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第151章


夏姬实在想不到,一盅冰茶竟要了秦王性命。

记不清何日开始,门可罗雀的小庭院有人出入了,先是趁着夜色有侍女悄悄来说她的亲生儿子回到了咸阳,后来便是自称当年小内侍的老内侍送来了久违的锦衣礼器,再后来又多了两个奉命侍奉的小侍女。独门幽居的夏姬终于相信了这个梦幻般的消息,但她却始终没有走出这座幽居了近二十年的小庭院。直到那个精灵般的小侍女将一方有着酱红色字迹的白绢神秘兮兮地给了她,她才从漫长的噩梦中醒了过来。白绢上那两行酱红色大字犹如春雷轰鸣甘霖大作,在她干涸的心田鼓荡起一片新绿。“我母生身,子恒不忘,幽幽之室,终有天光!”除了自己的亲生子,谁能对她如此信誓旦旦?是的,只有亲子,绝不会有别人!夏姬渐渐活泛了,走出了终日蜗居的三开间寝室,与两个可人的侍女对弈练剑读书论诗谈天说地甚至一起洗衣一起下厨,瘦削的身躯渐渐丰满了,苍白的面容渐渐红润了,琴声也变得娴雅舒展了。可是,她始终没有走出过后苑的那道石门。她坚信,即或儿子平安归秦,太子府正厅也永远不是她的天地,太子嬴柱也永远不会成为她真正的夫君。一个亡国公主,命运注定是没有根基的云,随时可能被无可预料的飓风裹胁到天边撕扯成碎片!争不争都一样,争又何益?年来情势纷纭,老秦王死了,嬴柱做了秦王,儿子做了太子。侍女内侍们都暗暗向她道贺,可夏姬却平静得一如既往地淡漠。太子府的女眷公子们都搬进了王宫,晋升了爵位。她却上书秦王,不进王宫,不受女爵,只请继续留居太子府后苑。昔日夫君今日秦王并没有复诏给她,老内侍总管却准许她留下了。后来,还是那个精灵般的侍女悄悄对她说,这座老太子府已经是她的了,她是没有王后名分的王后。从此,她便成了梦寐以求的闲人,与几名侍女内侍终日优游在这座空旷的府邸,品尝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散淡。

可是,一次突如其来的秘密宣召却改变了这一切。

一辆寻常的垂帘缁车将夏姬拉出了咸阳,拉进了一片幽静的园林宫室。驾车内侍不说她也不问,只默默跟着老内侍走进了幽深的甬道,曲曲折折到了一间阳光明媚却又悄无声息的所在。林木茂盛葱茏,房子很高很大,地毡很厚很软,茶香很清很醇,案前一方香鼎,案上一张古琴。打量之间她心头怦然一动——没错!这正是当年第一次进太子府弹奏的那张古琴!泪水乍然朦胧,对着香鼎肃然一躬,她坐到案前轻轻地拂动了琴弦,沉睡在心底的古老歌儿便流水般徜徉而出:“自古在昔,先民有作。洪水芒芒,田舍汤汤。导川去海,禹敷土方。成我井田,安我茅舍。生民咸服,幅陨既长。”

“一支《夏风》,韵味犹存矣!”拊掌声陡然从背后响起。

琴声戛然而止。“你?你是……”夏姬打量着这个不知从何处走出来的老人,惊愕得声音都颤抖了。虽说已经二十年没有见过当年的太子夫君,她心下也觉得他必是老了,可无论如何,她还是不能想象变化会是如此巨大!面前这个臃肿苍白满头灰发的老人,能是当年那个虽则多病却也不失英风的年轻太子?

“夏姬,嬴柱老亦哉!”

“参,参见秦王。”夏姬终于回过神来拜了下去。

“起来起来。”嬴柱连忙扶住夏姬,不由分说将她推到座中,自己也喘着粗气靠到了对面那张宽大的坐榻上。见夏姬懵懂困惑的模样,嬴柱不禁一声叹息,对她说起了这些年的人事沧桑,末了道:“目下异人已是太子,来日便是秦国新君。你乃异人生母,异人来日必认你贵你。虽说天命使然,终归是你纯良所致,他人亦无可厚非也。然则君无私事,宫闱亦干政道。异人既以礼法认华阳后为嫡母,此事便当有个妥善处置。”嬴柱粗重地喘息了一阵,打住话头殷殷地望了过来。

“不须秦王费心。夏姬有今日,此生足矣!”

嬴柱顿时沉下脸:“若要你死,商议个甚?”

“……”夏姬愣怔了,“秦王只说如何,我只听凭处置。”

“你若轻生而去,异人何能心安?华阳后何能逃脱朝野物议?我这秦王岂非也做得惭愧?从此万莫生出此心!”嬴柱叮嘱一番思忖道,“你幽居自隐,不失为上策。我看只一条:今日不争王后,他日不争太后,长居老府,散淡于宫闱之外。若得如此,各方皆安也!”

“王言正得我心!”夏姬第一次现出了灿烂的笑,对着香鼎拜倒立下了誓言,“此生但有一争,后当天诛地灭!”记得嬴柱当时竟有些伤感起来,“夏姬呵,子长幽居,我长惶愧,两心同苦矣!然既入王室,夫复何言?若有来生,惟愿你我生于庶民之家,淡泊桑麻,尽享生趣也!”

“夫君!”夏姬一阵眩晕,额头重重撞到案角昏了过去……一阵几乎已经被遗忘的感觉冲击得她醒了过来,一睁眼竟是又惊又羞!她赤身裸体地横陈在那张宽大的坐榻上,嬴柱正拥着她丰腴雪白的身子奋力耕耘着啧啧赞叹着,雨点般的汗水洒满了她的胸脯,热辣辣的气息笼罩了她的身心,久旷的她终于忍不住大叫一声,紧紧抱住了那湿淋淋的庞大身躯……当嬴柱粗重地喘息着颓然瘫在坐榻时,她不期然看见了榻后的铜壶滴漏正指在午后申时——入宫已经整整四个时辰!

记得很清楚,她亲手将案头自己未动的那盅凉茶捧给了嬴柱。嬴柱咕咚两口吞了下去,却又张开两臂猛然圈住了她。她惊喜地叫了一声便扑在他身上,忘情地自己吞吐起来。谁知就在两人魂消骨蚀忘形呓语的时刻,身下的嬴柱骤然冷汗淋漓喉头咕地一响便昏厥了过去!老内侍随着她惊慌的呼叫赶来,撬开嬴柱牙关灌下了一盅药汁。嬴柱睁开了眼睛却没有看她,只对老内侍低声嘟哝了一句,夏姬便立即被两个小内侍送进密封的缁车匆匆拉走了。

当晚三更,那个精灵般的侍女悄悄来说,秦王薨了!华阳后要杀她!

侍女说她要带她逃出咸阳。她问她是何人,侍女却只催她快走,说令箭只有一夜功效,天亮便走不得了。夏姬淡淡地摇摇头,默默地拒绝了她。嬴柱将一生的最后辰光给了她,便是她真正的夫君,她如何能抛下夫君尸身苟活于世?夏姬一夜枯坐,次日清晨便上书驷车庶长府,自请以王族法度处置,准许自己为先王殉葬!也不管驷车庶长府如何回复,夏姬便在老府正厅堂而皇之搭起了秦王灵堂,衰絰上身,放声痛哭。

夜半时分,吕庄被一阵急促的打门声惊动了。

当吕不韦被从睡梦中叫醒时,西门老总事紧张得话也说不清楚了。吕不韦从老人的惊惧眼神已经料到几分,二话不说便大步出门跟着内侍飞马去了。到得步骑林立戒备森严的章台宫,四更刁斗堪堪打响。老长史桓砾正在宫门等候,一句话没说便将吕不韦曲曲折折领进了城堡深处的秘密书房。跨进那道厚实的铁门,吕不韦立即感受到一种扑面而来的紧张窒息!太子嬴异人跪在坐榻前浑身瑟瑟发抖。华阳后沉着脸立在榻侧,冷冰冰空荡荡的目光只盯着嬴异人。两名老太医与老内侍围着坐榻惶恐得手足无措。坐榻上一方大被覆盖着白发散乱的一个老人,两手作势指点喉头嘎嘎作响,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心下猛然一沉,吕不韦迅即觉察到最为不幸的事情已经发生,整个宫廷正在一片混乱茫然之中!当此之时,冷静为要。右手猛然一掐左手虎口穴,吕不韦顿时神志清明,大步进了令人窒息的厅堂。 手足无措的老内侍一眼看见吕不韦进来,立即匆匆迎来凑着吕不韦耳边低声一句:“秦王弥留!只等太子傅。”便将吕不韦领到了坐榻前。跪伏的嬴异人蓦然觉察吕不韦到了,噌地站了起来便偎到父王身边,陡然将华阳后挡在了身后!华阳后眉头倏地立起却又迅速收敛,眼神示意太医退下,便匆匆过去站到了坐榻里侧。

“臣吕不韦参见我王。”吕不韦拜倒在地,声音沉稳清朗竟不显丝毫慌乱。

坐榻大被下艰难地伸出一只苍白的大手,作势来拉吕不韦。吕不韦立即顺势站起,俯身坐榻高声道:“我王有话但说,不韦与王后太子共担遗命!”

嬴柱迷离的目光倏忽亮了,喉头嘎嘎响着将吕不韦的一只手拉了过来,又将华阳后与嬴异人的手拉了过来叠在一起,目光只殷殷望着吕不韦,喉头艰难地响着嘴唇艰难地蠕动着,却是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我王是说:要王后与太子同心共济,臣一力襄助。”

雪白的头颅微微一点,喉头嘎的一声大响,嬴柱双手撒开,两眼僵直地望着吕不韦,顿时没了气息!华阳后惊叫一声颓然昏倒在坐榻之下。嬴异人愣怔片刻陡然嚎啕大哭。太医内侍们便顿时忙乱起来。

吕不韦却凝神肃立坐榻之前,伸手抹下了秦王嬴柱的眼帘,理顺了散乱虬结的雪白长发,又拉开大被覆盖了骤然萎缩的尸身,对着坐榻深深三躬,这才转身走到已经被太医救醒的华阳后面前一拱手低声道:“王后对秦王之死心有疑窦,臣自明白。然目下急务在安定大局,余事皆可缓图。王后与秦王厮守终生,深知王心,必能从大处着眼也。”华阳后深重地叹息了一声,陡然起身道:“侬毋逼我孤身未亡人!侬也晓事之人,我这王后尚终日清心不敢放纵,竟有贱人竭泽而渔,当如何治罪了!不治杀王之罪,何以面对朝野!急务先于大局,晓得无?不将淫贱者剐刑处死,万事休说!”语势凌厉神色冰冷,与寻常那个清纯娇媚的纤纤楚女竟是判若两人。

华阳后一开口,嬴异人的嚎啕哭声便戛然而止,人虽依然跪在榻前,目光却剑一般直刺过来。夏姬是他的生母,华阳后非但当众辱骂生母还要立杀生母,何其险恶!嬴异人母子一生何苦,子为人质,母囚冷宫,还当如何折辱!嬴异人宁可不做太子秦王,也要顶住这个蛇蝎楚女!一腔愤怨,嬴异人的脸色立时铁青,一扶坐榻便要挺身站起怒斥华阳后,恰逢吕不韦的目光却直逼过来,冷静体贴威严却又透出一丝无可奈何地绝望。那目光分明在说,你只要一开口,秦国便无可收拾一切便付之东流!嬴异人读懂了那熟悉而又陌生的目光,终是低头哽咽一声,猛然扑到父王尸身放声痛哭。

“王后之见,臣不敢苟同。”吕不韦转身对华阳后一躬,语气平和而又坚定,“王后明察:先王久病缠身朝野皆知。纵有他事诱发,终归痼疾不治为根本因由。再则,夏姬为先王名正言顺之妾,得配先王尚早于王后一年。夏姬正因先王为太子时多病孱弱,而洁身幽居二十年,此心何良?此情何堪?先王纵密召夏姬入宫,于情,于理,于法,无一不通。若得治罪,敢问依凭何律?秦法有定:背夫他交谓之淫,卖身操业谓之贱。今夏姬以王妾之身会先王,夫妇敦伦,何罪之有?”

“吕不韦!你,你,你岂有此理!”

“王后明察:当此危难之际,吕不韦既受先王顾命,便当维护大局。无论何人,背大局而泄私愤,吕不韦一身当之,纵死不负顾命之托。”

大厅一片寂静,大臣吏员都肃然望着平和而又锋棱闪闪的吕不韦。陡然之间,老长史桓砾拜倒在地高声一呼:“老臣恳请王后顾全大局!”

“臣等恳请王后!”史官太医内侍们也一齐拜倒。

华阳后嘴唇咬得青紫,终是长吁一声抹抹泪水抬头哽咽道:“先王死不瞑目,侬等谁没得见?便不能体察我心?也好!此事容当后议。侬只说,目下要我如何了?”

吕不韦道:“王后明察:国不可一日无君。”

“天负我也!”华阳后咬着嘴唇幽幽一叹,对着始终背向自己跪在坐榻前的嬴异人狠狠挖了一眼,走到大厅中央冷冰冰道,“老长史听命:秦王乍薨,国不可一日无君。本后与顾命大臣吕不韦,即行拥立太子子楚即位。”

“特诏录毕,顾命用印。”长史桓砾捧着一张铜盘大步过来。

华阳后冷冷看了一眼吕不韦,打开裙带皮盒,拿出一方铜印,在印泥匣中一沾,便盖上了铜盘中的羊皮纸。老桓砾低声道:“拥立新君,顾命大臣亦得用印。”吕不韦慨然点头,打开腰间皮带的皮盒拿出一方两寸铜印盖了,低声吩咐一句:“立即刻简,颁行朝野。”转身便向嬴异人拜倒,“臣吕不韦参见秦王!”

“臣等参见秦王!”桓砾等所有在场官吏也一齐拜倒。

嬴异人正在愤怨难平兀自哀哀痛哭,骤然听得参见声大起,不禁一阵惊愕,手足无措地站了起来连忙先扶起吕不韦,又吩咐众人起身,神色略定,回身却是陡然一躬:“子楚谢过母后!”此举原是突兀,吕不韦与在场人众都不约而同地点头赞许。

华阳后却冷笑道:“谢我何来?该侬做事了。”

嬴异人略一思忖,又凑在华阳后耳边低语了几句,见华阳后神色缓和地点了头,便回身哽咽着道:“父王新丧,我心苦不堪言,料理国事力不从心。今命太子傅吕不韦以顾命大臣之身,与纲成君蔡泽共领相权,处置一应国事,急难处报母后定夺可也。其余非当务之急者,父王丧葬后朝会议决。”

“臣吕不韦奉诏。”吕不韦肃然一躬,回身径直走到老长史桓砾面前一拱手,“敢问老长史:今夜发出几卷诏书?秦王病情知会了那几位大臣?”

“回禀顾命,”老长史桓砾肃然拱手,“夜来发出国事诏书六卷,皆是各郡县夏忙督农事;秦王病情除太子傅外,尚未知会任何大臣;下官禀明太子,加厚了章台守护。”

吕不韦一点头高声道:“在场吏员人等:今夜秦王不期而薨,秦国正在危难之期!首要急务,便在宫廷稳定。吕不韦受秦王顾命与新君特诏,临机发令如下:长史桓砾总领王宫事务,给事中与老内侍总管襄助;谒者即行飞车回都,密召内史胜来章台,护持王驾一行回咸阳;目下先行妥善冰藏先王尸身,一应发丧事宜,待回咸阳定夺;当此非常之时,任何人擅自走漏消息,立斩无赦!”

“赳赳老秦,共赴国难!”那句古老的誓言骤然回荡在深夜的城堡。

吕不韦发令完毕,各方立即开始分头忙碌起来。吕不韦却对桓砾低声耳语两句,便过去将华阳后与新君嬴异人请到了章台的秘密书房。华阳后一脸不悦道:“侬已是顾命大臣连连发令,如此神秘兮兮,毋晓得多此一举了!”吕不韦却是浑然无觉,只一拱手道:“臣启太后秦王:目下有急务须得秦王诏书方能处置,非臣不敢担承。”嬴异人目光一闪却抹着泪水道:“我方才已经言明,服丧期间不问国事。先生与太后商议便了,我去守护先王。”说罢举步便走。“秦王且慢!”吕不韦肃然一躬,“王执公器,服丧不拘常礼,自古皆然。丧期之中,王虽不亲理国事,然大事不可不预闻也。当年宣太后主政之时,非但每事邀昭襄王共议,且必要昭襄王先出决断。太后母仪朝野,其心原不在摄政,而在锤炼昭襄王也。臣以为华阳后德非寻常,必不会以服丧之由拒秦王预闻重大国事。”华阳后被吕不韦点破心事,亦清楚听出吕不韦劝戒中隐含的强硬,一心不悦竟不得不做大度,便对嬴异人一挥手道:“晓得侬只与母亲生分,要侬走了么?回来回来,听了还要说,晓得了?”回头便道,“先生便说,甚事要诏书?”吕不韦正色道:“蒙骜三十万大军即将出关,须得立即止兵。”“呀!这件大事如何忘了?”嬴异人不禁恍然惊叹,眼角一瞄华阳后却没了声息。华阳后却冷冷笑道:“先生已宣明了宣太后规矩,秦王自当先说了。”嬴异人略一思忖便道:“先生之见甚是,非常之时当立即止兵。”华阳后一点头淡淡道:“只是先生想好,那班老将军为了出兵,只差要出人命,骤然止兵非同小可。此事须得那班老将军们信得过的老人去办,晓得无?”吕不韦欣然一拱手:“太后大是!臣当妥为谋划。”

“止兵诏书成,太后秦王过目。”老桓砾匆匆捧来了铜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