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迁》第八章


司马迁对张汤说:给我一支笔,给我竹简,我要写书。

张汤说:好啊,你写吧,要的就是你这精神劲儿,当初文王囚羑里,才学会演八卦。你现今住牢狱,准能写成《太史公记》。一定要写出惊世之作来,要不要我来陪你?

司马迁摇头,他不喜欢张汤。

张汤说,你写《太史公记》,是大业,你能写陈涉,这就不简单。人说成则为王,败则为寇,陈涉一败涂地,什么都没留下,只是一个寇。可你一写他,陈涉就成不朽之人。你还有一个创举,要写诸侯,写朝臣,你真要写我是一个酷吏吗?

司马迁点了点头。

张汤在牢内来回踱步,沉吟:好,你写吧,就写我是怎么草菅人命的。我没干多少好事,一生一世,只为大汉。司马大人,你说,像我这种人,究竟是好人呢?还是坏蛋?你说我是坏蛋吧,我每天操心劬劳,食不甘味,寝不安席,忙啊,我。你看我家也很贫寒,不贪不占,不奢不淫,我不是一个好人吗?可是你看我做的这些事,就不那么地道了,每天杀人。静夜不寐,扪心自问,我是不是双手沾满了鲜血?看这手心的掌纹,一天一变,心惊肉跳呀,做酷吏有什么好?

司马迁听人说,张汤家里有许多儿女,每一餐辄全家团聚,其乐融融。张汤时常用手抚摸着孩子的头,说上几句温馨的话语,但他也许刚刚用这双手扼住咽喉,把犯人活活掐死。

张汤问:你写酷吏,怎么写?你说这些人该死,你知道我有些什么丑事?

司马迁不说。

张汤叹气:好了,好了,你不愿说,也就算了,我替你说,你在《酷吏列传》最后结尾这么说,皇上失德了,法令太多了,好了,好了,本来事情很圆满,非要把它弄得更顺畅些。天下的暴行,止都止不住,这时候可就用得上我张汤这样的人了。我用刑太残酷,说杀就杀,说关就关,简直像野兽一样耀武扬威,像苍鹰一样令人畏惧,我要杀你,说得理直气壮,你被杀戮,总心怀哀怨,你说,这样的天下怎么得了啊?司马迁说:好,我答应你,我做《酷吏列传》时,就拿你这话做结尾。

司马迁的妻子送了钱,被张汤准许来牢内陪司马迁。

她坐在司马迁对面,深情地凝视他,这是她的丈夫,他的男人。司马迁变得瘦削,脸颊能看出骨相。她轻声说:子长,你瘦了。

司马迁不语。妻子说女儿,说外孙杨恽,杨恽很聪明,能把司马迁的几篇文章背诵如流。她说,他要来看你,看你新写的文章。他问,不知道外公要写多少篇,才能写成《太史公记》?

司马迁不动,也不说话,男人的矜持仍在。他对妻子说:把竹简放在一边,我要歇息。他觉得疲惫,腰脊伛偻了,椎骨也向前伸,感觉自己变得衰老,躺在床上,无形中就用了一个被捆系在蚕床上的侧卧姿势。妻子看着,觉得很陌生,这动作像女人的屈就,有一点顾盼之意,脊背在呼唤主人,或是诱惑男人,才有这姿势,这姿势纯然是女性的。她惊讶地看着司马迁,有了一点陌生。

妻子躺在他身边,抚摸他,司马迁的心怯怯地跳,女人的手还是那么温柔。她是名门望族之女,有才能,深知司马迁的书给世人带来什么,那是蚀刻在人类历史长廊上的壁画,刻在心头,挥洒不去,涂抹不掉。她问:你又写了几篇?

司马迁不语,抚摸着她的头发,披散了她的头发,发如垂瀑,流淌在手边,光滑着他的肌肤。

妻子说:你走过那么多地方,每到一地,就请人喝酒,请人讲些故事。你二十岁壮游,连家都不顾,过襄阳,下江陵,沔水旁听歌,九嶷山垂泪;下湘水,走汨罗,学屈原高冠跣足,放浪行骸。你又下会稽,经吴越,直至姑苏,泛太湖揽舟,叹伍员殒命,哀夫差之骄狂。你又走淮阴,听韩信胯下受辱的故事。回来对我说,你最佩服的人就是韩信,那个羞辱他的小混混儿让他从胯下爬过去,要是韩信一怒拔剑把他杀了,大汉天下就没了一代良将,多了一个驽夫无赖。你天天说胸有大志,你是司马氏的后代,是黄帝的子孙,是贵人的后裔,你能写惊天地、泣鬼神的文字,凭什么?上天不给你磨难,你能活下去吗?你能有一股义薄云天的愤懑之气吗?

司马迁抚摸着妻子,心非常平静,无欲无思,没有对异性的渴求,反有一种愧疚。他怎么了?难道他的雄心壮志要靠女人的激励,抚慰,才能产生吗?从前妻子安慰他也劝他,但从没像今日这般,让他感到是一种支撑。他是不是要靠女人的安慰,才能活命?

田蚡决定要把窦婴弄死。

田蚡在黄河边有一大片领地,黄河泛滥,田蚡有意不去治河。他对刘彻说:黄河要改道南流,对我大汉有利。于是他的封邑鄃那一片肥沃的山东平原就不受水灾,治河中停止了十二年之久。但窦婴上奏,奏他挟私,说黄河改道,只为他田蚡。弃国家利益而图谋私欲,是大私。附议窦婴的还有颍川的灌夫。田蚡决定要把窦婴和灌夫一起弄死。

田蚡笑嘻嘻地请武帝出巡,途经颍川,夜里就听到许多孩子唱儿歌:“颍川清,灌氏兴,颍川浊,灌氏诛!”

刘彻问田蚡:这儿歌是什么意思?

田蚡说:颍川有灌夫,他是功臣,这人太愿意啸聚豪强,喜欢交友纳贤,他家里动不动就摆上桌子,称为露天大席。几十张桌子,来人上千,呼号吃喝,酒醉饭饱,呼啸而去。这人就是圣上所说的那种豪强。皇上要是有兴致,就去看一看,看看这个颍川第一豪富都在干些什么?

汉武帝就决定去看灌夫。田蚡劝刘彻轻车简从,只带着吴福和几个侍卫,大正午来到灌夫家。

灌家很阔绰,布局如同长安宫,正门也分为三道,人们缕缕行行进去,前大厅上摆放着数十张桌子,人们说话议论,声吼如雷。这些人大都是泼皮无赖,还有些衣着模样像是文人、武人。就听得厅上有人敲钟,一连九响,人渐渐地静下来。一个管家模样的人站出来说:大家欢呼。就听得一片轰响,推桌子、拽条凳之声,臂竖如林,吼喊:颍川灌夫,颍川灌夫!

吼喊过后,众人便坐下来,有一大群身穿缁衣的孩子上菜,速度极快,穿梭般来去。众人坐下吃喝起来。刘彻同田蚡几人坐在一桌,看桌上菜肴很丰盛,就问同桌一个大汉。

大汉说:你是新来的,当然不知。要没有灌夫他老人家,颍川的水都不流了;颍川都会没鱼。他老人家豪爽大方,甭管你从哪儿来的,只要你走进灌家,吃是吃,喝是喝,走没盘缠,还可以到账房那儿领三十个钱。

田蚡笑问:那我就不明白了,他老人家有多大的家业,也不够这么吃呀?这么天天吃喝,不把他吃穷了?

听了这话,同桌的人皆笑,笑他没见识,真是胡说。大汉说:就是大汉天子汉武帝穷了,灌夫他老人家也不会穷。只要颍川还在,颍川里有鱼,灌家就会子子孙孙代代兴旺。

吃喝得差不多了,就听得当当当三声钟响,原来是有人上去敲钟。田蚡问大汉:这是怎么回事?大汉说:他有话要对大家说,你听着好了,一定是有大事,不然不会敲钟。

众人静下来,听那个人说:你们都听着,我有一件事要跟你们说。那人说完就从廊下扯过来十几个孩子,都用绳索捆着,像蝗虫一般扯成了串,拽到前面。众人觉得惊讶,就静等着,看他要说什么事。那人说:最近几天,颍川出了怪事,一群孩子竟然唱起了儿歌,说什么“颍川清,灌氏兴,颍川浊,灌氏诛”。这些混蛋竟敢诬蔑灌家,我们岂能容他?!今天我就拿下这些孩子,让他们说,谁教他们害灌家的?!

众人就呼吼:颍川灌夫,颍川灌夫!吼声如雷,吓得孩子们直发抖。就喝吼追问:谁让你们唱儿歌的?是你们自己想唱的吗?

孩子们说话声音小,便有人声递一声地给重复,后面有人高喊:把他弄到桌子上去!有人手快,就抬上去三张桌子,把孩子都举到桌上,成为众矢之的。

孩子说:是有人教的,喊一天给五个钱。

众人更是愤怒,说:找出那个人来,砍了他,掐死他!再问孩子,说不出那个人是从哪儿来的。

田蚡说:主人,我们走吧?刘彻冷冷地说:怎么不看下去?

众人吼着,叫着,冲上去殴打孩子。管家发话了:放他们去吧!我家主人说,颍川平时就是清的,我家兴旺着;颍川发水就浑,我家也兴旺着。谁有本事能让我灌家倒霉?众人大笑。

刘彻脸色很难看,起身说:走!

走到门外,就见管家大步赶来,向几个人行礼,说:一看就知几位不是本地人,请随我来。田蚡目视刘彻,刘彻点头,几个人跟着管家来到旁边的库房。管家说:几位是外来的朋友,照顾不周,请多见谅。说罢,命账房拿出钱来,这管家竟然用手指戳点着几人说:一个、两个、三个……数数共有七人,每人拿出三十个钱,然后又每人送两条干鱼。

刘彻不接,脸儿阴沉着。管家很殷勤,说:别不好意思,拿着,拿着!刘彻无奈,只好接了,吴福想上去接过这两条鱼,觉得大汉天子手里拎着两条鱼,颇是不雅。可田蚡示意他别动。

几个人走出来。刘彻站在颍川边看河水,远山如黛,翠林流绿,一条河水浩浩荡荡扑面而来,在巨石之下咆哮怒吼,打不碎巨石,只好叹息,悻然掉头而去。刘彻手里还拎着两条鱼,田蚡凑上来说:皇上,这会儿没人了,你就把这两条鱼扔了吧!刘彻说:这不是灌夫赏我的吗?给我留着。

颍川灌家被全族押往长安,灌夫跳脚大叫:我犯了什么罪?地方官赔笑说:大人去长安就知道了。地方官员不敢惹灌夫,竟然灌夫家每人一车,随车追随者数千人,要去长安为灌夫喊冤。

刘彻命张汤:把灌家入狱,不许与外人交纳,凡追随灌夫徒步来长安的人皆发去边关,充做苦力。刘彻命吴福把两条干鱼悬挂在殿内楹柱之上。

他问田蚡:颍川没了灌夫,还有鱼吗?

田蚡笑一笑说:都是胡说八道,皇上何必在意呢?

窦婴与灌夫交好,灌夫曾在战场上救过窦婴性命,听说灌夫出事,窦婴叹息说:灌夫完了,要是田蚡惦念他,他只能一死。家人劝他别理会灌夫。窦婴说,他从死人堆里把我背回来,我就跟他一起死吧。窦婴写了奏章,要救灌夫。

刘彻冷冷说,窦婴想救灌夫,灌夫就能活吗?刘彻拿起窦婴的奏章,命令吴福把奏章捆系起来,和那两条鱼挂在一起。

刘彻总想着灌夫家门前站在颍川河岸的那一瞬,谁站在临河的那块巨岩上,就一定会有王者气概,想不狂妄都不行。颍川奔腾狂啸而来,又垂头丧气而去。折服它的是男人,是顶天立地的王者。灌夫想做王者,想做顶天立地的男人,他就该死。

刘彻命吴福从长安宫后花园池中捞出两条鱼,鱼很肥大,把它送与窦婴,说:这是长安宫里的鱼,有人喂着,有树阴遮着,有宫墙挡着,就活得惬意,自在,请丞相好好养着这两条鱼吧。

窦婴接过鱼,把瓮放在室内,每天看这两条鱼。

从前窦婴做丞相时,总愿意跟在汉武帝刘彻的身后,跟着刘彻走,头微微前倾,努力地听从刘彻的吩咐。年轻的刘彻善变,总是不断地说着一些主意,很难分清他是在调理自己的思绪,还是下诏令。窦婴有时就把皇上的思绪当成了诏令,有时就把诏令当成了皇帝的思考,这让刘彻不满。

有一次,刘彻问:你是男人吗?窦婴不好回答。在刘彻身后跟着,他确实没男人气,但他毕竟是刘彻的舅父,做事老成持重,凡事三思而后行。他明白,皇上送他这两条鱼,是告诉他,长安宫里的鱼都是皇上养的,有皇上遮着,护着,好食物喂着,你就得知足。

从吴福手下的宦竖那里听说灌夫排宴与赠钱送鱼的故事,他扼腕叹息:灌夫啊,你没命了,你真的没命了。边说边流泪,泪水流进瓮中,鱼儿喋唼着,来吃泪水。

窦婴决定去见田蚡,想求田蚡放过灌夫。

窦婴的车用两匹驽马拉着,慢慢吞吞地来到田蚡府前。管家去禀报,田蚡穿着家居长衣匆匆出来,笑着说:你有什么事,派人告诉我,我就会去你家,你来看我,叫我心中不安。说着就携起窦婴的手,亲热地进了府内。

窦婴说:我有事求你,希望你能帮我。

田蚡拍手说:好啊,好啊,你说。

就说灌夫。窦婴说:他是个好人,可惜不明事理,惹得太尉生气,太尉能不能向皇上求求情,放他出来?

田蚡沉吟着说:难啊,圣上去颍川巡幸,你也知道圣上最恨这些谶语预言什么的,他真往心里去。灌夫在颍川就是帝王,太骄横了,狂妄至极。皇上震怒,这一次他怕要没救了。

窦婴说:儿歌的事,一定是有人从中作蛊,颍川灌氏是大姓,又是名门望族,家业大一点儿,便生骄横,也是可能的。灌夫生性豪爽,好交朋友,不知检点,太尉不是也深知他这个人吗?

田蚡叹息:你说得对,可是你知我知不如皇上心知,皇上拿他下狱,你我又有什么办法?你听说过那两条鱼干的故事吗?人家说,颍川没有了灌夫,连水里的鱼都活不成了。皇上震怒,下了诏旨,要是颍川里真没了鱼,就饶过灌夫。你说,颍川真的会没鱼了吗?你能把颍川弄没鱼了吗?

窦婴沉默,无话可说,他向田蚡求情,可田蚡只是与他说东道西,扯闲叙旧,就是不说灌夫。窦婴想说得更明白,更诚恳一些,他说:太尉,我跟灌夫上过折子,告太尉徇私,这回来求太尉,真是很难开口。

田蚡正色道:不,不,不,你是丞相,虽说告老了,但毕竟是三朝老臣。我再三想,你当年写折子奏我,说我挟私,说得对呀,我这个人真的很有私心。我为什么就不能像你一样,多做些好事呢?现在想想,真是痛心,我心里是惦念着大汉的,大汉没好儿,我们有什么好日子?可一有私心,真误大事。多谢老丞相当年教我,古人说,过而能改,善莫大焉,说的就是我田蚡吧?

田蚡说得诚恳,这一回他左右两颊的胡子一齐抖动,很谦恭,很认真地对着窦婴行礼。窦婴说不出话来,一句话也说不出。

司马迁从蚕室出来,在牢中居住很久,朱乙与他同牢,他看不起司马迁,说他是个废人。朱乙说:你想死就死,想活就活,弄得这么不死不活的,有什么意思?看着司马迁提笔凝思,想得很苦,就说:你连命都没了半条,还写这玩意儿干什么?司马迁不理他,有时下笔匆匆,有时又情绪激昂,如一头困兽在监牢内走来走去,捶打着牢栏,大声说:为什么?这是为什么?

朱乙认定,文人都是疯子,竹子活得好好的,干吗非要把它截断,锯成片儿,还要打掉竹面上的那一层膜儿,削成竹篾,在上面写字?他坐不住,牢里的狱卒总是给他送来吃喝,朱乙就又吃又喝,吃饱了睡,睡起来又吃。一呆下来闷极无聊,在旁边看司马迁写字。他说:你咋那么费劲,写字像拉屎?有一天实在无聊,就央求司马迁讲一讲他写些什么,司马迁就给他讲正写着的《淮阴侯列传》。韩信一开始只是个街头泼皮,没房子住,人穷,又没德行,乡人想推举他作为一个小吏都不行;不会经商,又不能下地种田佣作,只能跟着人去蹭吃白食。乡里人都很讨厌他,叫他“贱骨头”。淮阴的下乡有个南昌亭长,韩信就上他家去白吃饭,吃饱了就在灶房柴堆上大睡,一连好几个月。亭长的老婆恨透了他,就天不亮在被窝里吃饭,到吃早饭时韩信来了,没饭可吃,韩信就大怒,指点着说,你这个蠢货,以为我会一辈子吃你的饭吗?我吃你的饭,是看得起你!他起身就走。

韩信太饿了,就在淮水下乡一个水湾边钓鱼,想钓上几条鱼来充饥,可怜鱼也不理他,没哪一条鱼肯来咬钩。韩信大怒,冲着淮水说:鱼啊鱼,你这一条贱命,只是给人吃的,你也竟敢不理我,也欺负我?!手举大石怒掷淮水,淮水“扑通”一声吞没大石,就又沉默不语。有一群女仆在旁边洗衣,把冬日的棉被拿来漂洗,女孩子在鹅卵石上踩棉被,且歌且舞。一个女孩儿看韩信饿得不行,就把自己的饭瓮递给韩信,让韩信吃,一连几十天都这样。

女孩们取笑她说:你是不是喜欢上他了?

这女孩也不分说,只是淡淡一笑。韩信知道众人笑她,很感动,接过她的食瓮,说:我将来一定要好好报答你。女孩儿生气了:你一个大男人,自己混不上吃的,我还能指望你报答我吗?

淮阴屠户之中有一个汉子说,韩信那小子就是个样子货!白长那么大个子,虽然带着剑,可他是一个胆小鬼。众屠户说:韩信弄那样子,执刀佩剑,挺吓人的,像个武士,你可别得罪他。这屠户大笑,说:你们看着,看我怎么羞辱他。当街就把韩信拦住,屠户手里舞动着屠刀,说:喂,小子!你要有勇气就当街杀死我,你杀了我,大家作证,我是情愿给你杀死的,你也没罪。你要不杀我,不敢杀,就从我裤裆底下钻过去,别他妈的装什么男人?!

韩信站在那人面前,他骨骼粗大,比那屠户高出许多,屠户的头只能抵他胸前。他瞅了好久,在众人的哄笑之中,先解下剑用手握着,众人沉静下来,以为韩信真要杀那屠户,人人屏息观望。不料韩信还真就趴下了,手握着剑,从那屠户裤裆下爬了过去。这么个大骨架儿,这么大的一个男爷们儿,还握着剑,别别扭扭从人家裆下爬过。可把人笑死了,男人女人哄笑着,乐啊,笑得直不起腰……

朱乙像个孩子,拿起竹简,捧着看着,像看一个小小的娃娃儿,怕惊着吓着。他问:你写的就是这些?司马迁点头,他看着那些字,不认得,不认得字。他说,原来能写这么好的事儿,好故事,好人。你说的就是兴汉的大将军韩信?司马迁说是,朱乙说,我要看,我要看。可我不认得字,怎么办,怎么办?

朱乙像一头困兽,在牢内来回走,他说,你写完韩信了吗?司马迁说,我没写完,韩信的一生很辉煌,我得写很久。朱乙说,你能写明白他一辈子吗?你能把他都写下来?司马迁说,他做的大事,都能写下来。朱乙说,怪不得,怪不得呢。

狱卒拿来吃的,朱乙凑过来,捧着肉瓮,说:你吃,你吃。司马迁笑问:你怎么这么客气?朱乙说,你是大人物,做那么大的事儿,不吃肉怎么行?你得吃肉,我告诉他们,多弄些肉来你吃,你得吃饱。朱乙悄声对他说:你写下他,韩信就活了,他死了也得谢你。夜里,司马迁睡着了,一觉醒来,看到朱乙像一只猫,伏在他的头边,瞅他的睡相。朱乙说,你是对的,你是真男人,宁可被他们割了卵蛋儿,也要写书,你写的《太史公记》一定会天下人都喜欢,连我都喜欢。你说,是不是天下人都会喜欢?司马迁说,你说天下人都会喜欢我写的书?朱乙说,是啊,你写得好。

朱乙再也不睡了,司马迁写书时在一旁看,他命令狱卒,不许喧哗。有人叫喊,他就骂,大声咒骂。他威胁狱卒,要不听我的,拧下你的脑袋!他对司马迁笑,说,我愿意听你讲故事,再讲一段你写的,好不好?朱乙像个孩子,眼里闪光,看着司马迁,讨好似的盯着他。

司马迁就讲故事,讲他听来的,讲他要写的,朱乙依偎在他身旁,孩子似的如饥似渴地听。司马迁又回到了二十岁壮游时,又回到了与武帝出巡时,他总是喜欢听那些故事。父亲说,你太看重那些村鄙俗语了,你要记史,无一字不有来历,无一字不有据,这就是史。古人写史,就靠这种郑重,这是做史人的态度。司马迁记着父亲的话,但他写史不像父亲,他有自己的想法,如果人家不愿意读,你的史书有什么用呢?他在宫中时常能读到古书,那些用佶屈聱牙的文字书写的历史便一一摆在面前。他想,古人怎么会用树叶写字呢?他们怎么选用龟片来刻字呢?他们最先想到的,就是龟是长寿的,他们也甘愿让文字像龟一样长寿,让文字留存下去,成为文人最古老而又最顽强的目的。这目的从古时起,到人类存活的最终止,一直是人类的渴求与期盼。他念给朱乙听,也得到了莫大的安慰,朱乙回到了童年,他眼里的童贞表明,文字给了他新的生命,他变得乖多了,不再大声呵斥狱卒,也不再吃饱了睡,睡起来吃了。他的眼里多了一层薄薄的雾,这雾支撑着人类的梦想,让人类能忍受不幸与贫穷,让人类一次次从绝望中重生。

朱乙问:你的书能印出来吗?

司马迁不知道,他说,也许能。

朱乙说,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司马迁看他,朱乙扯着他的手臂,由于激动,身体觳觫。他轻声说:司马大人,你答应我,写完了书,把那书给我一些,我要印出来,要保住你的书,就是我死了,也要保住你的书!

刘彻问张汤,司马迁有没有什么怨言?张汤说,没什么,看来平静了许多,只在狱里忙碌写书,是不是要忙着完成他的《太史公记》?刘彻笑说:怕写不完他的《太史公记》吗?张汤说,他是怕皇上不许他再写下去吧?刘彻说,把他放出来,要他来见我。

张汤来到监牢说,可喜可贺啊,司马大人,你可以出去了。你出狱,要去见皇上,皇上想见你。

司马迁心里不平,皇上想起他来了?他在狱里有四个年头了,皇上从没想过他,这会儿皇上想见他了?他说,我的牢狱之灾过去了吗?张汤说,司马大人,能不能劝你一句?司马迁说,你说。张汤说,灌夫比你更横,可他只能一死。你没有灌夫的军功,也没有灌氏那么大的家族,你惹皇上生气,只能一死。司马迁问,你以为我怕死吗?张汤一叹说,你怕,你有一怕,有了那一怕,你就什么都怕了。

刘彻看着司马迁,想看看一个受过腐刑的人的精气神儿怎么样。司马迁的气色还好,脸色也不错,红红的,只是脸上有些怨尤,有些激愤神情。刘彻内心里笑一笑,你再怨尤,丢掉的就不只是你那阳物了。刘彻问,你还好吧?司马迁听皇上一问,不由内心一酸,泪就要流出来,他说:承皇上问,还好。

刘彻说,我看了你写的几篇文章,写得好。

司马迁心内更是悲伤,写得好有什么用?不是一样给人下了大牢,给人阉割了吗?你根本就不拿司马迁当一回事儿,就是身边的马匹,你也会给更多的眷顾。刘彻说,你的文章充满了阳刚之气,是好文章。

司马迁不语,仰头长嘘,不知说什么。

刘彻说,我要用你,用你做中书令。

司马迁忽地失声了,他说不出话来,只是喉咙里咕噜了几声,没说出什么,内心里的凄楚与悲伤一泻而出,泪流满面。

刘彻说得很温柔:你犯了罪,被张汤治罪,我也没法子,你是一个忠正耿直之臣,我也需要你,你做中书令,可以直接看到皇宫内廷的书籍,对你写书有好处。

苦涩在心里,无语地哽咽,不是激动,不是感恩,不是怨怼,也不是仇恨,莫名的凄楚与不尽的委屈交织着。孩子见了亲人会倾吐苦楚,见了父母愿卸下辛酸。司马迁见了刘彻,怎么有想把内心的情愫一泻而尽的念头,怎么能像孩子似的,忍不住要大放悲声?难道文人的情感,除了诉诸笔墨,一定要谄媚奉迎吗?他笔下的陈涉、吴广,不是把一切权贵都看得轻如尘土吗?泪水终于忍不住了,潸潸而流。

刘彻说:来人。

吴福就悄悄地出现了。

刘彻说:服侍中书令大人,着他去好好洗浴,再送中书令大人回府。

巨大的石山从龙头吞吐着热水,冲击如流,水洗浴着司马迁的身体。他头一次感到异样:男人在热水中洗浴时,总是有一个习惯,惧怕炽热,一下水,就先蜷着身体,全身的顾念只在一处,最怕热的男人的根蒂。不断地先用热水浇它,洗它,让它习惯。当身体坐在热水里,男根就一抽一抽地痛,这是男人的习性。可司马迁坐下,感受不到这个,最热的是他的喉咙,透过鼻腔直冲脑际,炽热好像一下子从身体窜入头脑。

司马迁坐在热水里,打开自己的头发,真要好好地洗一洗。

两个宫女下了水,她们不怕热,哗哗地走过来,那走法轻盈,灵巧,也有些做作。女孩儿过来服侍他,为他洗头发,用长梳梳。司马迁说:等一会儿。他用两只手推着两个女孩儿,一个正推在女孩儿的羞处;一个推在纤细的腰上,司马迁没有激动,没有异性感,他觉得悲哀。

他把头扎在热水中,内心里哇的一声号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