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迁》第四十章


刘彻看着这堆竹简,是司马迁新改好的《平准书》和新写就的《武帝本纪》,这就是千呼万唤始出来的《武帝本纪》!他很在乎司马迁,他是文治武功贤德显赫的帝王,大汉开国以来几十年,几代帝王都没他这么威风,打败了匈奴,扩大了疆土,大汉的承平盛世就是他这一代,他还用在乎一个文人怎么看他?他想说,没什么,就像看一道奏折,看一篇文章那样,心平气和些。但他做不到,他有点儿兴奋,也有点儿焦急,搓搓手说,先看《平准书》。

《平准书》是看过的,司马迁说要修改《平准书》,说要把酷吏横行、吏制严苛写下来,他很快地浏览一遍。心想张汤死得那么可怜,我要你去看张汤,就是让你看看酷吏也是干吏,没有他,天下能大治吗?你看看张汤家,清贫,困窘,他图什么?不就是为了大汉吗,你怎么还忍心用你的笔去诋毁他?我就不信你司马迁铁石心肠,非要把张汤写成严苛的酷吏?你说“张汤死,而民不思!”非要把这句话写上,找找看,你真的写吗?刘彻的目光定在这一句上,哎呀,还真就写上了,有这一句“张汤死,而民不思!”刘彻大怒,一生的无名火全都爆发了,他把竹简一摔,大吼:混蛋!你这个没卵子的混蛋!

他有点儿不知所措,在地上来回踱步,说,杀他,杀了他,为什么不杀他?这种狗屁文人,杀了他,就天下清静了。刘彻说,文人哪,文不能安邦,武不能定国,只能坏事儿,杀了他。刘彻想得很快,先想到他过去的失算。他想杀窦婴,正犹豫呢,张汤就替他杀了。混蛋张汤,我要杀人得我杀,凭什么你来杀?他想杀田蚡,田蚡自尽了。田蚡更是个混蛋,我要杀你,你等着我杀好了,干吗自杀?人人都学会了这法儿,只要自杀,就一了百了。刘彻站着,自言自语地说:不行,绝对不行,我不让你自杀,我要杀了你。他六十九岁了,做了几十年皇帝,眼神儿也不济了。吴事说,他可以替皇上念奏折。李夫人说,他可以替皇上批奏折,替皇上下诏。刘彻没出声,他对自己说,再看看,再看看,希望司马迁除了添写了酷吏严苛之外,在《平准书》中,还添写了一点什么,没找到,没有改动了。刘彻又狠狠地把《平准书》摔在地上。

刘彻注意到一件怪事,这竹简猛摔了两次,竟然摔不坏。就又捡起来瞧,凑灯下瞧。竹简是用五彩丝线编成的,用的是回环扣的编法,每一片竹简,间隙很大,摔不坏。刘彻冷笑了,有些嫉妒,司马迁比他小二十一岁,还有足够的时间编竹简,好悠闲啊。这回环扣的五彩丝线好像在讥讽刘彻,提醒他,你没有多少时间了。

刘彻就又看《武帝本纪》。很少有人能在自己活着的时候看别人如何评定自己的一生,刘彻有了这个机会。他看着,司马迁跟随他三十年,从做郎中开始就跟着他,这个人想用他的笔评价刘彻的一生得失,他有这个资格吗?自古以来帝王就用左右史,左史记言,右史记事,这两个人只不过是黏在身后的跟班罢了。他们写帝王的生活起居,大事小情,只能记住三条,为尊者讳,为王者讳,为长者讳。有谁敢在史书里讥讽皇帝呢?刘彻看着《武帝本纪》,越看心里越恼火。司马迁把他当成了傻瓜,专写他如何大兴土木,修甘泉宫、建章宫,写他用方士,找神仙。而且把他跟李少翁的那一段往事仔仔细细地写出来,写李少翁如何骗他,自己写了一张帛书喂牛了,从牛肚子里弄出来帛书。又写李少君如何欺骗自己,其实李少君只不过是会腹语,自己肚里弄鬼,就说是神仙在说话,皇上心不诚,便不能得见神仙的真容。又写了栾大、游水发根如何骗自己。

刘彻手抖,坐不住,又仿佛回到孩童时,王太后训斥他。王太后的训斥是慈爱的,是温柔的,说话就慢。刘彻站得腿累,就想,你就不会快一点儿说完?那时他越来越气短、腿累、手抖,这会儿他看了司马迁的《武帝本纪》,就又是这样,犯了老毛病。他不认为自己老了,从来没想到过自己老了。只是觉得司马迁很可气,是跟他较量,非要用那支笔跟他较量。

刘彻生气,把竹简卷起来,在桌上叭叭地摔。这竹简片很好,没料到司马迁这种二千石的官儿能使用上这么好的竹简。这是在最好的时节最好的坡上选取五节以上、八节以下的竹节,截取削成的。竹简薄而轻,竹纹长而密,他不知道这是田蚡送给司马迁的竹简,握着竹简在桌案上摔,叭叭叭地摔了好久,竹简也不裂。他一边摔,一边说,杀了你,杀了你。

吴事站在刘彻身后,问,皇上要杀谁?奴才去传旨。

刘彻一愣,说,无事。他又回头对吴事说,我是告诉你没什么,不杀谁。

吴事跪下了,流泪说,皇上啊,干爹活着的时候,就一遍遍地告诉我,皇上太辛苦了。我没见皇上,就不知道有多辛苦,这会儿一侍候皇上才知道,这大汉天下可就全指望你一个人啦。皇上,你的身子骨再好,也不能这么熬了。谁惹你生气,他就是个混蛋,我就去掐死他。干爹说了,你去侍候皇上,只要记住一件事。我问干爹要记住什么?干爹说,你就记着,啥事儿也别想自己,就想皇上,把皇上放在你心里,把自个儿放在屁股后,你就行了。吴事就哭了。

刘彻看着他,愣了一会儿,心想,这个吴事比吴福爱哭。吴心爱不爱哭,记不住了。刘彻说,你呀,别叫吴事了,叫着别扭。你就叫吴福吧?你干爹说得对,一个吴福接着一个吴福侍候我,对你干爹也是个念想。

吴事跪下磕头说,皇上啊,我给干爹磕头了,我用干爹的名了。

李夫人最喜欢清晨。从前她可不喜欢清晨,清晨没男人的被衾是冰冷的。如今也没男人,她不觉得清冷,每天一早天不亮起来,宫女就过来梳洗打扮。皇上不封她为皇后,封她为钩弋夫人,她至今也不明白“钩弋”是什么意思,是斜斜的帐钩,还是弯弯的小脚?钩弋就钩弋,反正让她主后宫事儿了,她就每天清晨起来,等着宫中的妃子前来祝贺。妃子们一开始说,祝钩弋娘娘安康。她不愿意听,娘娘就娘娘,还钩弋什么?就命令她们,别说得那么烦,就说祝娘娘安康。她问了大鸿胪,大鸿胪告诉她宫妃参见皇后娘娘的礼仪。她就照样而行,让宫妃给她行叩拜之礼。

有时候也想李广利,但想想就过去了。有时候想到东方朔,脸还红一红,心里也庆幸,当初与东方朔真有那么一点私情,说不定还会出事儿。她看着那只用绢帛做成的鸽子,洁净,雪白,红宝石的眼睛闪亮,像对她说着什么。她能记住东方朔的话,东方朔告诉他,万一皇上不行了的那一天,就把鸽子的眼睛先挑下来,然后再拆开鸽子,就知道怎么办了。心里有些不安,觉得刘彻是不行了,夜里睡在她的腿上,口水流得老长,刘彻真的老了。好几次很冲动,想把鸽子拆开,看看东方朔究竟要她做什么,但她没那么做。她对自己说,听话,听话。这是李广利背她进长安时,总对她说的。听话的女人乖,乖女人听话,就等那一天吧。

她愿意让宫妃们早上等着她,慢慢地坐在正中,宫妃们进来跪拜,然后起来听她训话。她就说,要照顾好皇上,你们年纪小,忍着点儿,别太放纵了,皇上要是身子骨好,你们就都好,明白吗?就都说明白。

李夫人有时回贰师将军府,很奇怪的是,李广利投降匈奴后,刘彻竟没有提起怎么处置他的家人。不知是忘了,还是没有人提起过?贰师将军的家就依然兴旺。李夫人去,能够看到许多东西。李广利有一间屋子,里面装着朝中官员送的礼物,还有一些书信,这里还有司马迁家人送的一块祖传的玉璧,一套春秋时齐桓公的缰饰。李夫人想着李广利,抚摸着那些东西,就像又趴在了哥哥的肩上。

很久没在宫墙边散步了,也没站在墙角眺望茂陵。冬天的长安干冷,风呼吼着如鬼啸。刘彻站在宫墙上,难得的好天,一轮烧残了的太阳挂在天上,他凝视着茂陵,眼光顺着那条大道一直望向茂陵。冬日的茂陵暗淡,邈远,如梦如幻。

刘彻问自己,司马迁为什么非要把自己写成个蠢人?是为李陵申辩受了腐刑,就产生仇恨了吗?还是他那所谓的史官正义,要秉笔直书呢?在司马迁的笔下,他是一个傻瓜,很可笑,方士、道士、术士怎么糊弄他,他都信以为真,难道司马迁不知道人是需要希望的,需要梦想的?像他这样的帝王还能有什么梦呢?除了长生不老,还有什么能对他产生诱惑呢?他用平静心去看待方士、术士、道士,看着他们弄伎俩耍花招,用方术让棋子自相碰撞,自行行走。别人不能,这就神。他们能乘船到别人走不到的地方,不吃饭就能饱,这就是仙。有神有仙就多了一份希望。

他老了,最糟糕的是吃不下东西,和郭解一起吃稻粒喝酒,使他近十年受尽了苦,每次吞咽食物,必想到郭解,咽一口食物都得忍受疼痛。做帝王有什么好处呢?他跟刘弗陵吃东西,问弗陵,好吃吗?好吃。香吗?香。他吃起来就不好吃,不香,难以下咽,忍着疼痛下咽。

身体里的血渐渐地变冷了,就像巡幸时站在大山上,等待日出,雾弥漫而来,先是笼住了他的脚,又笼住他的下身,最后笼罩了他整个身体,只剩下眼光能够看远,但眼神又不好。他说,如果栾大、游水发根今天回来了,我就跟他们走,要是能成神仙,我扔下妃子们就像脱掉鞋一样。他渴望奇迹发生,从前他渴望奇迹,看着地图想卫青能战胜匈奴,奇迹发生了。如今他渴望奇迹,渴望在他油尽灯残之时床前站了两个人,风尘仆仆的栾大和游水发根。他们说,快起来吧,走吧,这个尘世还有什么可留恋的?走吧,做神仙去。他只有这一个奢望,让生命变得无极,不衰老,不重生,永远是刘彻。但这惟一的希望也可能不会实现,栾大和游水发根不会回来了,他们会在蓬莱岛上,在仙境的海市蜃楼中迷失,杳无影踪。

公孙弘来了,等待着刘彻的吩咐。

刘彻说,你先看看,看看这本《武帝本纪》,看看他都写了些什么?文人得意就会忘形,一忘形就胡说八道,你说怎么办?

公孙弘看得很快,目光凝注竹简,心思全在刘彻这里。

刘彻等得不耐烦了,虽然公孙弘看得很快,但他还是不耐烦。

公孙弘说,皇上,他这是诬蔑皇上。本朝几十年成为大汉的承平盛世,谁不知道?他用这么多文字专写皇上与方士交往,可恨!

刘彻反而平静了,问公孙弘,怎么办才好?

公孙弘沉吟了好久,心里早就想好了主意,但还是假作沉吟,说,皇上可以下密旨,要杜周悄悄把司马迁拿住,悄悄赐他死。

刘彻很生气,为什么要悄悄赐死他?我就杀他全家,让天下文人引以为戒,不好吗?

公孙弘说,如果是田蚡,是我,或是张汤,都可以这么处置。可司马迁是中书令,只是为皇上传诏之人,要定他的罪,只能说写《太史公记》大逆不道。这么一说,司马迁的文章就会传遍天下,皇上也就担了一个枉杀之名。杀文人,最好的杀法就是掐住他的咽喉,让他吐不出声音来。砍断他的手,让他写不出字来。这样,他就一无用处了。司马迁写过许多文章,里巷之人都耳熟能详。像《淮阴侯列传》、《留侯世家》,人都熟悉得能背诵下来。皇上要是为这本书杀他,就会为后世人嘲笑。

刘彻冷笑,我在乎后世人吗?我要在乎后世吗?

公孙弘说,皇上什么都可以不在乎,一定要在乎大汉江山后继有人,在乎后世人对皇上如何评价。

刘彻沉默了。

司马迁在等待,阴云密布的时候等待疾风暴雨,他等待着刘彻的雷霆一怒。可他没等来什么。站在皇上身边,能感受到皇上对他站在身侧感到不舒服,像有所防备,充满敌意。但刘彻没出声,什么都没说。也许是他想错了,刘彻是一个贤明的帝王,不屑于对他这个小人物怒吼,甚至对他的《武帝本纪》颇为赞许,如果是那样该有多好!不过,如果真是那样,他又有点儿失望,有点儿失落。乍看是乌云漫卷,疾风暴雨,一眨眼却烟消云散,日丽花红。真的是这样吗?吴福没了,顶替吴福的小太监本来叫吴事的,叫着叫着怎么又叫成了吴福?司马迁明白,这一定是皇上的主意,一定要有吴福在,不管是哪一个吴福,皇上的日子依然故我。

一连两天都没什么事儿,就连他当值的这一晚上都没什么事儿发生,这晚上他跟吴福也就是吴事一起当值。

吴事年纪小,他说,宫里的宦竖本来都是我的兄弟,这回我侍候皇上了,皇上给我改了名,他们今天聚到一起,说是要给我庆贺庆贺,我就去了。不料刚一坐下,人全都跪下了,都叫我干爹,我慌了,说:不,不,哪能呢?干爹是干爹,干爹没了,咱都是干爹的儿子,是好兄弟,不兴这个。他们跪着,不肯起来,哭,说干爹没了,咱没爹了,总得有个人做爹,是不?不然咱不就是没爹的孩子了。皇上要你叫干爹的名儿,要你做干爹的活儿,管着咱们,你就是咱干爹了。司马大人,你说,这么做是不是不行?

司马迁看着他,说,吴事,对了,你叫吴福,我还不习惯。这世上人活着,总有做爹做儿子的,不是做爹就是做儿子,你做这些人的儿子,又做那些人的爹。人的尊贵贫贱,就以爹多儿子多为界限。你要是见人就叫爹,爹比儿子多多了,那你这人肯定是贫贱之人。要是人家一见你就叫爹,你的儿子比爹多多了,你就是个富贵之人。

吴事笑了,说,照司马大人这么说,我现在是富贵人了。

司马迁说,是,你是个富贵人。

吴事看着司马迁,问,司马大人,你怕不怕死?

司马迁说,不怕,十年前我就该死了,我这会儿更该死了。

吴事说,你要死了,朝里就少了一个好人。你说,皇上身边好人越来越少了,大汉朝还是一个承平盛世吗?

司马迁不语,他不想谈论大汉朝,《太史公记》时时处处都以大汉朝为题,说经济,说政治,说人物。到了现实中,他就不会像别人那么好讲。他乐意坐在酒馆里,听别人讲各种版本韩信的故事,刘邦、项羽的故事,这些故事都是从他的书中得来的。他只是听着,听时十分倨傲。

天亮了,司马迁该回家了,从长安西北的角门出去,有一条笔直的大道通向茂陵。他就要驾车行进在这条大道上,回到他那个冷清的家。他驾车走着,想着他或许会再写点儿什么。

公孙弘对杜周说,你做廷尉不久,知道是谁推举你的吗?

杜周面无表情,说,张汤,张大人。

公孙弘说,张大人死时写了一些字,知道写的是什么吗?

杜周说,张大人心中痛恨,恨司马迁写《太史公记》,称他为酷吏。张大人心中不服,就写了许多字,只写两个字“酷吏”。

公孙弘说,你,还有王温舒,都是酷吏,司马大人笔下会写你们三个人。你知道张汤大人死时,心里最不平的是什么吗?

杜周咬着牙说,是一句话,“张汤死,而民不思!”

公孙弘问,司马大人新修改的《平准书》,只有皇上手里才有。你怎么知道?

杜周说,张汤大人下葬,长安满城挂着红彩,上面写着这几个字。司马大人的文章一向是不胫而走的,长安城人人都知道这句话。张大人为大汉朝干了一辈子,最后就得了这么一句评语,这公平吗?

公孙弘说,皇上有密诏,叫你拿下司马迁,把他秘密下狱。

杜周大喜,好,皇上英明。像这种狗屁文人,早就该砍了他。

公孙弘说,要别人不知道,不知道他是怎么没的,是怎么死的,你还不能处死他。皇上下诏处死之前,他要死了,你也是死罪。

杜周笑了,做这种事儿,他很有办法。

司马迁驾车走向茂陵,他最喜欢的就是茂陵大道中间这段下坡上坡路。远远看去,对面来了一辆马车,先是沉下去,一直沉下去,消失了,又从眼前浮上来,渐渐地浮上来。这有点儿像人生,一浮一沉,一饮一啄,都是天数。他开始沉下去,马车慢慢沉向谷底,一直沉下去。

茂陵的这条大道上没有车,近来茂陵人已经渐渐变得贫困了,不那么轻闲自在了。桑弘羊的新法掏空了他们的口袋,茂陵人变得贫穷了。

谷底有好几辆车,这些车迎着他,在谷底排成一排,只好停车了。他看到了杜周。杜周说,司马大人,这是干啥去?

司马迁说,回家。

杜周笑着说,不用回家了,皇上请司马大人回去。

没想到会与杜周打交道,他一想就明白了,皇上不愿意再见到他,他说,杜廷尉,我跟你走。

杜周笑,别叫我廷尉,别叫,我受不起。

司马迁愣了一愣,那叫你什么?

杜周笑得很和气,你叫我酷吏,酷吏。

几辆马车从谷底爬上来,赶奔长安。浮上来的赶车人没有了司马迁,他的那辆车给一个汉子赶着,跟在别人的车后。

监牢好像有点儿熟悉,突然明白了,还是那间蚕室。十年前的蚕室,如今成了一个特殊的牢房。房间内空无一物,四面墙都是软的,用厚厚的棉麻缠裹着,连地都包裹着这种东西,还是没有窗子,没有透气的地方。从门上隙透进的那把竹竿,会不会是十年前的竹竿呢?十年前胖老头和瘦老头就是用这根竹竿向蚕室里送气的。司马迁笑了,躺在地上,很吃惊,头脑里还满是当年李陵一家被关在牢内的情形。李陵的母亲是那么美艳,凛然不可侵犯,但是给张汤的人侮辱过了,最后一家三人都被处死在牢内。

司马迁想着,杜周那么仇恨自己,绝不会轻易放过他,一定会让他受尽酷刑。不过,也没什么可留恋的,就一死了之吧。他就摸出怀里的玉石小瓶,这是求朱乙给他弄的,他要自尽而死。朱乙告诉过他,小瓶内装的是毒药。他手握着小瓶,绝不能再犯从前的过错,在受腐刑时,因为忍受不住疼痛,甚至没有力气把毒药送到嘴边。这会儿他不用再等待了,文人的自尽是勇敢的,带有一种极冤屈极愤恨的心情,死是态度,死给你看,要你知道我是男人,满腔热血,不受你污辱。想一想世上还有什么事儿,有什么心愿未了,突然明白了,韩城外的续村那三个孩子是皇上给他留下的挂牵,让他不能早日弃绝这个尘世。其实那三个孩子死不死,绝不是他能够决断的,他们的生命在于刘彻的一句话。女儿与杨敞过得很好,杨敞会保护自己,也许忠儿和恽儿都能好好活下去。他最挂念的是他的书,《太史公记》什么时候能印出来,三十年,五十年,还是一百年?他念叨着,自己家中的一套肯定没了,得给人搜走。杨恽手里有一套,他一定会好好保存的。朱乙手里还有,就连公孙弘手里也有一套书。司马迁笑了,狡兔三窟这句话,用在他收藏《太史公记》上倒还合适。中国文人从一开始想公开发表自己的作品,就处在这种收与藏、烧与存、灭与传的对立之中,承受着这样的煎熬。司马迁想完了自己的事儿,觉得没什么可想的了,躺在这间牢房里,对刘彻说,你让我受了刑,我也不服。他就服下了毒药。

刘彻坐在殿上,他突然失聪了。公孙弘正讲着治国大策,刚才一句还听得明明白白,这会儿就只能看见公孙弘吧嗒着嘴,一个字也听不见了。他盯着公孙弘看,绝不能告诉他们,他什么也听不见了。公孙弘说一段,他就看着太尉和杨敞。杨敞有点儿讨好,神情就靠不住,太尉要点头,刘彻就点点头。公孙弘说了老大一段话,刘彻不明白他说什么,就点头,也糊弄过去了。他就笑,用得着费那么大心思吗?糊弄糊弄就过去了,可是当他身子向前一挪,想要挪动身子时,发现半边身子已经完全麻木了,挪不动。他用眼神招呼吴事,吴事很机灵,急忙走过来扶他。他吧嗒嘴,无声地说,告诉他们……退朝,要他们先走。

公孙弘正得意,讲了一通治国大略,百官都信服,连皇上都点头。不料吴事马上说皇上有急事,命令百官退朝,马上都走开。公孙弘率百官下跪,百官一起叩拜。刘彻听不清他们说些啥。人都退下去了,刘彻能说出声儿来了,轻声说,扶我起来,扶我走,不要招呼别人。

吴事扶他,扶不起来,就哭了。皇上啊,我扶不起来你,我没劲儿,让我背你吧?

刘彻点点头。

吴事背起来刘彻,一步一步地向后宫走。宫里的人慌了,过来许多人。吴事说,没事儿,没事儿。他一直把刘彻背到后宫,放在床榻上。

公孙弘走到台阶下,轻声说,站住,等一下。太尉和杨敞就都站住了,三个人对着百官笑。百官有知趣的,停下脚步,等丞相下来先走。

公孙弘挥手,走吧,走吧。

三个人又回来。

公孙弘说,皇上情形不对,看是怎么回事儿?

恰好吴事也派人出来,找公孙弘,说,皇上半边身子不能动了,脑子还清醒,躺在床榻上,一句话也不说。丞相和太尉别动,先等等吧。过了一会儿就传了令来,不召公孙弘,召大将军霍光、大农令桑弘羊、侍中大夫金日进宫。

李夫人听到了消息,皇上不行了,已经召集辅佐太子的大臣了。她的心咚咚跳起来。当年去甘泉宫见王太后那情景就浮现眼前。太后,太后,我要做太后了……她自言自语地说。哥哥,你背着我进长安,可想不到吧?我要做太后了。我做了太后,就能把你从匈奴弄回来,我一定把你从匈奴弄回来。

突然想起东方朔的话,皇上要是不行了,就赶紧看鸽子。这会儿皇上不是要不行了吗?她去拿那只洁白的鸽子,有点儿犹豫,不敢动,但又忍不住,就把它拿下来了。她说,这会儿皇上就是不行了,我要看看你写些什么。抓鸽子的手哆嗦,还记得东方朔教她的,先把鸽子眼上的红宝石挖下来,再拆开鸽子看。鸽子有心,是用一块玉做的,玉中有孔,她把那孔调过来,一挑,就挑出来孔中的绢帛。打开一看,就呆住了:“皇上如是不行了,必赐李夫人死。李夫人死,刘弗陵立。”

她的手抖了,怎么会这样?为什么要这样?她跟了刘彻这么多年,不就是为了最后做太后吗?为什么要在这时赐她死?刘彻想干什么?她不相信,大声说,东方朔,别太自以为是了,你真有那么聪明吗?你真知道皇上会赐我死?别太自作聪明了,你也不是哪一回说的都对。李夫人自己念叨着,不会这样,怎么会杀了我呢?我要一死,弗陵不就没娘了吗?刘彻自己还是有孝心的,他修了茂陵,可以天天从宫墙上眺望茂陵,怎么会让弗陵小小年纪就没了母亲呢?他不会这么做,肯定不会这样的。但她心里明白,刘彻会这么做。东方朔从没说过错话,他的聪明机智无人能比。如果这一次也不幸而言中,她的命运就太差了。她说,我不能死,为什么要赐我死?不。突然想到,东方朔既然早就知道皇上会赐她死,怎么会不想出办法来呢?他一定会教李夫人逃过此难的。李夫人急匆匆去找鸽子,把所有的绢帛都撕开,扯碎,没有,什么都没有。她哭了,呜呜咽咽地哭,觉得很悲伤,毫无办法,哭着哭着哭得太累了,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