们人人视为一举成名之盛典,便是各个邦国也是深为关注,纷纷派出秘密特使或各种形式的斥候到会踏勘,以求有用之才。

依着传统,抡材大会的主旨议题由东道主会同公认的名士大家商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