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第149章


送嬴柱回宫后,蔡泽当即召六位大臣到丞相府议决。驷车庶长、咸阳内史与行人异口同声无异议。太史令也不再坚持情势说,申明只要朝野信服便可行。太庙令无可无不可,终归是点头赞同了。惟独老太祝咬定胜而不吉的卦象,坚执认为只有龟卜才是预知天命国运的“信法”,余皆不足为国运断!老驷车庶长三人当即愤然指斥太祝疑昭襄王郊见上帝,荒谬过甚,当交廷尉府论罪!老太祝却是冷冷一笑:“天命不足为人道也!老夫言尽于此,论罪下狱何足惧矣!”便板着脸不再说话。太史令与太庙令却只看着蔡泽一言不发。蔡泽本欲论说一番,然虑及一旦扯开越说越深反倒不妙,便断然拍案道:“先王密书不期而发,秦王之意已决,我等只议如何实施,余皆搁置!天道幽微难测,一人孤见亦是常情,容当后议。”

这一决断既顾全了事务又避免了难以争辩清楚的纠葛,六臣异口同声赞同,蔡泽便立即做了部署:驷车庶长与咸阳内史筹划征发民力修建新陵,蔡泽领太史令草拟颁行金匮密书的国府说帖,并筹划葬礼议程;太祝太庙堪定墓葬地,并卜定国葬日期;行人向山东列国发出国葬文告,并派斥候探察六国动静。部署完毕分头行事,蔡泽七人便大忙起来。

次日,随着金匮密书与国府说帖的颁行,秦昭襄王雍城郊见上帝的故事便在朝野秦人中流传开来,各种疑云与反对改葬的议论顿时烟消云散。老秦人终是相信了上帝,相信威烈老秦王东葬定然是秦国大出的吉兆!

却说老太祝奉命堪定墓地,竟是大大为难起来。

华夏传统,自古便有墓地择阴阳的礼法。《诗??大雅??公刘》便是一篇记载周人先祖公刘以阴阳法测定豳地为周人定居地的故事。有云:“笃公刘,既溥且长。既景迺冈,相其阴阳。观其流泉,其君三单。度其隰原,彻田为粮。度其夕阳,豳居允荒。”商周时期,阴阳堪地法已经流播天下,举凡建造都邑城郭民居,抑或部族迁徙死者安葬,都要卜地卜宅,更讲究者还要卜邻——以阴阳法选择邻居。《左传??昭公三年》记载:“非宅是卜,惟邻是卜。二三子,先卜邻矣!”春秋战国之世,阴阳法便发展为诸子百家中的一个独立学派——阴阳家。所谓阴阳,原本是相地中的说法,阴为不向阳的暗面,水之南,山之北也;阳为日照之光明面,水之北,山之南也。及至《周易》出现,阴阳一辞便由单纯的明暗之喻扩展为万物之性,进而演化为“道”论基石,此所谓“一阴一阳之谓道”,“阴阳不测之谓神”,从而成为所有神秘学派的根基学说,自然也是相地的根基学说。如此流播,后世便将堪舆者称为“阴阳先生”。

然则,战国之世学术蓬勃兴旺,治学与实际操持已经有了区别,专一治学的名士往往未必是世俗践行的各种师家。譬如慎到是法家治学大师,却始终没有实际参与任何一国的变法实践;邹衍为战国阴阳家的治学大师,却不是真正操持相地的地理师或堪舆师。其时,相地的学问根基是“地理”说。《管子??形势解》云:“上逆天道,下绝地理,故天不予时,地不生财。”《礼记??月令》云:“毋变天之道,毋绝地之理,毋乱人之纪。”所谓地理,后世东汉的王充在《论衡??自纪篇》先给了解说:“天有日月星辰谓之文,地有山川陵谷谓之理。”后有唐代孔颖达注文再解:“地有山川原隰,各有条理,故称地理。”由此可见,地理者,地势之结构条理也。地理说虽可视为操作之学,毕竟其立足点尚是治学,而不是专一的世俗操作。于是,战国中后期便有了专一的相地操作家,这便是堪舆师。堪者,天道也;舆者,地道也。所谓堪舆,便是合天地之道以断地势。

战国最有名的堪舆师,恰恰便是秦人!

此人号称青乌子,一部《青乌经》被天下堪舆师奉为相地经典,一旦得之便视为不传之密。举凡天子诸侯豪士贵胄,但能得青乌子相地而葬,便是莫大慰籍!秦人风传,这青乌子隐居南山,皓首青衣深居简出,无弟子亦无家室,更无人知其年岁,直是半神之人!然则,更令人啧啧称奇的是,这位半神半人的大师从来没有人能请动其出山,准确地说,是根本无从寻觅。多少大国之王生前都想请这青乌子相地造墓,偏偏都是无法探察其踪迹。魏惠王笃信阴阳之学,曾经封阴阳家邹衍为丞相,晚年更是殷殷不忘寻觅青乌子为其相地定墓,派出三百名精干斥候秘密进入秦国,将南山与毗邻的崤山、陕原、桃林高地搜寻三年,也终归没能如愿。有时,这青乌子却是不请自到,但来便说一句:“天意当出,不得不出也!”当年齐桓公田午死,几名堪舆师为三处墓地争执不下,一个皓首青衣者陡然现身,只一句“齐公葬阳龙,后必勃兴焉!”便倏忽离去。堪舆师们恍然惊叹,再无一句争执。后来齐威王铁腕变法,齐国果然富强而称雄天下。齐人万般感慨,从此笃信阴阳,方士之风大盛,齐国竟成了战国方士的渊薮。

说到底,青乌子之奇,便在于他自己不来则任你踏破铁鞋也难觅踪迹。这便是老太祝的难处。秦有青乌子,太祝府的堪舆师便微不足道,不得青乌子相地,非但秦国朝野疑云重重,更要惹得列国一番嘲笑,然则要请得此人出山却是谈何容易。

思忖间心念陡然一闪,老太祝立即吩咐卜人占卦,以确定青乌子方位。老卜人踌躇一阵,终是进了太庙卜室起卦钻龟。不想烧红的竹锥刚一触及龟甲,龟甲便“嘎!”地一声裂为无数碎片!老卜人倏然变色,老太祝也是惊愕万分,对着卜室大鼎扑拜祈祷良久,心头兀自突突乱跳。然职司所在,相地大事总是不能耽延。老太祝与几个精干吏员再三商议,决意派府中主书与六名堪舆师带一班熟悉南山的吏员进山寻觅青乌子。正在行将上路之际,门吏匆匆来报说纲成君蔡泽到了。

老太祝立即赶到府门迎接,脸上却是一副无奈的苦笑。

“老太祝知道了青乌子所在?”蔡泽皱着眉头揶揄地笑着。

“惟尽人事也,岂有他哉!”

“可遇不可求者,听其自然便是上上章法。”蔡泽悠然一笑,“收回人马,但听老夫部署便是。”说罢径自进了厅堂。

“纲成君有应对之法,本祝谨受教。”老太祝肃然便是一躬。

“老太祝治学有术,人事却失之古板也。”蔡泽不失时机地嘲笑了这个高傲的老人一句,叩着书案问,“府下几名堪舆师?”

“九名。”

“秦中可相之地几何?”

“王者之葬,大体五六处。”

“将九名堪舆师并全部吏员分做六队,大张旗鼓相地,争执愈多愈好。”

“这……期限在即,工匠三万朝夕等候,自起纷争如何收场?”

“你只如此去做,有事老夫担承。”

“嗨!”老太祝顿时塌实,精神陡然振作,当即便召来所有吏员一番部署。一个时辰后,九队人马便各自打着三丈高的白色大纛旗出了咸阳南门,匆匆赶赴渭水沿岸的山水胜地。老太祝敬事,也亲自带领一队进了渭水之南的山塬。

如是三日,这九队相地人马便将整个关中搅得沸沸扬扬。时当冬闲,“为王相地”的白色大纛旗召来了四野三乡的万千人众终日围观。堪舆师们也不避讳,但有歧见便径自高声嚷嚷,经好事者一番解说,围观人众自然也跟着七嘴八舌地争论不休。各种消息不断流淌,旬日之间,“国府相地大有争执”便成了朝野皆知的明事。

终于,九队堪舆人马齐聚渭水南岸的阴乡樗里,开始了会商议决。

一旦说开,九名堪舆师还当真是歧见百出争辩不休。整个秦川中东部的形胜之地被一一罗列,最后还是各有所长难分轩轾。有人说,东部桃林高地的潼山被山带河,为虎踞龙盘之象,昭襄王葬此秦必大兴。有人说,华山为飞龙之势,雁腾鹰举双翼飞张,其北麓为最佳王陵。有人说,骊山背依南山群峰,形势高远如仰天大壶吞吐大河,为腾龙四海之象,其势最佳。跟随老太祝的两个堪舆师却说,渭水之南,南山之北的麓口形势磅礴,脉理隐延如浮排铺毡,王葬最宜。然此说却遭到其余堪舆师的纷纷指斥,说渭南之地铺排无序,平野难聚天地之气,充其量是回龙之势,实在是下下之选!一时各执己见,争执得不可开交。

老太祝不禁大皱眉头。他原本看好这阴乡樗里的山塬形胜,此地紧邻章台,非但山清水秀,且更有未来“帝运”。惠文王时的上卿樗里疾通晓阴阳之学,生前便将自己的墓地选在了这里,死时曾对家人言及:“我死后百年,当有天子之宫夹我墓。”百年后为天子宫室,岂非秦国帝运?当然,此时的老太祝不可能知道,百年之后的“夹墓天子宫室”已经是西汉长安的长乐宫与未央宫了。这是后话。老太祝召堪舆师们到这里会商,实则是想提醒堪舆师们关注此地。不想这几个堪舆师争得面红耳赤,却没有一个人提及面前这方山水。反复思忖,老太祝终究还是没有开口明说。自己毕竟不是堪舆家,这些“专学”之师高傲非常,个个自视通灵知天,相互尚且全然不服,如何能赞同他这等术非专攻的俗见?对于相地这等术有专攻之学,纵然自己是权力上司,也无法使这些“属吏”听命。说到底,这既是“专学”之特异使然,亦是战国自由争鸣的奔放风习使然。譬如那个专司占卜的老卜人,你若要在钻龟解卦中提出与他不同的见解,除非你当真是占卜大家且说得确实有理有据,否则纵是君王也难以使他改口。老太祝属下“专学”吏员甚多,很是熟悉此等吏员的秉性,所以从来不在“专学”们面前抒发己见,如此方统领得这些能才异士,若自己事事都有高明见识,只怕太祝府早已经乱成了一锅藿菜羹。然今日这等争执却让老太祝颇烦。历来相地最多半月之期,眼看已是十三日,相地声势铺排得惊天动地,非但没有引来青乌子,自己一班人马也是莫衷一是拿不出定见,此事却是如何收场?

时当日暮,帐中嚷嚷不休。老太祝心下烦乱挥手陡然一喝:“散议造饭!”

堪舆师们正在愣怔,却闻帐外吏员连声惊呼:“山口!山口!”

众人闻声出帐,只见一人遥遥站在山口峰头,皓首青衣大袖飘飘,身披七彩晚霞隐隐然仙人一般!老太祝与堪舆师们顿时警悟,当即一齐拜倒高呼:“恳请青乌子赐教解惑!”

峰头传来沙哑苍劲的声音:“堪舆之术,顺天成人而已。若以汝等之心,天命国运尽在堪舆,天下何有正道也!”

老太祝额头汗水涔涔而下,遥遥一拜高声道:“我等愚鲁,容当自省。恳请青乌子指点秦王墓地,以解朝野疑惑,以安国人之心。”

“天意也!老夫只有了了这桩繁难。”峰头老人大袖擎着一支竹杖遥遥向天一划,“秦地多形胜,非一人能独占,因人因时因地耳!昭襄王背祖制而东迁,此为孤葬也。孤葬者,非于大山之下,必于广川之上。秦之南山乃昆仑东来,为中国三大干龙之首。秦之渭水,注河入海,吞吐天地,向为天下广川。如此看去,南山之北渭水之南,便是大形胜也。然两处皆阴,须得阳势补之。”老人竹杖陡然直指东北,在晚霞中划出了一个大弧,“泾水渭水交汇处有芷塬盘踞,芷阳之地照大山而过广川,塬势光肥圆润势雄力足,平野铺展厚重万绿为盖,实是气脉灌注之佳穴也。泾水之南,渭水之北,芷塬之南,南山之北,两阴两阳,相济相生,合秦国之阴平水德,承干龙之大阳充盈,正当王者孤葬之地也。”

“敢问青乌子,既为孤葬,预后如何?”

“孤葬得势者勃兴焉!”一语方罢,山口峰头的老人倏忽不见了踪迹。晚霞弥散,沉沉暮霭笼罩了苍黄的原野,众人痴痴站在旷野寒风之中,却无一人说话。

次日清晨,老太祝将一卷刻写整齐的《青乌子相地辞》呈到了新君嬴柱的案头,并附上对国葬日期的占卜结果,又特意说明这是青乌子相地的最长说辞,实乃秦国之幸也!嬴柱看得兴致勃勃,特意在“孤葬得势者勃兴焉”一句旁划了一道粗大的红杠,并当即下诏蔡泽“依青乌子所相,于芷阳修建墓室,依占卜吉日大行国葬。”

蔡泽接诏,立即会同驷车庶长与咸阳内史,率领三万余徭役民众赶修墓地。其时君王墓葬远非后世皇帝那般宏大奢侈,只是规模较大的一座墓室外加地面一座陵园而已。祭祀宗庙则可葬后补建,无须同时动工。以战国风习,秦昭王陵墓成“中”字形,中央墓室合“九五”之数:长九百步,宽五十步;东墓道长三百步,宽六十步;西墓道长百步,宽二十步;墓深十丈,中央墓室分三级台阶达于正室;东墓道陈列殉葬臣僚与军阵陶俑,西墓道与南北两墓道陈列各种大型殉葬品;葬后地面起一座土山,便是“陵”,陵外筑砌一圈石墙,石坊为门,便成一座陵园。与后世相比,如此工程远非浩大,但在战国之世却也是一等一的宏大陵墓了。秦人感念昭襄王大功,无分是否徭役之期,凡是田间无农活者竟一律涌来帮工,一座大墓陵园竟在月余之间建得停当。行人署便依据老卜人卜定的葬期,向山东大小三十二个邦国一齐发出了国葬文告。秦王的国葬诏书也同时颁行朝野,都城咸阳与各郡县当即大肆举哀,未及三日,秦国朝野便淹没在一片白色汪洋之中。

冬至这日清晨,三万白甲铁骑隆隆开道,举国朝臣与王族男女护卫着秦昭襄王的灵柩缓缓地出了咸阳东门。东门外的沿途原野挤满了秦国民众,人们在清晨的寒风中肃然伫立,默默护送着这位大长秦人志气的威烈之王走向命运的尽头。从咸阳到芷阳的八十里大道原野上,白茫茫黑压压人群连绵不绝,各种香案祭品摆成了无边无际的长廊,老秦人捶胸顿足嚎啕长哭,伴着在风中断续呜咽的无数陶埙秦筝,弥漫出一种撼天动地的悲怆!

秦国灵柩大阵之后,便是山东六国、周王室以及二十余诸侯国的各色与葬方阵逶迤尾随,连绵旌旗白幡长达三十余里。这次,山东六国都派出了极为隆重的与葬使团,或太子或丞相做特使,一色的“百乘”车队,一色的万骑马队。百乘战车拉着“贡”给秦昭襄王的殉葬礼品,万骑马队则意味着与葬国对死者灵魂的隆重尊崇。在列国与葬使团中,韩国最为“显赫”,韩桓惠王亲自带领一班大臣入秦,下葬之前全副衰絰,专程到秦昭王的宗庙灵位前隆重祭祀,今日自然也紧紧跟着秦昭王的灵车,引得列国特使人人侧目。

这是春秋战国之世最为讲究的邦交礼仪——会葬。

无论如何征战攻伐,但凡一国君主国葬,各国都要派出特使会葬,然隆重繁简程度却是因人因国大有不同。战国初期,赵武灵王为其父赵肃侯国葬,中原大小诸侯悉数会葬,秦楚燕齐魏五大国各出百车万骑,其余小国车骑不等。葬仪之日,邯郸郊野旌旗蔽日白幡如林人马萧萧,号为战国最大葬礼。此后百年不乏雄主谢世,如齐威王、秦惠王、楚威王、燕昭王、齐宣王、赵武灵王、赵惠文王,然此等会葬大礼却是未曾再现。

说到底,时也势也。秦昭王之前,七大战国尚在最后一波变法强国浪潮之中,攻杀征战互有胜负,内政功业各见短长,天下远未形成强弱定势。其时秦国与山东六国的合纵连横缠绕攻击势成水火,七国敌友倏忽无定,各国忙于实打实大争,邦交来往与征战恩怨盘根错节,谁也没精力应酬邦交虚礼,会葬礼仪自然也成虚文。然则经秦昭襄王五十六年,秦国横扫六国如卷席,一世奠定了一强对六弱的天下定势:先大败六国联军于河内;再将土地最广袤潜力最大的楚国一举击跨,夺取彝陵、攻占郢都、设置南郡,逼楚国仓皇北迁,最有回旋余地的一个大国终于成了二流战国;然后强攻老底子最雄厚的魏国,捎带侵消已经软成了一摊烂泥的韩国,一举夺取河东河内三十余城,设河东河内两郡,迫使魏国龟缩河南之地,终于也成了二流战国;期间燕齐两国六年兴亡大战,最终两败俱伤,一齐成了二流战国;最后,秦结举国之力与新崛起的最强大对手赵国大决,长平一战三年,摧毁赵军全部主力五十余万,牢牢占据上党天险,若非秦国君臣歧见致白起愤然罢兵,秦军完全可能一战灭了赵国!原本已经孱弱的韩国,经长平大战丢上党、失宜阳与野王,更是滑入了三流战国;至此,作为山东屏障的最强大赵国虽然依旧是山东最强,然却与秦国再也无法对等抗衡了。秦国虽然也在长平大战后两败于山东联军,但实力元气却远未损伤,经秦昭襄王晚年励精图治,巴蜀变成了秦国又一个“陆海”,财货民众已经更为殷实。天下有识之士都看得明白:若非秦国大军暂无一流名将担纲,秦昭王也痛感后继者乏力从而主动采取守势,山东六国当真便是岌岌可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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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便是秦昭襄王的一世沧桑,在位五十六年使天下混战局势剧烈倾斜——秦成超强大国,山东六国全部成为二三流战国!当此大势分明之际,山东六国一派颓然疲惫,竟隐隐然认了这个令人窝心的事实,见秦国十余年不再攻伐,后继新君与新太子子楚也并非雄主气象,便渐渐不约而同地认为秦国王霸之气已去,只要撑持得十数二十年,战国必将重回群雄并立的老格局。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山东六国便不期然生出了与秦结好之心。毕竟,与秦国之所以纠缠恶战百年,起因还是六国不接纳秦国为战国一员蔑视秦国要瓜分秦国,如今秦国已经无可阻挡地成了最强战国,也无可阻挡地溶入了中原文明,明是不敌,又何须死死为敌?此等想头虽未明确形成国策,六国已经在邦交之道中对秦国有了异乎寻常的敬重。明白了这番根底,六国隆重会葬秦昭襄王,便是题中应有之意了。

却说旬日之后,葬礼与一应周旋俱已完毕,六国特使们便各各上路归国。行至函谷关外分道处,赵国特使司空马却见楚国车马停在道边,锦绣斗篷苍苍白发的春申君正在笑吟吟向他招手,不禁大是惊喜,利落下车趋前一躬:“在下见过春申君!”

“老夫等候多时,假相无须多礼了。”

“若君有暇,敢请露营共酒一醉!”

“噢呀,出关便饮却是不妥,日后再说了。”春申君摇摇手一声叹息,“楚国多事之秋,老夫多年不曾涉足中原也!今见足下敦诚厚重,欲问两事,盼能实言相告了。”

“但凡不涉决策,在下知无不言。”

“平原君气象如何?”

“门庭若市,佳宾周流不绝昼夜。”

“信陵君如何?”

“深居简出,饮酒论学,悠游无状。”

春申君脸上没了一丝笑意,默然良久,从腰间佩袋中拿出了一支泥封铜管,“老夫想托假相带给信陵君一书,不知方便否?”

司空马双手接过铜管突然低声道:“秦国葬礼气象大非寻常,前辈可有觉察?”

“噢呀!老夫倒要请教了。”春申君老眼骤然一亮。

“如此国葬,秦军大将却只有上将军蒙骜一人与礼,王龁王陵桓龁嬴豹张唐蒙武等一班战将,还有国尉司马梗,竟然均未与葬!更令人不解者,连那个从赵国脱逃的新太子傅吕不韦也没与葬!春申君但说,如此之多的文武高爵不与王葬,岂非咄咄怪事!”

“吾辈老矣!”原本漫不经心姑且听之的微笑一扫而去,春申君不觉紧紧皱起了眉头,喟然一叹便是忧心忡忡,“如此看去,六国纵是揖让,强秦却未必放手了。一旦刀兵再起,天下却是何以了结!”

司空马惊讶地盯着春申君,眼中期待的光焰倏忽熄灭,嘴角抽出一丝轻蔑的笑意:“前辈果然老矣!战国累世大争,刀兵如影随形,一时胜负何以便灭了志气?秦国纵是再度东出,夫复何惧!败而再战,英雄也!一败涂地而成惊弓之鸟,何以立足战国!”

“后生可畏了。”春申君淡淡地赞叹了一句,对司空马的慷慨激昂以及对自己的讥讽却是不置可否,只一拱手道,“假相好自为之,后会有期了。”说罢便登上华贵的青铜轺车径自辚辚去了。年轻的司空马怔怔地望着黄色的车马远去,竟是久久回不过神来。

春日踏青之时,蓝田大营骤然沸腾起来!

虽然在朝会遇到意料不到的反对,蒙骜却始终没有放弃来春起兵的谋划。武安君白起时的秦军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他们一班老将自然也成了六国闻之变色的赫赫名将。然则白起死后,秦军却是连续三次大败,不得不缩回函谷关采取守势。此等奇耻大辱,非但一班老将怒火中烧,蒙骜更是耿耿与怀。毕竟蒙骜是上将军,无论按照秦国传统,还是按照秦国法度,连续三次大败的将军都是不赦之罪。虽说那三次大战都是王命强令出兵,兵败后没有问罪于任何一员大将,而是秦昭王向朝野颁行罪己书承担了全部战败之责,然败仗终究是将军们自己打的,心下却是何安?蒙骜记得很清楚,在武安君与秦昭王发生歧见之时,他们一班大将都是站在武安君一边的。但就心底里说,当时一班久经战阵的盛年老将都以为武安君是过分谨慎了。为此,他与王龁还私回咸阳专门劝了武安君一次,主张不要与王命对抗,只奉命出兵便是,以当时六国的涣散惊慌,获胜当毫无疑义。武安君却冷冰冰回道:“战机在时不在势。战机一过,纵有强势亦无胜机。赵国已成哀兵,举国同心惟求玉石俱焚,为将者岂能不察!”两人当时都没有说话。出得咸阳,王龁嘟哝了几句:“甚说法?论兵还是论道?疏离战阵太久了。”蒙骜素以稳健缜密著称,与这位秦军头号猛将却是至交,当时虽没有呼应王龁,心下却并不以为王龁有错。蒙骜尚且如此,况乎一班驰骋征杀所向无敌的悍将?至于真正疏离战阵的秦昭王,更是以为秦军任何时候都可以对山东六国予取予夺!

正是因了庙堂君王与阵前大将的这种挥之不去的骄兵躁心,在武安君拒绝统兵出战时,秦昭王竟听从范雎举荐,派出了夸夸大言的郑安平将兵攻赵,结果是秦军三万锐士战死,郑安平率余部两万降赵。消息传来,举国哗然!秦军将士怒斥郑安平狗贼窝了秦军,发誓报仇雪耻。由是,王陵慨然“被迫”出战再攻赵国,结果又是兵亡五校,几乎无法回师。第二次大败,将军们依然没有清醒,反倒是求战复仇之心更烈。王龁当即“被迫”代王陵为将,率大军二十万第三次攻赵,结果遭遇信陵君统领的五国救赵联军,导致秦军前所未有的惨重败绩。至此,一班老将羞愤难当,竟嗷嗷吼叫着要做最后血战!还得说秦昭王有过人处,三战败北顿时清醒,严令秦军只取守势再不许出战。渐渐平静下来的一班大将们痛定思痛,这才对武安君把握战机的洞察力与冷静明彻的秉性佩服得五体投地,再没有了轻躁之心。

虽则如此,秦军将士的复仇之心却是刻刻萦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