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缚·卫青传》第36章 世事明


“卫青,你身为建章监又是皇帝的侍中,不好好地在宫中守着皇帝,反而拐着 他到宫外四处野游,以至于让他受了如此重的伤,哀家灭了你的满门也不为过。”

——太皇太后她在说。

“卫青,本宫以为你能保护好彻儿,让他毫发无伤,你太让我失望了。”

——皇太后她在说。

“卫青,陛下他怎么会流那么多血,你们这次出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平阳公主她在问。

“陛下他怎么样了?怎么就带了一个人出去,看那血流了这么多,这怎么得了?”

——馆陶公主一边掉着眼泪一边捂着心口,她看起来真的很伤心。

“卫青,你知道你的错在哪吗?陛下伤得如此严重,你却毫发无伤,你以为别 人该怎么想?”

——韩嫣如是说,用只有我能听到的声音。

“太皇太后,母后,我们还是问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再做处置可好?卫青, 你和陛下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麻烦?”

陈阿娇她在问,我知道,那是为了让我解释清楚,方便脱罪。

“卫青无能,没保护好陛下,微臣罪该万死。”

我答着,五体投地,认着罪。

解释什么,我的错韩嫣不是已经说明了吗?若是我伤,又有谁需要向人交代?

人与人,还真是不同。

“罪该万死,你说的没错。哀家现在就成全你,来人——!”

“启禀太皇太后,卫青他虽然该死,但是这次若非卫青,陛下他中的恐怕不止 一箭,卫青虽然技艺非凡,但毕竟才只有十七岁,难免一时差池、出了纰漏,好在 陛下的伤调治一段时日即刻痊愈,还请太皇太后三思。”

倒没想过,平阳公主她率先为我求情。

“外婆还记得上一次卫青他为了保护陛下一身是血的来到皇宫吗?我们终究是 欠了他一回。”

陈阿娇,第二个做着发言。果然,一个不懂得抓住机会斩草除根的人。

“是啊,母后,您看在子夫肚子里的孩子,我们与卫青毕竟也算是姻亲。”

王太后第三个出口。

然后,迎来的是一阵沉默,看来是没人再愿意做个劝说者了。

“嫖儿,你怎么看?”

高高在上的太皇太后似乎有所动摇了。

“依女儿看,再怎么说,陛下受伤,卫青他也有失职之罪,什么都不罚也说不 过去。韩嫣,你说呢?”

还是她,比她女儿更聪明些。更懂得抛砖引玉、借刀杀人。

“微臣斗胆。禀奏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后,大长公主,长公主,陛下此次微 行只带了卫青,说明对卫青有十足的信任,既然卫青辜负了陛下的信任,怎么罚他, 以臣看还是交由陛下亲自处置。”

韩嫣,卫青也许从来没说过,你其实也是聪明绝顶。

“先这样办吧,现在最要紧的是照顾好皇帝,阿娇,彻儿他现在最需要你的照 顾,你要好好看着,明白了吗?”

“是。”

“母后,您也累了,彻儿这有娇娇看着就好了,儿媳送您回宫吧。”

“嗯。”

“姐姐,云儿,你们也陪着太皇太后说会话,让她老人家宽宽心。”

她的两句话,就带走了四个人,还真是厉害。

她的儿子,她不担心吗?

“子夫,你起来吧,怀着身孕的人,这样跪着不好。”

“是。”

一直跪在我身旁的卫子夫,才刚要起身,另一个威严的声音便已出声阻止。

“让她跪着吧。皇帝受了这么重的伤,他们卫家人跪这么一会儿也是应该。她 不是在永巷待过吗?做过粗活的人,身字骨应该不错才是。”

“是。”

“是。”

一个人的开口,两个人俯首称是。

我似乎是真正清楚了,这皇宫中权利最大的真的是这位太皇太后。

我跪着,其实没什么。

只是苦了她,卫子夫。

一个什么都没做的人,偏偏因为她的弟弟受起了责难。

曾看过白居易的故事,有个人用他的名字说过一句:长安居大不易。

其实,如今看来,最难居的不是这长安城,而是这未央宫,这天下人万般向往 万般觊觎的皇宫。

卫子夫,你要跟着我跪多久?我可以忍受,你呢?你怎么受的了?那个人也不 知何时才会醒。

而卫青能做的太少,只能静待着时光一点点流逝。

过了哺时,过了日入,连饭都没吃上一口,怕是就要到日暮了。

劳歌一曲解行舟,红叶青山水急流。日暮酒醒人已远,满天风雨下西楼。

默吟着千年之后才会出现的别人的诗,我似乎又开始自作风雅了。

日暮酒醒人已远,满天风雨下西楼——我好像有些体会了。

日暮吗?

景色已是昏暗不清,一盏盏的长明灯被点燃,看来已是天黑。

只是不知,这满天风雨何时能停?

想必,那厢三书六礼业已完全,卫君孺她早已到了出嫁之时。

会幸福吗?虽然我不明白什么是幸福,但我知道,能成为那个人的新娘,那一 刻你一定是笑脸如花,艳如桃李。

算是幸福吧。

知道吗?不能亲自对你送上祝福,卫青他是有遗憾的。

其实,也只是遗憾。

真的!我不担心你以后会如何如何,史书上关于你的记载太少令我所知有限, 虽然有限,我却觉得没有事情可记远比罄竹难书要好太多。你会平安地活着,活着 就好,能和自己的意中人一起生活着便是幸福不是吗?

谁都会有灾难,可是灾难还离得挺远。卫君孺,你应该可以很幸福吧,你和他 两情相悦,牵手数十年。虽然他以后会痛哭流涕不肯就任,但他所拒绝不了的丞相 之位却是诸多人梦寐以求也得不到的,虽然以后卫家会因为一个公孙敬声牵引出一 场几乎灭门的灾难可好歹在此之前我们卫家人的荣耀富贵天下没人能比得了。

知道我不够好,我没有去见证你二十多年岁月里最幸福的一刻。我知道你对我 足够好,不求目的,不望回报的好,只因为我是你的家人,你的弟弟。

“娘,你看,是弟弟,好漂亮的弟弟。”

那是你在说。我睁开眼,来到这世上看到的第一个人,是你,你在笑,笑颜如 花,圣洁如仙。

“小五,侯爷已经答应了让你留在府内再跟我们大家住在一起,你以后不用再 回郑家受苦了。”

那是你在说,情深意切,温眸善睐。

我们有多久没见,从我七岁到十二岁,五年的时间,你没忘记我,你担心着我 会受苦,你用你最不愿的方式为我换来了你能给我的最好的生活。

“小五,醒醒。小五,不要睡,睡着了就醒不过来了。”

那次鞭刑,我以为我只是装睡一小会,等我觉得够了,我会睁开眼,告诉你我 只是在骗你,我只是在和你闹着玩。我没想过,我真的会昏睡一整夜,而你却守着 我一夜未眠。

“若是我们能有些积蓄,让你和步广能够念书识字就好了。听说,现在识字的 人可出息了,都能到朝廷里做大官了。”

你说,我知道你羡慕的从不是别人的位极人臣、家族显赫、权倾朝野、佛通天 下。你只是觉得无奈觉得愧疚,因为你不能给你的弟弟们一个好一点的将来。

“小五,你看起来消瘦多了,有没有好好照顾自己?”

你似乎总在为我操心,只有你会问一句我好不好,我累不累,真实的我难不难 过。

卫君孺,为什么是你总会让我觉得在这世上我还拥有些什么?

有太多太多我得不到,不管是前生还是今世,不管我是娜木钟还是卫青。

我得不到母爱,所谓的三春之晖。前生我一出世就没了母亲,这一世我与所谓 的娘也只生活了七年。

我得不到爱,说什么生死相许。前世我与一个人爱恨痴缠太久,最终连性命都 因此失去。今生我还未找到值得我倾心相托、性命以付的人,我也不觉得自己有机 会有条件能够找得到。

我无奈太多,我感伤太多,虽然刻意忘记,却总在孤独时清晰呈现。

但幸好,娜木钟有过爹爹,也曾有过姑母。卫青有过你,还有卫少儿、卫长君、 卫步广、霍去病,包括卫子夫。

不想亏欠你的,不想你老是为我担忧,总想能够回报你些什么,却总是一次一 次将事情弄得一团糟乱。

也只能庆幸,你的婚礼没有因为卫青而被无辜打断。

人来来去去一波一波,我却坚守着依旧。

跪,跪着,一直跪着,有多久了,似乎快要记不清。

“你们都起来吧,跪了那么久,膝盖会很疼的。”

有人走到了我的面前,在说。

“谢皇后姐姐挂念,陛下会受伤是我们的错,我与卫青理该受罚。”

我的身边,有人在答着。

陪我同跪了很久的卫子夫,我的三姐,声音淡定温柔依旧。

“子夫,你现在怀着皇子,身体要紧。陛下一向玩心过重,他想要做什么又岂 是你我所能控制的?这件事本就与你无关,你还是先起来吧。”

那个人、陈阿娇,倒是一直在坚持不懈着这样来来回回里面外面照顾着。

“姐姐,您不用担心我,陛下的身边需要有人照顾,离不开您。”

卫子夫依旧做着温和有礼的答复,却也是种变相的拒绝。

“卫青,好好的照顾你姐姐,别出了差错。”

“诺。”

既然她是在对我说,我该如此答。

再次低着头恭送着那人的离去。

再次的沉默。

也许,我该开口,说些什么。

譬如:三姐,这件事与你无关,你先起来吧,身体要紧。

或者:抱歉,三姐,连累了你,卫青总是在惹麻烦。

再或者:三姐,别跪了,天气太凉,小心孩子。

……

其实,这些话不一定能让她起身,但我也许都该说。

虽然也有着极好的理由可以劝她起身,却因为这里是皇宫来来去去的人太多, 我无法开口明说。

譬如:卫子夫,卫青的命很大,他不会因此被怎样。

或者:卫青的安危不值钱,守得住肚子里的孩子,才是你最该做的事。

再或者:三姐,你想过没有,你的身后有多人在等着这个孩子的消失,你这样 做其实并不划算。

……

留着一样的血,心性上也是有些相同的。都明白,我们的命卑贱如蚁,别人的 令圣命如天。

我们能做的只能是隐忍承受。

可毕竟,她是陪着我有难同当的亲人。

“冷吗?”

我问,夜凉寒彻骨,她虽然穿得也不少,却总要确保万全才好,跪了这么久, 也不见侍侯她的奴才们来关怀一下。她过得似乎很不容易。

“不冷。”

意料之中的她的摇头。

却还是脱下了,我的披风,披在了她的身上。

“青儿?”

这样看着我,也许你是想问我披风给了你,我会不会冷。当然,我会。听说过 饥寒交迫吗?我现在就是。知道什么是困累交加吗?我正在真实演绎。

可是,我是卫青不是吗?我是你的弟弟,有保护姐姐的义务。我是一个男人, 有照顾女人的责任。

“三姐,你披着吧,我倒是觉得有些太热。”

在外人看来,大概此时的卫青和卫子夫倒也是一副姐弟情深的美好景象吧。

只可惜,这种景象没法持续太久,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传达的越加清晰。

“陛下醒了,请娘娘和卫大人即刻觐见。”

“陛下醒了?”

我身边的人,不确定的一问。

“是。”

因为确定了吗?所以你迫不及待地起身飞一般冲进殿内。其实,进去了又能如 何,那里还有一个陈阿娇,你又能做些什么?

“卫大人,请——!”

“多谢春公公。”

卫大人吗?虽然顶着一个“建章监”的头衔兴许也有了些身份,但被当今陛下 最器重的太监总管这样叫着,对此时的卫青,还真是一种高抬。

我一步一步,踏近内殿,到达了寝宫,也看清了寝宫内一番有趣的景象。

一个人面白如雪半躺在床榻,连声音都显得斯文无力,但好在眸光依然漆黑炯 亮。那是刘彻。

另一个人半跪在床前,半扬着头与刘彻执手相视、泪盈于睫诉着挂念揪心之苦, 那是卫子夫。

还有一个人,站在床尾,只是静静看着那两个人的浓情蜜意,神情淡定如水, 眼中不显一丝波动,立如雕塑,更像一个旁观者,那是陈阿娇。

还有一个人,也是在闲站,也是在旁观,只是在看到我之后停留在唇角的那抹 讥笑讽刺更深了些,那是韩嫣。

“陛下——!”

其实不想打扰,免费的缠绵悱恻的戏码我平时能看到的并不多。却不得不行着 卫青该行的礼仪。

“来不及了,是吗?”

什么?

他在问,我却只能懵懂以对。

“卫君孺的婚礼。”

他随之解释。

是啊,来不及了,你该明白,沙漏里的沙流了不少,时辰已经不早了。过了黄 昏就是定昏,这个我懂。

“回去吧,也许还来得及。”

也许吧。

“陛下不用为微臣的家事挂心,三日后就是微臣的大姐归宁之日。”许多话, 还来得及说。

“卫青,你怪朕吗?”

怪你什么?卫青他哪里有什么资格怪你?

“微臣不敢。”

“朕已经尽力了。”

我知道。所以我不怪你。

“回去吧,即使来不及见她,你也该好好睡上一觉了。”

“是,微臣告退。”

也许,我们还比不了伯牙子期,但是刘彻你倒是越来越了解卫青了。

我是该好好睡上一觉了。

转身,倒没在意,那个人是何时站到我身后的。

“卫青,你很幸运,知道吗?这种幸运让人只想要将它毁灭。”

有人如是说,低低的一句,用只有我能听到的声音。

我没去反驳,脚步未做停留,与他的身体错开我径自往前,连看他一眼都没有。

我幸运吗?所谓幸运又是什么?

毁灭,从来不觉得值得拥有,又怎么会在乎被谁毁灭?

韩嫣,你威胁不了卫青。

“青儿——!”

有人在唤我。卫子夫。因为是她,所以我停住了脚步转身回头。

“天气太冷,多穿件衣服也好御寒。”

她走前了几步,为我披衣。我的披风,重新穿在了我的身上。

“嗯。”

我轻应。

“小心。”

“知道了,娘娘,卫青去了。”

“嗯。”

姐弟情深,该是这样的。再看了她一眼,这次是真的要离开。

也许,我也相信也许会有也许。

只是可惜,明明是快马加鞭,却已是时不我待,所以面对的只能是卫少儿关心 的问讯询以及卫君孺的人去房空。

终究,我还是没盼来那个也许。

雨下个不停,或似瓢泼,或似牛毛,却一直淋淋沥沥着未曾间断。

建元三年,春,河水决,溢于平原。大饥,人相食。

有人在受苦,没有东西吃,饿的受不了,连人肉都可以吃。

有人很幸福,有很多东西可以吃。珍馐佳肴,又岂是这四个字所能表达。

“卫青,陪着朕一起用膳吧,朕一个人吃不了这些。”

侍中,侍中,侍侯的是皇帝,虽然不致于日夜相随,但也多了很多机会,朝夕 相对。

吃饭,所谓用膳。皇宫里主子们的权利。吃不了又如何?可以赏可以扔,却是 在天子用过之后,不该是现在。同案共食,卫青他又怎敢?为人奴,为人臣,只有 主子吃着,奴才看着的份。不是吗?

“微臣不敢。”

“不让你自称奴才,你这句“微臣”倒是越发顺口了。好了,朕不想听这个, 你坐下吧。”

“陛下,君臣有别,微臣卑贱之体,不敢与陛下同案共食。”

“不敢?卑贱之体?卫青开口倒是越来越见学问了,看来这段时日你似乎读了 不少书。”

他似乎不是在自言自语,他似乎需要我作答。

“微臣所知有限,让陛下见笑了。”

“朕倒是很想笑一笑,可是朕的肚子不允许。怎么,你是要一直这样站着,让 朕陪着你一起饿肚子吗?”

这句话,看他的表情,他似乎很认真在说。

是吗?陪着我一起饿。其实,我并不饿,真的。可是他似乎是饿了,才下了早 朝,就嚷着要用膳。

他的伤是好了,看来他的胃口也比以前好了许多。

殿里其实称得上安静,除了我和他,没有任何人了,早被他遣退的干净。

没人会看到。他似乎也饿了有够久。

“微臣不敢。”

虽然还是一样的话,但却不是在推拒。

“坐下吧。”

“诺。”

“来,先喝碗羹。”

“是。”

“这些羊肉滋味不错。虽然比卫青曾为朕烤过的全羊味道不尽相同,但也绝对 让卫青吃过口齿生香,你来尝尝。”

是吗?卫青烤的羊肉,已经是好几年前,与他策马闲游时的无聊消遣,难得他 还记得。

“是,谢陛下。”

“如何?”

“比微臣的手艺强胜百倍。”

“是吗?朕还是怀念与卫青围在火堆旁边烤边吃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的滋味。”

烤全羊,在汉朝应该称为“貊炙”,这个词该怎么解释来着?貊炙,全体炙之, 各自以刀割,出于胡貊之为也。

不是不可能出现,只是张骞还没有出塞,卫青还没开始马踏匈奴,哪里来的胡 汉交流?

卫青呵!即使决定了只做卫青,你又能做到几分的卫青?

“可惜,这场雨下的太久,朕的上林苑也还没建好。少了许多狩猎的机会,只 能闷在这皇宫里,待的朕的骨头都酸了。卫青,你多吃些。”

是啊,雨下的有够久。

“陛下不用吗?”老是让我吃,他不是已经饿了吗?为什么也不见得他多吃?

“朕的饭食每天都离不了这些东西,说什么八珍之味,朕吃了近二十年,早不 觉得这些菜有什么珍奇之处。这个王席,朕也许该考虑换一个太官了。”

八珍之味:淳熬、淳母、炮豚、炮牂、擣珍、渍、熬、肝膋。食必有物:牛、 羊、麋、鹿、豕、狗、狼。当然,还比不了娜木钟曾经吃过的参翅八珍、山水八珍, 但在此时,已是人间极至了不是吗?

这个应该便是所谓的“炮豚”了。单以炮豚为例,我看过一些记载,制作的程 序就不是一般的复杂。首先选出上好的乳猪。将乳猪洗剥干净,腹中实枣,包以湿 泥,烤干,剥泥取出乳猪,再以米粉糊遍涂猪身,用油炸透,切成片状,配好作料, 然后再置于小鼎内,把小鼎又放在大镬鼎中,用文火连续炖三天三夜,起锅后用酱 醋调味食用。

味道不错,没费了三天三夜的火功。

不,我也许应该说这道菜美味至极。毕竟,我已经是卫青了。

“卫青,你说人肉吃起来该是怎样的一种滋味?”

什么?他问的可真是好,我口中的这片乳猪片吞也不是咽也不是,就这么停在 口中失了滋味。

“卫青,你见过人吃人吗?”

他似乎,是真的不打算让我好好吃完这顿饭了。

“没。”

我摇头,简单一个字表示我的回复。想要表达的是我不想这个话题的继续。

“有人对朕说了一番话,说是这场大雨下的实在太久,若是泛滥成灾,就会造 成黄河决口,河水若是溢到了平原,就可能淹没了大片良田民宅,很多人也会流离 失所,失了根依,不只如此,大灾过后是荒年,只怕日后瘟疫横行,秋收无粮,会 有更多的灾难发生。若是朕不提早做些预防、想些办法,只怕到时侯,百姓没了粮 食、吃食,不止是吃上草根树皮,连人肉都可能吃。”

这不算耸人听闻,可你的表情明明是在说这些话就是耸人听闻的空谈而已。你 不相信“人相食”的事情会发生吗?

“卫青,你没话说吗?”

没。你已经不相信了,还要我说什么?

“你不想知道是谁对朕说了这番话吗?”

不需要。这番话,我只对一个人说过,而那个人不负众望的继续着他“长舌妇” 的伟大职责。

“公孙敖跟着朕的时日不短,他有几斤几两朕清楚。朕意外的是,朕原本以为 朕很了解卫青,原来是朕太自以为是了。卫青看的比朕远,卫青懂得比朕要多。”

他这样说,算是在对我的夸奖吗?只是,他皱眉的样子实在称不上温和。

“陛下,微臣失言,请陛下治罪。”

双膝跪地,也许这便是我最应该做的事。

“卫青,有些话不该你说,有些事不该由你去想。朕需要的从来不是一个忧国 忧民、心怀天下的卫青。”

是吗?

那么我该做个怎样的卫青呢?

“微臣死罪。”

“起来吧。”

“谢陛下。”

“卫青,朕真的猜不透,你现在所表现的对朕的诚惶诚恐是发自于心还是只形 于外。”

这是疑问吗?需要我做答吗?我表现我的谦卑恭顺,我低眉顺目、积骨缩肩做 着标准的奴臣,这样还不够吗?

“坐下吧,即使真的会出现人吃人,那也是之后的事,现在还用不着你担心的 吃不下饭,因为朕受的几次伤已经让你清减不少了,一直不见你吃胖,看来你是想 要朕对你感恩戴德一辈子了。”

“微臣不敢。”若是你能记住我对你的恩德一辈子,对卫青未尝不是好事,只 是你能记得住吗?你的一辈子,或许比你能想到的要长。

饭菜很好,卫青吃到的生平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美食,已是这当今世上的极至, 却不是我尝过的最佳。过于油腻,走兽太多,飞禽太少,只有山珍不见海味,太过 单调。

他不知山有八珍,熊掌、鹿茸、犀鼻、驼峰、果子狸、豹胎、狮乳、猴脑。

他不知水有八珍,鱼翅、鲍鱼、鱼唇、海参、裙边、干贝、鱼脆、蛤士蟆。

“卫青,你觉得朕对你如何?”

突然飞来的一句,打断了我对这些菜肴的所谓品尝。

“陛下对微臣隆恩圣眷,犹如再生,微臣万死不能报陛下万一。”

我该是这样答的,不是吗?

“是吗?犹如再生?你说微臣不敢,你说微臣死罪,你说对朕铭感五内,你说 这些话时从来不看朕。你的声音听起来很真诚,可是朕总是忍不住猜测,卫青说这 些话时脸上表露的是不是也同样的诚恳?卫青,你愿意看着朕再对朕说你对朕的感 激吗?”

这话你问的可真是好,不觉得无聊吗?

“陛下对卫青的恩宠抬爱卫青铭记于心,卫青必万死不辞以报陛下。”

你说过,我有双很好的眼睛,不管我在说什么,它都显得那么真诚,所以我很 容易让我的神情表现你所希望的真诚。

“朕愿做个傻瓜,只当卫青只是卫青。”

这句话,他说的,我听不懂。他嘴角带笑,高深莫测着,我猜不透。在他眼中 难道卫青不是卫青吗?为什么,他的话语中隐现着嘲弄。嘲笑吗?他是在嘲笑我, 还是嘲笑他自己?

我确定,我肯定,从出生到现在,从来到今生的第一刻起,我便是卫青了,那 个可以青史留名的卫青。最起码,到现在为止,还没人比我更像是卫青。

刘彻,其实你没必要无奈,没有一个人能完全看得透卫青,他有着不该他有的 记忆,他做不到单纯透明,尤其是对你。

“卫青要喝酒吗?陪着朕饮上几口如何?”

“诺,微臣敬陛下。祝陛下威服四海,富泰绵长。”

“卫子夫的那几句话你倒是学了个十足,不愧为一母同胞。”

他也一样,欲语先藏,不愧为平阳公主之弟。

“你不问朕吗?上次她陪着你跪了不短的时辰,也算有难同当了,你就不担心 她?”

“陛下将微臣的三姐照顾的很好,微臣无须担心。”

我还记的:昭阳殿一宴,那天身着纯白华服的卫子夫那清雅脱俗、宛如嫡仙。

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缟衣綦巾,聊乐我员——我想这 段话我应该还能记住一段时间,你应该也还能实践一段时间。

“是啊,你也真的不需要担什么心,如今可没人比昭阳殿里的这位女主人更为 风光,我母后现在可是不忌人言、顾忌全消的每天将她带在身边,小心翼翼照顾着, 怕出什么意外似的。有皇太后如此小心谨慎,怕是她自己想出什么意外都不可能, 更何况别人。”

我也许不该心思过重,他这话也许只是在消除我对卫子夫的担心,我不该将它 听成话里有话。

“卫青为什么要这样看着朕,你觉得朕所说的话有什么别的意思吗?”

是。我是这样认为。

“你们卫家人啊,总是比朕预料的还要聪明透顶,尤其是你和你的三姐,朕总 是错估太多。朕总以为掌握天下掌控世人,却有太多意外向朕证明朕对自己高估太 多。”

他似乎在感叹,挫败般的感叹。究竟发生了什么,让他有如此的感叹。

“陛下?”

我的疑惑,看来只有向他寻求答案了。

“卫青不知道子夫前些日子的那次长跪出了点意外,孩子差点都保不住吗?”

是真的吗?我怎么未曾听说?

“看你的表情,你似乎未曾听闻。”

我是真的未曾听闻。这个卫子夫,似乎比卫青更懂得隐忍,更懂得默默承受。

“这个卫子夫,比朕想的还要——,算了,已经发生过的事也已经解决了,你 只要明白子夫现在过的很好,已经是我母后的一块心头肉就行了,其他的也没必要 担心什么。”

“是。”

“朕似乎很容易相信卫青,这可不怎么好。”

是吗?你是在说你相信我,却抗拒着对我的信任,这是怎样的心情造就的这种 矛盾,你会对我说吗?

“这酒不错,卫青该多喝几杯。”

“是。微臣敬陛下。”

其实卫青早已称得上酒足饭饱,只是不知道这顿饭在他这场莫名奇妙的闲聊中 还要持续多久?

“卫青还记得与朕一同经历的那两场刺杀吗?”

当然,没发生多久的事情,哪能那么容易就忘记了。

“微臣没能保护陛下以万全,微臣愧不敢忘。”

“卫青知道吗?朕已经查到了那几个刺客的真实身份。”

“啪——!”

我没想过,一时的不察,手中的金樽就那么轻易脱手,坠落于几案,酒水洒落, 溅湿了衣裳。

“微臣失礼,请陛下治罪。”

我懂得,卫青最该做的是什么,所以弄脏的衣服我可以不管,有些事我必须先 做。

他查到了吗?兜转了大半天,他要说的就是这个吗?

“起来吧,朕不会为了你的一时失礼,治你个什么罪名。你是为朕差点送了命 的卫青,朕会永远记得。”

“谢陛下。”

我也许该表现出对他这句话我所应该有的我的感激涕零。可是,他下一句话快 速的否定我的下一步该有的举动。

“郭解”这个名字卫青听说过吗?”

“郭解”这个名字卫青听说过吗?”

看来他似乎真的查出了什么。还没等我作答,他又开口了:

“那天那个单独来刺杀朕的黑衣人就是头一次那几个刺客中领头的那个。说是 什么游侠“郭解”,名声似乎不小。”

他似乎只是在告知我,其实我不该如此直接与他直直对望。

只是我更想清楚的是他是在对我的一种不确定的试探还是他真的一切都已尽知, 只是想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做最后的解释。

“微臣听说过。”不仅听说过,那个人我和他还有着四年的师徒之情。

“是吗?朕还从来不知道卫青如此见多识广,你给朕说说他是一个怎样的人?”

“陛下已经抓住他了吗?”

“他目前还活的算是消遥自在,朕还没决定抓不抓他。”

是啊,应该还没。元朔二年,离那年还有着不短的时日,最起码,郭解他还可 以好好地活上一段时日才是。

只是,你既然已经知道了他曾经想至你于死地,你又为何放过他?会放过要杀 你的人,你似乎从来不曾如此大度才是。

“陛下有什么顾忌吗?”

“朕没什么顾忌,只是想听听卫青的意见,卫青认为朕该抓住那个郭解正法吗?”

卫青的意见?刘彻,你的眼神如此璀亮专注,你想从卫青脸上看到的是什么? 你想从卫青口中听到的又是什么?

“陛下——!”

“卫青怎么又跪下了?朕是要同你喝酒闲谈,不是为了看你一次次向朕下跪。 起来吧。”

我真的可以起来吗?我想应该是不能的。你所希望的我开口会说的话,我还没 有说出口不是吗?

“微臣犯了死罪,请陛下治罪。”

“卫青又犯了什么罪?居然用上了死罪。”

“卫青在发生刺杀的那夜就知道了那个领头的刺客就是郭解,微臣却从未向陛 下禀明此事,卫青该死。”

“仅凭一双眼睛就能认出他是郭解,卫青的眼力很是不错。”

这算什么口气,他是在冷讽吗?

“回陛下,微臣是在七八岁时认识他的,微臣骑马射箭的功夫都是跟他学的, 他算是微臣的师父。”

“你的师父?能够教出卫青这样的弟子,他的身手看来果然非凡。如果朕要赐 他死罪,卫青要怎么做?”

“微臣愿意代他一死。”

“你愿代他一死?”

“是。”

“为什么?”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那夜若不是他有意手下留情,只怕卫青已经成了鬼魂, 身葬于黄土,微臣欠了他一条命。”

“你是在替他向朕讨人情吗?你是想说若不是他的有意放过,朕早已成了一具 死尸是吗?”

“微臣没有这个意思,微臣说的是自己。“我没想过说你,真的。可是,有些 事情确实也是事实,不是吗?

“好一个自己。朕没记错的话,第二次行刺,他的箭似乎也没打算对卫青留情。”

是吗?为什么你不再说,若不是你的翻身一挡,那次受伤的人同样还会是卫青?

“微臣冒昧问一句,陛下觉得微臣的射术如何?”

“卫青是想让朕夸赞你吗?不错,你的射术很好,应该不比那名声在外的李广 差。”

飞将军李广,天下骑射的第一人,拿卫青与他相比,他应该是认同了我的射术。

“微臣的射术是同郭解学的,微臣向他学了四年,只怕学来的也只是十之一二。”

“十之一二,你是在高抬郭解,还是有什么话想对朕说?”

“臣是想说,如果郭解他想杀卫青,卫青是躲不了的。他习惯了带着十二枝箭, 那天,他只射了十一箭,还有一枝箭他没有用。”

他的前十箭之所以没有中,是因为卫青防的太严,他也怕伤了卫青。他的第十 一箭也没想杀卫青,只是想让卫青受些伤,可以引你出来。刘彻,你一定不知道, 你为卫青挡的那一箭其实也是救了你自己的性命。

“是吗?卫青还真是了解他。你起来吧,你无须跪。朕没想过杀他。他只是听 命于人,一个工具而已。朕饶了他不是因为你的几句话,也不是因为你与他的师徒 之情,只是因为那个幕后主使他的人朕现在还动不了,朕也不想为了一个不起眼的 棋子打草惊蛇,让那个人知道了朕对他提防、与朕来个鱼死网破,那不是朕想看到 的结果。你明白吗?”

“微臣明白。”

十九岁的少年天子,也难得,他可以思考的如此周全缜密。

“吃饱了吗?”

“是。”

“你陪朕四处走走,欣赏欣赏这番雨景。”

“诺。”

既然你这样说,我能怎样答?站起了身,尾随着你进进出出,肆意游走与这皇 宫之中。

“卫青,淮南王的那套《鸿烈》你似乎也读了一段时间,也该放下了。”

“是。”

我平常闲来无事去看的读物,他是怎么知道的?他似乎真的是无所不知。

刘彻,你信任卫青吗?你若是傻瓜,卫青又算是什么?

在卫青的周围,你究竟安插了多少眼睛?

“卫青,朕写给你的那四个字,希望你好好珍惜。有些谎话,朕只会宽恕一次。”

走在前面的人,依旧迈着不急不缓的步子,说着不轻不重的话语。却似乎总带 着深意。

四个字。

卫青,刘彻。

那四个字,我又该怎样珍惜呢?

什么谎话,我说我的目不识丁吗?就这么宽恕,你不再计较了吗?

“诺。”

这是卫青、这是我,所能给的唯一答复。

淮南王刘安,难道他就是那场刺杀的真正主使者吗?

听人说过“秀才造反,三年不成”。我也曾读史对此深表赞同,对他深不以为 然,看来,我还是小瞧他了。

夫地势,水东流,人必事焉,然后水潦得谷行。禾稼春生,人必加功焉,故五 谷得遂长。听其自流,待其自生,则鲧、禹之功不立,而后稷之智不用。若吾所谓 无为者,私志不得入公道,嗜欲不得枉正术,循理而举事,因资而立,权自然之势, 而曲故不得容者,事成而身弗伐,功立而名弗有,非谓其感而不应,攻而不动者。

——这番话,他说的可真是好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