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演义》045回 贺振雄首劾祸国贼 罗文干立辞检察厅


却说筹安会发起,共有六人,这六人为谁?第一个姓杨名度,第二个姓孙名毓筠,第三 个姓严名復,第四个姓刘名师培,第五个姓李名燮和,第六个姓胡名瑛。杨度是前清保皇党 中翘楚,与康有为、梁启超等向是好友,革命以后,复夹入民党里面,嗣复得老袁信任,充 参政院的参政。孙毓筠是革命健儿,辛亥一役,曾在安徽地方,出过风头,癸丑后,组织政 友会,与国民党脱离关系,也充参政院参政的头衔。严復是素通英文,兼长汉文,从前翻译 西书,很有名望,因他是福建侯官县人,尝呼他为严侯官,此次袁总统创设参政院,采访通 才,就把他网罗进去。刘师培前名光汉,博通说文经学,上海《国粹丛报》中,尝见他的著 作,确是有些根底,袁总统也特地招徕,命他参政。李燮和乃陆军中将,革命时攻打南京, 他曾与列。还有一个胡瑛,尝随宋教仁厮混几年,不知何故变志,也投入袁氏幕中。各叙履 历,回应上文不新不旧亦新亦旧二语。这六人结做寅僚,镇日里聚首一堂,不是谈风月,就 是论时事。可巧总统府中,有一位外国顾问官,系是美国有名的博士,叫做古德诺,他倡出 一篇大文,历言民主政体,不及君主政体。何不条陈本国,乃来倡导中国耶?杨度见了此 文,得着依据,正好随声附和,借酬宠遇,当与孙毓筠、严復等五人,秘密商量,乘此出点 风头,做一回掀天震地的事业。孙毓筠、严復等相率赞成,大家靠着十年芸窗的工夫,互凑 几句强词夺理的文字,不到半日,已将宣言书及入会章程统行拟定,其词云:

我国辛亥革命之时,国中人民,激于情感,但除种族之障碍,未计政治之进行,仓猝之 中,创立共和国体,于国情之适否,不及三思。一议既倡,莫敢非难,深识之士,虽明知隐 患方长,而不得委曲附从,以免一时危亡之祸,故清室逊位,民国创始,绝续之际,以至临 时政府正式政府递嬗之交,国家所历之危险,人民所感之困苦,举国上下,皆能言之,长此 不国,祸将无已。近者南美中美二洲共和各国,如巴西、阿根廷、秘鲁、智利、犹鲁卫、芬 尼什拉等,莫不始于党争,终成战祸。葡萄牙近改共和,亦酿大乱,其最扰者,莫如墨西 哥,自爹亚士逊位之后,干戈迄无宁岁,各党党魁,拥兵互竞,胜则据土,败则焚城,劫掠 屠戮,无所不至,卒至五总统并立,陷国家于无政府之惨象。我国亦东方新造之共和国,以 彼例我,岂非前车之鉴乎?美国者,世界共和之先达也,美人之大政治学者古德诺博士,即 言世界国体,君主实较民主为优,而中国则尤不能不用君主国体,此义非独古博士言之也, 各国明达之士,论者已多,而古博士以共和国民,而论共和政治之得失,自为深切明著,乃 亦谓中美情殊,不可强为移植。彼外人轸念吾国者,且不惜大声疾呼,以为吾民忠告,而吾 国人士,乃反委心任运,不思为根本解决之谋,甚或明知国势之危,而以一身毁誉利害所 关,瞻顾徘徊,惮于发议,将爱国之谓何?国民义务之谓何?我等身为中国人,民国之存 亡,即为身家之生死,岂忍苟安默视,坐待其亡?用特纠集同志,组成此会,以筹一国之治 安。将于国势之前途,及共和之利害,各攄所见,以尽切磋之义,并以贡献于国民。国中远 识之士,鉴其愚诚,惠然肯来,共相商榷,中国幸甚。发起人杨度、孙毓筠、严復、刘师 培、李燮和、胡瑛。

[[附筹安会章程]]

第一条 本会以发挥学理,商榷政论,以供国民之研究为宗旨。

第二条 愿充本会会员者,须具入会愿书,由本会会员四人以上之介绍,理事长之认可。

第三条 本会置理事六人,由发起人暂任,并互推理事长一人,副理事长一人。

第四条 本会置名誉理事若干人,参议若干人,由理事长推任。

第五条 本会置干事若干人,由理事推任之,其事务之分配,随时酌定。

事务所暂设北京石驸马大街。

宣言书及章程,统已备齐,当即推杨度为理事长,孙毓筠为副,严復、刘师培、李燮 和、胡瑛四人为理事,就在预定地点,设立事务所,新开场面,悬起一块招牌,就是“筹安 会”三大字。京内人民,还是莫明其妙,看那筹安会招牌,只道国中果然出了伟人,能把这 风雨飘摇的民国,筹划的安安稳稳,倒也是千载一时的盛遇。后来看到宣言书,才识会中宗 旨,要想改革国体,把袁大总统舁上台去,做一个革命大皇帝,于是一传十,十传百,统说 这个筹安会,是产出皇帝的私窠子,将来是凶是吉,尚难分晓。正在疑义未定的时候,那京 中已是警吏如林,不准他街谈巷议,稍一漏言,便牵入警局,请他坐在拘留所中,多则几十 天,少亦三五天,小百姓营业要紧,自然不敢多言,免滋祸祟。想袁氏应曰,余能弭谤矣, 乃不敢言。有一班痴心妄想的人物,纷纷入会,都想做点投机事业,希图后来富贵。还有京 内的新闻纸,什么《民视报》,什么《亚细亚报》,统为筹安会鼓吹,煌煌大字,逐日照 登。隔了几日,忽由《顺天时报》中,载出一篇贺振雄上肃政厅呈文,略云:

为扰乱国政,亡灭中华,流毒苍生,贻祸元首,恳请肃政厅长代呈大总统,严拿正法, 以救灭亡而谢天下事。窃闻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奸奴误国,人得而诛,我古神州四千余 载,君主相传,干戈扰攘,万民涂炭,四海疮痍,稽披历史,至为寒心。自唐、虞揖让,天 下讴歌,暨汤、武征诛,人民杀伐,国无宁岁,民无安时。七雄相并,五霸竞争,秦吞六 国,汉约三章,王莽出,光武兴,曹操称雄,司马逞智,南北六朝,梁、唐五代,陈后主, 隋炀帝,武则天,安禄山,宋太祖,元世宗,明朱氏,清觉罗,各代君主,而今安在?惟留 祸害,传染中华。自古愚人,相争相夺,称帝称王,因一时昏迷不悟,徒博眼前虚荣,而遗 子孙实祸,诚可怜而可哀也。在昔闭关时代,相争相夺,犹是一家,今则环海交通,群雄眈 视,一召灭亡,万劫难复。叔宝余无心肝,何至于此?吾民国共和创造,未及五载,而沙场 血渍,腥臭犹闻,人民痛苦,呻吟未已,我大总统手创共和,力任艰巨,四年以来,宵衣旰 食,剑寝履皇,维持国政,整理军务,削平内乱,亲睦外交,不知耗多少心血,费几许精 神,始克臻此治理。现方筹备国会,规定法院,整饬吏治,澄肃官方,惟日孜孜,不遗余 力,民生国计,渐有秩序,四年之间,国是已经大定。内外官吏,诚能以国家为前提,辅弼 鸿猷,绥厥中土,国力日见其发展,国基日见其巩固。而谓吾中国不适于共和,不能不用君 主政体,真狗彘不食之语也。吾敢一言以告我同胞曰:有吾神圣文武之袁大总统,首任一 期,规模即已大备,若得连任,国政即可完全,不十年间,我中华民国共和程度,必能驾先 进之欧美,称雄地球。况我大总统高瞻远瞩,硕画伟谋,既铲除四千余载专制之淫威,开创 东亚共和之新国,不独人民颂祷馨香,铜像巍峨,即世界各国,亦莫不钦仰其威信。何物妖 魔,竟敢于青天白日之下,露尾现形,利禄薰心,荧惑众听,尝试天下,贻笑友邦。窥若辈 之倒行逆施,是直欲陷吾元首于不仁不义之中,非圣非贤之类,蹈拿破仑倾覆共和,追崇帝 制之故辙,贻路易十六专制魔王流血国内之惨状,其用心之巧,藏毒之深,喻之卖国野贼, 白狼枭匪,其计尤奸,其罪尤大。呜呼!国之将亡,必有妖孽,妖孽者谁?即发起筹安会之 杨度、孙毓筠、严復、刘师培、李燮和、胡瑛诸贼也。振雄生长中华,伤心大局,明知若辈 毒势弥漫,言出祸至,窃恐覆巢之下,终无完卵,与其为亡国之奴,曷若作共和之鬼,故敢 以头颅相誓,脑血相溅,恳请肃政厅长,代呈我大总统,立饬军政执法处,严拿杨度一干祸 国贼等,明正典刑,以正国是,以救灭亡,以谢天下人民,以释友邦疑义。元首幸甚!国民 幸甚!谨上。

越宿,又有一篇李诲上检察厅呈文,亦登载《顺天时报》,但见上面录著:

为叛逆昭彰,摇动国本,恳准按法惩治,以弭大患事。窃维武汉首义,全国鼎沸,我大 总统不忍生灵涂炭,出肩艰巨,不数月间,清室退位,以统治权授之我大总统,组织政府, 定为共和国体。人心之倾向,于以大定,南北统一,当时我大总统就职宣言,曾经郑重声 明,不使帝制复活。迨正式政府成立,世界友邦,遂次第承认。

民国三年五月公布中华民国约法,我大总统又谓谨当率我百职有司,恪守勿渝。三年十 一月,宋育仁等倡为复辟之谬说,我大总统又经根据约法,严切申诫。国体奠定,既已炳若 日星,薄海人民,方幸有所托命,虽内忧外患,尚未消弭,而我大总统雄才大略,硕画宏 谟,期以十年,何患我国家不足比肩法、美?乃国贼孙毓筠、杨度、严復、刘师培、李燮 和、胡瑛等,组织筹安会,其发词中,以共和国体,不适于吾国民情,历引中美南美诸邦, 以共和酿乱之故,指为前鉴,主张变更国体,昌言无忌,似此谬种流传,乱党必将乘机煽 动,势必危及国家,万一强邻伺隙,利用乱党之扰乱,坐收渔人之利,而祸何堪设想。当国 体既定之后,忽倡此等狂瞽之说,是自求扰乱,与暴徒甘心破坏,结果无殊。虽自诩忠爱, 实为倡乱之媒,其罪岂容轻恕?赣、宁之乱,虽为暴民专制之征,而我大总统命将出师,期 月之内,一律肃清。迄今暴徒敛迹,政治悉循轨道,此岂中南美诸邦之所可企及?安得以此 颠破共和。夫国体原无绝对的美恶,恒视时势为转移,吾国今后国体,果当何若,固不能谓 其永无变更。但一日在共和国体之下,即应恪守约法,不能倡言君主,反对共和,以全国家 之纲纪。且共和国家以多数之国民组织而成,即迫于时势之需要,有改弦更张之日,则国体 之选择,当然由代表民意之机关,以大多数人民心理之所向决之。事势之所至,自然而然, 决非少数妄人,所能轻议。今大总统德望冠于当世,内受国会之推戴,外受列强之承认,削 平内乱,巩固国交,凡所以对内对外,不敢稍避险阻者,无非欲保全国家。今轻议变更国 体,万一清室之中,或有一二无知之徒,内连乱党,外结强邻,乘机主张复辟,陷我大总统 于至困难之地位,而国家亦将随之倾覆,该国贼等虽万死不足以蔽其辜。伏查三年十一月二 十四日申令有云,“民主共和,载在约法,邪词惑众,厥有常刑。嗣后如有造作谰言,著书 立说,及开会集议以紊乱国宪者,即照内乱罪从严惩办,以固国本而遏乱萌。”明令具在, 凡行政司法各机关,允宜一体遵守。今杨度、孙毓筠等,倡导邪说,紊乱国宪,未经呈报内 务部核准,公然在石驸马大街,设立筹安会事务所,传布种种印刷物,实属弁髦法纪,罪不 容诛。检察厅代表国家,有拥护法权惩治奸邪之责,若竟置若罔闻,则法令等于虚设,法之 不存,国何以立?诲凛匹夫有责之义,心所谓危,不敢安于缄默,用特据实告发,泣恳遵照 民国三年十一月二十四日申令,立将杨度、孙毓筠等按照内乱罪,从严惩治,以弭大患。国 民幸甚!民国幸甚!

看官,你道这贺振雄、李诲两人,是何等出身?原来两人都籍隶湖南,贺振雄曾加入革 命,颇有文名,至是留寓都门,不得一官,因此郁愤得很,特借这筹安会,畅骂一番,借发 牢骚。李诲是李燮和族弟,与燮和志趣,不甚相合,所以也上书弹劾,居然有大义灭亲的意 思。两人先后进呈,眼巴巴的望着消息,且各抄录数份,分送各报馆。哪知《民视报》、 《亚细亚报》中,非但不登载原文,反各列一条时评,冷嘲热讽,讥诮他不识时务,迂谬可 笑。确是迂儒,确是谬论。只有《顺天时报》,照文登录,一字不遗。想是挂外国招牌。过 了一日,筹安会的门首,竟站着许多警兵,荷枪鹄立,盘查出入,似替那会中朋友,竭力保 护。贺振雄无权无力,只好闷坐寓中,长吁短叹。独李诲是曾任湖南省议员,且因他族兄列 居显要,平时与京中大老,颇相往来,于是复上书内务部道:

孙毓筠等倡导邪说,紊乱国宪,公然在石驸马大街,设立筹安会事务所,如其遵照集会 结社律,已经呈报大部,似此显违约法,背叛民国之国体,大部万无核准之理,如其未经呈 报大部核准,竟行设立,藐视法律,亦即藐视大部,二者无论谁属,大部均应立予封禁,交 法庭惩治。顷过筹安会门首,见有警兵鹄立,盘查出入,以私人之会所,而有国家之公役, 为之服务,亦属异闻。若云为稽察而设,则大部既已明知,乃竟置若罔闻,实难辞玩视法令 之责。去岁宋育仁倡议复辟,经大部递解回籍,交地方官察看。以此例彼,情罪更重,若故 为宽纵,何以服人?何以为国?为此急不择言,冒昧上呈。

这呈文送入内务部,好几天不得音信,依然似石沉大海一般,惟闻总检察厅长罗文干, 却挂冠去职,挈领眷属,出京回籍去了。洁身远引,吾爱之重之。原来罗文干身任厅长,平 时颇守公奉法,备著廉勤,及闻筹安会设立,已骂杨度等为误国贼,有心讦发。可巧李诲的 呈文,又复递入,他读一句,叹一语,至读完以后,竟愤激的了不得,到司法部中,去谒司 法总长章宗祥,略叙数语,便将李诲原呈奉阅。章宗祥披览后,忽尔皱眉,忽尔摇首,到了 看毕,向罗文干冷笑道:“这等文字,倸他什么?”罗文干听了此语,不禁还问道:“总长 以筹安会为正当么?”章宗祥道:“国家只恐不安,能筹安了,岂不是我辈幸福?”罗文干 越忍耐不住,又道:“他是鼓吹帝制的。”章宗祥道:“我与你同任司法,老实对你说,你 我只自尽职务罢了。昨日内务总长朱桂老,朱启钤字桂莘。也曾说李诲多事,把他呈文撕 毁。罗兄,你想这事可办么?”李诲呈内务部文,就章宗祥口中叙明。说得罗文干哑口无 言,迟了半晌,方答出一个“是”字。随即告辞归寓,踌躇了一夜,竟于翌晨起床,缮就一 封因病告假书,着人送至办公处,一面收拾行囊,整备启行。等到乞假邀准,遂带着眷属数 人,夤夜出京,飘然自去。小子有诗赞道:

举世昏昏我独醒,出都从此避羶腥。
试看一棹南归日,犹见清风送客亭。

罗厅长去后,在京各官,有无变动情形,且至下回再叙。

读贺振雄呈文,令人一快,读李诲呈文,令人愉快。贺呈在指斥筹安会,骂得淋漓酣 畅,令杨度等无以自容,足为趋炎附势者戒。李呈则引证袁氏申令,阳斥筹安会,隐攻袁总 统,非特杨度等闻而知愧,即老袁闻之,亦当忆念前言,不敢自悖。然而杨度等之厚颜如 故,袁总统之厚颜亦如故,即达官显宦,俱置若罔闻,几不识廉耻为何事。于此得一罗厅 长,能皭然不滓,引身自去,较诸彭泽辞官,尤为高洁。斯世中有斯人,安得不极力表扬, 为吾国民作一榜样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