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第17章


卫鞅的第一批法令中,也包括了对宗室贵族的惩治,即所谓惩治“贵疲”。宗室贵族,就是国君(国王或国公)所在的部族。按照千百年来的传统,这种人是天生的贵族,做事不做事,立功不立功,都照样是世袭的高等级爵位,从国库中领取极为优厚的俸禄,享受包括高车骏马、大片府邸在内的各种特权待遇。几乎所有人都认为这是天经地义的,没有什么不合理的,因为他们是王公贵族,他们的享受是无法被剥夺的。可是,《军功受爵法》却横空出世,赫然规定:取缔世袭爵位制!凡宗室贵族,如果没有军功或其他大功,不得取得爵位;两年无军功者,除去贵族籍;一旦除籍,贵族就是庶民,原由国家提供的各种特权一律剥夺,享受的国库物资一律没收,附属仆佣一律归官府,其家人与其他人口(如庇居亲戚),不得在府邸、田产、车马、衣食各方面享受原来贵族待遇;现有爵位的贵族,包括家人在内,必须严格按照家长爵位的高低等级定衣食住行,不得以财力雄厚或其他背景而有丝毫僭越。这样做,就是要造成“有功者必使显贵。无功者,虽富而不得芬华”的现实,鼓励人们为国家立功。

这种法令对秦国的宗室贵族来说,直是匪夷所思!

三皇五帝以来,贵族纵然无功,最差也是个等级较低的世袭贵族。何曾有过没有功劳就会被开除出贵族阶层的怪事!说到底,那时的贵族毕竟还是国家骨干,想为国家立功者也不在少数,而且确实有许多建立大功的贵族人物。寻常时日,正派的贵族也会认为,为国家建功立业是完全应当的。可是有了这道法令,有功的贵族们便认为这是蔑视宗室贵族,刻意限制贵族,感到尊严受到了大大伤害。那些无功也无能、整天混日子的“贵疲”们,则惶惶不安,大骂卫鞅是挖秦国的老根,是吃里扒外的小人!新法是“害人恶法”!

一些宗室贵族便秘密串通,来找宗室贵族中最有地位的嬴虔。

在宗室贵族中,嬴虔非但曾经是大权在握的左庶长,目下依然是太傅和事实上的上将军,但更重要的是,嬴虔还是先君秦献公的长子,是最显赫的宗室贵族大臣。如果嬴虔也反对这种侮辱宗室贵族的“恶法”,他们就可以再求见国君诉说委屈,形成气候,卫鞅的这种法令就很有可能被取缔,甚至卫鞅本人也极有可能翻船。可是,当这一群老老少少在暮色中陆陆续续来到嬴虔府邸门前时,府中家老却出来说,太傅身体不适,不能见客,让他们早早回去。朝野上下谁都知道嬴虔是个睁硬眼的厉害角色,闻言不敢停留,都灰溜溜的走了。

此刻,孟西白三人却正在嬴虔府中诉苦。

嬴虔对卫鞅变法自然是全力支持的,甚至可以说,没有嬴虔的全力配合支持,卫鞅要在秦国立足,变法要纳入正轨,都会是极为困难的。但嬴虔以为,变法就是整顿吏治、废除井田、训练军队等等。他忙于军务,也没有时间去预闻新法内容,确实未曾想到变法会是如此的彻底,竟然对宗室贵族也毫不留情。更重要的,是他觉得变法是国君与卫鞅的事,他无须多管,管多了也不好。及至第一批新法令颁布,朝野轰动,他才认真看了看,想了想。从本心讲,他认为这些法令都是对的,但心里总有一丝隐隐的不快,也觉得这些法令总有一点儿不对味儿。想来想去,是觉得这些法令太得严厉,尤其是对宗室贵族太无情,让他心里觉得不舒服。虽然如此,嬴虔毕竟是个头脑清醒的人物,他决意不干预变法,立即找来家人严厉叮嘱,不许一人在外面议论新法,否则决不留情!

嬴虔刚刚安顿好家人,孟西白三人便联袂而来。因为三人都是将军,而嬴虔又是事实上的秦军统帅,来嬴虔府原本也不奇怪。然则嬴虔从来不在家中会见将领和大臣,事先更没有约见孟西白三人,心中便知三人有事外之事。偏偏嬴虔沉得住气,礼仪寒暄仆役上茶之后尽问一些军旅之事,绝口不提栎阳国事。孟西白三人说了半个时辰还找不到转移话题的机会,心中暗暗着急。恰在这时,家老来报,说有宗室老少十余人在府门外求见。嬴虔冷冷回答:“让他们回去。就说我身体不适,不能见客。”家老出去后,孟坼谨慎的小声问:“敢问太傅,是否我等干扰了宗室会聚?”嬴虔淡淡笑道:“我素来不在家中见族亲和臣子,他们应当知道。”此话一出,等于告诉三人他们应当告辞了。西弧勉力笑笑,“我等久坐,也该告辞了。”嬴虔立即站起身来拱手道:“未完之事,来日官署计议。恕不远送了。”

三人悻悻出来,你看我,我看你,摇头叹气,半日无话。来到西弧府中,孟坼沉吟道:“仔细想来,我倒觉得公子虔大有文章。”白缙叹息道:“有何文章?连我等开口的机会都没有,明白是卫鞅一党。”孟坼摇头笑道:“非也非也。君知其一,不知其二。这公子虔素来是个强硬坦荡的人物,若真如你言,铁心赞同新法,还不将我等严词训斥一通?岂容我等静坐一个时辰?想想。”西弧猛然拍掌笑道:“着啊!如何便迷了这一窍?今日秦人,谁不谈新法?公子虔回避,明白便是有疙瘩!只是,只是不便于说罢了,对么?”白缙高声笑道:“顿开茅塞!对,是这个道理。”

三人同声大笑,觉得心情特别舒畅。西弧吩咐摆酒,三人便开怀痛饮起来。

孟西白三家虽说不是宗室贵族,然而却是百年功臣贵族。虽说他们有功劳不怕除籍,但他们家族百余年来与宗室贵族相互通婚结亲,形成了盘根错节的血缘网络。这些宗室贵族中的无功受禄之辈,和他们的家族可是荣辱相连,这些“贵疲”求他们帮忙设法,他们岂能坐视不理?再说,他们从一开始就视卫鞅为异类,眼见他气焰大长,今后也很难重用他们这些贵族,心中又岂能安宁?想来想去,他们觉得先找嬴虔探探风向最好,如今对风向有了如此判断,岂能不开怀大笑?

整个四月,流言飞走,怨气弥漫。勤劳宽厚的国人庶民本来拥戴变法,对新法令的奖勤罚懒从心底里赞同。但是,在漫天飞走的流言怨气面前,也觉得新法过于严厉。象私人打架要惩罚苦役,路边倒点儿柴禾灰要砍掉三根手指,量地亩时每步超过六尺要砍掉四个脚趾等等,宽厚勤劳者也觉得大不方便。谁都有无心之错,可是新法令连改正错失的机会都不给你,一旦有错就行刑制裁,轻则苦役,重则刑治,不死便伤,一生都要留下耻辱的烙印。心念及此,老实人也觉得胆颤心惊,纷纷跟着埋怨起来,竟是忘记了新法将对他们带来的根本好处。

朝野山乡,底层上层,穷疲富疲士疲贵疲们第一次有了自发的共鸣。他们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对新法骂骂咧咧,对左庶长卫鞅恶毒诅咒。老实人不自在,疲民们不服气,各种怨气便漫无边际的流淌开来,一时间,新法竟是陷入人人侧目千夫所指的尴尬境地。

老秦世族顶风仇杀   

进入五月,正是农家大忙的时节。

渭水平川的农夫们,一边要收割大麦、小麦,一边还要种下谷子、豆子、荞麦,同时抽空在菜园栽下夏葵菜。这时,人忙、地忙、牛马忙,整个田畴一片紧张活跃。但令人揪心

的是,这个季节也是私斗最高发的季节。争地、争水、偷盗庄稼、抢劫牲畜、催讨债粮,以及趁着忙乱报复仇家等,无一不是大起争端的茬口。每逢五月,各国间的战争也都基本停止,官府都全力以赴的督导农事,解决各种突发的争端和私斗。秦国的五月,更比东方国家紧张。以实际而言,秦国还是井田制,八家一井,共用水渠水井。非但井内八家有争地争水和承担公田劳力多少的纠纷冲突,而且井与井之间也经常有争地争水的冲突,牵扯两井十六家,动辄便发生大规模械斗。再者,秦国的村落氏族制还相对完整的保留着,一有冲突便是全村出动,如同一场小型战争。但最重要的还是民风使然,对私相血斗习以为常,甚至引以为荣,经常会因为小小争端而大打出手。

所以,秦国的五月,历来是内部最繁忙最紧张和最混乱的时候。

卫鞅其所以将第一批法令选择在三月底四月初颁布施行,目的之一,也想对五月大忙的混乱产生震慑作用。有了新法,再加上新任命的拥戴变法的县令,应该是比往年稳定了。可是,谁也没有想到,大规模的混乱与暴力械斗还是发生了,而且来得那样突然和暴烈。

更令人震惊的是,这场大规模的私斗仇杀,恰恰发生在赫赫大名的郿县!

关中平原的渭水北岸有一座城堡,是郿县的县城。郿县东距栎阳六百余里,西距陈仓三百余里,正在渭水平原西部的最肥沃地段,是秦国最有名的大县。但是,郿县的赫赫大名,并不是仅仅因为地处沃土,在地利方面,郿县毕竟还不如关中东部更为宽阔平坦,还稍逊一筹。郿县的威名,在于它是秦国的“名将之乡”。秦穆公时代的三大名将——孟明视、西乞术、白乙丙都是郿县人。孟西白三族的嫡系虽然居住在都城栎阳,但郿县留下的旁支家族在百余年间繁衍生息,也形成了庞大的势力。三族鼎立,几乎就是大半个郿县。郿县的其他人口,很大一部分却是陇西戎狄贵族的后裔。秦穆公时,担心戎族死灰复燃,便接受了大谋略家由余的主张,将戎狄上层贵族一律迁到关中定居。顾忌到戎狄部族狂野好武,其他地方无力制约,便将大部分安排在了这个赫赫名将之乡、具有浓厚尚武之风的郿县,和老秦人花插杂居。百年过去,这些戎狄贵族虽然变成了农人庶民,但桀骜不驯的品性和剽悍好斗的风气却没有丝毫的减弱。在郿县的二百多里地面,他们和孟西白三族一直恩怨纠葛,私斗不断。小至邻里斗殴,大至举族大打,几乎从来没有停止过。

新法颁布,郿县人倒是紧张了几天。但旬日之间,嘲笑和怨气便大长起来,两大势力均对新法嗤之以鼻,聚相议论,大是不满。戎人族长醉醺醺的大笑,“不让男人打架么?那就象不让女人生崽儿一样!”孟族老族长孟天仪则微笑着对族人们说:“当年,老祖先就是打出来的硬汉子。戎狄野种就认打,越是打得痛快,他们越服气。怕甚新法?没事儿。秦国再变,还能翻得过穆公的老规矩?”

五月二十三,郿县终于爆发了一场惨烈的民间战争。

孟族聚居的九个村庄都在渭水北岸,分别叫孟一村到孟九村。人们将这一带叫孟乡。孟乡的土地方圆大约三十多里,有一条引渭水渠贯穿了九个村的土地。孟乡九村旱涝保收,全靠了这条大水渠。这水渠是秦穆公时的贤臣百里奚主持修建的,叫百里渠。因为大将孟明视就是百里奚的儿子,孟族就是百里氏的后裔,所以历代秦公都特许郿县孟族聚居在百里渠两岸。那时侯,关中西部是秦国的核心地带,都城雍州便在郿县西边百余里,这条大渠是秦国在春秋时代修建的唯一水利工程。百里渠干渠全长大约不到四十里,流出孟乡地段便东西分流为两条支渠,向西的支渠伸展到雍城,向东的干渠伸展到武功。孟乡处在总干渠地段,分流渠口便在孟九村的田野中。戎狄移民都住在东支渠两岸,大约也有八九个村庄,常常因用水和孟乡恶斗。郿县官府虽有渠吏,但也无法制止孟乡在天旱时堵渠强行截水水,更无法制止戎狄移民聚众抢水。今年夏天,恰遇干旱,土地不灌溉便要干种,干种就要大大减收,这是农家谁都懂得的道理。

这时候,水比黄金还贵重。

五月二十三的深夜,麦收刚完,月明星稀,孟乡人便堵住了干渠通往东支渠的渠口,除了给西支渠放过去一股细流外,全部将渠水引到孟乡各村的小毛渠中。按照官府规定和民间用水习俗,灌田历来是先下游,再上游。往年虽然也遇天旱,但渭水河道水量并不减少,孟乡人还不甚着急。今年忒怪,旱得倒未必有往年严重,渭水河道的水量却是大大减少,虽然说不上干涸,也是看得见河槽大石了。不知哪里传来的流言,说秦国变法有违天道,上天要大旱三年!孟乡人着了急,便抢先动手堵了干渠截水。

下游的戎狄移民在田头渠口眼巴巴守侯了半日,不见渠中一滴水花。戎狄族长虎茅大起疑惑,支渠漏水也不能一干二净啊?决口也该有个响动啊?巡渠女人没有回报,便分明是还没有水!但是,孟族毕竟是大族,也不能无端寻衅,事情要先弄确凿。于是,虎茅便派出六十余名精壮男子沿渠道上巡,查看究竟,迅速回报。

四更时分,巡水队伍一直走到总干渠口,才发现是孟乡人堵了渠口。戎狄丁壮不由大怒,呼喝一声便上前开挖渠口!守在干渠口的孟乡百余名壮汉岂能容得?头人一声口哨,便抡起手中锄头、铁耒和棍棒扑将上来拦截,于是开打。混斗半个时辰,戎狄巡渠人寡不敌众,死了六个,人人带伤,只得逃回去报信。

戎狄族长虎茅一见抬回来的六具尸体,怒火中烧,长发都竖了起来,大喝一声:“吹号聚兵!给我上——!”顿时,凄厉的牛角号呜呜的响了起来,一长两短,响彻夜空。这是戎狄人的死战号角,是发动全体精壮上阵的特殊信号。刹那之间,各个戎狄村落骚动起来,男女老少一齐出动,举着猎刀、匕首、棍棒、锄头,竟是呼啸而来。族长虎茅带领一百多名有马有刀的丁壮勇士,呼啸一声,向西方孟乡狂风暴雨般卷去。随后的一千余人喊杀声大起,跟在马队后面呼喝怪叫着蜂拥西来。

一场惨烈的缠斗在总干渠外的田野上展开!

孟族九村已经做好了准备,一千余人集结在渠岸背后,摆成了一个大方阵凭险防守。孟西白三族是老秦人,青壮年多数从军征战,在家耕耘者多是老人、妇女和少年。戎狄人则是两丁征一,尚留有一部分精壮人口。两族相遇,各自都有引以为荣的尚武传统,加上新仇宿怨,竟是分外眼红,比两军肉搏更为惊心动魄。戎狄的先锋马队一个猛冲便越过渠岸,杀入孟西白的老少阵营。担任“总帅”的孟族老族长一声呼哨,渠岸后的老少们呼喝四散。戎狄马队的大半,竟扑进了刚刚挖出来的陷坑!围上来要斩尽杀绝戎狄骑士的孟族老少,却被陷坑外面的马队狠命阻拦劈杀,搅做一团,恶斗起来。后来的戎狄人也蜂拥呼叫,拼命冲上干渠大堤,和守在渠堤上的孟族老少们混战起来。

一时间呼喝遍野,惨叫不断。孟族人虽然多是老少女人,但却有老秦部族的阵战章法,总是十余人一个圈子,里外护持,相互照应着群斗戎狄。戎狄虽则多有精壮,还有数十骑士,但却历来是单个冲杀狠斗,竟是显不出优势。双方混战撕缠大半夜,就在天快亮的时候,混战的人群终于踩跨了干渠大堤。

“哗——!”大水卷着数尺高的浪头,扑向两岸死死纠缠狠斗的人群!

“快——!跑——!”孟族“总帅”嘶声大喝。

“啊——!吹号!扯啦——!”虎茅举着弯刀拼命吼叫。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酣斗撕扯的人群,你挡着我,我绊着你,抱在一起的又害怕放开对手反遭暗算,竟是死死揪住对手不放……及至泥水大浪猛烈卷来,想要喊一声也来不及了!大水淹死的,泥巴呛死的,掐压窒息死的,受伤流血死的,尸横遍野,死人无算。比黄金还要贵重的五月之水,却漫无边际的流淌成了一片汪洋。

侥幸逃出的些许人马,隔着一片汪洋烂泥,犹自对骂不休。

七百名罪犯一次斩决   

太阳出来时,郿县令赵亢带领一班县吏赶到了孟乡干渠。看着这触目惊心的场面,他脸色铁青,二话没说,便飞马奔赴栎阳。

赵亢是秦国招贤中应召的唯一一个秦国士人,为人方正,饱读诗书,和兄长赵良齐名

,都是家居云阳的名士,人称云阳双贤。虽然兄弟俩都是没入过孔门的儒家名士,处世却是大大不同。赵良志在治学修经,远赴齐国稷下学宫求学去了。赵亢却是奋力入世,要为秦国强大做一番事业。秦孝公招贤,他便欣然而来。任命官职时,秦孝公便派他做了要害的郿县县令。赴任半年,无甚大事,只是熟悉县情,等候新法令颁布。他无论如何想不到,新法颁布伊始,便有人以身试法,闹出天大的事来。孟西白三族和戎狄移民,那一边都关系到秦国安危,他如何能擅自处置?

正午时分,卫鞅正在书房用餐,听说赵亢紧急求见,二话没说,一推鼎盘便来到政事厅。听完赵亢的紧迫禀报,他略一思忖,断然命令,“车英,带二百名铁甲骑士,即刻赶赴郿县。”车英领命,去集合骑士。卫鞅便吩咐赵亢进餐,自己到书房做了一番准备。卫鞅出来时,赵亢已经霍然起身,府门外也已经传来了马队嘶鸣。卫鞅一挥手:“走。”匆匆大步出门。赵亢惊讶的问:“左庶长?这就去郿县?”卫鞅冷冷道:“迟了么?”赵亢嗫嚅道:“不,不给君上禀报么?”卫鞅凌厉的目光扫了过来,“凡事都报君上,要我这左庶长何用?”说完大步出门,飞身上马,当先驰去。车英的马队紧随其后,卷出西门。赵亢思忖片刻,上马一鞭,急追而来。

太阳到得西边山顶时,马队赶到了孟乡总干渠。卫鞅立马残堤,放眼望去,暮色苍茫,四野汪洋,水面上漂浮着黑压压的尸体,鹰鹫穿梭啄食,腐臭气息弥漫乡野。孟乡九村所在的高地,全变成了一座座小岛。

卫鞅面色铁青,断然命令,“郿县令,即刻派人关闭总干渠。”

赵亢答应一声,飞马奔去。

太阳落山时,渭水总渠口终于被堵住了。晚上,卫鞅在郿县县府接连发出三道命令。第一道,命令赵亢带领县城驻军步卒二百人并沿岸民众,立即抢修渠堤。第二道,命令车英带领铁甲骑士,星夜到戎狄聚居区缉拿所有罪犯,不许一人逃匿。第三道,命令各县将新法颁布三个月期间,公然聚众恶斗的罪犯全部押解到郿县。赵亢、车英和信使们出发后,卫鞅心潮难平,灯下提笔疾书两信,吩咐快马使者即刻送往栎阳左庶长府。

此刻,秦孝公正在庭院里练剑,稍稍出汗,他便回到书房埋首公案。新法颁布三个月,他案头的简册骤然增加,全部是朝野城乡通过各种渠道直接送给他的民情秘报。他认真仔细的阅读揣摩了这些秘报,感到了一种不寻常的的气氛在弥漫。这些秘报能直接送给国君,而不送给总摄国政主持变法的左庶长卫鞅,本身就意味着对新法令的轻慢和不满。秘报者背后的意图很明显,国君是被权臣蒙蔽的不知情者,罪责是外来权臣的,国君应当出来废弃恶法安抚民心。秦孝公警觉的意识到,变法能否成功,目下正是关键。秘报所传达的“民意民心”,虽然是一种叶公好龙式的惊恐,但也是一个危险的信号——变法的第一个浪头便遇到了疲民裹挟民意的骚动浪头,如何处置,关系到变法成败,其中分寸颇难把握。秦孝公没有把这些秘报和自己的判断告诉卫鞅。他相信,以卫鞅的洞察力,不可能不知道这些弥漫朝野的流言。他要看一看,卫鞅如何判断目下的大势,如何处理这场民意危机。如果卫鞅没有处理这种普遍危机的能力,秦孝公倒是愿意早日得到证明,以免在更大的危机来临时因信任错失而造成灭顶之灾。毕竟,卫鞅没有过大权在握的实际经验,掌权之后能否还象论政时候一样深彻明晰,还需要得到验证。正因为这样,秦孝公深居简出,丝毫没有过问变法的进程。

目下,秦孝公埋首书房,就是要谋定一个预后之策,以防万一。

“君上,左庶长府长史大人求见。”黑伯在书房门口低声禀报。

“景监?让他进来。”秦孝公有些惊讶,景监在夜半时分来见,莫非有大事?

景监疾步走进,拱手道:“君上,郿县三族与戎狄人大肆械斗,死伤无算,左庶长已经赶去处置。这是左庶长给君上的紧急书简。”

“为何械斗?”秦孝公问。

“孟西白三族堵了干渠,戎狄人争水,故而大打出手。”

“准备如何处置?”

“左庶长决断尚不清楚。想必给君上的书简里有禀报。”

秦孝公打开手中铜管,抽出一卷羊皮纸展开,但见酣畅淋漓的一片字迹:

  卫鞅拜会君上:眉县私斗,乃刁民乱法与秦国痼疾所致耳。

臣查,其余郡县亦有乱法私斗者三十余起。治国之道,一刑,

一赏,一教也。刑赏不举,法令无威。刁民不除,国无宁日。

臣拟对犯罪刁民按律处置,无计多少。本不欲报君上,朝野

但有恶名,臣一身担之。然法令初行,君上当知,臣若有不察,

请君上火速示下。臣卫鞅顿首。

秦孝公思忖有顷,问道:“依据新法,此等私斗,该当何罪?”

“回君上,纠举私斗,首恶与主凶斩立决,从犯视其轻重罚没、苦役。”

“首恶与主凶有多少?”

“详数景监尚难以知晓,推测当在三百名以上。”

“从犯呢?”

景监踌躇道:“臣大体算过,仅郿县双方从犯,就在三千人以上。加上其余郡县,大约五千人不止。”

秦孝公沉默了。假若这是一场战争,就是死伤上万人,也不会有任何人说三道四。也不会有任何人沮丧动摇。可这是刑杀,是国法杀人,三五十还则罢了,一次杀数百名人犯,这实在是旷古未闻。三家分晋前,韩赵魏三族联合擒杀智伯,一次杀智伯家族二百余口,天下震惊!然则,那是和诸侯战争一样的家族集团间的战争,人们并没有将它看成刑杀。要说变法刑杀,魏国的李悝变法、楚国的吴起变法、韩国的申不害变法,都没有数以百计的斩决罪犯。秦国这样做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秦孝公第一次感到吃不准。但是,不这样做,后果则只有一个,那便等于在实际上宣告变法流产,秦国回到老路上去,在穷困中一步步走向灭亡。这是秦孝公绝对不愿走的一条路。两害相权取其轻,这是古人的典训。前者有可能带来的动乱风险与亡国灭顶的灾难相比,自然要冒前一个风险,而避免后一个灾难。卫鞅敢于这样做,也一定想到了这一点。目下,他需要知道的是国君的想法。

“景监,你有何想法?”秦孝公猛然问。

景监也一直在沉默,见国君问他,便毫不犹豫的回答:“臣以为,变法必有风险。风险与亡国相比,此险值得一冒。”

“好。说得好。我们是不谋而合呵。”秦孝公微笑点头,走到书案前提起野雉翎大笔在羊皮纸上一阵疾书,盖上铜印,卷起装入铜管封好,递给景监道:“景监,作速派人送给左庶长。如果能离开,最好你到郿县去,左庶长目下需要助手。”

“臣遵命。”景监接过铜管,转身疾步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