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汉演义》第059回 诛大憝酷吏除奸 受重赂妇翁嫁祸


却说涿人卢植,前曾献书窦武,劝令辞封让贤,武不能用,遂致枉死,见五十四回。嗣 由朝廷征为博士,出拜九江卢江各郡太守,并有政绩,入补议郎,转为侍中,进授尚书。植 身长八尺二寸,声如宏钟,少时与北海人郑玄,并师事马融,博古通今,能识大义。融为明 德皇后从侄,明德皇后,即明帝后马氏。家富才豪,不拘小节,居处服饰,好尚奢华,常在 高堂中悬绛纱帐,前授生徒,后列女乐,弟子依次讲授,免不得纷心靡丽,窥及声色。独植 受学数年,未尝转眄,却是难能。融以是另眼相看。及学成辞归,亦阖门教授生徒,秉性刚 毅,有志济时,光和元年,已迁擢为尚书,见宋氏无辜遭祸,与各种秕政相寻,不由的触动 热诚,因上阵八事,请即施行。语繁不及备录,由小子撮要如下:

一、用良,谓宜使州郡核举贤良,随方委用。二、原禁,谓历届党锢,多非其罪,应悉 加赦宥。三、御疠,谓宋后家属,无罪横尸,致成疫疠,当一律妥埋,以安游魂。四、备 寇,谓侯王之家,赋税减削,愁穷思乱,必致非常,宜使给足,以防未然。五、修体,应征 有道之人,若郑玄诸徒,陈明洪范,禳解灾咎。六、尊尧,谓郡守刺史,一月数迁,宜依黜 陟,以彰能否,纵不九载,可满三岁。尧帝时,九载考绩,故植以尊尧为条目,但当时三公 屡易,不止郡守刺史,植言尚失之偏见。七、御下,谓请谒希荣诸敝习,概宜禁塞,迁举之 事,责成主者。八、散利,谓天子之体,理无私积,宜弘大务,蠲略细微。

这八事陈将进去,灵帝竟无一采行;惟宋后家属,听令内侍收葬,不再过问。太尉张 颢,任职半年,无甚建树,且因天灾迭见,把他免官,用太常陈球为太尉;又司空来艳病 殁,进屯骑校尉袁逢为司空。逢即前司徒袁隗胞兄,承父袁汤遗荫,袭爵安国亭侯,灵帝入 嗣,逢曾居官太仆,预议迎立,故尝增封三百户。隗先为司徒,逢继为司空,虽是世家显 宦,实由中常侍袁赦推荐,故先后超迁。附阉宦以增荣,行谊可知。隐士袁闳,就是逢隗从 子,常私语家人道:“我先公福祚留贻,后世不能修德承家,乃好慕荣利,与乱世争权,恐 不免为晋三却了!”三却,并为晋厉公所杀,事见《春秋左传》。为此居安思危,所以蛰居 土室,久伏不出;遇有从父馈遗,一介不受,甚至母殁丁忧,亦未闻出室送葬;乡人目为狂 生。哪知他无穷感慨,激成畸行,从前箕子佯狂,接舆避世,都操这种主意,看官幸勿视同 怪物呢!回应五十六回。陈球夙怀忠直,做了两个月太尉,便被阉党排挤,借着日食为名, 坐致策免,更任光禄大夫桥玄为太尉。玄亦有重名,历任司徒司空,均因朝廷昏乱,无力挽 回,自劾求去。灵帝因他素孚物望,屡罢屡召,及升任太尉,就职月余,又复托病乞休,有 诏赐假养疴;又逾两月,仍以衰病告辞,乃再起段颎为太尉,使玄食大中大夫禄俸,就医里 舍。玄有十龄幼子,独游门外,猝有三盗持杖,把玄子执登门楼,向玄求货。玄不肯照给, 遣使往报司隶校尉,促令捕盗。时将作大匠阳球,调任司隶,接得玄报,忙率河南尹洛阳令 等,围守玄家,但恐盗杀玄子,未敢过迫。玄瞑目大呼道:“奸人无状,玄岂为了一子性 命,轻纵国贼么?”遂迫令进攻,阳球乃驱众入室,将要登楼,盗已将玄子杀死,然后下楼 拚命,被众格毙。玄因上书奏请,凡天下有掳人勒赎等情,并当严捕治罪,不准以财货相 赎,开张奸路。于是盗贼无从要挟,劫质罕闻,都下粗安。

偏灵帝因内帑未充,尝嫌桓帝不能作家,特想出一条敛钱的方法,就西园开张邸舍,卖 官鬻爵,各有等差,二千石官阶,定价二千万;四百石官阶,定价四百万;如以才德应选, 亦须照纳半价,或三分之一;令长等缺,随县好丑,定价多寡;富家先令入钱,贫士至赴任 后,加倍输纳。明明是叫他剥民。这令一下,无论何种人物,但教有钱可买,便可平地升 官,一班蝇营狗苟的鄙夫,乐得明目张胆,集资买缺;将来总好在百姓身上,取偿厚利。因 此西园邸内,交易日旺,估客如林。好一座贸易场。灵帝见逐日得钱,盈千累万,自然喜 欢。还有永乐宫中的董太后,嗜钱如命,闻得灵帝有这般好买卖,也即出来分肥,且令灵帝 扩张生意,就是三公九卿,亦可出卖。灵帝却也遵教,不过少存顾忌,暗令左右私下贸易, 公价出钱千万,卿价百万。约阅数月,内库充牣,永乐宫中,亦满堆金钱。灵帝大喜,召问 侍中杨奇道:“朕比桓帝何如?”奇系杨震曾孙,震长子牧孙。颇有祖风,承问即答道: “陛下与桓帝,亦犹虞舜比德唐尧!”答得甚妙。灵帝作色道:“卿真强项!不愧杨震子 孙,他日死后,必复致大鸟了!”大鸟事,见前文。遂出奇为汝南太守,奇亦不愿在内,拜 命即去。过了一年,即光和二年。春令大疫,遣中常侍等出施医药,接连是暮春地震,孟夏 日食,灵帝专归咎大臣,策免司徒袁滂,司空袁逢,另任大鸿胪刘郃为司徒,太常张济为司 空;惟太尉段颎,独得内援,不致免官。

谁知天下事多出人料,往往求福得祸,乐极生悲。颎所恃惟王甫,甫恶贯满盈,伏法受 诛,连颎也因此坐罪,一并送命。甫有养子二人,一名萌,曾为司隶校尉,转任永乐少府; 一名吉,亦为沛相,平时皆贪暴不法,吉尤残酷,凡杀人皆磔尸车上,榜示大众,夏月腐 烂,用绳穿骨,传示一郡,臭气熏途,远近俱为疾首。吉却靠甫声势,任至五年,杀人万 计。阳球为将作大匠时,尝闻报发愤道:“若阳球得为司隶,断不令此辈久生!”阳球亦酷 吏之一,且陷害蔡邕,罪恶亦甚,惟为吉动愤,尚算秉公。已而果为司隶校尉,方拟举劾王 甫父子,适甫使门生王彪,至京兆境内,估榷官财物七千余万,多受私赇,为京兆尹杨彪所 发。彪系杨赐子。甫正休沐里舍,颎亦方以日食自劾,还府待命。阳球闻彪已上弹章,又乘 甫颎等不在宫廷,当即入阙面陈,极言甫颎等种种罪状;灵帝也觉动怒,即命阳球查究此 事。球受命出朝,立派全班吏役,先拿王甫段颎,再拘甫养子永乐少府萌,并将沛相吉,一 并逮至,收系洛阳狱中,亲加审讯,严词逼供。王甫等狡赖异常,怎肯招认?那阳球是著名 酷吏,从前历任守令,理奸惩恶,动辄骈诛,至是积愤多时,怎肯轻轻放过?当下喝令左 右,取出多少刑具,加在甫身,甫熬刑不住,甚至晕绝,良久始苏。萌仰首语球道:“我父 子果当伏诛,也请顾念先后任使,稍为宽假,贷我老父!”萌前为司隶,故有此语。球拍案 叱道:“尔等罪大恶极,死有余辜!尚欲论及先后,想我宽假么?”萌乃对骂道:“尔前事 我父子,不啻奴仆;奴仆敢反侮主人,临厄相挤,恐尔亦将自及了!”无瑕者,乃可录人, 球未能免疚,故遭此反詈。球怒上加怒,再令左右将萌拖倒,用泥塞口,棰楚交至,立即挞 死;甫与吉亦同毙杖下,颎亦自杀。球令将甫尸露置夏城门,大书揭示道:“贼臣王甫。” 一面籍没甫产,家属尽徙南方。甫既伏辜,球尚欲劾去曹节等人,因敕中都官从事道:“且 先去权贵大猾,然后议及余子。若公卿豪右如袁家儿辈,从事自能办理,何烦校尉费心?” 既欲尽除宵小,不宜先自泄谋。这数语传达出去,权臣莫不震惧,连曹节也不敢出宫。会冲 帝母虞贵人病逝,发丧出葬。冲帝为虞美人所出,事见前文,惟加封贵人,系灵帝时事。百 官送殡往还,曹节等亦曾在列。节见甫尸暴露,不禁洒泪道:“我辈可自相食,奈何使犬舐 余汁哩?”说着,又嘱诸常侍勿留里舍,亟相引入殿,面白灵帝道:“阳球乃有名酷吏,不 宜使作司隶,纵令毒虐!”灵帝点首,即命节传诏,徙阳球为卫尉。球方因虞贵人安葬,奉 命祭陵,节托尚书令即日召球,促就卫尉职任。球闻召驰回,进见灵帝,叩首陈请道:“臣 原无奇才,猥蒙陛下委为鹰犬,得诛王甫段颎诸奸,但尚是狐狸小丑,未足宣示天下。愿再 假臣一月,必食豺狼鸱鸮,各使伏辜!”说至此,更叩头流血,但闻殿上呵声道:“卫尉敢 抗诏不从么?”球尚不肯止,至呵叱再三,不得已受职拜谢,怏怏趋出。曹节等又不必避 忌,横行如故,中常侍朱瑀,与节相类。郎中审忠,不忍缄默,乃抗疏上奏道:

臣闻理国,得贤则安,失贤则危;故舜有臣五人,而天下治,汤举伊尹,不仁者远。陛 下即位之初,未能亲揽万几,皇太后念在抚育,权时摄政,故中常侍苏康管霸,应时诛殄。 太傅陈蕃,大将军窦武,考其党羽,志清朝政,朱瑀曹节等,知事觉露,祸及其身,遂兴造 逆谋,作乱王室,撞蹋省闼,执夺玺绶,迫胁陛下,聚会群臣,离间骨肉母子之恩,遂诛蕃 武及尹勋等。因共割裂城社,自相封赏,父子兄弟,备蒙尊荣,素所亲厚,布在州郡,或登 九列,或据三司;不惟禄重位尊之贵,而苟营私门,多蓄财货,缮修第舍,连里竟巷。盗取 御水,以作渔钓,车马服玩,拟于天家,群公卿士,杜口吞声,莫敢有言,州牧郡守,承顺 风旨,故盅蝗为之生,夷寇为之起。天意愤盈,积十余年。故频岁日食于上,地震于下,所 以谴戒人主,欲令觉悟。昔殷高宗以雊雉之变,获中兴之功;近者神祗启悟陛下,发赫斯之 怒,诛及王甫父子,路人士女,莫不称善,若除父母之仇。诚怪陛下复忍孽臣之类,不悉殄 灭。昔秦信赵高,以危其国,吴使刑人,身遘其祸;春秋时,吴子余祭,使阍守舟,为阍所 弑。今以不忍之恩,赦夷族之罪,奸谋一成,悔亦何及?臣为郎十五年,皆耳目闻见,瑀等 所为,诚皇天所不复赦;愿陛下留漏刻之听,裁省臣表,扫灭丑类,以答天怒,与瑀考验, 有不如言,愿受汤镬之诛,虽妻子并徙,亦臣所甘之如饴者也!谨不胜翘切待命之至。

忠将此疏呈入,早已拚生待诏,不意似石沉大海一般,多日不见复报。还是大幸。中常 侍吕强,与曹节等志趣不同,由灵帝封为都乡侯,强固辞不受,因闻审忠陈言不省,也续陈 一疏道:

臣闻高祖立约,非功臣不侯,所以重天爵,明劝戒也。

中常侍曹节等,品卑人贱,谗谄媚主,佞邪徼宠,有赵高之祸,未受轘裂之诛;陛下不 悟,妄授茅土,开国承家,小人是用,又并及家人,重金兼紫,交结邪党,下毗群佞,阴阳 乖刺,稼穑荒芜,民用不康,罔不由兹。臣诚知封事已行,言之无及,所以冒死干触,进陈 愚忠者,实愿陛下损改既谬,从此一止。臣又闻后宫采女,数千余人,衣食之费,日数百 金,近时谷虽贱,而户有饥色,案法当贵,而令更贱者,由赋发繁数,以解县官,寒不敢 衣,饥不敢食。

民有斯厄,而莫之恤,宫女无用,填积后庭,天下虽复尽力耕桑,犹不能供。昔楚女悲 愁,西宫致灾;注见前。况终年积聚,岂无愁怨乎?又承诏书当于河间故国,起解渎之馆, 陛下龙飞即位,虽从藩国,然处九天之高,岂宜有顾恋之意?且河间疏远,解渎邈绝,而欲 劳民殚力,未见其便。又今外戚四姓之家,及中官公族无功德者,造起馆舍,约有万数,楼 阁相接,丹青素垩,不可殚言,丧葬逾制,奢丽过礼,竞相仿效,莫肯矫正。《谷梁传》 曰:“财尽则怨,力尽则怼。”此之谓也。又闻前召议郎蔡邕,对问于金商门,邕不敢怀道 迷国,而切言极对,毁刺贵臣,讥呵宦竖,陛下不密其言,至令宣露,群邪膏唇拭舌,竞欲 咀嚼,造作飞条,陛下同受诽谤,致邕刑罪,室家徙放,老幼流离,岂不负忠臣哉?今群臣 皆以邕为戒,上畏不测之诛,下惧刺客之害,臣知朝廷不得复闻忠言矣。故太尉段颎,武勇 冠世,习于边事,垂发服戎,功成皓首,历事二主,勋烈独昭,陛下既已式序,位登台司, 而为司隶阳球所诬胁,一身既毙,而妻子远播,天下惆怅,功臣失望,宜征邕更加授任,反 颎家属,则忠臣路开,众怨以弭矣!

灵帝得疏,仍然不省。前太尉陈球,方为永乐少府,志在除奸,特与司徒刘郃结交,秘 密筹谋。郃兄倏尝为侍中,因与大将军窦武同党,连坐致死,郃为兄衔怨,故亦欲诛灭权 阉,冀销宿恨。事未及发,球复致书劝郃道:

公出自宗室,位登台鼎,天下瞻望,社稷镇卫,岂得雷同容容?无违而已!今曹节等放 纵为害,而久在左右,又公兄侍中,受害节等,永乐太后所亲知也,今可表徙卫尉阳球为司 隶校尉,以次收节等诛之,政出圣主,天下太平,可翘足而待也!

郃见球书,意亦相同,但恐节等势大,未敢遽决。会有尚书刘纳,触忤宦官,被贬为步 兵校尉,因闻郃欲报兄仇,特向郃进谒,谈及曹节等贻祸国家,不可不除。郃皱眉自叹道: “我亦常作此想,只因宦竖耳目甚多,一或不慎,事尚未成,反恐受祸。”纳慨然道:“公 为国栋梁,危不持,颠不扶,焉用彼相?”焉,作何字解,本出《论语》。郃方答说道: “承君勖我,敢不勉力?但君亦须为我臂助!”纳应声道:“这却不待公嘱,纳已愿为效死 了!”死期原是将至。郃忆陈球来书,拟使阳球复职,阳为诛奸能手,理应先与说明,乃乘 暇会球,表明情意;球本有此志,自然极口赞成。怎奈屏后有一小妻,在内悄立,已听得明 明白白。这小妻正是中常侍程璜女儿,待球送客入内,方才回房,两人面色,都与常时不 同,球本偏爱小妻,料已被窃听了去,不如和盘说出,叫她先报程璜,说明诛死节等,与璜 无干;倘能相助,事后当共享富贵。计非不妙,惟与妇寺会商,多难成事。那小妻满口答 应,即托词归宁,转告乃父。程璜虽与曹节同党,但节等果死,内政可以自专,未始非利, 乐得卖个情面,由他做去;因嘱女儿返报阳球,许守秘密。偏被曹节闻风,自去见璜,先说 了一派兔死狐悲的话儿,感动璜心,再从袖中取出黄金,置诸几上,作为赠礼;随后复用虚 词恫吓,说得程璜又惊又惧,又感又惭,不由的倾吐肺腑,竟将阳球所报的密谋,一一告 知。女夫也不管了。节且邀同程璜,及党与等入白灵帝,齐声奏请道:“刘郃等常与藩国交 通,声名狼藉,近又与步兵校尉刘纳,永乐少府陈球,卫尉阳球,私遗书疏,谋为不轨,若 非从速捕治,旦夕必有祸变!臣等死不足惜,恐有碍圣躬,所以急切奏闻!”灵帝见他人多 语合,谅非虚诬,不禁大发雷霆,命节等带领卫士,往拿刘郃刘纳陈球阳球,四人无从抗 辩,各束手受缚,同入狱中,眼见是棰楚交施,依次毕命。小子有诗叹道:

外言入阃本非宜,秘策如何嘱爱姬?
弄巧不成终一跌,杀身害友悔嫌迟!

过了一年,灵帝又要册立皇后了,欲知何人为后,待至下回报明。

汉季之中常侍,谁不曰可杀?惟庸主如桓灵,方信而用之。虽阉党亦有自相残灭之时, 但与正士相抗,则一致同谋,曹节所谓我辈自相残食,不使犬得舐汁,即此意也。阳球之欲 歼阉党,未始非志士所为,观其严鞫王甫父子,五毒交加,虽曰酷虐,而施诸凶竖,尚为相 当之报应,不足为阳球责也。独球既嫉视权阉,乃纳程璜之女,列作宠姬,卒至机事不密, 终为小妻所误,而轻丧生命,是宁非自作自受乎?且刘郃陈球诸人,亦横遭牵累,同时毕 命,可慨孰甚?《传》有之,谋及妇人,宜其死也,璜女不欲害其夫,而其夫卒因此致毙, 此女子小人所以不可与谋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