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第143章


五更鸡鸣,一车一马出了出了咸阳东门辚辚直向函谷关。

上将军蒙骜对嬴柱父子的突然到来很是惊诧。秦国法度:太子不奉王命不得入军。嬴柱是老太子了,又与蒙骜有通家之好,突兀入军便不怕涉嫌违法么?虽则如是想,蒙骜毕竟久经沧海,当即在狭窄简朴的中军幕府摆下了洗尘军宴,四面帐门大开,虽说山谷凉风习习穿堂,伏暑燠热之气一扫而去,可甲士军吏身影历历可见,宴席情形也便是尽人皆知。

“安国君如何知道老夫在函谷关?”一爵洗尘酒后蒙骜高声大气地笑了。

“不在蓝田大营,上将军能去何处?”嬴柱也是高声大气地笑着。

“安国君若去崤山狩猎,老夫许你三百弓马。”

“既非狩猎,亦非出使。嬴柱此来,本是王命也。”

“早说也!”蒙骜哈哈大笑着回身一挥手,“军吏甲士退帐,敛上幕府!”

“不须不须,我却是受不得燠热闷气,如此正好。”

“也好!若不关涉机密,安国君尽说无妨。”

“这是六子傒,老将军可还记得?”

“自然记得也!只是多年不见,公子更显凛凛之气了。”

“此子好武,我欲送他军旅历练,老将军以为如何?”

“入军何消说得!”蒙骜慨然一句却又目光一闪,“记得公子傒曾因功得簪袅爵,依照法度,便可直做千夫将,或移做军吏,不知安国君与公子何意?”

未等嬴柱开口,嬴傒便霍然起身一躬:“禀报上将军:嬴傒爵位并非战功得来,今入军旅,愿效当年白起先例,直入行伍军卒,凭斩首之功晋升!”

“好志气!”蒙骜拍案赞叹,立即高声唤来中军司马吩咐,“依法登录嬴傒军籍,隐去王族名份,分发函谷关将军麾下,即刻办理!”

“嗨!”中军司马挺身一应回头赳赳高声道,“公子军中姓名,秦傒!若无他事,即刻随我去函谷关将军幕府!”

“嗨!”嬴傒赳赳应得一声回身便大步出帐。

“且慢!”嬴柱一招手站了起来走到帐口,解下黑色绣金斗篷默默地给儿子披在了肩头,又解下腰中一口短剑塞在了儿子手中。嬴傒觉察到了父亲的双手微微颤抖,斑白的两鬓竟在顷刻间苍老了许多,心头不禁便是猛烈地一跳!瞬间犹豫,嬴傒咬着牙关回过神来笑道:“父亲,这般物事军卒不宜。”又给父亲系上了斗篷挎好了短剑,便是深深一躬,“君父老矣!善自珍重!”猛然回头大步赳赳地去了。

“……”嬴柱一个趔趄,却被身后的蒙骜恰倒好处地扶住了。

“说起王族送子,还得算先祖惠文王硬气也!”蒙骜只慨然一句便打住了。

嬴柱长吁一声:“骜兄,我心苦矣!只无由得说……”

这一夜,蒙骜一直陪着嬴柱说到了天亮。嬴柱从来相信这位缜密沉稳的老将军,当年将嬴异人交给蒙府与蒙武同窗共读,而今又将嬴傒交到蒙骜军中历练,咀嚼个中滋味,竟是不胜唏嘘。蒙骜遇战阵军事缜密多思,遇人交却是豪爽坦诚,听嬴柱唏嘘诉说便是大笑连连,说嬴柱这太子做得最轻松也最辛苦,轻松者强君在前,辛苦者不得心法也!嬴柱第一次听蒙骜感言国事,便问何谓不得心法?蒙骜说,远观者清,不得心法便是卖矛卖盾犹豫彷徨自家煎熬;要得心法只十二个字,自顾做事,子孙名位顺其自然!嬴柱听过许多人谋划开导,但要他对子孙顺其自然者,还只有蒙骜,一时不禁大是感慨,送嬴傒入军的伤怀之情减轻了许多,便兴致勃勃地问起了蒙骜的军争谋划,是否要重新与六国开打了?蒙骜却是一阵沉吟而后反问,安国君若是秉政,军争大略将如何摆布?嬴柱顿时吭哧嗫嚅,父王如日中天,秉政之事从来没想过。蒙骜叹息一声,终究还是忍不住直言责难,既为邦国储君,便当光明正大地思谋国事,老王纵是万岁亦终有谢世之日,若嬴氏子孙尽如安国君之心,秦国岂非下坡路也!嬴柱自感惭愧,便坦诚地向蒙骜请教。蒙骜说得老实,目下蜀巴两郡已成富庶之地,秦国已经缓过劲来,他谋划在三年之内新成军二十万,五年内再成军二十万,使秦国总兵力恢复到长平大战前的六十万。蒙骜啪啪拍着粗大的军案:“老王歇兵,一则是等待邦国恢复元气,一则是等待盛年新君!若非如此,大军成势如何按兵不动?不争而预争,风瘫而绸缪身后,老王圣明也!”嬴柱大是惊讶:“老将军是奉诏扩军?”蒙骜神秘兮兮地摇头一笑:“老夫何曾奉诏扩军?说得是谋划,谋划!”“啊——”嬴柱恍然大笑,“明白明白,只是谋划,只是谋划也!”

说着说着天便亮了,趁着清晨凉爽,嬴柱与白发苍苍的蒙骜告别了。但乘辎车上路便忽忽大睡的嬴柱这次却无论如何也没了睡意,一路看着绿沉沉的原野车马行人川流不息的官道,嬴柱扎扎实实地嗅到了秦国土地上蒸腾而起的勃勃生机,多日郁闷的心绪第一次舒畅了明亮了。

宽阔的长街北侧。一座高大壮美的府邸。门厅为四开间,红柱绿瓦。门额中央镶有三个大铜字──太子府。两排六名甲士持戈挺立,森严肃穆。两辆官车驶入府前广场。前车铜顶绣帘,两匹黑马驾拉,颇为豪华。后车木顶布帘,白马驾拉,较为平常。车子缓缓停稳,前车跳下一人,黄色长衫,宽袍大袖,腰间丝带异常宽阔,头上一顶高高竹冠,却是子楚。后车跳下一人,白衣白巾,朴实稳健,却是吕不韦。官车之后,又有两辆敞篷车驶到,车厢中整齐码满铜箱、皮箱与竹箱,侍从们从车上将箱子一个个搬下列队。

子楚、吕不韦,一前一后,向太子府正门而来。侍从们抬箱随后。

到门厅石阶下时,吕不韦从左侧前出,向带剑门吏拱手报号:“公子子楚拜谒父母。”

门吏双腿一并,长剑高举,高声长宣:“公子回府,拜谒父母──!”

门内站班侍从,一声一声向里传去……

子楚面色凝重地跨阶而上,进入门厅……他深深一躬,长跪三叩,站起缓步再进……到第二进门厅时,他再次长跪三叩,起身缓进……第三进门厅,他依然郑重跪地叩头……吕不韦始终缓步跟随。

门厅内遥遥传来一声女子哭喊:“子楚我儿,你在哪里……”华阳夫人踉跄而来,太子嬴柱紧随其后。

子楚闻声抬头,悲喜交加,哭喊一声:“娘……子楚回来了。”

华阳夫人抱住子楚,放声痛哭:“姐姐……子楚回来了……回来了呵。”

太子在旁边拭泪。吕不韦远远站立着。

太子府正厅。太子与吕不韦已分宾主入座。

华阳夫人却在厅中扯着子楚的衣服,前后打量:“楚儿,人说你在赵国整日想娘,就穿上楚国衣服……没想到,你回咸阳还穿楚服……真是娘的好儿子……”眼中含泪,啧啧感慨,又悲又喜,“为了你,大姨被杀,小舅被赵国抓起,娘又吃廷尉之狱……我们母子,何其艰辛呵。”

子楚深深一躬:“孩儿不孝,连累娘亲受苦,儿心不安。”

华阳夫人拭泪:“快别说了,我儿异国为质,也吃苦了……”

太子嬴柱在座中轻轻一声叹息,看着吕不韦,似有所请。

吕不韦会意,起身向华阳夫人深深一躬:“夫人不必伤悲,公子安然归秦,实属不幸中之大幸。有公子在府,夫人就有了根基。目下,还是先办大事要紧。”

华阳夫人擦泪还礼:“多谢先生提醒……楚儿,快坐。”自己坐到太子身旁。

子楚坐到太子对面的长几前。

太子嬴柱显得神色疲惫,努力打起精神说道:“楚儿归来,我深感欣慰。吕卿总管太子府,更使我放心。自士仓归山之后,太子府事务混乱,须费神整理一番。有劳吕卿了。”

吕不韦拱手:“职责所在,义不容辞。”

太子又吩咐:“三日后在太庙给楚儿加冠,就由你总理吧。”

“臣下遵命。”吕不韦拱手受命。

10、咸阳王宫。大殿。日。

大殿内。百官排列整齐,黑衣冠带,凝重肃穆。西侧文臣中可见蔡泽靠近班首,吕不韦接近班尾。东侧武臣列,蒙骜居于班首。

中央高高红阶上,巨大的王座虚位以待,侧立红衣司礼大臣。

司礼大臣高宣:“新王即位大典开始──”

王座阶下两侧席地而坐的乐队奏起宏大详和的黄钟大吕,悠扬浑厚。

太子嬴柱身着王服,头顶无流苏的黑色天平冠,移动肥胖的身躯,在两名侍从扶持下,从大屏风后走出。将及王座,他盘腿入坐王几,气喘吁吁,面色苍白。略有恢复,他向司礼大臣轻轻点头。

司礼大臣高宣:“新王昭告国中臣民──”

嬴柱展开王几上的一卷竹简,缓缓念道:“大秦王昭告臣民:老王已逝,谥号昭襄。新王承业,恪守祖制,宣化法统,安定朝野。兹尔昭告,顺应天心。大秦王嬴柱元年宣。”念得颇为费力,声音黯哑。

司礼大臣又宣:“新王制命──”

一老内侍于殿阶前展简宣道:“秦王元年首命:为固国本,册立王嫡子嬴子楚为太子。特此昭告国中臣民。”

全殿臣僚拱手齐呼:“恭贺我王册封太子,河山永固!”

老内侍又展开竹简宣布:“秦王书命:特任蔡泽为丞相,蒙骜为上将军,吕不韦为太子傅兼领太子府丞。”

被封三人出班作礼:“谢过秦王。”

王座中嬴柱一阵眩晕,伏身王几……蔡泽忙向司礼示意。

“典礼完成──,散班──!”

一名白发太医连忙从后厅走来,为新王把脉……

殿外。朝官三三两两出殿,下阶。均有不安神色。

一人悄对同僚道:“这吕不韦何许人?升得真快。”

“客卿闲职,身无实权,快有何用?”同行者不屑地一笑。

“差矣。看这新君气象……可知这太子傅必闲不了多久。”前者颇为郑重。

“别说了,快走吧。”同行人左右观望,匆匆向前走去。

嬴柱斜倚坐榻,书案上空空荡荡,灯光照着他肿胀疲惫的脸。

蔡泽、蒙骜、吕不韦三人坐于对面。蔡、蒙面有焦虑,目显忧郁。吕不韦肃然端坐,神色平和。三人与王座间,那位白发太医手按药箱,正襟危坐。

嬴柱睁开眼睛,颇有些许迷惘的:“都说吧,该如何办?”

蔡泽清清嗓子,拱手道:“臣以为,我王新政,应有一番宽松和顺的新气象。先王治秦五十六年,法制森严,为政略显苛猛。我王若能稍事松弛,则民众生计将大有起色。”

“如何松弛?”嬴柱问,平淡无力。

“其一,赦免一批罪人。先王法行过猛,卅县冤狱累积已多。若能赦免一批冤犯,则民心大安。其二,为先王功臣修祠,封赏其后代与亲属,以安臣民之心。此事当以穰侯、白起、范睢为先。其三,开放万亩王室园林,分配给庶民耕种,以示我王重农之心。此三令若行国中,则国人幸甚。”蔡泽胸有成竹。

蒙骜面色胀红,“纲成君,我大秦自孝公商君变法以来,新君即位,可从来没有松弛法制之说。赦免罪犯,则人无畏惧之心。开放园林,则懒汉弹冠相庆。法行如山,国人自安。望我王三思。”向嬴柱拱手。

嬴柱望望吕不韦,平板肥大的脸上没有可否之色。

“纲成君持计然之学,素来主张治民以宽,治国以富。与法家之学有互补之用。”吕不韦平静恬淡,语中余地极大,不知是支持抑或反对。

蒙骜大声抗辩:“正因纲成君不以法家为尊,先王方罢其丞相之职的!”

气氛骤然紧张。吕不韦神色如常。

蔡泽微笑道:“文武之道,一张一驰。此乃老子治国精华之说。法制再好,不能应势而变,依然要失败的。”

“蔡泽,你敢以道家之学反对商君?反对先王?”蒙骜威压之意显然。

嬴柱摆摆手,又淡又缓的:“不要争了。丞相理民治国,自有全局谋划,就以丞相三令发出,错了再改嘛……上将军,你以为应如何对付关东六国?”

蒙骜慨然拱手:“臣以为长平大战后攻赵失利,先王停止对关东用兵,使六国得以苟延残喘。我王即位,应振作国威,以攻击三晋为第一要务。”

场中短暂的沉默。

吕不韦温和地开口:“臣以为,对山东用兵应慎重从事。”并无激烈反对。

“臣以为,根本就不宜对六国开战。秦国目下尚须恢复民力元气。”蔡泽明确反对。

蒙骜愤怒拍案:“文臣不谙军旅,竟然灭我军威?”

嬴柱又摆摆手:“别争别争。六国事务以上将军谋划为断。如何用兵?请上将军全权调遣。”

“臣定然攻破三晋都城!”蒙骜雄心勃勃。

蔡泽与吕不韦缄口不言。

12、秦国。上郡黄河边。日。

清清大河,滔滔南下。河两岸是雄峻的青山密林。

西岸大山下,是一片广阔的采石场。大群身包麻片或破衣的男子,背着石头沿河北上。山边用铁锤铁钎打磨石块者,多为衣衫稍整的壮汉工匠。石场周围的高地、河边,均有甲士严密防守。场中有一黑衣吏手搭嘴边,长声大喊:“多背快走喽──,多背一石,减刑一天喽──!”

背石队伍在缓慢移动……间或有老人跌倒道边,无人救护。

石场外。一辆轺车在一队甲士护卫下辚辚而来,高高伞盖分外引人注目。

场中黑衣吏望见车马伞盖,匆匆而来,跪于道边。

车侧骑白马的吕不韦大声向黑衣吏:“太子奉王命查纠冤狱,即刻集中人犯。”

黑衣吏一叩站起,长喊:“放下石头──,河边聚队──!”

队伍放下石头。人们却一齐瘫倒在路边……

吕不韦向车中太子示意。二人下车下马,向瘫倒人群走来。

黑衣吏大喊:“太子来到,跪拜迎接!”

太子摆手制止,扫视有气无力,肮脏瘦弱的犯人们……

【子楚画外音:不想我大秦国竟有如此冤狱之灾?不赦冤狱,法制岂非变成苛政猛虎?王孙公子,谁能想到人间有如此苦楚?】

子楚从身后随行书吏手中接过黑绢展开,大声宣读:“查上郡采石场人犯三百五十六人,均系二十年累积之冤狱。今奉王命查缉清楚,全部赦免,返回故居。郡县官吏若有作梗,唯法是问!”……

子楚的声音在河谷共鸣回响……人们始而困惑,继而愕然。

骤然间,破衣烂衫的队伍神奇地沸腾起来,欢呼雀跃,声震河谷。

吕不韦眼中泪光依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