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纵其才》第10章 拉郎配


卫青这些天心里很不安。

东方朔负责建造公主新府,将地方选在自己的宅子旁边,卫青的家便成了建筑指挥所。 东方朔是他的兄长,卫青从来都是言听计从,加之平阳公主又是自己的恩人,别说用自己的 家当建筑基地,就是让卫青把宅子迁了,全让给新的公主府,他也没有二话。可卫青不知东 方朔又要搞什么鬼,他拿来了周亚夫将军府的建筑图作参考,叫工匠们照将军府来建造;而 且将卫青的房子建在了新建筑的中心地带。卫青心里很急,兄长啊,小弟刚刚凑点钱,建个 新家,你这不是要将小弟弄得无家可归么?

可东方朔也不征求他的意见,只是让他负责监工。有一天,卫青看到画着建筑图的白绢 布又有修改,他卫青现在的居所,竟然被改成了平阳公主的卧室!卫青连连叫苦。他再也忍 不住了,就拿着绢图去找东方朔。

东方朔正在家中睡觉,看到卫青红着脸来找他,心里当然明白是怎么回事。他示意卫青 到床边坐下,眼睛惺松地说:“兄弟,建造府第的事全靠你为兄长代劳,辛苦你了。道儿, 来,吩咐阿香多准备些酒菜,今天,我要与卫青兄弟畅饮几杯,为他除去劳累!”

卫青心想:我有什么劳累?我累在心里,你哪里会知道?

东方朔何尝是不知?他要看看卫青到底是什么反应。他拍了拍卫青的肩膀,“你把绢图 拿来了?有建房的事与我商量?好,让他们弄酒弄菜,我们来商量商量!”

卫青把绢图摊开,涨红了脸,结结巴巴地问:“兄长,你这样做,不是让小弟……小弟 连住处都、都没了吗?兄长你最知道,小弟建造此宅,至今还欠不少钱呢!包括欠兄长您的 钱啊 !”

东方朔笑了。他笑卫青太老实,现在还不知道我东方朔的用意。他板着脸说:“兄弟, 这图可不是我改的,是皇上御笔批改的,我有什么办法?”

“皇上改的?那您为何不提醒皇上,卫青总该有个住处啊?”

“你的住处?皇上会考虑的。也许公主想一直住在皇太后身边,那你就先住那里,先替 公主看管一下府第,难道就不成?”

“兄长,我如今已是朝廷命官,皇上随臣,怎可还做奴仆之事?”

“噢!原来是这样。对啦,我卫青兄弟如今是建章宫侍郎了,不能再为公主看守宅院了。” 东方朔故意说。

“非也,非也!兄长,小弟为平阳侯和公主终生犬马、肝脑涂地,在所不辞。只是……, 只是……”

“只是你已经当官了,又是卫夫人的哥哥,不能再做下人的事啦。”东方朔欲擒故纵。

“咳!兄长,您不是在装糊涂,成心戏弄小弟吧!”

“这话从何说起?”

“从何说起?您难道真不明白?过去平阳侯在世时,卫青作为曹家奴仆,住在曹府自然 无妨。如今平阳侯不幸亡故,卫青一个独身男人,要住在公主府中,而且将我的卧室改作公 主内室,让我在此看守,难道不是陷我于不仁不义么?”卫青说着,有点急了,眼睛瞪得好 大。

东方朔本想接着说出自己的想法,可他不愿伤害这位纯朴善良的兄弟。他也知道,硬要 他接受这门亲事,卫青肯定不干。不如把难题先封住,等待时机成熟了,再顺水推舟不迟。

于是他说:“公主府要这么建,是皇上的意思,圣意难违,这你是明白的。再说,别人 都没去想你和公主之间有孤男寡女之嫌,怎么你就想起来了?今天这话,先给兄长我说了, 还没关系,若是皇上或者别人知道了,还不知怎么以为呢?”

“这……”卫青竟不知如何回答为好,语塞了。

“好啦,兄弟!实在不行,到时候,你再回哥哥家来住,还不成?”

卫青并不回答,他的眼睛,直勾勾向东方朔向后墙上看。

东方朔回过头来,见他卫青两眼盯住的,是自己挂在墙上的阴阳八卦图。

东方朔自幼特别喜欢伏羲的八卦,从师学艺时还专门讨教这里的学问。他用自己家里的 桃树枝,做成一大把齐崭崭的小棍,再将其中的一小部分断为三截,八卦中的长短卦象也就 全齐了。十二、三岁时,他和神头村里的小伙伴们一道下五子棋,一两年后,村中的大人也 玩不过他。后来他迷上了八卦,整天用桃枝儿摆啊,摆的,谁都不知道他能摆出什么名堂。 有一次嫂嫂让他去割一筐草来喂牛,结果他在草地里摆了半天的八卦枝,把回家吃中饭也全 忘了。哥哥回来后,见没了弟弟,惊得满世界地找。等到东方朔听到哥哥的呼唤声,他的篮 子还空空的呢!怎么办?快割草呗!还没割几把,哥哥就来到了跟前!东方朔怕哥哥说自己 懒,急中生智,用那些小桃棍儿往篮子边上一插,再把那几把草往上一摊,好像一篮子都满 满的。望着急得眼睛都要红肿了的哥哥,东方朔一边羞愧地走路,一边还要装着吃力背草的 样子。想到这儿,东方朔不禁笑出了声来。

听到东方朔在笑,卫青有点不太自然。“兄长不要见笑,小弟觉得这八卦,虽然只有一 长一短两种小棍,却能演出八八六十四种卦象来,真是奇特万分。小弟终日琢磨,就是琢磨 不透。既然兄长精于此道,何不教我?”

东方朔说:“你先告诉我,你想用八卦做什么?”

“不瞒兄长,小弟近日自己制造了一种车,名叫武刚车,前后都可用马牵引。小弟试着 把车帮子加高,里面能装得下几千斤粮草辎重。我想将来和匈奴打仗,它既可运粮,又可用 来阻挡匈奴的快马。可是,一排武刚车作用不大,说不定匈奴的铁骑一跃便可跨过。小弟又 想用几排武刚车来挡住,但车子形成几层之后,行走甚为不便。刚才看到你这小棍儿做的八 卦阵,心里便一热。兄长,如果我那武刚车,能像你这八卦一样,岂不就方便使用了吗?”

“哈哈!兄弟,你和我想到一块儿去了。半个月前,我看到你做的武刚车,也觉得它用 处很大,但还没有到极致。于是我就回来,找出八卦这玩意儿,反复演练,弄成了这么一张 八卦图。你来看!”东方朔一边说,一边拿起桃棍儿,在墙上的那张“图”上演练起来。“ 你的武刚车,平时用马拉着士兵,一辆一辆的急走如飞;可打起仗来,将马放开,它就是天 然的战阵,用士兵推着它们走,就是游动的战阵。你看,你的一辆车,就是我的一只短棍。 三辆车一连,就是一根长棍。三车锁成一体,不就是这八卦中的‘阳’么?而两个单车相配, 中间有个空隙,不就是这八卦中的‘阴’么?九车三排相叠,便是八卦中的乾卦,匈奴兵马 再凶猛,也不可能越过!而两车成阴,其中最为玄妙。如果我军撤退,退到车后,你可以让 所有的车都空出位来,都是三阴相叠,便是坤卦,那么你的士兵便可自由地退回武刚车阵之 后;敌军追来,你的武刚车合而为阳,或阴阳相间,敌军纵然无数,也要被你这三重车阵来 回变幻,搞得头昏眼花。你的士兵,弓箭手,躲在车后,近者可用长钩钩敌于马下,远者可 用弓箭射敌于混乱之中。这就叫阴阳八卦车。兄弟,你以为这样如何?”

卫青的嘴张得好大,半天合不起来,不知他是喜是惊,反正说不出话来!

东方朔以为他没听明白,又把那些桃棍儿拿出,放在地上,准备摆开。卫青这时才上前 阻拦:“兄长,你不用再演练了,小弟全然明白!兄长,你这‘阴阳八卦车’,就是伏羲再 世,姜太公重生,也未必想得出来!”

东方朔乐了。“卫青,你也会奉承人了?”

“兄长,不是小弟奉承你,恐怕是让皇上看了,让写兵书的孙子孙膑看了,也会对你称 颂三五十遍!小弟原来只想到用武刚车阻挡敌军,没想到兄长将他们排成三列,有开有合, 便演绎出了千变万化,而且让这武刚车成了我军的通道,敌军的墓道,太神奇了,太神奇了! 兄长,您将这些桃棍儿借给小弟,让小弟在家中,多多演练几番!”卫青眼里充满着希望的 光芒。

东方朔也为卫青的聪明和悟性所震动。过去他搞八卦,一般的人要三天五天才弄得懂, 而卫青一介武夫,没有读多少诗书,居然一经演练,全然明白。“看来,我这‘阴阳八卦图’ 就是为你而设的。兄弟,既然你一看就懂,那我也就不多说了。拿回去演练去吧,不过要小 心点,别让他人学了去,传到匈奴,他们也演练起来,这些玄妙,可就没用了!”

“兄长放心,小弟定会独自一人,闭门苦练。不过,到演成战阵之时,能让别人看么?” 卫青到这关口,就有所不解了。

“演练成阵时,由你指挥着动。指挥者心明如镜,走阵者眼花缭乱。驾车者能够因时而 变,穿阵者能够顺利跨越,便要全副精力都用在其中,明白者,只能是你一人!”

“谢谢兄长!武刚车将来如能破敌,兄长便是第一大功!”卫青露出了由衷的钦佩。

“好了,好了,你先别想这么远。战场之上,从无定势。战阵更要因时而异,因地而异。 你除了将这种阵法熟记于心外,还要读懂太公、孙子、孙膑兵法。运用之妙,在乎一心。而 心之灵动,厚积薄发。兵书不熟,不能为将啊。”东方朔语重心长。

卫青慢慢地从宽大的衣袖中掏出一捆竹简:“兄长,我已能将孙子兵法背诵大半,这几 章再能背出,便全部熟记于心了。小弟觉得,重在根据战场情况,善于应变。”

东方朔看着他,微笑地点了点头。

早朝刚退,武帝留住东方朔,问他平阳公主新府修造之事。东方朔将进展顺利之事略作 禀报,便将卫青的想法告诉了武帝。

这些天来,武帝越想越觉得卫青是她姐夫的最佳人选。他为人厚道又正直,年纪正好比 姐姐大三岁,与姐姐又很熟悉,对她一片忠心。尤其是武帝在宠幸卫子夫之时,就更会多了 一种想法:“我幸了你可爱的妹妹,就该让你娶我可怜的姐姐。亲上加亲,岂不妙哉!”愈 有这种念头,他就愈觉得东方朔对平阳公主新府第的选择是绝妙之事。他甚至想,一旦府第 建成,朕就命他们两个成亲。可今日听到东方朔之言,他的心中却平添了一层疑惑。“若是 卫青犯起牛脾气,不愿娶我姐姐怎么办?”他向东方朔问道。

“卫青为人耿直,尤其讲究大体。因卫夫人宠幸于皇上,他就再三表白,不愿接受皇上 的额外恩赐,要以自己的勇武取得地位。皇上如果强令她与平阳公主成婚,万一他以仆不御 主的仁孝之道回绝,也很难办呢。”东方朔在武帝的疑虑之上,又加一槌。

“那你说怎么办?东方爱卿,这是你的主意,朕也以为绝佳,如果促不成此等美事,不 仅是朕的遗憾,恐怕也是爱卿你的难堪呢。”不料武帝把责任推到了东方朔的身上。

东方朔心中暗暗好笑,“皇上,没见有人教您踢鞠,您怎么踢得出这样漂亮的好球?”

武帝也笑了起来。“东方爱卿,朕这球,只能往你那里踢了,别的人,能接得住吗?”

东方朔正色说道:“陛下,臣以为,卫青武艺超群,又胸怀大志,皇上既要振我大汉武 威,就要重用他,让他建立功名才是。他的抱负能够施展,又能让世人知道,他不是靠妹妹 才得到皇上赏赐的,而是靠自己的勇武获得功名,别说是娶了公主,就是当上汉家大将军, 那也是顺理成章之事。不然,皇上不仅不能让他娶了公主,可能还会误了汉家一员武将呢!”

武帝心头一震:“爱卿说得极是!只是眼下如何做,才能振我武威,助他功名?”

“臣东方朔得知:近日西北边关吃紧,匈奴正在屯兵积粮,准备大举犯我边境。我汉朝 屡行和亲,恐美人之身,难饱饿狼之躯。匈奴大举犯汉之心,愈来愈烈。再行无为而治,西 北国土,大有为匈奴所占之虞。皇上应遣亲近之人,广募死战之士,演练兵阵,及早准备。 而卫青乃招募勇士和演练兵阵的最佳人选。不知陛下圣意如何?”

“好!极好!东方爱卿,传朕旨意,命卫青为御林军侍卫统领,再招三千勇武,于上林 苑中演练兵阵。所招之人,必为敢死之士,朕要用时,定要一以当十!募军费用,先从修缮 上林的费用中支出,不要弄出太大动静,免得太皇太后不安!”

“臣领旨,也为陛下圣明而欣慰。”

“那我们先说的那件事?”

“陛下放心,全包在臣东方朔身上!”

“哈哈哈哈!”武帝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东方朔与武帝一同大笑不止。

在以后的一个多月里,卫青最为繁忙。他与公孙敖一道,先从京畿军士中选拔了二千精 壮勇武之士,编成五个方阵进行演练。京畿的军队本来就是汉家的精锐部队,御林军更是精 锐中的精华,所以调教起来,非常容易。卫青又让公孙敖等人到陇西、关东一带招募了一千 壮士,编入阵中。这后来的一千猛士,要么是侠义独行之人,要么有家传武功绝活,还有一 些是楚汉相争时名将之后。这些人平时大都抱怨没能生在秦末汉初,没有机会征战沙场。此 番招募,自是个个争先,全以不怕死、不要命的面目出现。卫青将皇上给的一笔钱,先行送 到他们家中,并与他们立誓,只要将来扫荡匈奴,立了军功,卫青当与他们同分皇上的赏赐。 那些勇武之士人人奋勇当先,个个争露奇才,在上林苑中,摆开了战阵。他又悄悄地做了十 八辆车,自己背着公孙敖,领着近百名亲兵,按照东方朔给他的“阴阳八卦图”,在一边暗 暗地演练。卫青这人做事不爱张扬,不许众勇士高声叫嚷,全体演练时让马衔上东西,再把 嚼口带上。这样,人们只知道上林苑中动静颇大,既像众人围猎,又像修建亭台,倒没惹起 太皇太后的耳目们太大的注意。

其实,太皇太后终日昏昏沉沉,一时清醒一时糊涂,确是朝不保夕了。许昌也是年逾花 甲,武帝把朝中大小事情全推到他的肩上,再是无为而治,也要处理各地公文,应付诸位藩 王的事情。太皇太后那儿,他仍要一日一次探视,累得他喘不过气来,小老儿的腿都跑细了。 他知道,过不了几天,就将是皇上亲政的时候了,于是他也开始向武帝靠拢,首先是和窦婴 的关系密切起来,朝政的中心开始向窦婴转移。而另一个赋闲在家的大臣、武帝的舅舅田鼢, 此时更加活跃起来。虽然他和皇太后不是一个父亲,但毕竟是一个娘胎中出来的姐弟,加之 他的弟弟田胜也入朝为官,许多在许昌那里不得势、又为窦婴所不愿接纳的人,都开始往田 家这棵大树下聚集,于是那里又形成了朝廷中的第二个热点。

所以,此时此刻,并没有人过分地盯着上林苑中到底是在做什么。尽管如此,卫青还是 小心翼翼地训练他的兵马。只是到了晚上,当他回家之际,看到他的住宅一天一天地向平阳 公主的府第发展,心里才有些忧郁。他知道,自己说不过东方朔,就由着他去吧,公主搬来 时,自己也许就上了战场,男儿为立功名,四海皆可为家,说不定自己的家,将来就建立在 与匈奴对峙的大漠之上呢!一想到能与匈奴作战,一想到自己发明的武刚车,还有心中愈来 愈有底的“阴阳八卦图”,他的心里就激动不已,难以入睡,于是就拿过那把小桃棍儿来摆 弄,再拿孙子兵法来阅读。这一竹一木两个捆儿,成了他的床上伴侣,最近几个月,他几乎 是抱着竹简和桃棍儿睡觉的,难怪东方朔开玩笑地说:卫青有了“竹夫人”和“桃枕头”, 就更不想要老婆了。

让卫青心里挂念的,还有他的外甥霍去病。自从卫青奉旨招募死士、训练兵勇以来,霍 去病就没离开过舅舅。十四岁的男孩子,由于这几年吃的充足,已经成为大人了。五大三粗 的个头上,顶着个娃娃脸,看上去非常可爱。这小子有的是力气,可以一个人将一头壮牛摔 倒。他的武艺也是愈来愈高强,有时居然能和卫青打个平手。别看他长得五大三粗,可头脑 一点也不笨,卫青给他讲兵书,他不仅能听得懂,不时还能变着法儿,想出一些兵书里没有 的招数来。然而这孩子爱逞强,一心只想当英雄,练武时专拣强手挑,什么时候把对手打败 了,什么时候才满意。有些勇士看着卫青的面子,一开始不与他真的打,可他却不愿意,竟 然重重地出手,逼着对方露出看家的本领,直到最后彻底将对方打败。卫青多次告诫他,要 尊重其他将领,关心士卒,可他不大听得进去,一门心思,要让所有的人都不是自己的对手。 并且,他最近一直缠着卫青和东方朔,一定要在皇上再出猎时,把他带上。看来,他还要在 皇上面前露一手呢。这小子有出息,可就是不懂得爱护别人,将来不知那些士卒,能否驯服 地为他所用呢。

大概到了天明时分,卫青才抱着他的“竹夫人”入睡。他哪里会知道,不速之客却会早 早地到来呢。

不速之客便是武帝和平阳公主。

这天是休沐之日,武帝本来想出去打猎,可是他一见到那个活泼可爱的小女儿,就不想 出去了,于是就在卫子夫的身边,逗着她笑。半岁多的女孩儿,见到武帝就张开小嘴乐,乐 得当爹的脸上开了花。武帝不想出去的原因还有一个,就是他发现,卫子夫又是连续几个月 没有月事了,心中有种说不出来的兴奋。卫子夫不敢相信自己这么快就会怀上第二个,一直 不愿找太医诊断。同时她也不许武帝告诉太后,只是悄悄地说:你自己先乐一阵子,等弄准 了再向皇太后报喜不迟。不然,搞不准就说出去,太后纵然不生气,可皇后阿娇又会有许多 话说了。武帝于是先将女儿取名卫长公主,预示着次的就要到来,当然,他希望第二胎是个 儿子,一个和他一样英俊魁梧的男子汉,能够快快来到人世。

正当他与女儿玩得开心时,平阳公主出现了。她在太后宫中没什么事儿,整天跑过来看 护自己的外甥女。卫子夫本来就是她家的仆人,这两个到一块儿,弄得一群宫女们全没事干, 除了小公主屎尿时她们才能上前,其他的事情,包括给小公主洗澡,都轮不到她们,全被平 阳公主和卫子夫两个人包揽了。平阳公主看着这个日益让人喜欢的小姑娘,有时妒忌得心里 痒痒,她心里想,要是曹寿身体好,自己也该是儿女全有了,没想到自己的命太不好。还有 那个阿娇,过去一直咬着自己,说皇太后生的子女都不能生育,不生皇子不是她的事。阿娇 这一阵子没词了,听说她要到城外造个长门宫,修养身体,于是宫中出奇地太平。平阳公主 想,卫子夫能给弟弟生出了个女儿,自己也就肯定能生出个一男半女来,可如今,谁来给她 播种呢?愈是这么想,她就愈离不开这个小孩儿,所以她几乎每天都要到卫子夫这边来。

姐姐的来到,武帝的那件心事儿又被提醒。母亲和卫子夫都在不停地催促他,曹寿过世 快到半年了,该给姐姐找个好人家了。看到姐姐对自己的女儿,爱怜如同己出的样子,他更 觉得应该让她也得到天伦之乐。他灵机一动,何不请姐姐到正在修建的新府第中看一看?

于是他把姐姐请上自己的皇驾,通过皇宫与建章宫之间的那座天桥,不一会儿就到了上 林苑。他领着姐姐下了车,在林中步行。转个几个弯儿,就发现一个高大的门楼正要峻工, 一些工匠在脚手架上粉刷墙壁。门楼里面是一个影壁,再往后,已露出将军府般的一片楼宇。 大门外边是一池碧水,此刻,有个身穿蓑衣、头戴斗笠的渔翁般的人,正坐在池边一块石头 上钓鱼。武帝定睛一看,那“渔翁”不是别人,正是主持修造上林苑的东方朔。

武帝向周围的人打个手势,示意不许出声。他独自一人,蹑手蹑脚的走到“渔翁”身后, 伸出双手,将他的双眼紧紧地捂住。

东方朔清早没事,到这里一面监工,一面想找卫青聊天。不料到那房中,发现卫青搂着 竹简睡得正酣,于是自己就拿着一根渔竿,戴上斗笠,到池边钓鱼。一大早,鱼儿闹得很欢, 刚下去的食儿,就被鱼儿给弄没了,于是他便专心致志地盯死了鱼漂儿。加之修建场所声音 嘈杂,武帝到他身后,他都没能听见。

眼睛被蒙住了,能是谁呢?准是霍去病!这个小崽子,专给自己捣乱。东方朔摸了摸那 双蒙着自己眼睛的大手,不是他小子,还能是谁?于是不在意地说了声:“别闹,快松手, 鱼儿给你弄跑了。”

不料那双手不松开。东方朔有点急了,就大声嚷嚷道:“儿子,再不松手,老子就揍你!” 那双手果然松开了,不过,东方朔的屁股上,被狠狠地踹了一脚,他差点儿被踹到水里!

“你!……”东方朔被踹蒙了,正想回头发作,却发现那人不是自己的干儿子霍去病, 却是气得脸色发紫的皇上!

“微臣该死!微臣该死!微臣不知圣上驾到,以为是霍去病那小子与臣开玩笑……”东 方朔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

武帝确实气得要死,可是自己转念一想,这也怪不着他呀!但刚才那声骂,姐姐和随从 们都听到了,如何收场是好?

东方朔还在那儿磕头,眼睛偷偷地往武帝瞥着,心里也在盘算着怎么办。

正好此时,鱼漂儿连同鱼杆儿都被扯入了水中。两个人心里都明白:肯定是条大鱼!武 帝一狠心,对准东方朔,猛地一脚,又踹了过去!

这一脚来势迅猛,东方朔想躲已来不及,于是半躲半就,“扑通”一声掉入水中。他在 水下连着扒拉几下,正好抓住了鱼漂儿,再一用力,抓住了那条正吞着鱼勾甩不脱的大鱼。 东方朔索性沉了下去,抱起那条足有十来斤重的大鱼,“噌”的一声钻到水面,站立起来, 高声叫道:“陛下神力,用臣的身体击中了一条大鱼!”

武帝纵是万丈怒火,也被他这一举动逗得哈哈大笑。

岂止是武帝,平阳公主和随从们也大笑起来。

东方朔“嘿嘿嘿嘿”地干笑着,抱起大鱼爬上岸来,又加了一句:“当年养由基百步穿 杨,那是用箭。而今陛下,以人射鱼,也是百发百中,真是千古奇闻!”

武帝和众人又都大笑起来,没有人再去想刚才皇上挨骂的事儿。

平阳公主笑着走过来,将东方朔头上那个正在漉漉滴水的斗笠取了下来,没有丝毫做作。 此时虽是初夏,但长安早晨的天气还是很凉,东方朔已被冻得浑身发抖。他非常感激地说: “谢谢公主大恩。微臣手中这鱼,就献给公主了。”

平阳公主很高兴,让侍卫接过鱼,然后看着武帝,意思是快让他起来更衣。她看武帝不 说话,就很自然地伸出手来,要拉东方朔起身。

武帝急忙拦住姐姐的手,拉起东方朔,说:“快去更衣吧,朕和公主还要看看府第修得 怎样呢!”

平阳公主新府第围绕卫青住宅而扩建,比原宅大了五六倍。东方朔陪着武帝和公主从厢 房看起,每一处都很令武帝满意。只是平阳公主有些纳闷:府宅中搞那么多的兵器架子做什 么。她没去过周亚夫的将军府,当然,更不知道弟弟和东方朔还有什么打算。

最后他们来到正厅后的卧房,老远就听到一阵山响的鼾声。平阳公主有些惊讶,欲问又 止。东方朔知道,这是卫青在睡觉,于是就想先进去,将他唤醒。

武帝一抬手,拦住了他,然后挥手示意后边的人止步,自己却领着姐姐和东方朔,轻轻 地进了卧房。

只见卫青和衣倒在炕上,怀中却抱着竹简──《孙子兵法》,还有一捆桃棍儿。

从小放牛牧马的卫青,很喜欢和衣躺下睡觉,炕上和山坡没什么不同,很少盖上衣被。 可平阳公主觉得,这样睡觉会很冷。就像过去照顾家人一样,她自然而然地走过去,将一旁 的一条被子拉过来,准备给卫青盖上。

武帝拉了一把东方朔。东方朔何其聪明,急忙与武帝躲退到一旁的佣人房间,两个人只 露出脑袋,并准备随时缩回去。

平阳公主轻轻地将被子展开,从下自上给卫青盖上。她发现卫青怀中的竹简很碍事,就 轻轻地将竹简从卫青怀中取出来。

也许那竹简是卫青的魂魄所系,这一动,他就警觉起来,本能地叫了一声“谁!”,随 后嚯地一下坐了起来,脑袋正好撞在平阳公主的脸上。

平阳公主的脸被卫青的头撞了一下,不知如何是好,转脸一看,武帝和东方朔没了踪影, 她尴尬地站着,手脚有些失措,面上自然是通红通红。

卫青惊呆了。以为自己是在梦中冲撞了公主,连忙滚身下炕,跪倒在公主面前,说:“ 奴仆不知主人在此,冲撞了主人,请公主殿下恕罪!”

平阳公主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弟弟说,这是自己将来的卧房,怎么卫青住在这里?眼 下,自己寡女一个,和卫青一道在床前尴尬,这是怎么回事嘛。要是还有别人在跟前,她可 以伸手将卫青拉起来,也就算了;可现在,她一时伸不出手来,又不能离开,于是面上红得 发烧。卫青倒没敢想那么多,只是以为公主不饶他冒犯之罪,于是将脑袋伏在地上,等待公 主发话。

正在二人尴尬之际,武帝将东方朔推了出来。

东方朔走过来,大惊小怪地说:“公主殿下,这是怎么回事?”

公主想不到东方朔会这么发问。出了什么事情?看看身处床前的自己,又看看脚下卫青, 心里着急地想辩解,但口中却难以说出。

东方朔看到公主这副窘态,心中暗暗高兴,嘴上却对卫青说:“卫青兄弟,你在卧榻之 前,给公主下跪,真是大不敬的罪呢!要是皇上知道了,你的脑袋可就保不住啦!”

卫青抬起头来,这才明白眼下的处境,原来自己跪得太不是地方。他想爬起来,可又不 敢,只好再伏于地上,说:“奴仆梦中冒犯公主殿下,任凭公主发落!”

老实巴交的公主还是不知如何是好。此刻,武帝却从边房里走了出来。

“好一个卫青,你要向公主求婚,先要让朕恩准了才行,怎么可以如此造次呢?”

我是在向公主求婚?我卫青何尝有这胆量?“启禀陛下,臣是在睡梦之中……”

“睡梦之中,有如此举动,就更不象话了!”武帝冷冷地说。

“弟弟,不,陛下,是我不好,是我弄醒了他……”。平阳公主这才找到说话的茬儿。

“姐姐,你看眼下这个情景,让朕怎么是好呢?是治卫青的大不赦之罪?还是应了他的 请求?”武帝顺水推舟。

“这……”公主从来没想过此事。

“小人是公主殿下的奴仆,根本没想过……小人只求公主和陛下恕罪!”

“没有想过?那你干吗跪在公主殿下的床下?”东方朔加上一句,无异火上烧油。

卫青惊呆了,怎么,这是公主的床下?分明是我卫青的床吗。我在此睡了两年多!他正 想分辨,可心里又想,眼下这可不是公主府第中的卧室吗,这床不是公主的,又是谁的呢? 自己早就该搬出了,东方兄长,你怎么早不安排我搬出,偏在这个节骨眼上,说我睡了公主 的床呢?卫青心中很不是滋味,却又难以开口,只好将头继续伏在地上,听从发落。

平阳公主更是纳闷,怎么我的卧室,倒先让卫青住了呢?自己也是糊涂,鬼使神差地要 为他盖被子!

武帝也没想到,今天会出现天赐的良机,找到了撮合二人的好时候。他向东方朔使了一 下眼色,说:“姐姐,这样的事情,朕也是做不了主的,是不是让东方朔去请母亲皇太后来, 再定主意?”

东方朔不失时机地跪了下来:“陛下!如此情形,让圣母皇太后知道了,不是想要我卫 青兄弟的命吗?臣请求陛下全权做主,恕我兄弟之罪!”

武帝还是问平阳公主:“姐姐,您说该如何处置?”

平阳公主从来都是喜欢卫青的,但要说到嫁给卫青,她可想都没想过。论人的长相,卫 青可比曹寿强得多,可他过去毕竟是自己的奴仆。不过,她转念一想,真让太后看到眼下的 情形,卫青可是真的没命了。再说,弟弟也未必就会让自己嫁给卫青。于是她说:“还是请 陛下做主为好。”

“好!”武帝高兴得如获至宝。“那朕就允了卫青之请。卫爱卿,朕娶了你的妹妹为夫 人,你再与朕的姐姐结为连理,这是亲上加亲。不过,朕要先讲明,不是朕的姐姐嫁给你卫 青,而是你卫青入赘公主府中。待朕奏请太后恩准,你就成了朕的姐夫啦!”

卫青这下子才全明白过来,原来东方朔在自己的住宅上建造公主的新府第,竟是一个大 圈套!自己虽然向来敬重公主,但做梦也未曾想过娶公主为妻,自己毕竟原为公主的奴仆, 癞蛤蟆从来就未想过要吃天鹅肉!再说,真的这样做了,公主的名声会大大有损,自己也对 不起死去的主人曹寿啊。想到这里,他抬起头来,大声说:“陛下,微臣宁愿请来太后,求 得一死,也不敢从命!”

“什么?”武帝和东方朔惊呆了。

卫青仍跪在地上,说:“陛下!公主乃金枝玉叶,又是微臣的主人。陛下恩德,微臣没 齿不忘。只是微臣死也不愿世人讥笑公主下嫁奴仆!”

武帝和东方朔听了,都为他这一片忠心所动。这种美事儿,若在别人身上,早是求之不 得,忙着谢恩了。偏偏这个卫青,要为主人名声着想。武帝无奈,只好看了一眼东方朔。

东方朔当然明白,他上前拉起卫青说:“卫青兄弟,你过去曾是公主的仆人,可你现在, 早已是大汉的官员,是和我一样的中大夫。中大夫,当朝三品命官,怎能说是仆人?”

武帝顿时有了主张:“对!卫爱卿,朕未曾想到,你没读几车书,倒也满脑子世故。朕 娶你妹妹卫子夫为妻,也许将来贵为天下之母,难道也会有人耻笑么?”

卫青不敢再辩。他知道,皇上与阿娇分手是迟早的事儿,如果妹妹真的生了儿子,转眼 成为皇后是没问题的。而当今的皇太后,也是出身贫贱啊。但他一向认为,九尺男儿,既不 能靠妹妹而贵,也不可攀凤附龙而得官。于是仍不起身,说道:“微臣谨知,平阳侯知书达 礼,学富五车。而卫青自小与牛马为伍,不懂规矩,只会辱没公主。”

平阳公主早已为卫青赤诚所打动。她没想到,卫青离开她们这三五年,变得如此懂道理, 尤其是对自己,更加尊重。想到这里,她倒觉得卫青确实可爱,嫁给这样的人,也许是一生 的福份。可她毕竟不便插言,就对武帝说声:“陛下,既然卫将军不从,你也不必强求,姐 姐先行告辞。”说完自己出了房子。

这几句话,分明是自己愿意,只等卫青的意思。武帝心中着急,便说:“卫青,你若是 嫌自己的官小,明日朕便封你为大将军;若是嫌自己没有爵位,朕在你与公主成亲之日,封 你为侯,朕要看看,天下哪个敢取笑你!”

卫青坚决拒绝:“陛下!纵然天下无人敢笑卫青,可卫青却会自己小看自己。卫青无为 而当将军,那是假的将军,世人会以为卫青因妹而得宠;卫青无功而得侯,那是沐猴而冠, 天下人会笑卫青因当驸马而封侯。卫青宁死,难从圣命!”

武帝和东方朔竟然无言以对。好一个卫青,靠这么一身正气,却让一个说一不二的皇帝, 还有一个满身智慧的才子,两个面面相觑,无可奈何。

东方朔总得设法让武帝下台。他说:“陛下!卫青兄弟实际上已经应允此事。为将与封 侯,那是指日可待的事情。何不等皇后恩准之日,卫青立功封侯之时,再成全此事?”

武帝觉得这话有理,只是面子上仍过不去。他佯作愤怒地说:“那好,朕不逼你。朕就 当你还是个奴才,给我守好了公主的府第。没有朕的允许,不许你一天离开此地!”说完, 一甩袖子,回宫去了。

卫青拒绝皇上之命,不愿迎娶公主之事,马上在宫廷内外传开了。皇太后得知此事,先 是有点不快,但转念一想,此人如此深明道理,真是平阳公主的福份。她问过女儿,女儿说 全凭母后和皇上作主,分明是心中欢喜。皇太后自此之后,不仅对卫青相当看重,对卫子夫 也更加喜欢。由于自己也是出身低微的关系,皇太后更加坚信,无欲无求、不逐名利的寒门 之人才是可以依赖的,于是对阿娇的同情愈来愈少,而对卫氏兄妹的喜欢则与日俱增。

朝廷大臣们则更是对卫青刮目相看。这种美事,若是放到他们身上,也许会有人把原配 夫人降为侍妾,前来迎娶公主呢。卫青一介武夫,却要拒绝此事,不能不让人敬佩。因此, 不仅认识卫青的人说他有志气,就连那些不知道卫青是谁的,也都争着与卫青结识。而在卫 青看来,人们的这些关心,无异于芒刺在身,躲之不及。于是他除了训练兵勇和陪同皇上出 猎外,更是一人关在“家”中阅读兵书,性情更加拘谨起来。

这件事情,当然也传到了昏昏沉沉的太皇太后耳朵之中。老太婆的心,此时却比眼睛明 亮得多,她召来窦太主和阿娇,狠狠地训导了一番,最后叹了一口气说:“没想到,我汉朝 高祖由贫贱而得天下,今后汉家还要靠贫贱之人才能强大。你们好自为之,多多收敛吧,特 别是阿娇,既在长门宫中思过,就要思出个结果来!”

第二天,太皇太后窦氏撤手人寰。

时为建元六年五月,新帝即位的第六个年头,“武帝”刘彻二十二岁,平阳公主二十四 岁,卫青二十七岁,东方朔二十八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