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毛泽东》第01章 别了,辫子


这是20世纪初叶的1910年秋天,湖南湘潭韶山冲。

一位妇人,牵着5岁的小儿,伫立在池塘口子的青石板间,泪眼婆娑地眺望着空的西南头。她中等偏高的身材,眉眼开阔,脸庞端秀,静静地溢泻出心底的仁慈与厚道。她便是毛泽东一生最敬重、最疼爱的母亲——文七妹,时年43。她牵着的小儿叫毛泽覃,是毛泽东的小弟。

“七妹!润之他妈——”堂屋里传来一个中年男人惊诧的呼唤。

一旁的14岁次子毛泽民(毛泽东的大弟)随即搀过母亲道:“姆妈,爹叫你呐。”

文七妹暗自抹一把泪眼,返回身,还止不住殷殷地顾盼着早已空空的西南头。

她刚回到侧屋里,一位中年男子已从账簿里取出一页纸,又指又拍地嚷着:“你看看、看看,这个鬼东西去东山小学堂还偷偷留下话呐!”他眉浓、脸长,颧骨微凸,虽瘦削,却精干。他叫毛顺生,是毛泽东的父亲,时年41。

文七妹见男人一脸惊诧,不知究竟地问:“润之写的什么?”她不识字,可还是紧瞄住那小纸——

“哼,还是一首什么诗呐!”

“诗?!”文七妹对“诗”虽没有一点概念,但还是敢认定大儿子定是交代了什么。

毛泽东依依惜别之声仿佛从小诗里缓缓流淌出来一般:

孩儿立志出乡关,

学不成名誓不还。

埋骨何须桑梓地,

人生无处不青山!

诗言志。这是毛泽东第一次出离故乡去东山小学堂时心中朦胧的志向,是未便对外人言的“心曲”。而这位做母亲的却已感悟到了儿子的“心曲”,慰藉的目光遂从诗中款款抬起……1911年春天。

湖南的母亲河——湘江,躁动着不安地翻卷着。

一声汽笛,划破凄迷的雾空。

毛泽东但见一艘小火轮,颠簸在浩渺的波涛之间。仿佛是应和着小火轮汽笛的召唤,从嘈杂的三等统舱里,走出一个拖着长辫子的后生子。蓝灰的粗布短衫业已泛白,长裤是白粗布,蹬着黑布鞋。人瘦高,脸开阔,那敞达的前额下是一双孜孜探求的眼睛,明澈而执着;端正的五官透出山乡人特有的敦厚和聪睿。他就是此书的主人翁——青年时代的毛泽东,字润之,时年18。他后来成为中国伟大的马克思主义者,无产阶级革命家、战略家和理论家,中国共产党、中国人民解放军和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主要缔造者和领导人,是连他的敌人都不能不承认的一代奇才和伟人。

此时此际,他掮着包袱,踱到舷边,新奇而贪婪地观赏着这早已耳闻却从未见过的湘江——

凄迷的惨淡中,白浪滔滔,訇然北去。

哦,这就是湘江啊!毛泽东又抬眼远眺着那一样早已耳闻而未到过的长沙——

呵,屋子一片片的,人一点点的。

他又浮想到什么?感悟着什么呢?这毕竟是平生头一次远离自己的家乡哇!还是听听毛泽东回首当年的自述罢:

“……这座大城市是省府,离我家有一百二十里。据说城市很大,有很多很多的人,众多的学校以及巡抚衙门,总之是个繁华的地方。当时我极想去那里,进一所为湘乡人开办的学校。……我恳求我高小的一位老师介绍我去那里,老师答应了。我……心情激动极了,同时也担心我被拒绝……”本书中的毛泽东自述,除另有注明者外,皆引自埃德加·斯诺所著的《红星照耀中国》一书。

“看,长沙城!”

“到了到了!”

这亦是毛泽东出离乡关奔赴的目的地,湖南省会,长沙。

乘客们欢欣地前呼后叫着,船舱里搅起一阵阵的忙乱。

小火轮正驶近岸头,猛听得江中突生出惊嚷,准备下船的乘客莫不心下抽紧,急急循声探顾——

但见一艘悬挂着太阳旗的快艇,长驱直入,将躲避不及的一只小划子撞翻了。

“蠢蛋!”(日语)随即留下一串浪笑。

“救命!——”

毛泽东几乎未及思索,包袱一放,纵身入水,用独有的侧泳,向跌落江中的一对老小游去。几位船工见状,也相继跳下江去救援。

“快停船!停船!”

驾小火轮的舵工兴许是看到了险情,立即将缓行的火轮慢慢停下。

毛泽东和船工在水里扶托起老小,在乘客的拽拉下,托送上船。

“快快,到舱里去暖暖。”

“小日本,欺人太甚!”

毛泽东扭首寻望着快艇上招摇着的太阳旗。他大概怎么也不会想到,27年后,自己还会跟这面血色的太阳旗浴血搏杀整整八年!

那一艘撞翻小划子的日本快艇已经抵岸,一队荷枪日兵吆喝着,亟亟冲上码头。

毛泽东还不及上船,耳朵里又刮进乘客们的忿忿评说:

“狗日的,我大清王朝是怎么了?!……”

“嘘!不要命了?城里正在抓剪辫子的革命党哩!”

毛泽东不由自主地斜首捏过长辫,沉吟着,又一睇岸头,不觉蹙起双眉。

待到登上码头,那一双孜孜探求的眼睛里流泻出来的是两泓殷殷的波光。

毛泽东顾不得浑身津湿,掮着包袱,一路纵目饱览着神往已久的省会。

他自然止不住种种的新奇,心下兴叹着:“果真了不得,比我们韶山大多了,好气派呀!”

骤然间,毛泽东的眉梢又顿自一拧——

停泊在“膏药旗”快艇后边的,竟又是“米”字旗——偌大的英国货轮,几个洋监工,手持木棍,呵叱、驱赶着扛送标有“猪肉”、“猪鬃”等字样的箱、筐上船的中国苦力。

一个个差不多都是扭曲了腰,耷拉着辫。

毛泽东几近下意识地又紧捏住自己的长辫,嘴里喃喃着:“我大清王朝真是怎么了?……”

毛泽东不忍再观,怫然抽身离去。他从小信佛,最看不得穷苦人受气、遭难;如今不信佛了,这种与穷苦百姓一脉相承的情愫,却依然如故。可以说,这种情愫,毛泽东一直保持到了生命的终点。

拐到街角口,毛泽东询问了一位测字的老人,恭敬地一鞠躬,便顺着老人的指点,踽踽寻去。

老人定睛注视着眼下这位知礼的清秀君子似的后生,像是担心什么,想叫住他,却又止住了。

毛泽东倒并不担心什么,左顾右盼着,煞是新奇。

店铺真是五花八门:“日隆绸庄”、“欧亚洋行”、“夜来香茶楼”……

“这许多店铺,那得要多少顾客哇!”

他正寻思着,忽听得什么隐隐的骚动,他还不知所以,却已见到各个店铺如临洪水猛兽一般,仓皇不迭地上起排门。

“快快!”

“又闹事了?!”

“怕是要亡国灭种啦!”

毛泽东仍有点不知所以,径自喃喃着:“跟乡里就是不一样!又怎么了?”

他循声来到十字街口,只见一大批饥民与赶来的日本兵撕扯着、抓打着,另有一批饥民依然不管死活地从日商米铺里抢背着米出来。

穿着和服的矮胖老板气急败坏地叫骂着。正在此时,日军开枪了,随即有人便倒在血泊里。

“清军来了!”

不知谁一声报讯,饥民们闻风一拥而出,不料还是被日军、清军两下堵住。

一个清军的管带,赶到日军跟前致歉。日军指挥官却并不领情,信手一记耳光:“八格牙鲁!”

“喳!”管带认着罪,转而喝令:“还不给我动手?”

清兵挥枪出手,围捕饥民。

正在三方舍命厮杀之际,不知从何处又卷来一股已抢得大米的饥民,没有辫子的首领高声一呼:“快走!”

“抓住剪辫子的!”

一股清军奉命出击,直扑那抢米的首领。

逃的、追的、喊的、打的,转瞬之间,便是一场大混战。

毛泽东自然又是见所未见!蓦然,他眼光一跳——

一个扎着小辫的细妹子,饿得全不顾凶险,捧着撒落在麻石子路上的生米猛嚼,哪料想清兵的洋枪已直冲她后背心刺来。

毛泽东急中生智,抓起一把米,冲清兵脸上撒去,乘对方抹眼分神之机,一个箭步,抱起细妹子就跑。

奔到拐角口,毛泽东叫住急欲收摊的小贩,递上五个铜角子道:“来个冻米团。”他接过冻米团,塞给细妹子。

细妹子有点不敢相信,直瞪着眼,犯着傻。

“没事,快吃。”毛泽东警惕地扫一眼邻街的混战,牵过细妹子离去。

“你叫什么?”

“朱华贞。”

“朱华贞?硬是个好名字嘞,几岁了?”

“八岁。”

“你妈嘞?”

小华贞立即眼中泛出泪光,哽咽着:“饿死了。”

毛泽东心下一抽。少顷又问:“你爹嘞?”

“爹养不活我,要……要把我送给姨妈……”憋迫的泪珠终于夺眶而出。

毛泽东抽起的心亦不禁颤动了!

“贞妹子!”一声从天而降的招呼,不啻细妹子,就连毛泽东也吓了一跳。双双回首——

追来的是一位三十开外的男子,人瘦削得近乎干瘪,又脏又破的长袍,残留着几分落魄秀才的模样。他叫朱辛贵。

“不。爹,我不去姨妈家!不去——”小华贞恐惧地啼叫着,直往毛泽东身后钻。

“不、不去了。爹又有事做了——教书,我们……有饭吃了!”朱辛贵愧悔之下,有点言不成语。

“噢,这就好。”毛泽东这才宽下心来,“再穷,也莫把自己的骨肉送出去哇。”

“是的,是的。这个鬼世道,把人都逼疯了!”朱辛贵发现女儿捧着冻米团,感愧的目光不觉又投落到陌生的好人身上:“先生是?”

“我不是先生,是来投考湘乡驻省中学的。”

“噢,离寒舍不远。”

“我认得!”小华贞正愁没法答谢,一下昂起小脑袋。

这时,抢米的饥民早已四下溃逃,气势汹汹的日军满街里追捕。

“走这里。”机灵的小华贞拖过“大朋友”的长手,钻入灯柱边的小巷子。

小华贞与父亲朱辛贵一直将陌生的恩人引带到新安巷湘乡驻省中学大门口。

“有劳二位了。”毛泽东从包袱里取出一串铜钱。

朱辛贵哪里好意思拿,连连推让着:“不不,这万万……”

“你还没去教书,父女俩还得吃饭哇。”毛泽东不由分说,将铜钱往对方手里一塞,便返身入校。一位不惑之年的校长,接待了“不速之客”。

校长脑袋奇大,长着尖鼻子。他细细看罢东山高等小学堂教员写来的引荐信,定定地打量着眼下这位高过常人不少的学生道:“东山小学堂,倒是很赞赏你哇。”口气里流露出明显的怀疑。

毛泽东听出话中有音,惟恐被拒之门外,即口央求道:“校长,我可是百里求学,就不能让学生试试?”

“唔,那你就先来应考,试试看。”

毛泽东不怕应考。这不正好验证一下自己在东山小学堂的学业吗?

能步入考场,对任何“求索”的学子来说都是一道坎,但对此刻的毛泽东来说,已是一个小小的胜利,虽然开始免不了有点紧张。你看这济济一堂的考生,有的把笔迟疑,有的虚汗不止,有的搔首挠耳,个个紧张不堪。

待到看了作文题,毛泽东便忘情个中,未几,就挥笔直书——

“呜呼,朝鲜沦陷,越南丧失,缅甸覆没……”

当天,大脑袋校长就调来了毛泽东的作文。即使不录取,也得对湘乡东山的教员有个交代呀。

“四邻岌岌。中国亦会步其后尘而灭亡吗?中国有句古话——前车之覆,后车之鉴……”

审览着毛泽东试卷的大脑袋校长渐渐少去几分怀疑与淡漠,多了几分意外与兴叹。他依然禁不住有些怀疑,特地将监考老师叫到校长室,开门见山问道:“这是毛泽东写的?”

监考老师诺诺称是。

“真是他?我倒要……”

他要亲自考考这位高个子考生。

面试是在阅览室里进行的。

大脑袋校长开门见山地考问:“以你看,中国会像朝鲜、越南、缅甸那样沦陷吗?”

毛泽东目光巡回在报架上的《民报》、《湘江日报》诸报刊间,沉默良久,渐渐地,忧切的双眸里浮起隐约的泪光。

校长不意此生会忧心如此,不由得暗自生奇:“怎么,你是担心?……”

毛泽东噙泪点头。

待到毛泽东如实告白了大脑袋校长,校长才知晓早在来长沙前,他就已有这份担心;也正如后来他自述的:

“我至今还记得小册子开篇头一句话就是:‘呜呼,中国将其亡矣!’小册子写的是日本对朝鲜、台湾的占领,印度支那、缅甸和其他地区宗主权的丧失等等。……我感到十分郁抑,忧虑我的祖国的前途,开始意识到参与救国,人人有责。”

校长对考生的面试,不觉中竟变成了一次交心。大脑袋校长还知晓了这位高个子考生在东山小学堂时还取过一个叫“子任”的别名,足见其想为国担重任、做实事之忧心。一个小学生,能有这等“忧心”,何其不易!他注视着考生的那双泪眼,不能不为对方如此真挚的忧国之心所深深触动!

“中国就需要这样的学生哇!”校长暗下里感叹着,斜过大脑袋,有心再问道:

“想过没有,如何解救?”

毛泽东思忖着如实自剖:“我信过《盛世危言》一书中提出的实业救国论,也信过《校庐抗议》一书中提出的富国强兵主张……”

“现在怀疑了?”

毛泽东诚实地点点头,从书架上抽出曾经攻读过的《大同书》道:“康有为、梁启超先生的变法维新,也许是一条出路……”

眼前的高个子学生规矩、知礼,尤其不乏自己的思索,不能不使暗下赞叹的校长更会神地审度起这位考生来。

毛泽东有点惶惑了,立身施礼:“请校长指教。”

校长大脑袋一晃,这才开怀畅笑道:“我你所见略同。救亡之道,必在维新!”

兴之所至,面试完毕后,大脑袋校长并不急着回校长室,而是踅到教导处,欣欣然唤住欲下班归去的同仁们。

“校长,什么事这么高兴?”

“中彩了?”

“中彩了,中彩了!”校长顺风扬帆。

同仁们顿时雀跃开来:

“请客、请客。”

“上馆子!”

“别急别急,先听听中的什么彩?头彩,当然大请;末彩嘛,也得小请。”

校长扬起毛泽东的考卷道:“中的这个大彩。”

一室大愣。

“我们湘乡驻省中学,要出一个‘建国材’啦!”

“喔?!”

同仁们仍不明究竟,一拥而上,围观着考卷:

“毛泽东?!”在不日公布的“春季新生录取榜”上,新生毛泽东的大名自然而然地位居榜首。

〖=M2(〗第一章别了,辫子第一章别了,辫子〖=〗“这毛泽东是谁?”

“没听说过。”

布告栏下,人头攒动,寻自己名字的,打探他人的,众考生一个个莫不急急遑遑的。

而此刻毛泽东却兴味盎然地游弋在大阅览室里诸多过去极难见到的报刊堆里,口里还念念有词。

一位稚气可掬的矮胖学生风卷而至,报着喜:“毛、毛泽东君,快……”

毛泽东头未抬,依然沉浸在自己的思路里问:“你晓得孙中山吗?”

“孙中山?”小胖愣怔地头一摆,迅即拖起毛泽东道,“别管他孙中山、李中山了,你录取啦!快快!”

“真的?我能上中学——读书了?!”毛泽东大为动容,一声兴叹,这才偕同奔出。

他俩刚奔到围墙下的侧门边,便听得墙外人声喧嚷,呼号声声:

“保护铁路权!”

“打倒众列强!”

毛泽东长辫子一甩,不由得驻足倾听。俄而,估量着:“定是出大事了!走。”顾不上看榜,他反拽过小胖同学,一溜烟奔出校门。

但见街道上,一队队学生、教员,乃至市民,手执三角旗、长条旗,结队成片,围聚着在激切地顾盼什么。

徐特立毛泽东与小胖也钻入人群,骤然间,四目大愕——

一位颧骨稍突,身子微瘦,穿着朴拙长衫的人,满脸忿激,执刀切断指尖,用淌洒的热血,在一幅白竹布请愿书上重重写上:

予断指以送,吁请召开国会,速解国难!

徐特立

这位正是徐特立,字师陶,时年34。1906年至1919年先后在周南女校、长沙师范、湖南第一师范等校任教。后来成为中国无产阶级革命家、教育家。

毛泽东大睁双目,眼里泛出深为震撼的泪光,径自咀嚼着:“徐——特——立?!”

这是毛泽东与后来成为自己所敬重的老师的第一次相见,算得是历史的机缘。徐特立等人的请愿血书,送到了湖南巡抚余诚格手中。这位巡抚大人一瞄见血色的字迹,不由得目光一跳,旋即便将目光扫向请愿代表道:“我大清皇上,已命奕匡亲王为总理大臣,重组内阁,《告示》已颁,你等不得再生事端。”

显然,话语中夹带着威胁。

余诚格巡抚所谓的《告示》,其实张贴得满街都是。令巡抚大人万万想不到的是张贴在衙门口、枯树头的大《告示》,居然被“大胆狂徒”扯掉了!

那还是一名学生,立在翘起的盘根上,扬臂一吼:“我们不要昏庸的皇亲国戚,我们要还政于民!”

“召开国会!”

“还政于民!”

请愿人潮,群情激昂。

冷不丁地不知从哪里飞出一声喝令,但见一名军官已率着一队府兵扑来。

“想造反?”巡防营统领黄忠浩拔枪一扬,“巡抚有令,造反者,抓!”

“砰!”一声信号,虎视眈眈的清军闻风而动,四下围到。

请愿队伍,一时大乱。

“打倒卖国的清朝政府!”呼号一出,条子(传单)满天撒开。

人丛中的小胖大惊失色,拖过毛泽东就逃。毛泽东欲辨究竟,伸手接下飞舞的条子,一张,又一张。

“小同学,快走!”喊口号的中年汉子顺势塞给毛泽东一卷报纸。

“哎哟!妈呀,都抓人啦,你还?……快!”小胖又拖住毛泽东,奔回了学校。

进湘乡驻省中学的这天,毛泽东怎么也不会想到,在东山,抑或在自己家乡韶山,哪里会生出这种惊心动魄的风波来?太不可思议,太不平常了!这印象太深的刺激,第一次从心灵上可感可知地震撼了毛泽东。他需要静一静,需要想一想,需要理一理。

当天晚上,大寝室里的室友们都已进入梦乡。毛泽东俯卧在床上,就着门缝泻入的一缕走廊灯光,贪婪地读着一张张条子,震撼之下,也有一种共鸣。是呀,再不召开国会,再不倾听民众的呼声,不顾民众的死活,听凭满街、满江的太阳旗、米字旗、星条旗得意地招摇,这国家还有不亡的吗?想着、理着,他又对照起《民报》来……枕头边已尽是报纸与条子。

“又是孙中山!”毛泽东心神一提,目光盘桓在《民立报》上,饥渴地咀嚼着,宛如亲睹——

长鸣的警钟声里,孙中山急切地号令着。

那是1895年,陆皓东谋袭广州。失败了。

陆皓东中弹倒下。

那是1900年,史坚如炸两广总督署。失败了。

史坚如倒在血泊里。

那是1907年,徐锡麟、秋瑾举事安庆、绍兴,事泄。失败了。

两人先后倒入汩汩血流之中。

那是1911年4月27日,黄兴在广州起义。再度失败了。

在毛泽东眼门前,仿佛于漫漫血流之中,竖立起了一座“黄花岗72烈士”的墓碑……

血染的墓碑渐渐又归复作毛泽东神思中的孙中山,他仿佛亲耳聆听到了孙中山先生字字泣血的声音:“血钟一鸣,义旗四起,拥甲带戈之斗士遍于中国十余省。”

他觉着孙中山先生与《盛世危言》作者郑观应很有些不一样。他轻轻翻出他的“宝贝”——一叠不太起眼的小条子,上面有《世界英杰传》中他所仰重的人物,如华盛顿、林肯、拿破仑、彼得大帝、叶卡特琳娜女皇、格莱斯顿、卢梭、孟德斯鸠等人的生平与事迹。而此刻他找到的是郑观应,郑观应主张“借商以强国,借兵以卫国”,这虽不无道理,但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呢?且不会把养育了五千年炎黄子孙的神州古国都等亡了吗?

他怀疑起久所敬重的《盛世危言》来。

他跟孙中山先生有了更多一点的共鸣。

对毛泽东来说,他是第一次听说孙中山这个人和同盟会,也是第一次知道革命党人。他从心里敬佩这些反清起义的志士、先驱!

他感悟到全国正处在第一次革命的前夜,感觉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冲动!

大寝室里,毛泽东的目光从《民立报》中缓缓抬起……

一对灵澈的眸子,在幽思着、权衡着、决断着……还是张贴新生录取榜的布告栏下,现在又是人头攒动,议论纷纷。

正是“新生榜”的对面,贴着一份令全校为之震撼的“政治宣言”。无规则的大字,一如浪涌波翻的湘江——

国难当头,民族垂危。希望所系,乃在政府。我吁请:电邀孙中山先生回国,就任新政府总统;同聘康有为先生任国务总理,梁启超先生任外交部长……

我们且来听听毛泽东的自述:

“国家正处在辛亥革命的前夜。我大受鼓舞,就写了一篇文章,贴到学校的墙上。这是我第一次表达我的政治观点,多少有点糊里糊涂;我还未去掉对康有为和梁启超的崇拜,对他们与革命党的区别也不甚了了。……”

“这个毛泽东,”有同学关注着“宣言”末尾的署名,又引指对过的“新生榜”问,“就是那个?”

萧子升“不,这个像革命党!”

“那是要砍头的!”

“老天爷!他吃了豹子胆了?”

小胖一副“功臣”模样,肚子一挺道:“那是!这里头——大有学问!”他拍拍“宣言”宣告着。

不少同学,甚而教员,都忐忐忑忑地品味起个中太危险的“学问”来。

“学问?不见得;荒唐,倒确实。”

冷不丁一声贬斥,倒叫议论中的同学、教员们吃了一惊。众人返首,见是一位校外的高年级生,穿着考究的校服,长辫子,橄榄头,一只尖挺的直鼻,溢泻出才情与自负。他叫萧子升,又名瑜,时年17,湖南第一师范学生,新民学会创建人之一。后来历任中法大学教授、华北大学校长、国民党政府农矿部政务次长。

“我同乡,一师的高材生。”一位作陪的同学介绍着,也不无自豪。

“什么高材?我看像棺材!”小胖大替好朋友毛泽东鸣起不平来。

一围哄笑。

萧子升睥睨一眼小胖,又环扫众生道:“孙中山何许人?也敢和康、梁二君并论?我倒想见识见识这位标新立异的毛泽东,他敢出来辩论吗?”

倒是锋芒毕露。

一时间,围观的同学、教员个个发懵。

“是个角色!”有人悄声赞叹。

“你倒写个‘不荒唐’的出来看看?”小胖毫不示弱,将出一军。

一些同窗哄然附和。

“出口就是,何劳动笔?”萧子升颇有点恃才傲物的情状。

“神气!”

“回你的一师去!”

陪随的同学见势不妙,连连劝挡:“哎哎,君子动口,不动手!”

纷争的同学推攘着,辩说着,大有箭在弦上之势。

这“后院”一起火,布告栏前观阵的教员就不得不急急冲入校长室报告:“校长,你那‘建国材’惹……”“祸”字不及出口,才发现校长正在同一位没有辫子的人——正是那位呼口号的中年汉子在商议着什么,大案上堆着《民立报》与条子。

大脑袋校长听了却不以为意,思忖的目光掠过报纸问:“是毛泽东的那个‘宣言’吗?我看了,有见地。”

“嗯?”倒是报信的教员愣怔了,“校长也……”

“何止是我?你们为人师表的,也得关心点眼下的时事。这清王朝也是该……”

“嗯。呀——”教员突然记起正事,“错了!错了!我是说,出乱子啦!你快去操场看看!”

大脑袋校长不由得一愣!

此刻操场上,小胖一班同学已拥着毛泽东,如出征一般阔步趋往领操台。四周同学让道的、踮足的、咬耳朵的,不一而足。

“他就是毛泽东?”

“好高!”

“样子文文气气的嘛,不像革命党……”

但见领操台上,萧子升挑战似地俯瞰着走近前来的毛泽东,未几,似乎发现了什么,不由得抿嘴一笑,特地将自己的长辫子挪到胸前问:“你就是‘壮怀激烈’的毛泽东了?请上。”

毛泽东到了台下,就此驻足:“听说你是一师的‘高材生’,又是来兴师问罪的,还是‘居高临下’的好。”

萧子升心下得意,可又暗生诧异。少许,他攫住“突破口”,仰首大笑道:“今日不辩,你毛泽东已经败了。”

芸芸众生,莫名其妙。

“何以见得?请赐教。”毛泽东也不觉一愣。

“你是吁请组织新政府?”声音随着视线,也是居高临下的。

“是的。”回答不卑不亢。

“既反对大清王朝,又为何自己也拖着长辫?足见你这位新同学是言不由衷。那‘政治宣言’不过是一纸空文!”

台下听者,料所不及,个个惊讶不堪!

赶来的大脑袋校长原本坦坦然然,此刻倒不觉也提上心,锁起眉。一旁没有辫子的中年汉子似想挤身上前解围,被校长暗暗扯住。

操场上,睽睽众目,齐齐汇向毛泽东。

毛泽东却不惊不诧:“你先生说对了一半。”

“喔?”轮到萧子升糊涂了。

“你说的‘政治宣言’,白纸黑字,言出于心。至于拖着的这根长辫子,”毛泽东抓过长辫子,“多谢你的关照,它是没有再存在的价值。小胖!”

小胖也无惊无诧,还显出就义一般的慷慨,从特意挎着的书包里,取出剪刀。

毛泽东一手接过。

“呀——!”

“他是要?……”

“毛同学,使不得!使不得!”

“……”

人们知晓要发生“革命党”事件了!那可不是什么儿戏,弄不好还要掉脑袋!于是惊叹的、劝阻的都有,引发出一阵骚动。

几乎同时间,只听得“咔嚓”一记声响,毛泽东与蓄养了几近18年的长辫,决裂了。

一场大愕!

有人赞佩,有人失色。不啻校长咋舌,就连高高在上的“高材生”也痛失了稳操的胜券,以至于一时未及回过神来。

紧连着,小胖也接过剪刀,“咔嚓”一声告别了长辫。临了,将剪刀递给同室诸友,室友们此刻却彼此相顾,大多迟缓了。

“完了,完了!身体发肤,出自娘胎,与生俱来。从孔子到孟子,历代圣贤千呼万唤:性命可丢,志气不可没,发肤不可缺损。”萧子升也是言出于心,泪眼汪然,“你们数典忘祖,不可救药了!”

台下居然有人闻之动心。

“请问先生,”毛泽东也不觉情思涌动,直言道,“你是湖南人,你可见着在我们中国的湘江上,眼下帝国列强的兵舰却在横冲直撞?可见着我们的河港、我们的商店、我们的国土,一天天被帝国列强在瓜分、在侵吞、在霸占?”毛泽东悲愤的双眸里,泪光灼灼。

“这跟辫子有何相干?”

“自三皇五帝到唐宗宋祖,哪有剃着一半头,拖着长辫子的?只有清朝。清朝烂了,腐败了,就要剪断它,就要组织新政府,走新的路!”

空谷投石,一语惊众!震撼之下,芸芸学友莫不凝神品味……

高高在上的“高材生”也不由得被暗暗震慑住了,凌然的盛气悄然遁去不少;本来带有讥讽和炫耀之意的搁置在前胸的长辫子,也不由自主地被紧压到胸口下。

触目的长辫子!

萧子升毕竟不失才情与思辨,脑际依旧回荡出对手那不遮不掩的直白:“清朝烂了、腐败了,就要剪断它!……”

没有辫子的中年汉子煞是赏识地注视着毛泽东,在校长耳旁轻语道:“这就是你说的‘建国材’?”

“嗯。”

汉子掂量着,共鸣地点下头。突发的“较量”没有输,还赢得壮壮烈烈。顺理成章,大寝室里,淡黄色的灯光下,一围同室学友紧闭着房门,止不住在偷偷“庆功”。

小胖端起一小钵所剩无几的黄酒,直往室友小碗、小杯里斟着道:“喝,喝!”眼光一滑,诡谲地跟毛泽东打着暗号。

“不、不喝了。我脑子……脑子都……”说话人已迷糊不堪。

毛泽东机巧地环顾同窗,劝进着:“今天,我们告别清朝,也算是除旧布新,喝他个地覆天翻!”

小胖乘机将碗里的黄酒,连送带灌地强倒进邻座半张半合的嘴里。

毛泽东也连软带硬,将酒灌入身边室友的嘴里。

未几,室友们便一个个或扑俯桌间,或斜翻床上,不由自主地醉入了梦乡。

毛泽东和小胖会心一笑。

直待翌日朝阳临窗,大寝室里哭丧似的惊呼才划破晨空。

那是头一个酒消人醒的小个子。他摸着不知去向的空空后脑勺,一蹦天高地喊道:“妈呀,我的辫子呢?”

哭丧似的嚎叫,催醒了同室诸友,但见一个个翻身而起,警觉地往自己后脑勺摸去,一个个惊得大呼小叫:

“见……见鬼,我的也没有了?!”

“天呀!谁、谁恶作剧?”

“咳,剪了就剪了,谁叫我们早先答应毛泽东君的呢?”

“那……那还怎么去上课呀?呜呜……”

“该死的毛泽东!小胖!非得……”

欲待联手“报复”,才发现毛泽东与小胖的床上,早已空空如也。

“看,都在这里——”

一声惊呼,众目惊顾:但见窗子顶框架上,悬着呜呼哀哉的八根长辫,辫梢上还吊着八块纸片,悠悠地晃荡着,忽闪出赫然的几个大字:

恪守诺言诀别清朝

毛泽东的自述:

“总共有十多个人的辫子成为我们剪刀下的牺牲品。……政治观点是多么能改变人的思想观念哇!”操场上。

依稀的曙色中,两个一瘦高一矮胖的身影,一前一后,从起跑线上起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