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怒其虐》第18章 庐山昆仑蛤蟆滩


建章宫中,秋高气爽。

公孙卿引着壶邃、邓平二人来见武帝。壶邃看上去就是个古怪的人,而邓平则显得特别聪明。尽管皇上在上,他们三个只是跪了一下,等武帝说了平身,便都站了起来。

武帝今天精神很好,便笑着问道:“公孙卿,朕可有好些日子没有见到你啦?”

公孙卿说:“皇上,臣奉皇上之命,与奇行异人研究历法,现在已有所得,今天特带二位奇士参见皇上。”

“噢?这两位奇士,相貌不凡,他们是何人?”

公孙卿忙作介绍:“皇上,这位相貌奇怪的,姓壶名邃。他是何年何月而生,从何处而来,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武帝惊奇地问:“噢?那你为什么叫壶邃?”

壶遂双手一揖:“皇上,壶者,大千世界之缩影也。邃者,时间久远而内含深刻也。皇上,臣在秦始皇时,随徐福到海中求仙,途中被一阵仙风吹走,到了一个地方,犹如梦境一样。臣到处游玩,发现这地方是个仙岛,名叫壶梁。壶梁之内的仙阁中,有一个水晶小壶。壶中映衬着天地之形,日月之迹。那壶犹如鸡子,通体透明,清清者天,浑浑者地。壶上还刻着各种季节名志,什么春夏秋冬,清明谷雨,应有尽有。至于岁星纪年,岁次轨迹,所始所终,一看更为明了。臣驻足观赏,觉得不过一天多一点点,突然出现一个长者,长须飘飘,将臣击了一掌,说道:‘汉家皇帝要更正朔,易历法,你看了一日,足够用矣,快快回去!’臣就醒了。一睁眼,没想到躺在这个公孙卿的房子里。臣一问他,原来人间已是大汉,距秦始皇时已过百年了!”

他这一番言语,是把武帝说得晕头转向。他急忙问道:“仙界一日,人间百年。这话一点也不假!壶大仙人,你还记得看到的仙境,在什么地方吗?”

壶邃说:“好像就在东海边上,旁边还有三个仙山,叫什么蓬莱、方丈、瀛洲的。”

武帝大为高兴:“这么说,海上仙山,除了蓬莱、方丈、瀛洲以外,还有壶梁?”

公孙卿插话说:“皇上,海上仙山之多,远不止三个四个。秦始皇之前几百年,才知道蓬莱、方丈、瀛洲三个,如今刚逾百年,便又知道还有一个壶梁。皇上天德巍巍,说不定还会有新的发现呢!”

武帝马上起身,叫道:“江充!”

江充应声而至:“皇上,奴才在。”

武帝吩咐道:“你去通知丞相,朕在建章宫北部增修的太液池内,已经修建了蓬莱、方丈、瀛洲三个仙岛,如今又发现了一个壶梁。你传朕的旨意,由这位壶邃仙人作指导,在太液池上,再建一个壶梁仙山!”

江充答道:“臣遵旨!”

武帝大为高兴:“公孙爱卿,有了这位壶邃壶大仙人,你修改历法,就更有把握了吧!”

公孙卿说:“皇上,壶大仙人只知天之运行之法。而地气如何兴衰,还要有高人来推算。皇上,这位邓平,不仅能够仰观天象,还能俯知地理和气象之数。”

武帝问:“噢,邓平,你也是仙人?”

邓平却是实实在在:“启奏皇上,臣不是仙人。臣在太常寺夜观天象,昼研地理,已有二十多年。”

公孙卿接着说:“皇上,这历法之事,要有知天之人,知地之人,还要有知道古往今来历律变化的人。臣这儿还缺一个能人,请皇上明察。”

“噢——不用你说,朕也明白。你是想要司马迁与你们一块儿修改历法。这个岂不容易?朕下一旨诏书,让他配合你们,也就是了!”

公孙卿谢道:“皇上明察!皇上,臣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想告诉皇上。”

“公孙爱卿,说吧。”

“皇上,壶邃壶大仙人说,以前的历律之所以与天地日月运行不和,主要是那个岁星,过于随意。他不按天时而走,不按地理而行,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有时还走一步退两步,甚至倒行逆施,连天上的玉皇大帝也拿他没办法,这是天行是否恒常的一个关键啊。”

武帝心领神会地点点头:“原来如此。天上的玉皇大帝都管不了岁星,你让朕怎么管呢?公孙爱卿,朕以为,人有人的秉性,星也有星的秉性。正因为岁星运行,变幻不定,这人间岁月,才有了大月小月,过两年还要出现闰月。如果让岁星死板板地运行,人间岁月总是一个样子,天地之间没有变化,那历法万年不变,你说,还有什么意思呢?”

公孙卿倒没想过皇上会这么回答,只好支支吾吾地:“这……皇上,臣还真的没想过。”

武帝大笑:“哈哈哈哈!你心里在想什么,朕知道了!朕别的不管,只要你把正月初一那一天,也就岁星在寅的那个时候,定作新年之开始,那就行啦!”

公孙卿忙说:“臣遵旨!”

金马门内,笑声阵阵。

东方朔又和珠儿一块儿玩五子棋。他们用骰子决定先后手。

阿绣走过来,给他们父女两个每人送上一杯茶。

阿绣关切地说:“珠儿,玩了这一盘不玩了,老爷明天就要和董仲舒争论什么阴阳五行去,你让他再看一看《五行书》吧。”

珠儿点点头,笑了一下。“好,爹,今天就算我输了。你快看书去,别贪玩了。我可给你说好,今天珠儿输给你,是为了让你有个好心情,明天定要赢了那个董仲舒;不然,要是输了回来……”

她停了下来,原来她发现,武帝带着一个新的太监,悄悄地来到门口。

东方朔不知道这些,却要听珠儿说下去:“嗬嗬嗬嗬——我输了回来,珠儿,你又能把我怎么样?”

珠儿不管皇上不皇上的,硬梆梆地来了一句:“你要是输了,回来我和阿绣一块,打你的屁股!”

东方朔还没有笑,武帝却在他身后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好啊,珠儿,朕都不敢动你老爹一下,你还敢打你老爹的屁股?”

珠儿面色绯红:“皇上,你又是偷听人家的话。”

“哈哈哈哈!珠儿,你有没有搞错?这儿既是你的家中,也是朕的宫中。朕在自己的宫殿里,谁的话都可以听,可不能说是偷听!东方爱卿,你真有福气,家中有两个女孩儿要打屁股!说不定为了能让你们打几下,他明天便会故意输呢!是不是?”

东方朔却觉得挺不好意思的:“皇上,臣自小就是这样,一到老师要考我的时候,或者与人比试的时候,我就看不进去书,我就要玩个痛快!皇上,既然您来了,您也与臣玩上一盘?对了,这个小太监又是从哪儿来的?”

武帝笑了一下:“他叫所诚,是朕让霍光从太监中挑选的。要说喜欢嘛,朕最喜欢杨得意,可他死啦。霍子侯人不怎么样,可他对朕很顺从。可他和杨得意一样,太能折腾。想来想去,朕以为还是所忠好。所以就让霍光给找一个老实点的,朕给他取名叫所诚,就是要他像所忠那样,没有是非,还很忠诚。所诚,还不叫东方大人?”

所诚忙跪下说:“东方大人,奴才所诚给您磕头了。”

武帝指了一下珠儿:“这儿,还有一位珠儿小姐,她是朕的干女儿,你就叫他珠儿公主吧!”

所诚又跪一回:“珠儿公主,奴才所诚给您请安。”

珠儿觉得心里头挺烦的:“去,去,去!我见到你们这种人就烦!”说完自己进屋去了。

所诚自讨没趣,不知如何是好。

武帝大笑起来:“哈哈哈哈!这就是珠儿公主的脾气!”他转过头来,对东方朔说:“东方爱卿,朕今天来找你,有件事情要与你探讨。”

“皇上,请说。”

“东方爱卿,你上次在朔方给朕说过历法之事。朕回到长安,还真的找到了几个奇异之人和历法高手。他们算了好久,给朕说,必须将正月初一那一天改为新年的第一天,才算是正确。你看这事怎么样?”

东方朔有点为难:“皇上,这个臣可不好说。臣出生时候就是正月初一,所以才叫东方朔。您让臣来认可,不是让臣把自己的生日定作大年初一了吗?”

武帝并不在意这些:“自古以来,都是以岁纪年。岁星在东方寅位,月亮处于朔时,便是正月初一。我听太史公说过,你东方朔这个名字,依照天象来说,便是正月初一的意思,也是太岁在寅的意思。而屈原也是太岁在寅是生,也是正月初一的天命!不论谁说什么,不管你愿意不愿意,朕都要把正月初一定作一岁之首。如果朕降旨意,把历法这么一改,天下的人庆贺新年,可都是在给你东方朔祝寿啊!”

东方朔笑了,“那好。那齐中历下的人再吃黏糕,还真成吃年糕了呢!”

“什么黏糕、年糕的,朕的意思是,你的生日将要被定作新年之始!” 武帝重复一遍。

“皇上,这样定,臣可担当不起啊。臣知道,六月六日是您的诞辰,您何不把六月六日,改作岁首呢?”东方朔说。

“哈哈哈哈!东方爱卿,你别给朕逗闷子啦。朕的生日,已经定作皇宸节了。再说,从来都是春为岁首,没见过盛夏还要过年的。东方爱卿,你这个岁星,就当仁不让了吧。”

“皇上,臣不是岁星,您别听那帮妖人胡说。”

“别的人会胡说,太史公也会胡说?朕有一次召来司马迁,要他给朕讲一讲天象,他也说岁星决定人间时序,而岁星的运行,出而反而,这是人间阴阳变幻的根本啊!”

东方朔有点摸不着头脑:“皇上,您到底想和臣说什么呀!”

武帝认真地说:“东方爱卿,朕这几天一直在想,为什么那岁星就要我行我素,有时候还会走三步还要退两步,甚至逆施倒行呢?”

“皇上,臣以为:观星者夜观天象,总是以紫微为中心,以北斗为天象运转之柄,去测其它的星。也许岁星自有其运行方式,天下人看不透他,以为他随意而行,甚至是逆施倒行。臣以为,说不定它是特立独行呢!”

“特立独行?朕就纳闷:为什么他非要特立独行,不与紫微星座保持同步呢?如果岁星与紫微同步,如北斗一样,绕着天极运行,天下岂不是阴阳协调,四时有序,也用不着再去改什么正朔,修什么历法了?”

“皇上,既然如此,您何必不让太常寺的人,还有史官们,改弦更张,不要把岁星作为纪时的标志,反过来用北斗来纪时定历,那样不就简单了许多吗?”

武帝笑了起来:“什么?东方爱卿,你说用北斗来纪时定岁?笑话!北斗星是天之中枢,运行于紫微之内,怎可作为纪岁之用?——噢!朕明白了,你是说,什么事情都由紫微北斗来做,让岁星再逍遥自在一些,让他更为特立独行,行到天边上去,行到天外去?”

东方朔忙说:“皇上,臣可不是这个意思。”

武帝却认为他就是这个意思:“东方爱卿,朕的意思,你已经明白;你的意思,朕也明白。反正有一条,紫微不升仙,岁星没的跑!”

东方朔不明白:“皇上,您今天怎么啦?您的话,臣是越听越不明白。”

“可你的话,朕越听越明白。东方爱卿,你我有兄弟之约,你决不能把朕一个撇在人间不管,自己成仙去啊!”

东方朔直摇头:“皇上,臣不是仙,臣也成不了仙!你要是不信,臣现在就横剑自刎给你看看,臣的脑袋一掉,就会死去的!”说完将剑放到脖子上。

珠儿从自己的房内急忙冲了出来,大叫一声:“爹——!”她走上前来,夺下那剑,对皇上气愤地说:“看你们两个,都跟孩子一样!”

武帝拍了拍珠儿的肩膀:“珠儿,放心吧,你爹不会死,朕也不让他死,死了他便成了仙,留下朕一个呆在人间,多孤独啊!”

东方朔觉得他好像被神仙迷住了魂儿,便说:“皇上,您不是通知董仲舒,明天要他与臣一块儿,共论阴阳《五行》吗?你今天晚上这么和臣一块儿论争,是想让臣明天输掉,好让珠儿和阿绣打臣的屁股吗?”

武帝大笑起来。“哈哈哈哈!朕倒给忘了。东方爱卿,朕知道,你不会输。不过朕在想,那董仲舒已年过九十,垂垂老矣,大你三十来岁!东方爱卿,就冲着这一点,你要先让他三次,顺着他三次,然后再与他论争!”

东方朔点点头:“好吧,皇上,既然您有这分敬老之心,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正在此时,公孙敖大呼大叫,跑了进来。

“东方兄长,东方兄长!快,快起来!”

“胡叫什么?我还没睡呢。你没看到,皇上也在这儿?”

公孙敖一愣:“皇上?皇上也在这儿?公孙贺丞相正在到处找您!”

武帝一怔:“出了什么事情?”

公孙敖失声落泪:“皇上!卫青大将军他,他……”

武帝心中早已有底,还是大吃一惊:“卫青怎么啦?”

公孙敖哭叫着:“皇上!卫青大将军已经撒手而去啦!”

武帝一屁股坐于凳上,再也说不出话来。

东方朔急忙招呼着:“公孙敖,你快送皇上回宫,我先到大将军府上看看!”

大将军府,丧事隆重。

府外两廊之间,原来到处所插满枪戟斧钺,如今全部换为锹耒耙犁。

武帝在公孙贺的陪同下,身披黑纱而来。

卫皇后在太子的陪同下,泪水挂在面上。

平阳公主见到皇上和皇后来到,便扑上去,与卫子夫相拥在一起,二人痛哭。

东方朔与公孙敖面色凝重,伫立在卫青身边,霍光与公孙敬声分立于二人身后。

卫青躺于棺中,两眼还在睁着。

他的棺前一把木剑,剑边却是一把铁犁。

武帝悲伤异常地来到棺前,扶摸着卫青的遗容,哭泣着说:“卫爱卿,你怎么也撇下朕,自己走啦?”说完失声痛哭。

众人再次大哭起来。

武帝再次抬起头来,看到眼前的木剑铁犁,惊问:“东方爱卿,这是什么意思?”

东方朔悲伤地抬起头来。“皇上,您看看这周围,所有的兵器都没了,都变成了锹、耒、耙、犁。只有这一把剑,还是木头做的!皇上,卫青他是劝你铸剑为犁,别再打仗了!您不答应他,他死不瞑目啊!”

武帝抬起头来,又向周围看了看,然后对着卫青的遗体说:“卫爱卿,你为朕扫平匈奴,立下大功。然而匈奴未灭,西域战事未宁。朕答应你,等朕彻底扫平匈奴,打通西域,定会按你的愿望,铸剑为犁的!”

东方朔摇摇头,然后将手伸到棺内,轻抚着卫青的眼睛:“卫青兄弟,皇上答应你啦,皇上总有一天会铸剑为犁的,你就闭上眼睛吧!”

卫青果然闭上了眼睛。

正在此时,一个白发老者自外号啕大哭而来。

众人一看,原来是老臣汲黯,白发苍苍的老臣汲黯,他在两个年轻人的搀扶之下,身后还跟着一个中年人,踉踉跄跄地进了灵堂。

东方朔举目一看,汲黯身着孝衣,而他身边的两个年青人竟是京房和孟晖;后边的中年人,却是焦延寿。

汲黯眼中并无皇上,他直奔着房中而来,一下子扑到棺材之上,两眼紧盯着卫青,然后扑通一下子跪在棺前,大声叫道:“卫大将军!老朽汲黯来看你啦!老朽过去对你不敬,只是想让你知道,这世界是还有人小看你,免得你自已觉得了不起,不把天下人放在眼里。没想到你生来就不喜欢自大,娶了公主,反而更为谦卑。汲黯为此而难受终生啊!本来我想,等我将死的时候,给你留下一封致歉信。没想到你比老朽还要先行一步。老朽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让我陪你而去吧!”

说到这儿,他竟然拔出剑来,便想把脖子抹进棺材里!

东方朔上前一把将他抱住:“汲黯,你疯了!皇上在这里,许多老臣都在这里!”

汲黯这才发现皇上在面前,他大叫一声:“皇上!臣汲黯随你三十五年了,如今白发苍苍,行将就木。臣不想再去东海当什么太守,只想请您允许老朽一件事!”

武帝平静地说:“汲爱卿,你有什么请求,说吧。”

汲黯泪水流出:“皇上!老臣没有子嗣,臣想请皇上恩准,将卫大将军三个儿子中的一个交付给我,当我的义子。老臣请皇上放我这把老骨头回到淮阳老家,与这个义子一道,过几年贫贱日子吧!”

武帝先是大惊,后又大怒:“汲黯,你知道卫青的儿子是谁么?那是朕的姐姐的儿子,是朕的外甥!难道朕都保护不了他们,还要你汲黯来保护着?你老糊涂了!回你的老家去吧!朕准你回到淮阳养老,可不准你碰我外甥一下子!”

汲黯却不依不饶:“皇上!臣汲黯离开长安多年,只以算卦占卜游戏人生。臣前日算了一卦,觉得卫大将军将有不测,而他的儿子也会有所不测。请您相信老臣,让老臣带走卫大将军的一个儿子,也弥补一下老臣多年来对卫大将军的歉意吧!”

武帝勃然大怒:“汲黯,朕没想到,你已经老入耋耄,没有钩子螯人了,可还是一只乌鸦嘴!回你的老家去吧,只要朕在,朕就会让卫爱卿的子子孙孙,永世富贵!传朕的旨意,朕将皇后所生的小女诸邑公主许给卫伉,丧服一过,就上他们两个成亲!”

汲黯扑通一跪,抱住武帝的双脚:“皇上!臣求你啦!”

这个时候,他还要胡搅蛮缠,武帝真想踢他一脚!可是他伸不出脚来,只好大叫:“上官桀!”

上官桀忙奔过来:“臣在。”

武帝喝道:“把这个老疯子,派人押着,立即把他送回淮阳老家去!”

“臣遵旨!”

东方朔顿时陷入沉思。

众人不知如何是好。

武帝看了看平阳公主,然后又看了看众人,大声说道:“卫青大将军功高盖事,无人能比;而他为人却谦和恭谨,居功不傲。朕听说,天下唯有庐山,方有这种品格。公孙敖,霍光!”

公孙敖霍光双双应道:“臣等在。”

“朕命你们二人,带领二十万京城禁卫军将士,在朕的茂陵另一侧安葬卫大将军。朕要你们把卫大将军的墓,堆得像庐山那样,既巍然屹立,又雄浑稳重!”

公孙敖和霍光感激地说:“臣等遵旨!”

长安东南,灞桥之上。

东方朔设案举酒,送别汲黯。

汲黯身后,跟着上官桀和几个骑马的士兵,还有皇上给汲黯专门准备的蒲轮安车。

东方朔身后,则是焦延寿、京房和孟喜三人。

东方朔端起酒杯,深情地说:“汲黯兄!老马蜂!回到淮阳,还是好好地看着老弟送你的《易》卦吧,风声雨声打雷声都别入耳,国事家事天下事莫要关心。现在长安还有老弟在,说不定哪一天,我东方朔也会笑傲江湖,再找你共同算卦呢!”

汲黯微微一笑:“东方朔,老淘气,你别担心我了。你在长安要多多保重吧。我身边的两个孙女,如今也被带到了长安,还请老弟关照一下。”

东方朔回头看了看焦延寿等三人:“放心吧,汲黯兄!要不要焦延寿和京房他们送你一同回到淮阳?”

汲黯将酒一饮而尽,然后摇头说:“不用了,不用了!你看,皇上派了上官桀,还有几位侍卫来保护我,多么隆重啊!哈哈哈哈!”

上官桀走上前来:“汲黯大人,牢骚太盛,会伤身体。东方大人,我们要送汲老先生上路了,你们也就回长安吧!”

汲黯站起身来,抱住东方朔的肩膀。

东方朔也抱着他,用手轻轻地拍着他的腰。

汲黯松开东方朔,后退了两步,然后对他挥了挥手,笑着走上了皇上给他准备的蒲轮安车。

上官桀等人上马,赶车人一挥鞭子,车马晃晃悠悠地离开了长安。

东方朔眼中噙着泪水,目送汲黯远去,直到车马慢慢地消失在远方。

京房这才拉了东方朔一把:“东方大人,我们也回去吧。”

东方朔看了京房一眼,问道:“京房,你跟随汲大人前来,是我意料中的事,可焦延寿和孟晖,怎么也与你们同道?”

焦延寿急忙答道:“启禀师祖,延寿与孟贤弟到高句丽寻找师傅,后来知道他老人家确已魂归汉城,于是带着他的一点遗骨,回到鲁国。无奈师母听到师傅去世消息,大哭一声,再也没能缓过气来。而孟晖贤弟仁孝至上,非要在父母墓上,守孝三年不可。延寿以当今皇上守丧也不过三个月为例,好歹劝说孟贤弟从墓庐之上搬回。此时京房从东海来到鲁国,探望消息,又把我们接到了东海。”

东方朔仍是不解:“怎么刚才汲黯汲大人还说,他的两个孙女也来到了长安?”

京房接过话来:“东方大人,是这样的:汲大人那天算了一卦,说卫大将军将要归天,于是将东海郡的官印往徐伯手中一交,便要来长安奔丧。我与师傅当然要陪同前往,不料梅香和荷艳也非要追随。而荷艳与我师叔孟喜二人,有情有意,所以汲大人便让她们也跟着过来了。路途之中,汲大人便将梅香许与小人,将荷艳许与孟师叔了。”

孟晖面上露出惭愧之色。

东方朔微笑一下:“那也好。你们来到长安,是想找点事做?还是继续各自的学业?”

焦延寿说:“师祖,小的家本来就在长安,小的老婆孩子还要我来照顾,我也不是当官的料,还是让我到长安东市,把师傅的算卦的摊子支起来吧。”

东方朔点点头:“京房,你与孟晖呢?”

京房嗫嚅地说:“京房想随祖师爷和师傅继续学《易》,只是……”

东方朔看出了他的心思,便替他接着说:“只是有了家室,还没处安身……”

“对,祖师爷爷,您这一卦算得真准。”

东方朔笑了:“小书僮,别说你祖师爷爷啦,你祖师奶奶都会算这一卦!”

京房笑了起来。

孟晖抬起头来:“东方大人,孟晖听说董老夫子也被皇上接到了长安,小人想去见见老先生。还有,小人也是……”

东方朔笑了起来:“我知道了,你也有了家室,也没地方安身。尽管你是儒家信徒,可谁让你爹是我的弟子呢?好了,好在我于长安还有一处房子可以使用。修成君家的那个院子一直空着,一会儿我就让道儿接你们,搬了进去。不过,那两个院子如今有五六个男孩子,你们可不要嫌吵哟!”

孟晖和京房一齐说:“不嫌,不嫌!孩子多了才热闹!谢谢东方大人,谢谢祖师爷爷!”

未央宫中,武帝临朝。所诚站立其后。

公孙贺、东方朔、倪宽等立于左边,公孙敖、李广利等立于右边。

武帝环视一下众人,然后说:“众位看卿!朕前些时候,接到一个奏本,是公孙卿上的折子。公孙爱卿,你过来!”

公孙卿从武帝一旁的宣室走了出来。众人不禁眼前一亮,这个公孙卿,还真有点公孙弘的模样。

“臣公孙卿拜见皇上。”

武帝看到众人表情异样,便说:“众位爱卿!你们可能早就听说了,朕几年前得到两个异人。一个是朕的驸马公栾大,他能起死回生,治好了朕的爱女、卫长公主的病;另一个便是这位公孙爱卿。朕后来才知道,公孙卿是朕原来的丞相公孙弘的侄子,他原来也是儒生,后来才去学了仙术,既儒又仙,才能非凡啊!朕去泰山封禅,便是公孙卿的动议;近年来公孙卿又深研天象,提出帮朕修改正朔,重订历法。公孙爱卿,你就把你的见解,说出来让诸位大臣听听?”

公孙卿直上前来,接过武帝递过来的他自己呈上的竹简:“启奏皇上,诸位公卿:公孙卿不才,以为天下历法,仍以夏朝之历接近天道运行真迹。夏历以太岁在寅,即正月初一为一年之始,天经地义。后因月之运行与日之运行不甚一至,至使一岁之始,屡向前提,商朝以十二月一日为岁首,周朝以十一月一日这岁首,秦朝更以十月一日为岁首,此皆荒诞不经。其间懂得历法者,究得月行甚快于日的道理,便加上闰月,五年二闰,以解其间乖戾。然而运行至今,仍是阴阳不符,舛谬甚多。公孙卿等经过计算,认为日之运行,一年实为三百六十五天还多出一千五百三十九又三百八十五;而月之朔望圆缺之间,可分为二十九天再多出八十一又四十三。如此说来,臣以为,必须将一天分为八十一分,以此再来确定子、丑、寅、卯、辰、巳、午、未、早、申、有、酉、戌、亥十二时辰,便可准确无误。正月为三十日,二月为二十九日,以后按此类推。大约两年,可能要有一天的不足。这时便可在正月之后的第二个月,减去一日,使历法与月象持平。而月行周期较短,日行周期稍长,按日行计算,一年十二个月应分三十一日为大月,三十日为小月。日行与月行之间,每两三年间,月行之数便要多出一月,这便是闰月。过去常设五年二闰。依臣等推算,十九年间要七次置闰,方为正确。”

公孙卿一口气说出如此多的年历月历日历算法,精确之处,竟然达到千分之一,使众人听了,既如天书,又无可指摘。包括东方朔在内,都不禁连连点头。

武帝高兴再作一次环视,然后说:“众位爱卿!你们听到了没有?不要以为朕身边的仙人异人,不是妖邪之人,便是无用之人。桑弘羊,你是最会算帐的,你给朕说说,公孙卿的算法准不准啊?”

桑弘羊非常诚实:“皇上,臣历来只计国税收支,金钱换算,对天文历法,很少研究。刚才臣听了公孙先生之言,觉得其算法精确,无人能比。”

武帝点了点头:“司马迁,你对历法研究也是甚为精通,你对公孙卿的说法,有何见解?”

司马迁走上前来,也持一简。显然他是有所准备的,也和公孙卿一样,边看竹简边说道:“皇上,臣以为公孙卿的算法,甚为精湛。可臣一直以为,历律应该上与天象协合,下应与地理相融,古与先人历法相应。臣父太史公曾与臣一起,尝试将天下为而为四:半夜子时天下不见日光,权以为此时日在天之正北,与地直交;卯时日在天之正东,与地相平;午时日在天之正南,与地直交;酉时日在天之正西,与地再平。如此定下一日时间;便时平直四刻。与此同理,卯时日出正东时定为春分;日行最长之日定为夏至;酉时日落正西者定为秋分,日行最短之日定为冬至。如此将一年时光四而分之,甚为合理。经过多年计算,臣以为,以三百六十五日又四分之一定为一年,比较齐整,方便可行。”

武帝也是频频点头,叹道:“好啊,司马迁,你真是深得太史公家传啊!众位爱卿,你们以为如何?”

公孙卿又站了出来:“皇上,司马先生所说的事情,听来好似简单易行,实则更易引起混乱。依他计算,一年三百六十五又四分一天,看来齐整好记,实行起来,误差太大。这个事情臣说起来又会过为深奥,臣想请历官邓平邓大人,用最浅近易懂的话来解释。”他将这一深奥的问题说成简单小事,还请助手来解释,大有两千年后假爱因斯坦请出他的假司机出来向名家解释相对论的味道。

武帝大加赞同:“好哇,你们是要说得简单一些,不然,朕和这些大臣们,就像听天书一样,听不懂啊!”

邓平从容向前:“启奏陛下,我华夏历法,自古以来,实有两种。《尧典》云:“期三百有六旬,有六日,以闰月定四时成岁。”这就是说,尧的时候,先人们便以太阳来定四时,称为太阳历,即将一年确定为三百六十六天,分为十二月而计之。在此之后,先人们又根据月有圆缺来定朔望,研制出了太阴历。阴历三十天为一个月,每年也是十二个月,可一年仅有三百五十四天。太阴历为了和太阳历一统,又于五年之间,增加两次闰月。这便是阴阳历的协调之法。只因太阳历和太阴历的计算都不精确,致使历法与日月运行,实际不符。公孙卿大人刚才所说的每年时间,乃臣与臣的同乡落下闳大人,还有公孙卿找来的方士唐都大人,三个人推算了九九八十一天,得出来的数字,只有将每天分为八十一等分,才能将历法定到极准的程度,所以臣等简称此种算法,为‘八十一分历’。而司马迁君刚才所说,太阳周期计算不准,尚是其次,而他于阳历和阴历之间,又加一个从冬至之日起重新纪年,这样便等于同时有三种历法来计时序。阴阳二历,便已难加协调,司马君再加一种,岂不是更为混乱?”

武帝问道:“司马迁,你以为邓平之话何如?”

司马迁点点头:“皇上,臣承认,臣的计算方法未必有邓大人计算得精确。可是依照太阳升落和白昼长短,将一年分为四时二十四个节气,这是我大汉以来,农家种植所循规则啊!如果舍弃此法,农家耕作,岂不要失其时宜?”

武帝又点点头:“司马爱卿说得也很有理。公孙爱卿,‘八十一分历’精确有余,可平民百姓用起来甚有不便。以冬至定四时之历,是我大汉百姓的习惯,用起来有甚为方便,可于日月周期时数,又推算不准,过了几年,又会出现已是初一,月亮还挂在天上,到了十五,还是个月牙儿的情形。那样,有的人又该说朕有过失,天象警示喽!”

众人知道皇上所指,便默默无言。

武帝开始点名说话:“桑弘羊,你说该怎么办呢?”

桑弘羊实话实说:“皇上,臣于此道,实在不通。”

武帝再深一步:“东方爱卿,都说你是岁星,你倒是该说说啦,朕用哪一种历法为好?”

东方朔也实话实说:“皇上,臣不是岁星,臣于此道,也是不通。”

“你不精通?在朔方城上,为了新年定在十月还是正月之事,是你先提醒朕的,是你给朕讲了一大堆历法的事儿的,你为何又说不通了呢?” 武帝穷追不舍。

东方朔再次表白:“皇上,臣说实话,臣在天文历法方面,一不如司马迁,二不如邓平。有人说臣是太岁星,那全是胡说八道啊!”

武帝不怒不笑:“东方朔,难道你真的不愿帮朕?”

东方朔不卑不亢:“皇上,臣确实不懂!”

实则上东方朔心里明白,公孙卿和邓平的八十一分历,比司马迁的四分历更为准确合理。可是这个历法已被公孙弘攫为己有,他心眼里反感。从感情上说,他当然更偏向司马迁,但从道义上说,他应该支持八十一分历。所以他坚持说一点都不懂,正是要回避这个问题。

公孙卿不失时机地走了出来,给皇上解围。“皇上,皇上您不必着急。东方大人说他不懂,肯定有他的道理。臣以为,司马大人所说的四分历,既为大汉农事所遵,便不可轻易放弃。臣想与司马迁大人一道,将四分历和二十四节气的算法也统一到新的八十一分历当中来,让太阳历太阳历和二十四节气协调运转,从此创造出大汉新的历法来,不知圣意如何?”

众人大惊,议论纷纷,以为此事难而又难。

武帝也大为吃惊:“公孙爱卿,你是说要将三种历法统于一体,还要让它不出差错?”

公孙卿点点头,一副敢作敢为的样子:“只要皇上恩准,臣便想试试。”

武帝瞥了东方朔一眼,然后高兴地一拍桌子:“好!朕就喜欢有人不怕烦难,敢于试它一试!公孙爱卿,你说,你还要什么人帮你做成此事?”

公孙卿如实道来:“皇上,臣想请司马迁大人加入进来,与臣和壶邃先生共领修改历法之事。计算之人,除邓平、唐都、落下闳三位奇士之外,臣还想请您身边的司时侍郎王尊大人和任大典星的射姓大人,共同参与演算,臣想在一年之内,加以试行;如无秕漏,便请御史大夫倪宽在礼法制度上给予润色,然后便可颁行天下了!”

听了他这番话,武帝十分高兴。不管你东方朔是懂还是不懂,也不管你你东方朔帮忙不帮,反正已经有人承此重担,上苍天还是帮助天子的!想到这儿,他一拍案子,高声说道:“好!公孙爱卿,朕就知道你不是凡人!有的人说你是妖邪佞幸之徒,朕看你是千古罕见的奇才!朕今天就正式任命你为中书令,主管朕的文书诏命,同时负责修定历法,你刚才所奏请的所有人等,朕一概应允。倪宽、司马迁!”

倪宽出列,与司马迁站到一处:“臣等在!”

“公孙爱卿刚才所谈,要把三种历法统一起来,朕以为,上自三皇五帝,下迄秦皇蠃政,无人能做此事。此历若成,于我大汉,于我汉家千秋子民,都是大有功德之事。朕以为,应把这种历法定名为“三统历”,以示我大汉将日、月、星辰;不,是将天、地、人间,统于一体。你们要协助公孙爱卿,将此事做好,只能成功,不许言败!”

倪宽司马迁同时说道:“臣等遵旨。”

建章宫中,雨后天睛。

武帝高设一台,自己居中,董仲舒居其左,东方朔居其右,三人距离很近。台上放着水果等物,还有一些竹简。武帝之后,只有所诚一人侍立。

武帝看了看二人,微微笑道:“两位先生,朕自即位之时起,便读二位大作,感慨良深。三十五年以来,二位先生高论,朕一直都没忘怀。虽然对某些高论未能如数采纳,董老先生又因江都易王和主父偃二人顽劣之迹而得罪遭贬,但朕始终没能忘记先生。前番朕到泰山封禅,看到董老先生《士不遇赋》,觉得老先生九十高龄,仍有出仕之心,其志可嘉啊!二位先生,朕半年之前,就想安排二位与朕,作一次长谈,没想到世事繁多,延宕至今。朕今日放弃一切冗务,与你们尽兴议论,望二位先生能够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董仲舒频频颔首,顺从而又谦恭地说:“陛下!老臣已是耄耋之年,仍能为陛下召见,安车蒲轮,终养于长安,真是老臣三生有幸啊!陛下,您要臣说什么,臣自然会直说;不到之处,请东方大人予以斧正!”

东方朔也是双手一揖:“董老先生,东方朔是您的晚辈,出语多有荒诞不经之处,还望先生见谅!”

武帝开怀大笑:“哈哈哈哈!二位先生如此谦让,朕就放心了。董老先生,朕知道您一生穷究天人之际,深研五行学说,自成一家之言,今日能否择其要者,向朕略作阐述?”

董仲舒略略起身,说道:“陛下!您刚才说臣‘穷究天人之际,深研五行学说,自成一家之言,’便是对老臣最大的奖赏了!东方先生,既然老臣马齿徒长多年,老臣就先说啦!”

东方朔伸手示意:“董老先生,请。”

董仲舒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然后说道:“陛下!臣之学说。择其要者,在于天人感应,天人合一。臣在《顺命》中说:‘天者,万物之祖,万物非天不生。’天也是人的祖宗,所以臣又著《为人者天》,曾说过:‘天亦人之曾祖父也’。”

武帝笑道:“东方爱卿,你以为夫子之言何如?”

东方朔点头称是:“皇上,臣以为夫子之言,不无道理。夫子所说的天,便是道者所云‘自然为天’,而天下万物,包括人等,全是自然所生。”

董仲舒高兴地应道:“然也,然也。陛下!臣还以为,‘天地之常,一阴一阳。’‘天地之气,合而为一,分为阴阳,判为四时,列为五行。’五行就是‘金、木、水、火、土’。将阴阳五行列入儒者学说,乃董仲舒平生所为,也董某平生最得意之处。”

武帝又点点头,同时看了看东方朔。

东方朔又点点头:“皇上,臣以为夫子之言,甚为正确。孔孟之儒并不懂阴阳五行,此种学说,实为董老夫子独辟蹊径啊。”

董仲舒心里如吃饴糖:“东方大人,您过奖了。老朽之学,多从邹衍《五行书》中得其真髓,然却不离孔子仁德之道。臣著有《仁义法》,首先论道:‘仁之法,在爱人,不在爱我。’。”

武帝不解:“老夫子,‘仁者爱人’,是孔子的话。爱人而不爱我,这可是您老夫子的发明啊。”

“是的,陛下!人一旦爱我,便会自爱,自爱便是自私,自私怎可再爱别人?所以臣又说:‘人不被其爱,虽厚自爱,不予为仁。’”董仲舒这下来了劲头。

武帝看了一眼东方朔:“东方爱卿,朕有些听不懂,夫子说人要是自爱了,便不能爱别人,便不是仁。可朕以为,人连自己都不爱,能去爱别人么?”

东方朔笑了起来:“皇上,您让臣反驳董老夫子么?他才讲第三个道理啊!”

武帝突然想起,是自己要求东方朔要让董老夫子三次的,怎么只有两次,便要挑起他们相争了呢?“噢,对,对。东方爱卿,朕不是让你反对,而是问你,朕对夫子‘爱人便不能爱我’的说法,有些不解。”

“哈哈哈哈!皇上,这有何难?过去臣听说董老夫子三年不窥园子,还有,他连大解都要用土,这些便是他对自己不爱。不爱自己,还想着天下的大事,比如当官啊、出仕啊、独尊儒术啊,这不就是爱人了么?”东方朔表面顺应,暗藏讥讽。

武帝听出了弦外之音,也笑了起来:“说得好,说得好!老夫子,您看,这个东方朔,连朕的话他都要争论再三,而今天他对您的高见,却再三尊从,真是难得啊。”

董仲舒双手打拱:“东方大人,多谢了。陛下!臣已说过,臣之学说,精要之处,就在阴阳五行。东方大人刚才提到了土,是的,老朽平生爱土,就连大解之时,也离不开土。陛下!臣以为,‘土者,五行之主。’在金、木、水、火、土之中,金是西方金秋之气,木为东方木春之象,水这北方水冬之说,火乃南方夏火之气。东西南北,春夏秋冬,都能与五行相配,唯独一个土字,无法安排。臣便将它置于正中,为五行之主。”

东方朔三番让过,便开始与他争论起来:“老夫子,根据您的天人感应之说,这土为五行之主,和皇上居于人主之位,该怎么评说呢?难道皇上不是皇天,反而是后土?皇天为阳,后土可是阴性啊!”

武帝听了此话,一脸的不太高兴。但他又能说什么不是呢,言者无罪嘛。于是只好应承:“对,对,老夫子,你如此安排,朕将处于何位?”

董仲舒自有道理:“陛下!陛下您是天子,代表天的意志,不必用五行来解释。五行只能解释您周围的臣子。三皇五帝之时,设置司马、司徒、司空、司营、司寇五种官员来治理国家,便是五行辅政的最佳体现。”

武帝笑了起来:“老夫子,朕还是第一次听过这种高论。您能不能讲得细一点?”

董仲舒见皇上求知若渴,自己便更兴致盎然。“陛下!五行之中,经土为本;五官之中,便以给皇上营造宫殿的大臣为主。为什么?他要建造,就得动土啊!所以司营是土性,居于皇帝身边,也是居于官位之中。负责农耕的是司农,他要种植庄稼和树木,便是木性。负责进言的司马,也就是今天的谏官,比如汲黯等人,他们便是火性,动不动就惹得皇上跟他们急。司徒负责刑狱,像张汤杜周,动不动就杀,那是金性;司寇负责治水,当然就是水性啦!”

东方朔笑了起来:“老夫子,您的说法真是新鲜!东方朔知道,五行之间最重要的,是相生相克之理。如您所说,那司马、司徒、司空、司寇、司营之间,既然都有五行与之匹配,那他们该怎么相生相克呢?”

董仲舒对答如流:“可以啊!比如说,司农营私舞弊,便让司徒去杀了他,这便是金克木;如果司马谏官之流说了皇上的坏话,便让司寇处死他,这便是以水克火。司徒要是当了贼心,最宜司马去诛杀他,这是火胜金;司寇要想作乱,如让司营领兵剿灭,定会大获全胜。为何?土胜水也。司营如果敛财无度,贪污受贿,最宜用司农去捉拿他,这叫经木克土。”

“哈哈哈哈!皇上,这么多年以来,您可是大错而特错了!”东方朔笑着说。

武帝不解地:“朕有何错?”

东方朔边笑边说:“依董老夫子的道理,当年张汤是五行中的金,您应该让汲黯那把火去烧化他,可您偏让赵禹这个次等的金去将他赐死,而是服了搀了水的药而死的;这是您的过错之一;那准南王和衡山王居于长安之南,都是火性,您应该让擅长治水的李蔡去剿灭他们,或者等瓠子的大水起来了,再引大水像浇蚂蚁那样浇死他们;您没这样做,是错之二也;匈奴在北方,就是水,如您让负责修建上林苑的土木工匠去打他们,保准大获全胜,那样,我的干儿子霍去病也不会死去,您的卫第公主也不会下嫁给一个……”

武帝生气地一拍案子:“胡说八道!天下哪有这种道理?纯粹是一派胡言!”

董仲舒见东方朔将自己的观点推论进了死胡同,当然也很关键,便解释道:“陛下,老朽说的,是那些大臣应该尽其职责,可没说皇上应该如此安排啊!皇上是天,天不入五行,只是那些大臣,不懂天意,才造成许多该克而不克……该生而未生的事情出现了哇!”

武帝慢慢地止住愤怒,他觉得董老夫子实在迂腐,如此争论下去,东方朔还要借讥讽老夫子而给自己扎针,于是便将话题一转:“这样吧,你们不必为五行如何相克相生而争。朕听说,不论是五行,还是周易,都有重要的数字。众所周知,一是天,是道;二是两极,是阴阳。除此之外,二位大师,你们平生认为最重要的,你们最喜欢的,是哪些数字?谁先说?后说的可不许说重复了!”不论对什么人,武帝总是拿出自己的那一套。

董仲舒心里早已被东方朔刚才的推论推得胆颤心惊,也想转移话题,又怕东方朔先行说出了五行的奥秘,自己便无容置喙了,于是抢先说道:“陛下,老朽以为五行学说中,数之大者,莫过三、四、十和十二这四个。”

东方朔接着慢腾腾地说:“那臣就以《周易》来论,《易经》之数,也有四个:六、七、八、九。”

武帝嘲笑地说:“都是四个。朕听起来,好像董老先生的数要大一些啊。”

东方朔无所谓地:“是大还是小,合起来就知道。”

董仲舒看到武帝有点偏坦自己,便又高兴起来,他本来就以为自己的数大,便算了起来:“哎,既然陛下说了,老朽就来合计合计。十和十二,两个在一起便是二十二。再加三;二十五;再加四,就是二十九。陛下,老朽也没想到,五行中这四个至关重要的数字,加到一起这么大,都快够三十了!”

东方朔嘲笑地:“老夫子,要是论年龄,当然是你大我小啦。可这是论数字!”

董仲舒自以为得意地:“哎——东方先生,你别不高兴嘛!老朽也帮你算一算。老朽的三、四、十和十二,合起来已是二十九;您的六、七、八、九嘛,六加七,是十三;两个加起来,比十二多一点点;再加八,是二十一,再加九……加九……哎呀陛下,这也怪啦,他那四个数,老朽听起来,也觉得很小的,怎么一加起来,就比老朽说的十和十二还大呢?”

武帝原来也以为董仲舒的数大,没想到一加起来,倒是东方朔的数多了。他无奈地摇了摇头:“董老夫子,数加起来大小,都不重要。朕要听听,这四个数中间的道理。有道理才是好的数字!董老夫子,您先说!”

董仲舒不像刚才那么得意了,但还是饶有趣味地说:“陛下,五行之中,三是三才,即天、地、人。三还是三光,就是日、月、星;一个季又分为初、仲、晚,如早春、盛夏,晚秋;一个月分为上、中、下三旬,一天还分为早、中、晚。这说明三是多么重要啊!而四呢?四是四时,春夏秋冬;还有四方:东西南北。四民,《尚书》云:士、农、工、商。四夷:东夷、西戎、南蛮、北狄。还有四海,四邻,四面楚歌。够啦够啦,臣就不论啦。接下来是十。臣说的四个数中,十更重要:十代表着天、地、阴、阳,金、木、水、火、土,再加上一个‘人’。世间外物便是这十个样构成的,所以数字至十而止,以十为终。而十二这个数,既是一年十二月,又是一天十二个时辰,有了这十二个数,天地万物都在其中。”

武帝见他旁征博引,便频频点头:“东方爱卿,你以为呢?”

东方朔笑了笑:“皇上,这也太繁杂了。臣的数,虽然也是四个,可在《易经》之中,九为老阳,六是老阴;七为少阳,八是少阴。这四个数,阳者用一个实线表示,则是八卦中的阳爻;阴者用一个中断了的线表示,便是八卦中的阴爻。天下万物,全在阴阳两爻组成的八八六十四卦之中。就是万物之中,人最为贵;人,也处处体现着阴阳二气。皇上,董老夫子,你们以为何如?”

董仲舒争论道:“八卦甚为玄虚,不足为凭。而且天地万物之中,以天为大,君为次之,人还要在其后,怎么能说‘万物之中,人最为贵’呢?”

东方朔争道:“老夫子,那依你说,‘万物之中,以天为大,君为次之,人还要在其后。’是这个道理么?”

“当然!此种说法,天经地义,万劫不变!”

“那晚生请问夫子:您说皇上,他是君,还是人呢?”

董仲舒冲口而出:“天在其上,君为其次,皇上当然是君,怎么会是人呢?”

“咳,你怎么能说皇上不是人呢?皇上有七情六欲,不是人,是什么?”

董仲舒自知又上了当,便急忙解释:“不,不!皇天他是人,也是君,还是仙,还是天子,还是……”

东方朔这才大笑起来:“哈哈哈哈!皇上,董老夫子说您已经是仙了,您要是再有人欲,再想成仙,臣可不管了,您找董老夫子吧!”

武帝也笑了起来:“好啦,好啦!东方爱卿,你别抓老夫子的漏子啦。老夫子,朕要问你,东方朔以阴阳说人,朕以为有理。可以您的三、四、十和十二四个字,怎么来说人呢?”

“皇上。老朽著有《人副天数》一文,专讲这个道理。这人的结构,便是按天地四时来造的:天为一体,人也是一整个儿;天有两极,人便有阴阳二气;要说三、四、十和十二嘛,人有四肢,每肢有三节,三四便是十二,十二乃与十二月份和十二时辰相符也;人有五脏,乃五行也;人身上的骨头共为三百六十六块,正好是一年三百六十六天之数也。所以臣说,人与天,是一回事。”

东方朔却不干了:“老夫子,你敢断定人的身上就只有三百六十六块骨头,我东方朔听胡太医所言,人身骨头只有二百零六块!”

“胡太医胡太医,一派胡言,怎当太医?老朽敢以自己的身躯担保,皇上您要是不信,老臣死后,可将老臣剖开来验证,保证人身上的骨头是三百六十六块!”

武帝见他动了气,便平息说:“好啦好啦,争归争,何必要将自己剖开呢。”

东方朔却不饶他:“老夫子啊,你的话说来说去,像车轱辘一样,转啊转啊,恐怕你自己也晕了吧。一会儿天是人,一会儿人是天;一会儿君主不是人,一会儿人也是君主。到底是怎么一回嘛!”

武帝生气地对东方朔大声说:“东方朔啊东方朔,朕说不要争啦,行不行?董老先生,不要理他!朕听你刚才把人的身体,五肺六腑,都计入五行。请问是何道理?”

董仲舒见皇上偏向自己,便喝了一口水,润了润嗓子,继续说道:“陛下,人的五脏,便是五行;人有五气,也是五行;人做五事,也是五行。总而言之。人间世事,不离五行。”

东方朔却说:“老夫子,人的五脏六腑。可归五行,东方朔已从邹衍《五行书》中得知。可人有五气,能归五行,实为夫子发明,能否见教一二?”

董仲舒高声说道:“这个岂不简单?东方先生,难道你没看老朽的《阴阳义》?‘天有喜怒之气、哀乐之心,与人相副。以类合之,天人一也。春,喜气也,故生;秋,怒气也,故杀;夏,乐气也,故养;冬,哀气也,故藏’。这就是说,喜为木春之气,怒为金秋之气,哀为水冬之气,乐为火夏之气。”

东方朔看了武帝一眼,又笑道:“皇上,您又不对了吧!按董老夫子所说,眼下是春末夏初,要么您有木春之喜气,要么您生火夏之乐气,可您刚才却动了金秋之怒气,您不是又错了吗?”

武帝无奈地笑了起来:“好啦好啦,朕不生气。董老夫子,您刚才说了,五气能配五行,可你刚才只讲了春夏秋冬,配喜乐怒哀,也即木火金水四气,还有一气,您没说出来哇!”

董仲舒自己也糊涂了:“是么?还有一气?对,还有一个土气没说。这一年只有四季,人也只有喜怒哀乐四气,这个土气嘛……”

东方朔大笑起来:“哈哈哈哈,老夫子,你怎么能忘呢?您在园子里头大解,一碰到土,不就会出气嘛?”

武帝在一旁也不禁大笑起来。

董仲舒被他们笑得胡里糊涂:“对,老朽一碰到土,便要出气,那就是土气,不对啊,东方大人,老朽那时出的好像出的是臭气……”

武帝大笑起来:“哈哈哈哈!董老夫子,你上当啦,东方朔说你刚才的话,就像你触土时候放出来的,全是臭气!哈哈哈哈!不争了,所诚,快让传膳,不然,老夫子就没法出气了!”

建章宫中舌战犹酣,光明宫里也不空闲。

绣衣使者江充在这里呆了好久,终于等到了相约已久的丞相长史刘屈牦。

江充大叫:“哟!刘长史,刘大人,您可来到啦。”

刘屈牦边作揖边叫道:“江公公,您这锦衣绣使,已经荣升从二品,可我刘屈牦还是从三品,您别对我这么客气啊。”

江充笑道:“咳!谁不知道你刘大人将来会飞黄腾达啊。在我看来,如果不是中山王儿子多,您就是王爷的命;就眼下而论,您也是丞相的命!”

刘屈牦脸上顿时红光四射,犹如四喜丸子,可口中却说:“嘘!江公公,您小声点!要是让霍光的人知道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江充不以为然说:“那有什么?如今你是丞相长史,皇上如此器重你,丞相也不断地夸奖你,过几年丞相不行了,还不是由你来接任么?”

刘屈牦这才进入正题:“好啦,江公公,您要的两个人儿,我给你找到啦!”

“这么快?他们怎么样?聪明伶俐么?”

“这两个小猴儿崽子,眼珠儿都像风铃里头的球球一样,吹什么风,球儿就往哪边儿闪!”

“好,我这儿,就得要眼头儿活的!都叫什么名字?”

“他们两个,一个叫苏文,十六岁;另一个叫常融,才十五岁。大人,要不你致到我府上看看,要是看中了,就带他们来到净身房……”

江充笑了起来:“对!来到净身房,嚓嚓两刀,他们就是皇上身边的贵人啦!”

刘屈牦再次吹捧:“江大人,您可是愈来愈老练,下官看来,将来这大行令的角色,肯定是你的!”

江充却小声地说:“那我也要等你当上丞相啊?”

刘屈牦狰狞地笑了起来:“哈哈哈哈!走,看看去!”

武帝与东方朔、董仲舒用完了御膳,让小太监所诚李常加上些点心和茶水,便又开始了高谈阔论。

“二位先生,上午朕听了你们说天人感应,说阴阳五行,总有些太空太泛,这会儿,朕想先听听你们对四个字的看法。”武帝开始点题。

董仲舒问:“陛下,您就点吧,哪四个字?”

“心、性、欲、民。朕多年来,一直为这四个字所困扰,有时甚至夜不能寐。二位都是高人,尤其是董老夫子,你们儒家是最爱说这几个字的,能否不吝赐教?”

“皇上,您太客气。心、性、欲、民。四个字,贯穿儒学之始终。既然陛下让老朽便先说说看,东方大人,您听了之后,再来斧正。”

东方朔点点头:“夫子,您先请。”

董仲舒清了清嗓子,然后说:“皇上,这心、性、欲、民四个字,臣爱先说性。”

武帝没想到老夫子也热衷性,便笑道:“好,朕也想先听这个。”

“孔子曰:‘食、色,性也。’性,便是人的饮食男女之欲。陛下,老臣以为孔夫子说得太简单。老臣以为,这人的性,生来便不一样,可分为三品。”

“噢?性还可以分为三品?”

“对啊!这性三品啊,分为斗筲之性、中民之性和圣人之性。斗是盛粮食的,筲就盛水的,那些愚民,他们只知道盛粮食的斗和盛水的桶,生来就是下贱的货色,一辈子也不可能达到中民之性,他们的品性,便是‘斗筲之性。’孔子曰:‘斗筲之人,何足算也’。他们就像那池塘里的蝌蚪,虽然密密麻麻,但是由他长成,也还是赖蛤蟆,永远不能摆脱低劣的本性,所以不要管他们,由他们自生自灭去。”

武帝点点头:“那中民之性呢?”

“中民之性,就是那些有点产业的人,用不着种地的人,只要给他们一点教育,让他们懂得皇上的仁德和圣人之道,他们便是可造之才。学得好了,便可为君主做事。孔子曰:‘学而优则仕。’能够仕的人,才算是‘中等民众’,入不了仕者,便又滑回了‘斗筲之民’之间。”

东方朔看了武帝一眼,笑道:“皇上,看来臣东方朔也要向夫子请教仁德,不然,也会滑到‘斗筲之民’之间去呢。”

武帝不以为然地说:“不对吧。董老夫子,如果东方爱卿才算‘中民之性’,那朕就以为,神仙也是中民之性了。”

董仲舒却不这么看:“陛下,非也。东方先生爱开玩笑,这个老夫已经领教。依东方先生天资,如学仁德之学,早已养成‘圣人之性’,可惜他流连百家,杂念太多啊。”

“依你之言,连东方爱卿都只停留在‘中民之性’上?那最高一品‘圣人之性’不就是凤毛麟角啦?”武帝说。

“陛下,圣人之性,有隐有显。孔子为千古圣人,可他所生之时,诸侯无道,孔夫子周游列国,一生颠沛流离,困顿不已。而诸侯趾高而气昂,仿佛天是老大,他们个个都是老二,今天看来,老二只有一人,那便是孔子。”

东方朔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妙,妙,太妙了!”

武帝有些不解:“妙什么,妙在哪里?”

东方朔暗示性地说:“皇上,董老夫子说:‘天是老大,他们个个都是老二,今天看来,老二只有一人,那便是孔子。’有一次你在服药时,和臣便说起来老二的事情来,您还记得么?臣本以为谁也不愿当老二,孔夫子排行第几,臣也不知,可董老夫子却上来便封他为老二。董老夫子言外还有深意,便是皇上您是天子,是天下的老大,那董老夫子本人,就想和孔夫子一样,自愿地当老二呢?”

武帝明白了东方朔的隐语,心中很想笑出声来。但他止住了笑声,正经地问董夫子道:“董老夫子,当今天下,朕是天子,如果让你做朕的老二,你愿意么?”

董仲舒马上答应:“陛下,如果您能让老朽也像孔夫子那样,做起老二,那臣今生今世,便无尚荣耀了!只是皇上,您让臣做老二,臣可就得请您‘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啊!”

东方朔大笑起来:“哈哈哈哈!董老夫子,你又来了!你不知道,皇上的老二,从来都是‘采纳百美,独尊药术’的!”

“‘采纳百美,独尊药术’?陛下,这话臣第一次听说,臣着实不懂!” 董仲舒大惑不解。

武帝笑也不是,怒也不是,还要与老夫子周旋:“好啦,好啦,董老夫子,这些都是东方爱卿和朕的哑语,你老夫子,怎么会懂?朕以为,这个‘性’字,到此为止!不然,你还要招惹更多的非!老夫子,再谈点别的吧。”

董仲舒想了一下:“不行,陛下。老朽还有话没说完呢!只谈性而不谈善,性便是畜牲之性。”

武帝怔了一下:“噢?性与善?朕听说,人之初,性本善。夫子还有更多的道理?”

“是的,陛下。‘人之初,性本善’这是孟子的意思,也是《谷梁春秋》所标榜的邪说,孔夫子和老朽都不这么认为!”

“那你以为,人性不是善,而是恶?”

“非也,非也。陛下。说人生来性恶,那是荀子之儒的学法,也不是纯儒。”

“那纯儒怎么认为?”

“陛下,臣通过研究阴阳五行,才发现:孔夫子所说人之性,原来只是一个空壳儿。”

武帝惊讶了:“空壳儿?”

“是的,陛下。老朽有篇文章,叫《深察名号》,里边是这么写的:‘性比于禾,善比于米。米出禾中,而禾未可全为米也。善出性中,而性未可全为善也’。意思是说,禾苗需要浇上好水,才能长出米来;人要接受仁德之育,才能逐步向善。”

武帝频频点头:“这个比喻,倒是新鲜。东方爱卿,你以为如何?”

东方朔在一旁早笑了起来:“哈哈!皇上,臣知道,前几年齐鲁一带天下大旱,颗粒无收。皇上您不是去封禅了吗?你觉得那时齐鲁大地上,善还有没有呢?”

“怎么没有?你到处去散腊八粥,难道不是善?朕给老百姓赐了那么多的布帛粮食,那还不算善?董老夫子,当时你也在齐国,朕赐给老人每人四担粮食,你收到没有?”

“收到了,收到了!陛下!臣这只是比喻。禾苗需要浇水,这是人人都能接受的道理啊。”

东方朔却说:“老夫子,你只知道菜园子里的事,庄稼人的事,让我给讲讲。您老平时吃的谷子,也叫旱谷。它只能长在比较高的地上,小时候有点雨水就行了,一旦要结米的时候,却不能浇水。它不怕干旱,就怕水淹。愈旱愈能结米的那种谷子,就是天下最好吃的谷米!”

董仲舒愣住了。“这……这个老朽不知。陛下,老朽只是批个比方。禾苗需要浇水,这是人人都能接受的道理啊。”

东方朔却说:“禾苗需要浇水,并不是你所说的‘好水’。什么是好水?天上落下的雨水,才是好水;自然之水,便是好水。可是夫子之意,‘好水’便是你们的儒家学说。”

董仲舒伸长了脖子:“当然!儒家学说,便是仁德之水。”

东方朔又笑了。“哈哈哈哈!老夫子,要说你们儒家的‘仁德’之水是天下的好水,晚生可要问一问您了。据东方朔所知,主父偃跑到您的菜园子里偷了一回‘好水’,结果他差一点把您扔进水塘子里。张汤临死前请你给他一点‘好水’,可他自己却要饮了孔雀的胆汁,那也是水!还有那个公孙遂,他是得到您的好水最多的,而他却把皇上几万水师送命在冰里,最后脑袋和身子分了家,不知谁跟谁在一起。这就是你们好水浇出来的‘善’么?”

董仲舒这下被他惹怒了,他心里一急,口中便说:“东方先生,话不能这么说!主父偃和张汤生来便是恶人!”

东方朔马上抓住话把儿:“老夫子,你刚才还说,‘孔夫子所说的人之性,原来只是一个空壳儿。’怎么又有了生来便是恶人的人了呢?”

“这……这……”

武帝此时只好充当和事佬:“好啦,好啦,董老夫子,朕早就说了,别谈‘性’啦,还是说点别的吧。”

董仲舒想了一下:“那好,老朽想谈谈‘民’。”

武帝点头称是:“好啊,‘民’便是老百姓,朕知道,儒者一向说,以民为本。”

董仲舒却说:“陛下,您说的那句话,还是《孟子》学说,老朽不敢苟同。”

武帝瞪了眼睛:“以民为本,你都不以为然?那你认为民是什么?”

“陛下,老朽研究过字的起源。原来这个‘民’字,远古时并没有,三皇五帝时,‘民’不叫‘民’,而叫‘瞑’。”

“叫‘瞑’?‘瞑’是黑暗之中,什么也看不见啊!”

“陛下圣明!老百姓原是愚民,就是睁眼瞎子,什么也看不见的啊。还有,这个‘瞑’字,原来与‘眠’字是同一个字,就是说,老百姓活着也如同睡眠。”

东方朔也是头一回听到这种解释,不由得吃了一惊:“啊!董老夫子,您这种解释,真是前所未闻,东方朔深感佩服!原来老百姓本来就是处于‘瞑瞑’之中,什么也看清的,是一些睡‘眠’中的人!”

董仲舒却恪守发明:“东方先生,你说得对,就是这个意思,这可是老夫的发现啊!”

东方朔接着说:“小民处于瞑瞑之态,‘民’就是‘瞑’,‘瞑’又是‘眠’,你们这些圣人,再把这些‘眠’着的人的眼睛给去掉,成了真正的瞎子,这便是今天的小‘民’了!”

董仲舒一拍瘦嶙峋的大腿,准备为东方朔顺着己意的解释叫好,可又觉得有点不对劲儿,于是嗫嚅地说:“东方先生,这……这……。”他觉得这弯子还挺大,不太好转,于是转向武帝:“陛下,老朽的意思是说,从小民的来历看,他们从来处于昏暗不清之中,从来都在睡眠状态。他们懵里懵懂,最好对付。圣人之道,便是挑选一些有‘中民之性’的,能跟着圣人意思走的,用儒家之道,教而化之。剩下的那此‘斗筲之民’,永远也不要唤醒他们,唤醒了便是天下大乱啊!秦始皇时,便是不知这些,偏偏坑了许多大儒,结果让陈胜吴广之徒唤醒了草民,天下于是大乱啊!”

听了这话,东方朔先是瞪大眼睛,接下来便用双手把耳朵给便捂上了。

武帝还觉得董仲舒的话不无道理,可东方朔干吗要捂着耳朵?于是责问:“东方爱卿,你的耳朵怎么了?”

“皇上,臣本来以为听了老夫子的话,要大开眼界的,没想到耳廓子却扩大了好几倍!臣只好捂住,不然,臣的耳朵便成了漏勺啦!”

武帝不解:“你……”

东方朔转向董仲舒:“哈哈!老夫子,东方朔今天才知道,你们儒者之道,所谓性三品之说,深意全在这里!皇上,依董老夫子之言,那我大汉高祖起兵反秦,乃是响应陈胜吴广号召,也就是跟着草民造反的,我大汉江山,也是来自于‘瞑瞑之徒’被唤醒之中。董老夫子是让皇上您将那些曾经醒了,帮助汉皇打下大汉江山的草民,在送回到睡眠状态之中去啊!”

武帝还是觉得董老夫子的话不无道理,便急忙打断说:“东方爱卿,你别说啦!朕觉得董老夫子的话,说得有理!董老先生,您接着说下去!”

董仲舒见皇上认同,便高兴起来:“陛下!所以臣在《度制》中再三提醒陛下:‘若去其度制,使人人纵其欲,快其意,以逐无穷,是大乱人伦。’那样天下就会大乱啊!所以臣要皇上勒令天小民,存天理,灭人欲,让他们一辈子辛辛苦苦,只能挣点饱肚子粮食,遮盖身体的衣服,那就行了,决不能让他们富足了。小民温饱之后,便会淫欲四溢,天下不堪设想。所以老朽在《士不遇赋》中说:‘圣贤亦不能开愚夫之违惑’啊!”

东方朔惊叫起来:“哈哈!皇上,臣今天才知,太史公为什么要说那句话!”

武帝愕然:“太史公说过什么话?”

“皇上,臣上次从司马迁处得到老太史司马谈的《论六家要旨》一文。太史公在文中这样评说:‘儒者博而寡要,劳而少功,是以其事难尽从。’当时臣还不太理解。今日听了董老夫子之言,方知儒者学说,便是以天下财物紧缺了才好,老百姓只能吃个半饱最佳,这样哪能是对待人民,是过去对待奴隶的方法啊!”

武帝想了一想,便说:“朕过去总觉得儒者过于迂腐。今日听了董老夫子之言,倒觉得东方爱卿,还有老太史他们的道家过于天真。圣人之道,只有圣人知之。东方爱卿,你与朕在某些方面相通,董老夫子在另一条道上,与朕同样相通。哈哈哈哈!所诚,再传朕的旨意,赐膳!”

所诚从瞌睡中醒来,急忙说了声:“是!传旨赐膳!”

武帝接着说:“董老夫子,东方爱卿,朕觉得今天谈得特别尽兴,只是天色已晚,未能尽言。明天朕请二位先生再来建章宫中,接着今天的话题,再说下去!”

董仲舒得意洋洋,东方朔忧心忡忡。

次日天明。建章宫内。

武帝兴味盎然,高居台中,董仲舒仍居其左,东方朔很自然地坐在右手。台上水果等物加得更多。

董仲舒的精神头,比起昨天可大得多。一来是昨天的论战,虽然自己处于下风,可到结局之时,皇上还是表示对他的偏爱;其次,当他晚上回家时,没想到还有一个意外的收获。一个漂亮的年轻后生等候在家中,要拜他为师。董老夫子一辈子收的弟子许多许多,连他自己也记不清了,可这个弟子来历非同一般,原来他的名字叫孟晖,是个儒雅的年青人。董仲舒突然觉得,曾经向他求学的名人很多,但能让他多看几眼的漂亮男子却很少。公孙弘也是糟老头子,不用说了;主父偃脸上有块大疤,更别提了;张汤鬼里鬼气的,也甭论了;公孙遂呆头呆脑,更随他去吧;唯独这个孟晖,个子高高的,面目白净,双眼迭皮,笑起来腮上还有两个大酒窝。他的相貌和气质,有点像皇上身边的那个江充。再问下去,更让他惊喜:原来他是东方朔高徒、长安有名的易学大师孟喜的儿子,还是孟子的第十二世传人,他的母亲还是孔安国的女儿!皇上表示青睐,圣人后裔来仪,天亮之后我定能战胜那个只会逗笑找茬、说不出理论体系的东方朔,从而成为皇上面前的大谋士,从而实现我“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平生梦想!董老夫子一时高兴,便告诉了这个年轻人他心中的最大的秘密:我这一生,就是为了首创“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而不懈努力!虽然这个说法在诸子百家中显得太“独”了一些,可能连法家都不至于如此专横,可这个提法是别人想不到的!纵然我董仲舒今生今世实现不了这个提法,那就是过了过嘴瘾,值!说不定时间久远以后,后世儒者便可偷天换日,移花接目,弄假成真;而后世如有昏聩帝王,便稀里糊涂地听之任之,照着葫芦画起瓢来,岂不是捡了个大便宜?说完这些,董老夫子心里就像那次在菜园子里悄悄地吃了一口大槐树疤儿上流出的琥珀状黏稠物一般,味道虽然很特别,却很耐人寻味,然后便是回味无穷。他一直以为自己的长寿与经常地悄悄地吃这种槐树疤儿上流出的琥珀状黏稠物有关,但又觉得这种味道只有自己领略还不行,虽然不能让天下人都知道(都知道了天下的槐树就遭殃了!),但也要某一两个人知道一下,于是他久有向别的人透露一下这种快乐的想法。今天此种心愿已经完成,犹如多年积郁终得稍泄,于是他大有天将降大任于斯人而且已经苦完其心志、劳罢其筋骨,马上就要掣领担纲的感觉,所以他将生所得,一一向那孟晖条陈,说到高兴之处,两人地起手舞之,足蹈之,直到弄得那个奶没小生满面倦意的时候,他才动起恻隐之心,停了下来。在那个年轻人夜半走后,老夫子依然不能入睡。他左思右想,最后决定,天明了再见到皇上,不能再像昨天那样,过于客气地称皇上为“陛下”,称自己是老朽,应该和东方朔一样,称“皇上”,自己称“臣”,罪臣也是臣,何况今天我要时来运转,成为真正的大臣了呢?快到卯时了,老夫子也觉得自己过于亢奋,又怕到了皇上面前犯迷糊,于是从随身行李中搜出当年张汤送给自己的最能提神他曾喝过一次三天没用睡觉的闽越功夫茶,沏了浓浓的一大碗,喝了下去。没等皇上安排的蒲轮车到来,老夫子便跨上了自己拴在车后带来的那只温顺的矮脚小毛驴,早早地来到皇宫外侯着。如今见到皇上和东方朔,他仍兴奋地满面紫光。

武帝微微一笑,又点开了话题:“两位爱卿!昨日所言,至为深刻。朕一夜之间,都在思索。正反两面,越想越觉有趣。今天请你们接着说下去,该说什么了呢?”

董仲舒清醒地很:“陛下,该说‘心’了。”

“那好,那就说‘心’。董老先生,还是请您先说。”

“陛下,这个‘心’字,极为重要。斗筲之民,生来无心,不可让他们有心。他们一旦饱食终日,便会有不轨之心。孔子云:‘饱食终日,无所用心,难矣哉!’,孔老夫子说他本人,‘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老臣是到了八十多岁,才敢说随心所欲啊!”

武帝笑道:“如此说来,朕如何用这个‘心’字呢?”

董仲舒却道:“陛下,您是圣人之性,您的心便是天心,那是生来就有的啊!陛下您需要的,是天下之人归心。孔子曰:‘兴灭国,继绝世,举逸民,天下之民归心焉。’”

东方朔插话了:“皇上,老夫子让您‘兴灭国,继绝世,举逸民,’就是要把淮南、衡山王、江都易、还有齐王、燕王这些被您灭了的国再兴起来,把那些被您诛了五族的要犯的后嗣再继续起来,还要把那些游荡于草野的旧国之臣再用起来,天下的老百姓就归心于您了。”

武帝露出了不高兴的神色。

董仲舒也颇尴尬。

武帝没有好气地问道:“东方朔,那就由你说说,如何让天下之民归心呢?”

东方朔不在乎皇上是否正眼看他,只管表达自己的见解只是说:“臣以为,天下万物,只要是能跑能跳能吃能叫的,就都有心。老百姓更是有心,没心没肺,那是草木!皇上只要爱戴百姓,让他们少交一些赋税,少出一些苦力,少服一些兵役,少打一点死仗,多给一点教育,多给一点关爱,不用说大汉的百姓,就是连匈奴的百姓,都会归心于大汉的。别的人不说,难道匈奴太子于单、还有您身边金日磾,不就是例子吗?”

武帝不由得点了点头。

董仲舒却要争论:“陛下!老臣以为,天下一统,首先还是统治人心。臣一生都要‘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就是要用儒术来统治人心啊!”

东方朔毫不相让:“老夫子,不要说天下人心如何一统了,你先说说你对你的弟子,是如何统治其心的?”

听到东方朔说此事情,董仲舒笑了。“东方大人,说到这儿,老朽可就比你有经验了。老朽的弟子,没有一个不对老朽恭恭敬敬的,没有一个会和老师嘻嘻哈哈的!这就是师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孔夫子七十多岁了,方可随心所欲,那弟子们年纪轻轻的,就更不能有心思了。所以儒者要求所有的弟子,都不必有心,老师的心便是他们的心。儒者认为,一般的统治,只是奴役其身;而儒者的统治,便是统治人心,奴役其心!陛下!如果天下的人都没有自己的心思,皇上的心思自然便是他们的心思,那样皇上您想到哪儿,小民便会走到哪儿,天下何愁不会大治,恐怕匈奴也会来降啊!”

武帝的脑子里还想着金日磾的事,于是问道:“老夫子,朕对匈奴,也可以统治其心?”

“当然可以啦!皇上,老臣听说,多年前,主父偃陷害老臣时,您曾经让人找老臣如何看‘武’字,如何对待匈奴的。老臣想了这么多年,只想到一个高招:那就是尽力统治其心;如不能统治其心,便要劳累其心。劳累其心,比劳累其身更为有效!”

“劳累其心?怎么个劳累法?”

“陛下,俗话说:‘人心都是肉长的’。这匈奴的心也是肉长的。陛下,您何必与匈奴打仗?您只要想办法,让匈奴单于把他的长子,或者最有希望继承王位的儿子送到长安来,作为人质。你把他们最要命的儿子捏在手里,臣把这一招叫做‘质其爱子而累其心’,保证匈奴便不会恣意骚扰,不再敢与陛下您分庭抗礼了!”

武帝心想,朕也有爱子。要是匈奴人这么对待朕,朕会怎么样呢?想到这儿,他没有回话,只是吃惊地张大了嘴巴。

东方朔却接上了话茬:“皇上,臣以为董老夫子这一招,可能比主父偃的‘外锁奸滑、内实京师’,把天下有钱的人都迁到皇上身边守陵更为厉害呢!董老夫子,您可真是人而长者!”

董仲舒见东方朔称赞自己,当然高兴,但又觉得东方朔和那些年轻的学生一样,说话带着语病,于是纠正道:“东方先生,老朽年逾九十,应是人间长者,你怎么能说是人而长者?”

东方朔笑了。“老先生,您连‘民’字是由‘瞑’字化来,‘瞑’又与‘眠’相通,‘民’便是把睡‘眠’的人挖去眼睛都能鼓捣出来,难道还不知道‘人而长者’是什么意思?”

董仲舒用手指蘸上一点案上的茶水,画了起来:“还能有什么意思?人而长者,一个人字,这边再加一个长字,是‘伥’!”他突然惊醒了,同时也愤怒了。“陛下,东方朔他骂老臣是‘伥’!伥者,鬼影也。陛下,东方朔不仅辱骂了老臣,也辱骂了皇上!据说伥乃恶鬼,被老虎吃了,反而离不开老虎,就整天化作一个影子去勾引活人给老虎吃,这就是‘为虎作伥’!皇上,东方朔无君无父,说臣是恶鬼之影,而您是老虎啊!”

武帝并不吭声。他从来都觉得自己是只猛虎,但他觉得自己用不着伥。他甚至觉得,如果自己是个老虎,还真的想多要几只伥呢。他不仅希望董仲舒是伥,同时也希望东方朔也是伥。他只恨东方朔不能成为伥,还要屡屡将可吃之物给放了。

东方朔见武帝陷入冥想,便对董仲舒哂笑一下:“老夫子,皇上不会加罪于臣。皇上昨天就说了,我们两个,言者无罪,闻者足戒。您要不是伥,何必这么生气呢?”

董仲舒见皇上还不明白,便想,干脆让我说个明白!“好吧,东方朔,既然你在皇上面前如此放肆,老臣也就肆无忌惮了!你们道者说什么无为而治,‘无为’,便是无君无父!像你东方朔的这种行为,也只有当今皇上,如此仁慈,才能饶你不死!皇上,老臣有《五行五事》一文,其中有一段,专讲君臣之礼。老臣今天带在身边,请皇上过目!”说完,他从身边的一个包裹里取出一匝竹简,恭恭敬敬地递了过来。

武帝第一次听人称自己是仁慈之君,不觉有点好笑。他接过竹简,只见上面写道:

王者与臣无礼貌,不肃静,则木不曲直,而夏多暴风。风者,木之气也。其言角也,故应之以暴风……。

武帝没看几眼,便觉得这些仍是天人感应等老生常谈,于是放下竹简,问道:“董老夫子,依你之见,刮风下雨都是上天的警告,那您说说,太平盛世还有没有风雨呢?”

董仲舒忙说:“有!皇上,臣还有《雹雨对》一文,今天没能带来,臣就给您述说一下。臣在《雹雨对》这样说的:太平盛世,也就是圣人之世。那个时候,君是君,臣是臣,父是父,子是子;决无君臣之间不严肃的事情出现。那个时候,虽然也会起风,那风也是柔和得很,吹过树叶,只拂其条,不会出声;天当然也会下雨,可那雨浠浠沥沥,只把禾苗的叶子打湿。老天会打雷,可那雷声悦耳,只让人听到声音就行;打雷时也有闪电,可电光赏心悦目,从来不会让人晕眩。早晨有雾,可雾不会遮盖路面;冬天有雪,雪花只会冻死菜园子里的昆虫,从来不会往人间屋子里钻……”

没想到他还没说完,武帝便突然站了起来,将其对《雹雨对》的论述打断:“够了,够了!董老夫子,你说的那种太平盛世,朕不想要!风便是风,风不能摧枯拉朽,那还不如放个屁管用;雨便是雨,雨如果不能荡涤陈腐,那简直是小孩子在撒尿!天上的雷,如果不能发聋振聩,那便不如击鼓;天上的闪电,不能撕裂乌云,那便是萤火鬼灯!是雾,便要迷迷漫漫,朕便是坠入五里雾中不能走出,那也有困顿一时的警悟;是雪,便要纷纷扬扬,朕纵然身置雪窟而不能自拔,那也有一种寻求解脱的感受!你说的那种太平盛世,是个要死死不了,要活活不好的世界,是你们儒家所说的‘中庸’。朕宁愿做一世暴君,宁愿让你们骂朕是秦始皇,也不愿蝇营狗苟,浑浑噩噩地度过一生!”

武帝将郁结于心的话语一吐为快,说完之后,他还将台子一拍,台上几个杯盏震落地上,破碎之声刺耳。

董仲舒吓得浑身颤抖:“陛下!这……这……。”

东方朔也没想到皇上会大光其火,便劝道:“皇上,昨天您便与臣等说好了,言者无罪,闻者足戒,怎么一转眼,您就雷霆震怒了呢?”

武帝坐了下来,没有好气地说:“是啊,就朕会震怒,你不会朕怒。朕倒要问问你东方朔,朕又等了你多少年,您没有再给朕写一块竹简,就写了一篇《答客难》,还是写给那个老马蜂的!你说,朕给你盖了个金马门,要你研究《五行书》,可朕等你的治世之说,都已经等白了头,你还是不急不躁的!朕让你们二美同堂,说了两天,你们说,哪一条对朕真的有用?”

董仲舒此时已是浑身颤抖:“陛下!老朽年……年事已高……。”

东方朔也高声叫了起来:“皇上,您不要动怒。您说董老夫子,他的话够‘哏’的吧!他‘哏’,臣也‘哏’!这两天,是他的逗‘哏’,臣给他捧‘哏’。这就是臣给您说过的,捧哏逗哏,相互为声,这便是相声!”

武帝见东方朔又在说笑,便面色稍霁,但仍没好气地说:“朕不愿听什么‘相声’,朕要听听你的心声!”

东方朔静了一下,然后说道:“好!皇上,那臣就要讲讲阴阳五行,让您听听臣的心声!”

武帝急切地说:“好,朕等了你好多年,你就是给朕打哈哈,很少像三千竹简那样,再说真的。朕这就等你说来!”

东方朔缓慢地说:“皇上,所谓治国之道,决不是几块竹简可以言尽的,也非阴阳五行所能括之。皇上既然让臣以阴阳五行来论治世之道,那臣便说:一阴一阳谓之道,一治一乱谓之世,一活一死谓之常。而世之常情,逃不出治与乱、活与死。这四种现象,万世不能逃脱。臣若以五行论之,还需再加一个‘放’字。”

武帝有点迷惘:“朕知道治与乱,生与死。为何又有活与死,还又多出一个‘放’字?”

东方朔滔滔不绝,一发而不可收:“皇上,‘’者,纵也。如按老夫子说话的方式,引经据典,这个‘放’字也有来历。《尚书》武成王卷说:‘归马于华山之阳,放牛于桃林之野。’臣自幼放牛于大河岸上,桃林之野,躺在牛背上读《尚书》,读到这两句话,才知道‘放’与‘归’是一个意思,放牛放马便是让本来就属于草野的牛马回到它们自己的家中去,回到自然而然的大千世界。牛马本来是自由自在的,人为了奴役它们,才把它们捉起来、关起来、管起来,给它们一点点草吃,好像还有多大的恩德,实际上人欠它们的太多了!应该把它们放归自然,那才是让牛马回到正道。而君主治国,如同牧马放牛。牛马可以驱而用之,也可奴而役之,然而只有牛马强壮,君主的兵力才能强大,农耕才有丰收。

如果只把百姓像牛马圈起来、关起来、管起来,那百姓就会和牛马一样,给他草吃他便长,让他耕地他便耕,而牛的角抵之力,马的奔腾之能,全然无存,久而久之,便都成了圈中的羔羊。君主满足于一个‘治’字,可一旦外侵出现,君主趋羔羊而御强敌,不就像拿肉包子打狗一样吗?若把子民捉起来、关起来、管起来,唯君命而是从便称作‘治’,那秦始皇是‘治’国能手,他将天下像军队一样编管起来,牛羊一样赶入圈中,一声令下,牛羊并趋;而陈胜吴广揭竿而起,秦朝没过二世,便已灭亡。所以我高祖得到天下,便吸取秦亡教训,让人民修生养息,便是‘归马于华山之阳,放牛于桃林之野。’而文景二世,无为而治,更是‘放’民于沃野之中。等到陛下即位,天下牛强马壮,百姓温饱,国库富足,全从一个‘放’中受益。‘放’者,治国之本也,若以五行论之,便是五行之中的

治国如此,人生也是如此。皇上,你刚即位的前六年,太皇太后放心不下,命老臣辅政,而您得以长期放纵于上林苑中。无此六年放纵,皇上您便没有以后数十年的飞奔腾跃!臣也同此,如无大河岸上多年放牛且放纵自己,绝然没有今天的无拘无束之东方朔!若皇上与臣十多岁时,您如当今太子,我是长安富家小童,终日研习五经,不知自然天放为何物类,那么皇上与东方朔今日必是懵懵董董,只知竹简上寻经琢句,哪知人间千变万化,全然都在简册之外?所以此一‘放’者,五行之金也。老子曰:‘治大国若烹小鲜。’后世腐儒,将这个‘烹’字解为烹调。把大国像一条小鱼那样煮着吃了,有什么意思?‘烹’字在古时,与‘亨’同一个字,‘亨’在《易经》之中处处可见,便是亨通顺达之意。老子的‘治大国若烹小鲜。’,便是要大国君主治理国家,像养小鱼那样,将它们‘放’‘归’水中,还是一个‘放’字。皇上,唯有‘’,才有‘’。一潭活水,才能养鱼,若是死水一潭,只能闻腥食臭。牛放于野而活,马放于山而跃,鱼归池塘而腾,小民必须放于草野,不去关他,不去管他,他们会像牛马和小鱼一样活得好好的,当国之将用时,个个以膘肥体壮之躯为君主所用,天下何人可以能敌?而此‘’字,用于五行,便是

《吕氏春秋》云:‘流水不腐,户枢不蠹,动也。形气亦然。’活,便是让万物处于动的过程之中,像源头不断而又能泄出的河水一样。陛下,您广召人才,历举孝廉,天下之士召入长安者,成群结队,鱼贯而入。此不能说是过错,可长安太学之中,官府之内,三五个人做一个人的事,七八个人候一个缺,冗官成堆,无是生非,律令三天五天一个,条例每年成百逾千。贪吃而不能泄,纳新而不吐故,原本是有源的活水,久而久之,也就成了腥鱼烂肉堆在一起,成了一个臭不可闻的大酱缸啊!然而酱缸也不可怕,只要能排而泄之便可,这也是‘’。还有,皇上您让张骞凿通西域,沟通往来,也是引来活水,既是一个‘放’字,还是‘放’而求‘活’!所谓‘’者,喻之于五行,便是能生,放而能活,此天地之道,也应是英明君主必循之道。

然而水可畅流,不可泛滥。泛滥之水,犹如大河决口,贻害无穷。‘’而致‘’,也天之常性。‘’之本意,便是没有条理;唯独没有条理,方是万物生长之本性,有了条理,物类发育便已停滞。所以‘乱’也是物之终结,所以《楚辞》之中,最后一章为《乱》。既然如此,所以圣人只愁不生,不惧其乱。区区小乱,有何惧哉?世无乱态,便无生长;世无乱迹,圣君何为?反而思之,放百姓于草野,如放小鱼临活水,归牛马于山野,固然可以使其强壮,其间必有凶猛之徒,饕餮之辈,以强凌弱,巧取豪夺,害群之马,仗势不轨。如不加以惩治,便会滋乱。是何原因?强者太少,无人与之对垒抗争之故也。

’而致‘’,喻之五行,即能生之本性,便是会‘’。荒野之中,独活一木,此木纵是栋梁之材,也会因四周无物而疯乱攀长,由根孳生同类,久而即成灌木之丛,即《庄子》之中再三提及之樗树,空洞恶臭,再无用处。而众木生于一林,竟相汲取地利,四周全是同类,如想肆意伸展枝干,已是绝无可能。此时树木,只能向天而生,朝日而长,干粗而枝细,叶小而径直;不用培育,无需剪枝,百林万树,全是栋梁之材。是何缘故?竞相生存,无暇害人而己自成才!此种情形,方是顺应木之良性,放而纵之,纵而活之,其‘乱’之美,无穷大也,譬如《楚辞》,曲终之‘乱’,乃最辉煌之乐章也!

世之无能鼠辈,不解物之本性,终日正襟危坐于温室之内,臆想所谓太平盛世,风也柔和,雨也知情,雷声慰耳,电光悦目,晨雾不遮路面,冬雪只冻园虫。此乃懦者之学,有为之君耻于遵从!且‘乱’之终结,犹如五行之中,木可生火。何谓火?‘’便是火。古人以火炼铁,以冷水淬之为冶;冶与治,仅缺一点水耳,便是水之冷暖有别。后人将疏理水流称为治,炼造钢铁为冶,意思却是一样的。

’,便是君主管理天下的手段,便是以炼造利剑和疏理水患之功,来将所有结局——‘乱’的东西理出头绪来。乱而不治,才会造成恶果,那才是今日懦者惧怕之‘乱’。大乱而大治,小乱而小治,无乱即不治,不如再次放纵,任其生乱。既然‘乱’乃物之本性,‘乱’即有优有劣。一潭死水,几只臭尸,鱼暇为之所闷,没有办法喘息,纷纷探出头来,或者朝天跳跃,或者触底而潜,此为池塘之乱,乃良性之乱。君主见之,应顺应其势,放出腐水,扔出死鱼,然后注入清水。众鱼得此鲜活之水,必将嬉戏于清波之间,何会再生新乱?如果人主昏聩,不解此道,反向池塘抛撒粪土以平息,必定会惹得满塘沸腾。如再也棍棒击之,钩叉猎之,一塘鲜活之物,转眼之间便会腐臭之所!所以‘治’之大者,善于因势利导。偶有害群之马,躁动不安,嘶鸣咆咬,此恶性之乱也,君主命人捉之圈之,驯之击之,使其之性情安逸,再行放出,也是良方。

如若万马竞跳,百牛嘶鸣,狂奔怒吼,此必为有使万物惊恐之事发生,面对此‘乱’,不必分其优劣,只有寻出根源,平息众怒方可。如不循理而治,一味强圈牛马与厩中,只恐牛马之厩,迟早要分崩离析。五行之中,者,由此而始。万物由生而死,犹如终遇,归土歇息,此乃自然之理。如果万物突然遭焚而入土,便是大祸大害。老子所言‘治大国若烹小鲜’,即使将烹字解为煮食,也应该细火慢熬,相煎何急?秦始皇统一六国,不可谓不强,那时秦如烈火从风,摧枯拉朽,万民响应。而秦皇之治,不可谓之无法,从隶到民,编籍而管;耕种建城,军令约束,小民无异于厩中之马、栏中之牛、圈中之羊。然而秦皇不知放牛纵马,不知万物先活、万民先富而国之自富,反而一味鼓风而催火,将天下万民置于鼎镬之中烈火熬煎,最终天下万民,为其暴虐所苦,纷纷倒戈而刺秦,便是最佳例证啊!

大火焚尽,一片焦土。我大汉高祖于举国焦土之际,约法三章便一统天下,便是土中生金,将治死之鱼放回池中,天下又得生息不断。皇上,此便是臣在金马门中苦思冥想多年的治世五行!臣以为,在此‘治世五行’之中,金、水、木、火、土,便是放、活、乱、治、死。其中俗人所难以理喻者,乃‘乱’有优者良者之分。即便后退一步,‘乱’便是不好,那么君主治国,也要知道放天下于活态、活而不让其乱或者不出大乱,乱而能随时因势而治之,治而不让其致死,万一哪一块死了,还能将它再度放活。能做到这些,方是君主中的所谓‘中民之性’,连这一点都做不到的君主,分明只具‘斗筲之性’了,让他来治国,保准一放就活,活了便乱;乱了急于求治,猛地一治,就将国家治死!这种国君,便是十足的‘斗筲之君’,有什么资格去治理天下?就让他像李蔡那样,跳进黄河而身死罢,不然,有何容颜面对祖宗、面对世人?而陛下乃一世圣君,具有‘圣人之性’,比起‘斗筲之君’来,岂止要高出百倍、千倍?简直是一个在天堂上,一个在地狱里!陛下要做圣明之君,必能明白五行相生相克之大道,于天下已僵而未死之际,先行放活万物万民,使天下犹如江河奔流,无腐无蠹。有乱出时,乐而应之:顺其情理,究其成因,蓄其良者,剔除病灶,条理有序,定成法律,此为善治,而不求大治。大治必用烈火,烈火烧而难禁,便有焦土之忧!圣君勤而自励,择乱而治,治而不失活力,约束之时,适当放纵。要而言之,言而总之,一言以蔽之:要令天下放而能活,活而不生恶乱,乱而及时能治,治而不致其死,死而还能再放以复活,这便是圣君治国之五行,圣人治世之大道也!”

这一习话,足足说了半个时辰,连那个站在一旁只等着听几句笑话为乐的小太监所诚,也为他这一番话所警动。他听不懂这里头的全部道理,但他从皇上的面部的表情上,发现了东方朔的这番话,字字句句都说到了皇上的心坎儿里!只见这半个时辰里,武帝的表情愕然,惶然,恂恂然;耸然,幡然,欣欣然;油然,沛然,昂昂然;脸上时喜时忧,时愧时怅,时怖时悦,时愠时怡。等到东方朔的话一说完,所诚顺着武帝的目光,转过脸来,两人都大吃一惊。

东方朔咽了一口唾沫,润一润冒着火的嗓子,也随着皇上的目光,转过身来,向自己的对面看去,只见台前空空如也,那个高凳子上,哪里还有董老夫子的影子?

“皇上,臣东方朔一时激动,说出了一些让董老夫子如坐针毡的话来,把老夫子气走了,这可如何是好?”

武帝笑了起来。他深情地看了一眼东方朔,说道:“东方爱卿,你这一习话语,句句庄重严肃,没有一句调侃的话,也没有一句恶意刺伤董老夫子的话。他要走,让他走便是了。”

“皇上,臣这些话语,并未思索妥当,请皇上兼而听之,能用则用,不能用的,就算臣没说罢。”

“东方爱卿,你的话,朕字字句句都记在了心里,终生终世都难以忘记。兄长,朕只觉得你不是凡间之人,你肯定是神仙,不然,你为何将世事人情物性,领悟得如此透彻?朕在卫青去世的那天晚上,做了一个恶梦,突然听说兄长您也去了。朕大声痛哭,下诏将你的墓建在朕的茂陵之前,朕要用五十万大军背土成坟,把你的墓建得比祁连山还高,比庐山还大,建得像昆仑山那样,云遮雾掩,凡人无法窥其峰峦。不料墓未建成,你却从墓中走了出来,向朕笑道:皇上,我是神仙!你建这墓作啥?难道要将我留住?留住了不是挡住了你茂陵的甬道,要让后世儒者说臣有谮越之罪吗?朕就向你伸手,要你把朕也拉到昆仑山上去。可你不伸手给朕,确向朕甩来了一大把花白的胡须。朕就抓住你胡须,开始升仙。不料朕的身后邢夫人和李夫人两个看见了,她们一人拽住朕的一条腿,也要跟着上天而去。朕只觉得她们两个肉眼凡胎,死沉死沉的,果不其然,刚刚钻入云层,我手中攥着的你那一大把胡须,便被朕给拉断了!朕突然间跌落下来,大叫一声,原来是一场梦境。朕爬起身来,发现邢夫人不在朕的身边,而是躺到了朕的榻下。朕问她:‘你怎么在那里睡着?’邢夫人说:‘皇上,你一连踹了臣妾好几脚,臣妾想爬上榻,也没那个胆子!’”说完哈哈大笑。

东方朔觉得一点也不好笑,便答应道:“皇上,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您想神仙想得太多了,所以连臣东方朔都被您梦成了神仙。看来,臣得把胡子蓄起来,说不定哪一天皇上又要处罚臣,一见到臣的胡须,就会改变了主意呢。”

“好,好,朕早就想让你把胡须蓄起来了!”武帝兴奋地说。

此时江充突然跑了上来。

“江充,你有何事?”武帝问道。

“启奏皇上,那董仲舒董老夫子,灰头土脸、闷闷不乐地离开建章宫,溜了出去。臣在后边盯着他,只见他到了宫外,骑上他的矮脚小毛驴儿就往长安城外走,走到了南门之外便向东。向东走了不远,刚到蛤蟆滩那儿,便一下子跌落下来,不省人事!”

武帝大惊:“啊!那他现在呢?”

汉充忙说:“皇上,奴才和几个卫兵拼命掐他的人中,也没能让他活过来!”

东方朔面带愧色:“皇上,都是臣不好,臣这两天只顾信口开河,没有想到董老夫子年事已高……”

武帝叹了一口气:“你啊,东方朔,你总是心太软。他羞愧而走,朕都没能发现;又是羞愧而死,与你何干?朕让江充把他厚葬了,还不成吗?”

东方朔心又软了起来:“皇上,毕竟他已是年过九十的老人。臣还是想看他一看。皇上,臣觉得您也该……”

武帝点了点头:“好吧,东方爱卿,明天等他被安葬了,朕和你一块儿过去看一看。”

翌日上午,雨后天睛。

东方朔与武帝一起,各自骑上自己心爱的马匹,在公孙敖、霍光、金日磾磾和江充等人的陪同之下,来到长安城外东南角的蛤蟆滩。

这里一片沼泽,芦苇丛生。泽中有一条土道,已为沼泽所浸。夜来落雨,只听四周一片蛙鸣。

众人来到路边一个土堆子旁,这便是江充等人为董老夫子所造的土墓。墓边有一块碑,上面写着“汉之大儒董仲舒之墓”九个大字。

东方朔率先下马,向董仲舒墓深深地鞠了三躬。然后他对武帝说:“皇上,董老夫子急不择路,怎么走到了这个地方?”

武帝也慢慢下马,对着这墓鞠了一躬,然后说:“俗话说,饥不择食,荒不择路。谁料到他会如此落荒而逃呢?”

东方朔看了武帝一眼,又说道:“皇上,臣请求,前两天所谓阴阳五行之辩,只宜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不要让其他人知道了,否则,东方朔心中甚是不安呢。”

武帝想了一想,又看看身边的所诚,说道:“所诚,你听到没有?谁也不许说这事!”说完上马欲走。

所诚急忙叩首:“是,皇上,奴才知道了。”

东方朔也想上马,突然间又停了下来,他拉住武帝的马缰说:“皇上,臣以为这个地方叫蛤蟆滩,实在有点有辱斯文。您能到一代大儒墓前,下马祭奠,实属儒家幸事。臣请求将这蛤蟆滩改个名字,改作‘下马滩’,以示皇上礼贤下士之意,不知可否?”

武帝高兴地看了一眼东方朔,然后对霍光说:“行,当然行!霍光,你回去就让长安执金吾赵禹前来,在这儿立一块牌子,说是朕的意思,将这个地方更名为‘下马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