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第22章


赵亢对于卫鞅的到来丝毫不觉得惊讶。在赵亢看来,就算是国君,见了他的《辞官书》表露的高洁情怀,也会尊敬他的,又何况卫鞅?他见卫鞅只身前来,并没有前呼后拥,不禁从破席上坐起,淡然一笑,“左庶长,我去意已定,不要挽留我。赵亢,不是做官的材料。”卫鞅也是淡淡一笑,“赵亢兄,卫鞅不明白你言下何意?”赵亢一怔,“如何?你不是来挽留我的?”卫鞅道:“为何要挽留你?”赵亢释然笑道:“那你是要放我走了,如此更好,赵亢先行谢过。”卫鞅摇摇头收敛笑容,“为何要放你走?”赵亢真的惊讶了,茫然问道:“哪?你来却是作甚?”

卫鞅当真是又气又笑,揶揄道:“来拜望你这个秦国贤士啊。”

“既知敬贤,何故差人缉拿,斯文扫地?”赵亢昂然挺胸。

卫鞅不禁大笑:“赵亢呵赵亢,你当真不知自己是带罪之身?”

“赵亢追慕圣贤,敬祖畏天,知书达礼,洁身自好。纵然无能从政,亦是有所为有所不为而已,谈何带罪之身?”赵亢面色胀红,理直气壮。

骤然间,卫鞅犀利的目光直视赵亢,冷冷道:“好一个追慕圣贤,敬祖畏天,知书达礼,洁身自好,有所为有所不为。可惜,你赵亢不是一介儒生,不是在学宫讲书。你是秦国的县令,是自认名士来报效国家的官员。在你管辖的县境内,国法效尤,政令不通,疲民滋事,贵族乱政,食国家俸禄的赵亢,你却到哪里去了?”

赵亢觉得这种申斥有辱尊严,不禁怒火上冲,“对你那种悖逆天理,只知道杀人的法令,赵亢岂能俯首听命?”

卫鞅哈哈大笑,“如此说来,你这个儒家名士是有意抗法了?”

“正是。左庶长如何处置?”赵亢昂头望着屋顶,喉头不断抖动。

卫鞅沉默有顷,长吁一声,平静的道:“赵亢,卫鞅知道你是儒生本性,不想对你讲说法家治国的道理。然则你我都是国家官员,各司其职,都得忠实的行使自己的权力,否则便亵渎了这顶玉冠。卫鞅今日前来,是想告诉你,按照秦国新法,你是死罪。”

“如何如何?你再说一遍!”刹那之间,赵亢面色苍白。

“按照秦国新法,你是死罪。”

“自,自古以来,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

“三代不同礼而王,五霸不同法而霸。刑上大夫,自秦国变法始。”

赵亢象霜打了的秋草一般,低下了高傲执拗的头颅,额头上冒出了涔涔细汗。死罪!对他不啻是一个晴天霹雳。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身为秦国名士,秦国首席县令,三代贵族之身,会仅仅因为同情抗田就要被斩首。他其所以对卫鞅不以为然,是内心始终认为卫鞅即或是总摄国政的左庶长,也不敢擅杀大臣,至少要禀报国君。而国君绝不会突兀的改变秦国倚重贵族的传统,一定会害怕招来“杀贤”的罪名而挽留他,至少也会让他平安的归隐山林。此刻在震惊之下,他竟是神奇的清醒起来,惊诧自己何以忘记了招贤馆那段日子里耳闻目睹的无数故事,国君与卫鞅意气相投,举国相托,立誓变法,又为何能阻挠卫鞅依法治吏?渭水草滩一次斩首七百余人,国君尚鼎力支持,不怕担“暴君”恶名,如何能为他赵亢一个县令变了章法?猛然,赵亢心念电闪,想到了杀一个象自己这样的贵族名士出身的县令,可以震慑贵族反对变法的气焰,而绝不会激起国人的动乱。安知卫鞅不是处心积虑的寻找这样一个警世钟?自己硬邦邦的撞上来,人家岂有不敢杀之理?

赵亢深深的懊悔,长吁一声,“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两行眼泪便断线般滴答下来。

“大仁不仁,大善不惠。赵亢兄尽可视卫鞅为刻薄酷吏。”卫鞅一拱,转身大步出门。

“且慢!”赵亢猛然醒来,颤声招手。

卫鞅转身,冷冷问:“还有事么?”

赵亢泪流满面,“能,能否让我见长兄赵良,最,最后一面?”

卫鞅不假思索,“不能。举国同法,庶民人犯何曾见过家人?”

赵亢顿足捶胸,“卫鞅,你好狠毒!上天,会惩罚你的——!”

卫鞅哈哈大笑,扬长而去。

两天后,渭水草滩的刑场又一次堆成了人山人海。这次,庶民们已经没有了上一次的恐惧,人人都在兴奋的议论着十三名人犯。上次刑杀的七百名人犯中,大多数还是庶民百姓,而这次这些待死之人,却都是秦国赫赫有名的显贵族长。最令庶民们激动不已的是,县令赵亢也要被斩首!赵亢赵良这两个名字,秦国人老早就很熟,他们很有学问,在落后闭塞的秦国,赵良赵亢兄弟二人简直就是凤毛麟角般珍贵耀眼。尤其是云阳百姓,遇见生人总喜欢说,“我是云阳人,就是赵良赵亢那个县。”初遇之人也就特别的肃然起敬,将面前的“云阳人”看作知书达礼的王化之民,有话好说,有生意好做。赵亢做了郿县县令,郿县人比云阳人还骄傲,动辄便是:“有赵县令变法,咱郿县的日子一定好过。”想不到的是,变法开始将近一年,郿县却成了一锅疙瘩粥,大族械斗,东西争水,目下又分不动土地,日子不但没有好过,反而死了许多人,使郿县成了“杀人刑场”的代名词。

郿县人心冷了,怨言也骤然多了,期盼变法带来好日子的庶民隶农们更是变得愁眉苦脸。对赵县令救星般的赞颂也越来越少了。郿县人原本将赵亢当作百里奚那样的贤臣想象,渴盼他能象传说中的百里奚那样到民间嘘寒问暖,处置纠纷,解民倒悬。可是,郿县人既没有见到这个“百里奚”,也见不到外县热热闹闹的变法气象,死水一潭,竟还贴进去那么多人命!

终于,庶民们的崇敬期盼,变成了言谈间的冷漠嘲笑和嗤之以鼻。“人家是官身贵人,如何能替蝼蚁庶民说话?”“变法?变个鸟!赵县令都害怕白氏呢,”“再变下去,郿县就要死光了。”“百里奚?我看是白日死!”几个月过去,眉县竟流传开了一支童谣,唱道:

月亮走小 百里不遥

点下几日 秋草做刀

流传之初,谁也弄不懂童谣唱的什么。但是,深信“小儿天作口”的秦国人朦朦胧胧的觉得郿县将有大事发生,是祸是福,谁也料不定,人人都在惴惴不安。如今,左庶长要将这赫赫大名的县令问斩,郿县人可是炸开了锅!他们想起了那首神秘的童谣,顿时觉得明明白白。那“月亮走小,点下几日”不就是赵亢的名字么?那“百里不遥”,分明便是说这个假百里奚不会长远。“秋草如刀”,不就是在秋天来临时杀赵亢么?

人们在纷纷议论中,不禁惊叹这是冥冥天意!

正午时分,渭水草滩一阵尖锐的号角,赵亢、白龙和十一位抗田族长的头颅喷溅着鲜血,滚到了黄绿色的秋草上!人山人海的渭水草滩,爆发出前所未有的一片欢腾。

哨声隐隐,又一只黑色的鸽子冲上蓝天,飞向东南方的苍莽大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