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自成》第3卷 第21章


南阳是豫西南的军事重镇,城墙特别高厚,南边不远就是白河,形成一道天然屏障。城的四面又有城壕,经常灌满了水。四门外边也有些不相连贯的土城,居住着从各州县逃来的百姓。

如今这南阳城被战争气氛所笼罩,各城门白昼紧闭,只有西门每日开放几个时辰,也只开半边门,使柴禾担子能够进城。瓮城门口站着一群兵丁,随时都可以先将瓮城门关闭,然后关第二道城门。沙包就堆在瓮城门里边。一旦有警,关上城门,不仅要上腰杠,还要用沙包堵住。除非是用大炮,否则休想用人力将瓮城门撞开。然而瓮城门不对西关,斜向西南,大炮很难打中。何况第二道城门是主城门,更为坚固,纵然打毁瓮城门也是枉然。四面城头上准备了滚木、礌石、火器、石灰罐儿等防守的东西。

白天夜间,街上都有步兵和骑兵巡逻。每到黄昏,除有官军上城之外,家家户户都有丁壮上城,彻夜梆子声敲个不停。

大街上、十字路口、各衙署的照壁上、寺庙门前、酒饭馆中,到处张贴着镇守南阳的总兵官猛如虎的戒严告示。连日来已经查出了几个混进城中的奸细(是不是奸细,谁也不知道),在城中斩首,首级就挂在府衙门前。按照一般规矩,这首级应该挂在城门外边。但现在城门紧闭,百姓不能出城,也不能进城,所以首级就挂在府衙门门前的照壁两边,向城内示众,使城内家家户户不敢再窝藏坏人。尽管当时知府空缺,府衙门外边仍是城中比较热闹的中心。

情况确实紧急,连日来闯、曹大军云集南阳附近。东边从博望到新山铺一带,直到白河东岸,北边到独山脚下,都有闯王的人马安营扎寨,游骑经常出没于离城四五里处,有时也突然进到离城二三里处侦察。从南阳去邓州、镇平和新野的道路都被闯营的游骑截断,所以虽然西门还可以通行,但是人们除非因有急事,万不得已,不敢走出城外。

昨日下午,忽然盛传左良玉有一支人马到了新野,督师丁启睿也率领大军到了邓州,两支人马都要往南阳开来,在南阳同闯、曹义军会战。城中官绅军民对此事半信半疑。人们非常希望有官军前来援救,所以这消息使他们意外地欣慰。但因为连年战乱,加之他们也早已知道,官军对义军畏之如虎,所以虽然听说是来了,究竟是否属实,仍很难说。为着祈祷官军来到,许多人,特别是重要地方官绅都去府城隍庙烧香许愿,也到最著名的关帝庙烧香许愿。总兵猛如虎不断派人出城打探。据探子回来禀报,从卧龙岗直到离城三十里的潦河岸上,果然全无“流贼”踪影。当地的百姓说,官军确实到了邓州和新野,要来救南阳;因为官军来得很多,所以李闯王的人马全数退往白河东边,连离城十八里的独山一带也成了空营。可是还没有人敢往独山近处侦探,只是远远看见独山一带已经没有义军的旗帜了。

城中居民,一时还不敢随便出城。慌乱年头,人心惊惶多疑。到底义军退走了没有,大家继续在等待消息。到了黄昏以后,又有探报,说是卧龙岗往西,确实平安无事,这样,才开始有人出西门往乡下躲避,也有人反而往城内送家小。从近乡送柴禾和蔬菜进城的人更多一些。

由于西城门门禁稍宽,南阳府的人心也开始稍稍放宽了,都认为左镇和丁督师的大军到达邓州和新野的消息大概不虚。但官府仍然十分警惕,继续清查户口,继续巡逻,继续捉拿奸细,继续严禁谣言,继续日夜守城不懈。据富有经验的猛如虎看来,闯、曹大军在白河东岸有增无减,攻城之事决难幸免,说不定一二天内等李自成本人从叶县来到,就会指挥大军突然来到城边,四面猛攻。为着利于固守,猛如虎准备禁止绅民再出城逃走,可是城中有一位客人使他心中为难:

“难道也不让她趁这时赶快走么?”

在南阳城西门内一所乡宦的大宅子中,分出一座三进的清静偏院,寄住着左良玉的养女左明珠。她同乳母陈氏、两个贴身的丫环住在上房,还有四名丫头和两个粗使仆妇分住在东西厢房,李管家和二百名护卫住在前院。马匹拴在后院。轿夫和马夫也住在后院。

这天,乳母陈妈妈带来了一个大好的消息,说街上纷纷传说,李自成的部队已从城西撤走,左军和丁大人的人马到了新野、邓州。左小姐听了,登时破愁为喜。她在这里几天来真是忧愁万分,度日如年。她一则急于到湖广和她的养父见面,二则怕万一落入义军手中,如何是好?现在知道有离开南阳的机会,她比任何人都要高兴。丫头们也都围了上来,有的继续向陈妈妈打听外面的消息,有的劝小姐赶快拿定主意,离开南阳。

陈妈妈又说:“李管家已亲自去猛大人那里打听消息,请示猛大人,小姐是否可以乘此机会离开南阳,前往湖广。只要等李管家回来,便好作出决定。”

左小组站起来,走到堂屋中的关帝像挂轴前烧香许愿,要关帝保佑她主仆们平安离开南阳。陈妈妈和丫头们也跟着跪在地上磕头许愿。站起来以后,陈妈妈对左小姐说道:

“小姐,自从崇祯十一年到如今,你已经有三年没有见到咱家老爷了。”

这句话触动了左小姐的感情,不觉流下两行热泪,叹了口气,说道:“但愿上天和关帝爷保佑,明日一早能够平安离开南阳。”

说话之间,李管家匆匆进来,向小姐禀报说:“镇台衙门得到确实探报,去新野的路上已无贼兵,猛镇大人劝小姐明早就动身前往襄阳,免得局势有变,再想走就迟了。”

隔了一会儿,猛如虎的中军前来传达他的嘱咐,就在前院客房里与李管家坐下叙话。中军说,猛大人希望小姐速作准备,明日一早离开南阳,有什么困难,都由他去办。然后他们一起商量了如何护送、如何代觅轿子的事。左小姐自己原有二乘轿子,是她和乳母乘坐的。如今尚须八乘轿子,给她的丫头和仆妇乘坐。中军对此满口答应照办,说:

“这好办,我着人传知姚知县,速雇八乘小轿今晚送来就是了。抬轿的人我自然会选老实可靠的。”

至于护送的兵丁,中军说,只能派一百步兵护送,因为南阳守城的兵力不足,如果派多了,就会影响守城。经过李管家一再要求,才答应再加一百步兵。

中军走后,又有一个总兵官刘光佐亲自来见李管家。他是十来天前路过南阳,被唐王留下帮助守城的,虽然有着总兵的职衔,实际手下却只有千把人。他本来要到湖广去,现在便想乘此机会向左小姐献点殷勤,为的是将来好让左良玉对他加意照顾。他修书一封,请左小姐带给左帅,并答应派五十名步兵护送。这样,连同左小姐原来的二百名亲军,共有四百五十人护送。既然义军已经撤到白河以东,往新野去并无大股土寇,有这四百五十人护送,完全可以平安到达。沿途万一仍有土寇出没,只要他们听说是平贼将军左大人的小姐经过,大约也没有谁敢出来拦截。

刘光佐辞出之后,李管家向左小姐禀报了情况。左小姐感到十分欣慰,说道:“既然有四百多人护送,我看路上也不会有什么风险了。”

可是陈妈妈仍很担心。她怕离开南阳城后,万一遇到闯兵,护送人马太少,临时各自逃生,会使小姐落入贼手。她把自己的顾虑说出后,左小姐想了一下,问道:

“近处有没有算卦的先儿?”

李管家听说,便退了出去,不一会儿,从知府衙门附近请了一个算卦的孙半仙来。他先向小姐禀明,随即将算卦先儿带进了内宅。左小姐隔着帘子问算卦先儿用什么来卜卦。孙半仙信口答道:

“山人奇门遁甲,六壬风角,无所不通。小姐愿怎么卜卦都可以。不过以山人之意,拆字最为简单,不妨请小姐说出一字,让山人拆解拆解。”

左小姐想了一下,说了一个“辰”字。

孙半仙在帘外用右手食指在左掌心上画了几画,问道:“小姐要问何事?”

左小姐说:“你不要向我打听,你自己拆解便是。”

孙半仙眨眨眼睛,沉思片刻,说道:“我看小姐要问的是,是否可以离开南阳,走往别处。如果是问这件事,山人就好拆解了。”

左小姐说:“算是被你猜到了。你看明天走,吉利不吉利?”

孙半仙说:“走,十分吉利,而且要早走为好,日出时走最为吉利。”

陈妈妈在一边问道:“今日早晨有雾。倘若明日早晨也有雾,怎么办?”

孙半仙说:“有雾就吉,赶早就吉,雾散则不吉,晚走一时则龙化为蛇。”

左小姐问:“这话怎讲?”

孙半仙说:“这话好讲。辰在十二属相里是龙。常言道:云从龙,风从虎。龙离开云雾不行。在雾中出城,正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大好机会。雾散之后,就晚了一个时辰,变成巳时,巳在十二属相中是蛇。龙化为蛇,当然不如龙了。蛇在地上走,随时都有风险。所以山人说赶早则吉,迟则不吉。另外,‘辰’字上面加个‘日’字,便成早晨的‘晨’字,所以最好日出就走,清晨就走。山人在南阳城中是有名的孙半仙,无人不知。凡事我说吉就吉,我说不吉就不吉。我一向为人决疑,从不敢有半句谎言,请小姐不必犹疑。”

左小姐感到宽慰,说:“只要我们能平安到达湖广,我一定派人来南阳找你,重重赏赐。”

说罢,吩咐丫头送他二钱银子,打发他走了。

这时唐王妃差两名女仆送来了礼物及路上点心。唐王先已致书左良玉,催他发兵来救,尚无回音。现在希望左小姐早日见到父亲,替他催促发兵来救,因此送了一份厚礼。

晚饭以后,南阳知县姚运熙亲自送来八乘小轿,每一乘都是两班轿夫,全是本城的人。他也求托左小姐将一封由本城官绅联名呼救的书子转给平贼将军。

夜间,左小姐早早就寝,以备明日一早登程,但因为陈妈妈和李管家同仆妇们忙着整理各种东西,她也迟迟地不能入睡。她想着从母亲左夫人病故以来,自己寄居开封,除奶妈和随侍身边的丫头之外,可算是举目无亲,而现在终于要回到湖广,同父亲见面了,不觉在枕上流出热泪。月光照在窗纸上。她用泪眼凝望月光,心事重重,越发难以入睡。

天色麻麻亮的时候,左小姐一行人众已经到了西门。总兵猛如虎差遣一位中军前来送行,照料出城。中军叫开城门,将左小姐一行人众送过吊桥以后,对护送的军官和李管家一再嘱咐路上小心,随即退回城内。城门当即锁上,因为这时开始起雾了,驻守西门的千总便下令在雾散以前不开城门。

他们顺着坎坷不平的道路走了八里,来到卧龙岗下。这时太阳已经升上城头,但是雾更浓了,朝东边望去,太阳只是淡白色的,朦朦胧胧看不清楚。前面卧龙岗上也是雾气腾腾,只看见有一个石牌坊的影子横在路口。再往前去,树木屋脊都隐在雾中。从岗坡上传来钟磬声和木鱼声;再仔细听去,还有诵经的声音从雾中传来。岗势并不高。左小姐的轿子很快来到了卧龙岗半腰,那里离武侯祠不过一箭之地,房屋可以稍微看得清楚一些,横在路上的石牌坊就看得更清楚了。当轿子经过这里时,左小姐从轿窗中望去,看见这牌坊原来修得相当简单,但却相当高大,牌坊上边刻着“千古人龙”四个大字,在正面朝东的石柱上刻着一副对联,用的是杜甫的诗句:“功盖三分国,名成八阵图。”当轿子转弯穿过牌坊时,左小姐又从轿窗中望见这牌坊的后面,也就是朝西的方面,也刻着一副对联:“淡泊以明志,宁静以致远。”

左小姐很想去武候祠看一看,但这念头只是在心上闪了一闪,没有做声,因为她知道情况很吃紧,不敢在此耽搁,而孙半仙所说的“龙非云雾不行”的话仍记在她的心上。

轿子沿着武侯祠南面的大道继续上岗。武侯祠的大门朝东,一片瓦房从雾中隐隐约约地显现出来。祠的西边和北边,是一片很大的树林,但究竟是松树,还是柏树,却看不清楚,只知道这树林望不到边。在石牌坊近处,有两个道童在路边放羊。这时已是初冬天气,草已枯黄,羊就吃着岗坡上的枯草,有时“咩咩”地叫几声。路旁已经有人在摆摊子。摊上除香表之外,还有纸扎的猪、羊,都是还愿的东西。山门前边也出现两个道重,正在扫路上的落叶。又走了几丈远,看见在庙左边的树林中有一些火光和人影。李管家是一个非常机警的人。他紧紧地跟在轿子后边,骑着一匹骏马。这时他向路旁的道童问道:

“什么人在树林中?”

道童回答说:“都是饥民。他们昨日不能进城,就住在树林中。”

左小姐看见这个道童,眉目清秀,十分英俊,大约有十五六岁,但因为轿子走得很快,一下子就过去了。走了几步,左小姐忍不住,叫轿夫停一停,然后问李管家:

“可不可以到武侯祠抽签许愿?”

李管家恭敬地答道:“请小姐赶快赶路,趁着雾气未散,多走十里二十里路,就应了昨日孙半仙的话,是个吉兆。”

左小姐听了也不坚持。轿子继续匆匆上岗。武侯祠所在的卧龙岗,是越往西去越高,十几里路尽是慢坡,道路坎坷。因为是黄土岗,多年来大车往返,大路被压成了深沟,这在河南就叫作大路沟,又经雨水冲刷,往往很深。在两道车迹中间,有一尺多宽的地面,被牛蹄踏得稍平,是人行路。而真正人行的路是在大路旁边的高处。仆人、轿子、骡驮子、左小姐的护卫亲军走在大路沟中。从南阳派来的步兵走在大路上边。走到离南阳城大约十五里处,正在岗脊上,有一段大路沟特别深,里边停着二三十副柴禾担子,堵塞了道路。挑柴禾的农民正在用干草弄成火堆,围着烤火。看见轿子和士兵前来,他们只顾烤火,也没有让路。士兵们吆喝辱骂,挑柴禾的农民仍不理会,只是问:

“城门今日开么?”

士兵骂道:“什么城门开不开,快走,别挡路!”见农民仍不让路,他们就骂出粗话,动手就要打人。卖柴草的农人忽然都跳起来,抡起扁担还击。一个骑马的官军军官大叫:“反了!反了!”可是农民们不管三七二十一,只顾用扁担打来。因为大路较窄,人马不能够展开混战,登时前边的官军措手不及,已被农民打倒了好几个。

正在这时,从路北边一里外的荒村中传来一阵紧急锣响,锣声中约有二百个穿闯字号衣的士兵从村中冲出,喊杀着向大路奔来。轿夫们一看是闯王的人马,早将轿子扔下,爬出大路沟,各自逃生。跑不出大路沟的,便被前边来的扁担打倒。护送的官兵虽有四五百之众,但一听说闯王的人马来了,刘光佐的士兵首先逃散。猛营的二百名将士还想抵抗,单救左小姐一人回城,不料从南边的茫茫白雾中也响起了呐喊声,传过来大声的呼叫:

“我们是闯王的人马,留下轿子不杀!”

猛营官兵不知道闯兵有多少,害怕被四面包围杀光,因此有一半人也随着刘营的溃兵落荒而逃。左小姐的两百名护卫都是左良玉平日豢养的亲军和家丁,十分忠心。在危急时刻,他们在侍卫官和李管家的督率下死不溃散,扔下丫头、仆妇和骡驮子,抬起被轿夫们扔下的小姐和奶妈所乘的两顶轿子,且战且退。他们的箭法很好,使义军不断伤亡,而他们自己都是身穿铁甲,头戴铜盔,所以义军的箭对他们伤害不大。李管家向全体左营、猛营官兵悬出重赏,要他们死保小姐退回南阳城中,说是只要左小姐能够平安退回城中,为官的官升三级,当兵的升成军官,每人赏纹银五十两。

义军一则只有二三百人,二则都是步兵,三则怕伤了左小姐和奶妈,所以并不十分猛攻。那些在战斗开始时逃散的官兵,遇到在南边、西边埋伏的义军,有些被杀,有些被捉,大部分返身逃回,重新同且战且退的官军结合。由于他们一则知道别无逃走的路,二则听到李管家叫出的重赏,都突然变得勇猛起来。

眼看离武侯祠不过一里多远,背后的义军已不再追赶。李管家开始有点放心,勒马到左小姐的轿子旁边,说:

“请小姐不要害怕,到武侯祠就好办了。”

李管家同护卫军官有一个共同的想法:万一另有大股贼兵追到,就退入武侯祠中,凭着垣墙死守,等待城中救兵前来。

正走着,前边又遇到大群逃荒的饥民,惊骇的人群、担子和小车子拥塞道路。左营的护卫军官一马当先,大声吆喝,同时挥动大刀开路。不提防被一个逃荒的妇女一棍子打落马下。所有的灾民男女突然大变,大声喊杀,有的挥动棍棒,有的从破衣服中拔出宝剑、腰刀,在官军中乱打乱砍。

李管家武艺精熟,十分勇敢。他没有辜负几个月前左良玉交给他的重任,拼死也要把左小姐保住。他率领剩下的上百名左营护卫和一百多名猛营士兵左冲右突,不使乱民夺去两乘轿子,继续向武侯祠且战且走。接替抬轿的人都是左府的忠心奴仆,死不丢下轿子。倘有一个受伤,立即有另一人从旁接替。

乔装成难民的男女义军并不拼死抢夺轿子,也不拦住去路,战斗得十分灵活,尽可能避免不必要的损伤。这样就使得李管家多了保护左小姐和奶妈且战且走的机会。

李管家已经身带两处轻伤,仍在前边开路。猛营军官刘千总在后边抵御追兵。.

浓雾已经大半消散,距武侯祠只有半里远了。前边出现了一队骑兵,虽只两百之谱,却是军容甚整,打着“猛”字旗,一字儿排开,缓缓前来。李管家心中叫道:“好了!好了!猛帅的救兵到了!”他还看见,在卧龙岗下大约二里处,有数百官军,打着猛营旗帜,全是步兵,只有当官的骑着战马,呐喊着向西奔来,显然是第二批救兵已到。

李管家同前来的骑兵相距不到百步,清楚地看见为首的将军年纪很轻,生得极其俊秀,正沉着地从背上取下劲弓,搭上羽箭。其他骑兵也跟着张弓搭箭。李管家兴奋地大叫:

“请将军射退追兵,保护小姐进城!”

忽然众箭齐发,李管家第一个中箭落马,左军和猛军纷纷中箭。李管家明白箭中要害,自己快要死去,但仍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儿,睁开眼睛打量着到了他面前的面貌俊秀的青年将领,问道:

“你是谁?”

青年将领用轻蔑的口气回答:“你想不到吧?我,李闯王手下女将红娘子便是!”

李管家浑身一颤,恳求说:“请将军勿伤害我家小姐!”随即死了。

抬轿的人们也中了箭,两乘轿子落在地上。

眨眼之间,骑兵驰到轿子附近,杀散了已经丧胆的官军。

青年将军勒马轿前,一看轿夫们或死或散,大声说道:“请左小姐和奶妈不要惊慌。前边路上土寇很多,万不可行,我特来保护你们!”

陈妈妈已经出轿,站在小姐轿前,说:“你们杀了我,你们杀了我,不要伤害小姐!”

马上的青年将领说:“请妈妈放心,我们是奉闯王和高夫人之命,前来以礼相迎,既不伤害小姐,也不伤害妈妈。”

到这时左小姐才明白自己已经成了李闯王的俘虏。她将害怕的情绪丢开,变得高傲而沉着。论年纪她只有十四五岁,但毕竟是将门之女,性格刚强,而且几年来也经历了一些兵荒马乱,与深闺养成的小姐不同。她武艺不精,但也略知一点。这次离开南阳,她身挂短剑,以为防身武器,随时准备以自尽保护一身清白。现在她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决不辜负养父的教育,决不受辱,不得已时只有自尽。她竭力保持镇静,带着高贵神态走出轿子,说:

“你们既然以礼相迎,为何杀死我的管家和众多家丁奴仆?”

青年将领答道:“这是万不得已,战场之上,只能如此,多请小姐见谅。轿夫尚未找到,速请小姐骑上头口!”

左小姐说:“我是当今名将之女,千金之体,决不落入流贼之手!”说罢突然拔出短剑,就要自刎。不意旁边一个乔扮灾民的女兵眼疾手快,一把将短剑夺去。

左小姐冷冷一笑,似乎胸有成竹。

青年将领明白了她的笑意,也在心中盘算。此时有人牵来了两匹骡子,鞍镫俱全。青年将领向一个少年军校使个眼色,说:

“你抱左小姐骑在骡子上,倘有失误,闯王的军法不容!”又吩咐说:“你们先回夫人营中,我还要等候张鼐和慧梅。”.

左小姐不愿上骡子,可是那个少年军校不容分说,自己先跳上骡子,然后弯腰用手抓住左小姐的两只肩膀,也不用别人帮忙,只轻轻一提,好像并不用力,就把左小姐提上骡来,放在自己怀中,紧紧搂住。陈妈妈看见左小姐已被放到大青骡上,自己也赶快上了另一匹骡子。

左小姐万没料到会这样上了骡子。她想着自己是一位千金小姐,竟然被一个少年流贼当众搂在怀中,实在是对她极大的侮辱。她挣扎起来,使出全身力气想挣脱搂抱着她的一只胳膊,投身地面碰死,但是搂着她的手是那么有力量,使她不管怎么挣扎,都毫无效果。当骡子走了一段路之后,她忽然疑惑搂着她的士兵不是真的男人,可是她又望望那只抓着缰绳的右手,确实像男人的手一样结实,中指和食指长着老茧,特别粗壮。她断定“他”确实是个少年男贼,一种受侮辱的感觉又涌上心头。

当混战进行的时候,猛如虎有五百人马正在城外附近巡逻,听见百姓说卧龙岗上有喊杀声,急趋而来。但到了岗下,见武侯祠前边有不少骑兵,而西边的杀声已经停止,他们害怕吃亏,赶快退回城中。

那立马卧龙岗武侯祠前的两位青年将领,一个是张鼐,一个是慧梅。他们各率一百骑兵,女兵们都是男装打扮。看见城中来的官兵走到岗前退回,他们也不追赶,赶快前去迎接红娘子。见了面后,知道左小姐已经接到,他们不多耽搁,只留下张鼐带着他的骑兵站在卧龙岗上,以防万一有猛如虎的人马前来追赶,而红娘子和慧梅一起率领女兵向北驰去。

在卧龙岗北边五六里处,是连绵不断的岗岭。在两条高岗之间,有一片深而宽广的谷地。在这谷地的北边,也就是靠着北边高岗的南坡,背风向阳,有一个十分残破的大村庄,村中房屋十之七八不是被烧毁,便是因为长久没人居住,已经倒塌。村中居民稀少,满目荒凉景象。从前天黄昏以后,忽然来了一千多闯王的人马,尽是骑兵,男女都有,悄悄地隐藏在此,不许老百姓走漏消息。因为在这远离官路的丘陵地带,平常很少来过官军,也很少来过义军,所以见了这一支神不知鬼不觉的人马突然来到,连当地老百姓都觉得出乎意外。如果说是进攻南阳,不必在这里驻扎军队;如果说是要截断从南阳到邓州和新野的大道,也不必来到此地。在这一带,卧龙岗和岗西边的辛店才是截断大道的重要地方,而这儿离卧龙岗有六七里,离辛店有二十里开外!

义军来到以后,立刻在村里村外搭起许多军帐和马棚,同时拿出一些杂粮和银钱,周济村中百姓。因为这道谷地的东南面还有一个高岗,所以无论是从南阳城头望过来,或是从卧龙岗上望过来,都望不见这儿的军营。

左小姐被挟持在大青骡上,不知道这些人要把她送到何处。一路上,她想着不管她被送什么地方,一定会受侮辱,而她宁可死在刀刃下,也决不能受辱。堂堂平贼将军的女儿,怎么能失节于贼呢?在半路上,她几次注视着从黄土中露出来的石头,心想只要能从骡子上栽下去,头触石头,一定可以立刻死去。有一次,趁那只紧紧搂着她的左手稍微松劲,她向路旁猛一扑,就要往石头上栽去,却没有想到这“贼”少年是那样迅速,猛一下于又把她搂到鞍子上,而且更紧地把她搂在怀中,使她挣扎不得。她想用牙齿咬那只手,可是那只手搂在她的腰上,使她无法咬到。她非常生气,却没有任何办法。但是想,不管到哪里,反正总有寻死的机会。

大青骡驮着她走上了岗头,她向下一看,看见了谷中的村庄和帐篷。使她奇怪的是,那帐篷十分整齐;有一些人在空地上练武,有少数人在谷中打柴,整个营地十分清静。各个路口,包括较远的路口,都有人戒备,军容整肃。她十岁以前曾跟着养父的大军走过许多地方,也看过许多人的军营,现在她觉得这军营虽然不大,可是那整齐劲儿竟然超过了她见过的官军的军营,简直可以和她养父的军营相比。忽然她疑心闯王就住在这个地方,许多关于闯王的传说忽然从她脑海里出现。她听说闯王到处杀人,到处劫掠,可是从眼前这军营来看,却不像是乌合之众。她又听说闯王名字应着谶记,要同当今皇上争江山,看看这军营一副正经的样子,莫非他真不同于寻常的“流贼”么?当然,即使他不同于一般的“流贼”,也毕竟还是“贼”,她身为大明朝平贼将军的养女,自己的亲身父亲也是副总兵官,决不能在李自成面前失节,也不能失去她的身份。可能李自成会杀她,以泄私愤,如果这样,她将豪不畏缩,任“流贼”杀死好了。倘若李自成是个好色之徒,她也会骂“贼”而死,决不受辱。如果李自成既不杀她,也不奸淫她,她就要求速速放她回南阳去;如不放她,她就死在李自成面前,而且要骂他犯上作乱,祸国殃民。……

左小姐就这么一路胡思乱想,心中理不出一个头绪。大青骡已经走下高岗,走进谷地,走到兵营的前边。那里有十几个人似乎正在等候着,她一眼看出她们都是戎装打扮的姑娘,心中感到奇怪:这里怎么会有这么多的姑娘?她知道皇上的宫女众多,有三宫六院,难道李自成现在也有这么多的侍妾?还是他准备做皇上,已经挑选了许多宫女?这些疑问刚刚在脑中一闪,一个为首的高挑个儿的戎装姑娘已经面带微笑迎了上来,说道:

“小姐受惊,请下骡子。我是奉夫人之命,特意带着姐妹们在此恭迎。”

左小姐没有答话,心中正在惶惑,身后的“少年”已把她抱离鞍子,轻轻放在地上,然后自己也跳下来,便要拉她与高挑个儿的姑娘相见。当“少年”的手快要拉着她胳膊的时候,她把胳膊一甩,怒骂道:

“贼小子,休得动手动脚,对我无礼!”

骑青骡的“少年”冷不防受到她的抢白,不觉转向高挑个儿的姑娘,不好意思地说:

“英姐,她说我是个‘小子’。”

高挑个儿的姑娘笑了,拉着“少年”的手说:“你在两军阵上,不比小子弱。哟,左手背怎么了?”

“少年”用嘴角向左小姐一扭说:“她用指甲挖的!”

“看,挖破了,还在流血,快去上药!”

左小姐觉得茫然,随即发现那“少年”的耳朵有窟眼,与前来迎接的那些姑娘一个样。再听她说话声音也是姑娘的声音,看她的眼神也是姑娘的眼神。尽管个子比较大,可是走起路来仍是姑娘的身段。于是她心中恍然,对这个骑青骡的“少年”不再讨厌,甚至可以说有了些好感。

陈妈妈已经从另一匹骡上下来,注视着这些情况,心中也在盘算,这时便向高挑个儿的姑娘问道:“你是何人?”

高挑个儿的姑娘回答:“我是闯王夫人身边的女兵慧英,特奉夫人之命在此恭迎小姐。”

陈妈妈问道:“何人在此驻扎?是不是闯王在此?”

慧英答道:“闯王并不在此,只有夫人率领亲军在此,等候与小姐见面。”

“为何将我家小姐拦劫到这里?”

“为了搭救你们小姐。”

“什么?我们好端端地要到湖广去,被你们劫来此地,还说是搭救!”.

慧英笑道:“妈妈不知,你们原是被困在南阳,马上攻破城池,玉石俱焚,小姐也难免不在兵荒马乱中受到伤害。所以闯王与夫人商量,一定要把小姐救出来。如何救法,由咱们宋军师想了一条妙计。你们小姐出城的事,我们事前都知道。我们是按照宋军师的妙计把你们请出城来的。”

左小姐和陈妈妈听了这话,才恍然明白。陈妈妈说:“事到如今,我们也没有别的想法。你们要知道,我家小姐是将门之女,千金之体,不得对她无礼。”

慧英说:“请妈妈一百个放心,我们一定以礼相待。”

左小姐忍不住又问:“既然你们怕我在南阳城中不能平安无恙,为什么你们不在破城之后,派人到我的住宅保护?何苦一定要把我赚出城来,还杀死我的管家和亲兵亲将?”

慧英说:“小姐不知,将来攻进南阳城的不仅是我们老营人马。”

“什么老营人马?”

慧英不觉笑了,说道:“老营就是我们闯营的人马。攻南阳,另外还有曹营的人马。我们闯营的人马可以保护小姐,万一来不及,曹营的人马先到了小姐住宅,岂不糟了?所以闯王同军师计议,还是在攻城之前,把小姐救出为妙。”

左小姐又问:“你们把我送到这里,有什么打算?”

慧英说:“听夫人说过,只请小姐随同我家夫人暂住一时,并不久留。”

左小姐半信半疑。陈妈妈听了慧英的话,感到有些安心。她觉得,在目前的处境下,只要能够使小姐一不受辱,二不被杀,已经是天大的侥幸,至于以后如何离开这里,回到湖广,那只能再作计议了。同时她又觉得慧英态度大方,举止端庄,对左小姐和她都很有礼貌,如果是这个姑娘照料,想必不至于让那些“男贼”接近小姐。想到这里,她试探着问道:

“你果然是闯王身边的女兵头目?”

慧英又笑了,似乎猜到了陈妈妈的心思,说道:“妈妈如何还不相信?说实话吧,我确实是夫人身边的女兵,以后左小姐同妈妈有什么事情要办,或遇到什么小小的困难,只管告诉我。这老营中上上下下,我都很熟,大家也不把我当外人看待。因为我在夫人面前管事较多,人们都说我是夫人的女兵头目,其实夫人并没有这样封我。不管怎么说,你们以后有什么困难,都找我好了。”

这时慧剑已匆匆地上完药走了回来,陈妈妈又指着她问道:“她是何人?她倒很有力气,真像个小子一样,不过眼睛比小子秀得多,嘴唇也不像小子。”

慧剑哧哧地笑着,有点不好意思。慧英回答说:“她原是我们夫人身边的一个女兵,现在健妇营中当一个头目。她哥哥是老营中一个重要首领。女兵在我们这里又叫健妇。你看,你身后这些穿‘猛’字号衣的姑娘,全是我们这位姐妹手下的女兵。”

陈妈妈说:“哦,我心中一直发疑,果然全是女的!”.

慧英又说:“夫人正在大帐中等候,请左小姐和妈妈进去相见。”

左小姐因大腿被木鞍子磨破,如今刚走几步便觉疼痛,猛然一瘸。慧剑赶快搀扶着她。她并不拒绝,倒把身子倚靠在慧剑的手臂上。慧剑和慧英想起刚才她下骡后甩手的情景,不觉交换了一个微笑的眼神。

李自成用计将左明珠劫到军中以后,过了三天,他同罗汝才从叶县来到南阳城外,下书劝猛如虎献城投降。.

却说猛如虎这个人,并非贪生怕死之辈。在三年前,他因事牵连获罪,被朝廷削去军职,赋闲在家,郁郁无聊。杨嗣昌知道他有大将之才,去年特向崇祯皇帝保荐,将他起用,带兵进川作战。嗣昌因为左良玉、贺人龙、李国奇等大将骄横跋扈,不易驾驭,其他统兵作战的总兵和副将虽然不少,但一则资望不高,二则均非大将之才,所以对猛如虎特别倚重,任他为“剿贼总统”。他感激杨嗣昌的知遇之恩,发誓不惜以一死报答。今年正月十三日,他率领少数部队,在四川开县的黄陵城堵截张、罗联军。他的儿子猛先捷、部将刘士杰和郭开等战死,全军覆没,他自己被亲将拼死救出。张献忠乘胜出川,破了襄阳。杨嗣昌自尽以后,猛如虎顿失靠山,归丁启睿节制,很不得意。一个月前,因为唐王告急,朝廷将他从湖广调来南阳,作为南阳的镇守总兵。

李自成为着南阳防守比较坚固,不想多损伤攻城将士,明知猛如虎不会投降,还是采取先礼后兵的办法,射书劝降。因此将南阳围困三天,才开始攻城。

李自成命张鼐和黑虎星用六尊大炮轰击南门,打毁了半个城楼和许多城垛,还将月城的高处打开了一个缺口。猛如虎用大炮还击,有时在夜间派出小股将士缒下城来,袭扰义军。打了两天,互有死伤。忽然盛传督师丁启睿率领大军从随州来救南阳,已到唐河以北,太监刘元斌的禁旅跟着前来。李自成想将丁启睿包围吃掉,突然下令将主力撤离南阳,往唐河境去捕捉大鱼。丁启睿一味避战,迅速往枣阳方向退去。李自成扑了个空,回师再围南阳,这时已经到十一月初了。

李自成用大炮向城中和城上轰击,打死打伤了许多军民,打毁了许多房屋。经过三大炮轰,守城军民人心涣散。义军因城外西北角地势较高,又连夜在高处筑成了三座炮台,安放了大炮,其中有两尊炮是从项城战役中夺获的西洋大炮。到十一月初四日五更,南阳城四面都有炮声,引起了城中几处起火,并且有响弹射入城内。这种响弹尽管杀伤力不强,但当时南阳军民还没有经受过这样的炮战,它的巨大的响声给他们造成不能想象的恐怖。当太阳从东方露头的时候,城外西北角的大炮开始猛轰,那两尊西洋大炮特别发挥了强大威力,将城墙打得不断倾圮。知县姚运熙正俯伏在北城上督率丁壮死守,看见西北角城墙即将攻破,想下城逃跑,刚一抬头,被流弹打倒地上,挣扎了一会儿,很快死去。城上军民一见知县阵亡,更加丧胆,纷纷逃命。义军预备在土丘背后的两千步兵,突然冲出,呐喊着从城墙的倾圮处攻进城中。一部分义军杀死城上逃跑不及的军民,一部分占领北门,放骑兵和步兵进城。一时间,诸门都被义军占领了。

义军进入城中以后,猛如虎和刘光佐的人马已经崩溃,有的被杀死在城头上,有的被杀死在街巷中。刘光佐不知下落,有人说他死于乱军之中,有人说他趁着混乱逃出城了。猛如虎从西城下来,身边只有二百多人,一面巷战,一面向唐王府逃跑,想凭借宫城再抵抗一阵。未到唐王府,他的身边只剩几个人了。他的战马突然中箭,将他跌落地上。他已经受了几处伤,满身带血,既不投降,也无意自尽,仍然步行往唐王府走去。离宫城门尚有一箭之地,忽然从街道两头来了闯王的义军。他知道无路可逃,便向北跪下,叩了一个头,用嘶哑的声音喘着气说:“皇上,臣的力量已经尽啦!……”他刚刚站立起来,一群义兵到了他的身边。他正要用无力的右手举起刀来抵抗,却被人一枪刺中心窝,登时倒下,呻吟一声,在血泊中死了。

城中的零星抵抗已经停止,但杀戮仍在继续……

大约过了一个多时辰,李自成才同罗汝才从独山南边的大营出发。罗汝才带着军师吉珪和一群亲兵亲将,直接由北门进城,而李自成却绕道由东门进城。陪同他的有刘宗敏、宋献策、牛金星、李岩以及吴汝义、李双喜、李强。李强已升为护卫中军,比去年当亲兵头目时,地位高得多了。现在,李自成等一行人由李强率领二百名亲兵前后保驾,威风凛凛地前往东门。一路上,李自成不觉想起以前,每当攻破一个城池,他常常随着先头部队,挥着宝剑,冲进城门。而自从攻破洛阳以来,他再也不需要自己冒矢石,犯白刃,亲临危地。进洛阳,是他生平第一次采用入城仪式,在百姓的夹道欢迎中,威武雄壮地整队入城。那时他骑在乌龙驹上,首次想到将来建国,国号可用“大顺”二字。如今南阳因是经过血战才攻克的,杀戮甚众,所以不能像进洛阳时那样大事铺排。但是,入城的时间和从哪个门入城,却不能马虎。早在攻破南阳之前,宋献策已经用占卜的办法,择定要在巳时三刻进入东门。只有按照这个时间从东门进城,才能够趋吉避凶,大吉大利。

当他们来到东门时,曹操带着吉珪、谷英已在那里迎候。田见秀正在处置城中诸事,不能分身,便由谷英前来代他迎接。曹操先进北门,然后从城内来到东门迎候闯王的主意是吉珪出的。自从张献忠兵败来投,经曹操建议将他放走之后,在闯营将领中时常传出闲话,说大元帅上了曹操的当,为此吉珪经常劝说曹操,要他尽量做得卑躬屈节,使闯王相信他曹操决无意与他分庭抗礼,也无意离开闯营。曹操听从吉珪的建议,做得十分自然。今天他又把自己的身份降得和部将差不多,同吉珪、谷英等一起先来东门迎候。

李自成来到东门,看见曹操和吉珪以及曹营的几个重要将领都在城门口立马恭迎,心中十分高兴。

东门内尚有火光,有些房子还在燃烧。城门楼已被大炮轰塌,砖石碎瓦落了一地。街上到处都有死尸,还有许多重伤未死的人,正在发出呻吟。鲜血流在地上,凝结成冰。还有的死尸靠在墙上,墙上也沾满血迹。这景象使随在闯王后面的李岩怵目惊心。尽管他在一年前就起义了,但像这样杀戮,他还是第一次看到。他当然很清楚:自古以来,都是用屠城的办法来惩治那抗拒不降者,但以前他只是听说,只是从书本上见过,如今则是亲自目睹。他感到十分难过,但是他望望身边的人,发现大家脸上都充满胜利的喜悦,没有一个人同他一样。

吉珪也看到了这一切,却掩盖着内心的真实思想,在马上向李自成说道:

“今日大元帅从东门进城,也就是古人所说的‘紫气东来’,实在是南阳万民之福!”

李自成听了这话,起初感到很高兴,对吉珪连连点头,随即意识到这话里含有嘲讽之意,不觉暗恨,但是他隐忍不发,只是淡然一笑。

他们马踏血迹,向唐王府宫门走去。当李自成看见猛如虎的尸体时,询问了杀死猛如虎的情况,心中称赞猛是一个勇敢的人,随即吩咐找一口棺材将猛装殓,寄在宫城附近的关帝庙中,免得被野狗吃了尸体。宫城四门已由谷英派兵把守,不准闲人入内,只待运出财物,就要放火烧毁。李自成在端礼门下马,走进宫城,各处看看。王府中也有许多尸体,男尸体多是被杀的,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女尸体多是在屋中和后花园中,显然是在破城时惊惧上吊,或投入池中淹死。唐王躲藏在后花园假山背后的石洞中,已经被义军找到,绑在钦安殿的红漆柱上,等闯王审问发落。自成用十分蔑视的眼光看了看,对跟在背后的谷英说:“不用审问,斩了算啦。”谷英马上命人将唐王拉到麒麟阁门前斩讫。恰巧那里有一条狗在巷战时中流矢而死,唐王的尸体同狗尸都躺在麒麟阁的石阶下边。李自成又对谷英吩咐了几句话,特别嘱咐如何看管和清查王府的库藏要紧,然后出宫。亲兵们已经将马匹从宫城外牵到东华门外等候。

上马以后,他回顾王宫,又看看后花园中高耸的石头假山。这王宫和假山虽然不如洛阳的福王宫那样富丽堂皇和壮观,但也不愧是亲王府第。李自成对牛、宋等说:

“到处封王,修造王府,不知耗尽了多少民脂民膏!”

牛金星说:“历代唐王,荒淫者多,百姓恨之入骨。这座假山,百姓称之曰王府山。传说上两代唐王,闲暇无事,登上假山,看到城中谁家娶媳嫁女,就派人拦阻花轿,把新娘抢进宫中,过两天才放出宫去。所以南阳各县都是白天拜堂成亲,只有南阳城内和四郊,是在黄昏以后拜堂成亲,为的是怕被唐王在假山上看见。”

李自成问道:“果真如此么?”

牛金星笑了笑,说:“历代唐王荒淫是实,至于这个传说,也无非是说明他的民愤很大。其实古人拜堂成亲多在晚上,后来有些地方才改为白天,而南阳城则尚存古风耳。”

曹操忽向谷英问道:“子杰,我嘱咐你的事,忘记了么?”

谷英笑道:“大将军命我办的事,我怎敢忘记。我进得宫来,很多宫女已经逃出宫去,有的死在街上,有的藏在民间。我找到了一些,挑选十来个比较俊俏的,已经交给孙绳祖,让他派兵护送出城,先在城北等候,随后会送到大将军营中。”

曹操点点头,说:“可惜没有看到王妃,王妃可能长得很俊。”

谷英说:“王妃年纪已大,虽然也有年轻的,但已逃出,不知死在什么地方,也有自尽了的。”

李自成问道:“子杰,你见到孙本孝了么?”

谷英说:“孙本孝前几日已经被杀了。”

“怎么被杀了?”

“自从我们劫走左小姐,猛如虎就觉得奇怪:为什么我们算得那么准?他就派人四出查访。后来有人告密,说是去年冬天,我们驻在石桥一带,孙本孝曾经来见大元帅。又有人告密说,当左小姐动身的前一天,曾将孙本孝请去算卦,当晚西城头有人在守城时把灯笼举了三次。猛如虎先查出那个举灯笼的人,抓到以后,酷刑拷打,供出了孙本孝,这样就将孙本孝抓到了,前几天已在十字街口斩首示众。”

李自成听了连声叹息道:“可惜!可惜!”

他们又到知府衙门看了看。李自成向谷英嘱咐了几句话,随即从北门出城,回独山南边老营。

几天以后,田见秀已将南阳城内诸事处理完毕,拆毁了城墙。李自成一面扬言要从武关入陕西,一面分兵四出,攻破邓州、内乡、镇平、唐河、泌阳等州县,征集粮食和骡马,准备了大量火药。过了腊八,十二月初九是一个黄道吉日,闯、曹大军离开南阳一带,分成数路,浩浩荡荡向开封进军。沿路百姓,都来向大军送粮。有的地方,义军未到,百姓早将城门打开,绑了知县,前来迎降。人人都说,此去开封,必然破城无疑,因为从来还没有这么大的部队去围攻过这座古城。人人都在等着听开封被攻破的消息,等着看李自成在攻破开封以后,还有什么大的举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