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自成》第4卷 第06章


今日不费一矢而进入居庸关,使新兴的大顺朝文武群臣和三军将士兴高采烈,认为北京城在二三日内必定不攻自破,然后传檄而定江南,千秋大业从此奠定。刘宗敏只留下两千人,代替投降明军驻守居庸关和八达岭。七八万大军继续前进,像潮水般向北京涌去。李自成与丞相府、军师府、六政府等中央各衙门不必同大军一起赶路,暂到昌平城中休息。因有要事相商,刘宗敏也被皇上留下。

昌平州衙还比较宽敞,被作为大顺皇帝的临时行宫。军师府驻在昌平总兵的镇台衙门,丞相府驻在学宫,六政府和文谕院分别挤在别处衙门和民宅,而御营亲军等部队都分驻兵营,又在空地上搭起了许多帐篷。晚膳以后,李自成同刘宗敏稍谈数语,便命传宣官分头传知丞相、正副军师、六政府尚书、侍郎以及文谕院学士等中央大臣,来行宫开御前会议。

自从渡河入晋以来,在行军途中已经开过多次御前会议。今晚的这次会议,将讨论攻破北京后的许多重大措施,包括大顺皇帝在北京城外将驻跸何处,破城后山何处入北京内城,由何处进入皇城与紫禁城,进入紫禁城以后将居住何宫,这些在路上非正式议论过几次的重大问题,也要在今晚的御前会议上讨论决定,以免临时慌张。也就在今晚的御前会议开始时,李自成问宋献策何时可以破城。一时,同僚们都将目光转到军师的脸上,等待他向皇上明白回答。自从大顺军不战而进入长城天险居庸关,又越过昌平,宋献策即得到前锋将领禀报,知道明朝的李国桢率领三大营兵防守沙河。襄城伯李国桢本是纨袴子弟,毫无军事经验,只会夸夸其谈。三月十七日率领数千新招募的“三大营”兵——大部分是市井之徒,开到沙河布防,望见大顺军来到,不战自溃,李国桢逃回北京。宋献策在心中认真分析了攻守形势,断定大军只须围城二日,城中瓦解,必可轻易破城。他平日留心气象变化,特别是他在青年时骑马摔伤的左腿,每逢阴雨天气就感到疼痛。但是他毕竟是江湖术士出身,又依仗此术深得李自成和闯王部下的将士信任,三年来身任军师,飞黄腾达,所以他不用最简单的话说出来他的分析,而是略微伸出左手,手掌朝上,用拇指掐着食指、中指……的关节,口中喃喃说道:“甲辰、乙巳,丙午,丁未,啊啊,依臣看来,倘若十八日有微雨,十九日黎明破城。倘若十八日无雨,尚须等二三日破城。”

李自成面露喜色,说道:“看来这天气不会马上转晴,按照十九日破城部署诸事好啦。我朝定都长安,北京只是行在,事定后将改称幽州府,这事在长安时已经商定。孤在北京行在,进紫禁城后将居住何宫为宜?”

牛金星早已知道宋献策的意思,李岩当然也知道,但他们都笑而不言。李自成平素对金星十分尊重,依靠他和宋献策决定大计,此时见他不言,不知何故,偏要望着他问道:

“牛先生先说,孤在紫禁城中应居住何宫!”

牛金星近来竭力养成雍容沉着的宰相气度,既不与同僚争功,也要一切重大决策都归自皇上乾断,所以他恭敬地向李自成欠身回答:

“今晚奉召前来御前议事大臣之中,多有在崇祯朝出入宫廷,对禁城中主要宫殿所知较多者,请他们为陛下各陈所见,再请宋军师按五行之理,以抒良谋,然后请陛下斟酌可否,断自宸衷,必将万无一失。”

李自成点点头,对新降的文臣们说道:“丞相说的很是,你们可以各抒己见,不必顾忌。”

那班从襄阳和西安以及在山西境内投降的,被认为是识时务的,知道“天命攸归”的降臣,如今被说成是大顺开国的“从龙之臣”,遇此进言机会,恰是个可以锦上添花的好题目,谁肯落后?多数人都认为新朝皇上到北京后理所当然地应该入居乾清宫,无庸讨论。礼政府尚书巩焴站起来说道:

“陛下应运龙兴,吊民伐罪,天与人归,成此鸿业,德比尧舜,功迈汤武。攻克北京,诚如军师所料,只是指顾间事。臣以为,陛下进城之后,当入居乾清宫,名正言顺,不必更择别处。”

李自成问道:“孤常听说乾清宫之名,究竞在紫禁城什么地方?这宫可是很大?”

巩焴回答:“紫禁城中,宫殿甚多,外臣很难详知。臣自释褐以后,十年间先为工部给事中,随后供职礼部与翰林院,数同其他朝臣蒙崇祯皇帝召对,其召对之处,或为平台,或为文华殿,或为乾清宫,故臣幸有机会去乾清宫两次。紫禁城中宫殿建置,分为前朝后宫,这是就中间主要布局而言。所谓前朝,是指皇极殿、中极殿、建极殿而言,统称为三大殿。后宫乾清、坤宁二宫之间,有一殿,名曰交泰殿,取乾坤交泰之义。陛下进入紫禁城之后,当然应居住乾清宫中,处理国事。明朝自永乐十九年迁都北京,至今二百二十余年,只有正德与嘉靖二帝,不理朝政,不喜欢居住乾清宫,不足为训。陛下应运而兴,以水德代火德而主天下,不住在乾清宫何以表大顺得天下之正?”

李自成觉得巩焴的这番话颇有道理,但看宋献策、牛金星和李岩都没有赞成表示,便心中产生怀疑,遂向别的文臣问道:

“你们各位有何主张?”

文谕院学士顾君恩说道:“《易经》上说‘大哉乾元’,又说乾为天,为君,坤为地,为后。故明朝修建皇宫,皇帝所居之宫取名为乾清宫,皇后所居取名为坤宁宫。‘清’与‘宁’均是平安亨通之义,故两宫之间为交泰殿,盖取《易经》泰卦之义,象曰:‘天地交,泰。’刚才巩尚书建议陛下入居乾清宫,颇合正理。然而臣别有担心,不妨另考虑一处宫殿。”

李自成问:“你担心什么?”

顾君恩说:“以臣看来,崇祯虽是亡国之君,然与历代亡国之君不同。崇祯性情刚烈,人所尽知。城破之时,他既不肯投降,也不愿被俘受辱,必将自尽于乾清宫中,或自缢,或服毒,或自焚,甚至他会将后妃们都召到乾清宫中,一起死于火中,轰轰烈烈殉国。所以臣请陛下考虑另一座宫殿为驻跸之处,方免临时忙乱。”

李自成不觉动容,轻轻点头,向群臣问道:

“还有什么宫殿可以驻跸?”

兵政府尚书喻上猷回答说:“臣在明朝,曾备位言官,除参与早朝之外,又数蒙召对,或在平台,或在文华殿,故对文华殿略知一二。文华殿为紫禁城内一处重要宫殿,在左顺门之东,东华门内不远。文华殿……”

李自成点头:“这文华殿很有名气,孤也常听人说起。你说下去,说下去。”

喻上猷接着说:“文华殿建于永乐年间,原来不常临御。嘉靖践祚,将文华殿重新修建,换成黄瓦,此后为春秋经筵所在地,也往往在此处召见大臣。殿之正中设有臣工朝见的宝座,宫中习称金台,一般召见是在东西暖阁。殿中横悬一匾,上写“学二帝三王治天下大经大法”十二个字,为神宗御笔。这文华殿和后边的谨身殿,加上文华门及其他房屋,成为一个完整的宫院,十分严密。而且文华殿与内阁很近。内阁在午门内向东拐,是从文渊阁划出来的几间房屋,为辅臣们值班之地。我大顺朝虽然恢复唐宋以来的宰相制,称为天佑阁大学士,不用辅臣五至七人,以首辅为主,共襄国事,组成内阁制。但是丞相府人员众多,不能都在紫禁城内。午门内向东的内阁仍将为牛丞相在紫禁城内的值房,便于皇上随时召见,商议军国大事。倘若陛下以文华殿为宫中临时驻跸之处,则内阁可以说近在咫尺。故微臣无知,冒昧建议,请陛下进紫禁城后驻跸文华殿,不必考虑其他。”

李自成含笑点头,在心中称赞喻上猷说得有道理,但没有马上说话,等候别的文臣各抒所见。

文臣们看见皇上的神色愉快,而牛丞相也在用眼色鼓励大家说话,所以继续围绕着这个题目发言,除牛、宋和李岩三人外,几乎都说话了。但人们并没有新的建议,只是就乾清宫和文华殿发表意见,一般意见是如崇祯不焚毁乾清宫,也不在乾清宫中自尽,李自成就理所当然入居乾清宫,否则就驻跸文华殿。文臣们看着李自成的脸色,对主张文华殿的建议锦上添花,例如有人说倘若皇上进东华门,驻跸文华殿,正符合古人所说的“紫气东来”之义,而紫气就是祥瑞之气。又

有人想趁机会迎合牛金星的心意,向李自成说道:

“陛下,我朝虽然定鼎长安,北京将改称幽州府,目前只是行在。然行在之期,可长可短。驻跸数月,亦是行在。以臣愚见,皇上驻跸文华殿之后,丞相以内阁为值房,不妨将文渊阁改名天佑阁,名正言顺,以新天下耳目。此事易办,只是换一新匾而已。”

李自成见群臣已经没有更重要的意见,又望着牛、宋和李岩三人问道:

“卿等三人,有何主张?”.

牛金星说道:“关于此事,臣与宋、李二位军师因忝列陛下近臣,参预密勿,自然要私下商议,不敢疏忽。但如此大事,不到北京城下,秘密奏闻,断自宸衷,臣等不敢泄露一字。今晚既然在御前议论此事,就请献策面奏臣等所议,谨供皇上乾断。”

李自成在心中说:“啊,原来你们已经讨论过!”他望着宋军师问道:“献策精通阴阳五行,必有高见,你快说吧。”

参加御前会议的全体大臣都将眼光集中在宋献策的脸上,等待他说出主张。

好像为着表示郑重,宋献策恭敬地站起身来。

“陛下,微臣认为明日圣驾就要到北京城下,临时驻跸何处,必须今晚决定,以便作妥当准备。”

李自成说:“是呀,马上就要到北京城外,驻跸何处为宜?这事要赶快商定!”

“陛下,”宋献策说,“虽未举行登极大典,但在长安已经建国大顺,改元永昌,故陛下实已登九五之尊,非昔日冲锋决战时可比。窃以为圣驾到北京城下之后,临时驻跸何处,破城之后,圣驾由何处进城,何时启驾进城;进入紫禁城后,居住何宫……凡此请项大事,皆关国运。小民搬家、动土、上梁,样样事都不能马虎从事,何况圣驾初到北京,一切行止,岂能悖于五行望气之理。微臣虽有管见,但仍须诸臣讨论,断自圣衷。且眼下急待决定的是城外驻跸何处为宜,深望大家详议。”

李自成含笑说:“你是正军师,在这些事情上你多拿出自己的主张也是应该的。”

宋献策接着说:“当大军距居庸关尚有一日路程,得到居庸关守将唐通与监军内臣杜勋二人降表,我军将不战而至北京城下之势已定。当日陛下在马上向臣垂询:‘到达北京城下之日,应以驻跸何处为宜?’臣在心中默思片刻,向陛下回奏:‘请陛下稍候。唐通偕杜勋出居庸关三十里来迎圣驾,已经望见旌旗,等唐通等来到,臣方可向陛下奏明愚见,供陛下圣衷裁夺。’可见,臣幸蒙知遇,寄以腹心之任,惟恐思虑不周,贸然建言,贻误戎机。其实,关于陛下到北京城外应驻跸何处,早在两天前,臣之愚见已与启东、林泉二位谈过,颇得他们同意,只是在见到唐通之前,臣尚有情况不明,不敢向陛下言之过早耳。”

李自成问:“为何必须见了唐通之后才敢说出你的建议?”

宋献策说:“过宣府后,即闻吴三桂已奉崇祯密诏,舍宁远人关勤王,但不知关宁兵已到何处。倘我军到达北京城下之日,吴三桂已过永平西来,行军甚速,陛下当驻跸东郊,一方面督促义军攻城,一方面在通州部署兵力,痛击吴三桂勤王之师,一举将其消灭,至少将其击溃,迫其投降。迨见到唐通之后,知吴三桂因携来辽东百姓甚多,不能轻装勤王,尚在山海关一带。所以当日陛下又一次在马上向臣垂询,臣即迅速回答,圣驾以驻跸城西钓鱼台与玉渊潭一带为宜,盖不必担心吴三桂来救北京了。”

喻上猷问道:“军师除洞悉兵法战阵之外,又深明《易》理,兼谙奇门、遁甲、风角、六壬之术,为上猷深深敬佩。但不知为何选择钓鱼台与玉渊潭一带为皇上在城外驻跸之地,请说明其中奥妙之理,以开茅塞。”

李自成同刘宗敏都知道宋献策选择钓鱼台的道理,十分同意,并已命令有关将领火速去驻跸地作妥善准备,但是他此时听了喻上猷的话,向军师点点头说:

“献策,你讲出这个道理让大家听听。”

宋献策说:“遵旨!”又转向众位部院同僚,接着说道:“往年献策未遇真主,混迹江湖,卖卜京师。偶于春秋佳日,云淡风清,偕一书童,策蹇出游,或近至钓鱼台一带,远至玉泉山与西山,如卧佛寺、碧云寺、香山红叶,均曾饱览胜境,与方外之交品茗闲话。以献策看来,八百里太行山至北京西山结穴,故西山郁郁苍苍,王气很盛,特明朝国运已尽,不能守此天赐王气耳。我皇上奉天承运,龙兴西土,故《谶记》云:‘十八孩儿兑上坐’。如今定鼎长安,不仅是因为陕西乃皇上桑梓之地,山河险固,亦应了‘兑上坐’之谶。钓鱼台与玉渊潭地理相连,恰在京师的兑方,圣驾驻跸此处,亦是‘兑上坐’之意。且西山王气甚盛,明朝运衰,不能享有,而大顺义师自西而来,此郁郁苍苍之西山王气遂归我大顺所有。”

在御前议事的从龙之臣,一个个在恭敬谨慎中面露微笑,纷纷点头。

李自成满面春风,频频点头,遍顾群臣,共享快乐。不料就在他十分高兴时刻,无意中看出来,惟有李岩,虽然也面带微笑,但笑中又带着勉强,分明是另有心思。李自成想起来四个月前,在西安商议向北京进兵的决策时,虽然主张从缓兴师北伐,不同意马上就远征幽燕的文武大臣并非李岩一人,但是当时李岩的谏阻最为坚决,曾经很使他心中不快,也使他在西安建国时不肯将李岩重用,不任用他为兵政府尚书,只任命他在新建立的军师府担任宋献策的副职。此刻他的脑海中像闪电般地又想起来这件不愉快的往事,在心中说道:

“奇怪!我大顺军一路胜利,已经到了北京城外,满朝文武欢腾,为什么惟独你李岩一个人另有心思,不高兴我早日登极!”

李自成的性格深沉,丝毫没有将心中对李岩的不高兴流露出来,随即望着军师说:

“献策,你的好意见还没有说完哩,再说下去,说下去。”

宋献策接着说道:“况且,钓鱼台和玉渊潭一带,不仅有泉水从地下涌出,故名玉渊,还有玉泉山和来自别处的水也汇流于此,碧波荡漾,草木丰茂,为近城处所少有。我朝以水德应运,圣驾驻跸此地,最为合宜。”

李自成又点点头,向李岩含笑问道:“林泉,你有何意见?”

李岩虽然像当时讲究经世之学的读书人一样,也略懂阴阳五行之理,但是他并不深信,也不愿谈术数小道,所以他同宋献策虽是好友,往往在重大问题上见识相同,但所学道路各异,处世态度也不尽同。大概由于这种不同,他们同在李自成身边,宋献策愈来愈受信任,而他却不能受同样信任。他正在思考进北京后的几桩大事,而宋献策劝他暂且不要向皇上奏明,所以在一片欢快中他独有不少忧虑。听见皇上询问,他赶快欠身回答:

“宋军师方才所言,陛下在北京城外以驻跸钓鱼台地方为宜,臣十分赞同。献策说,钓鱼台在阜成门外,驻跸钓鱼台有三利:一是迎来西山王气,二是符合‘兑上坐’之谶,三是正合水德之运。所论都甚精辟,敬请陛下采纳。臣从驻军方便着想,亦觉御营驻在此地最好不过。”

李自成问:“何以最好?”

李岩回答说:“御营骑兵三千,加上驮运辎重什物,又有五百骡马。中央各衙门合起来有一千二百骡马。臣闻钓鱼台与玉渊潭一带不单地方空旷,而且水草丰茂,将近五千骡马在此驻扎,最为方便。”

李自成高兴地说:“好,你补充的这一条也很重要!我们今晚还有许多事情要讨论,驻跸钓鱼台的事不用再议了。”他转向大家,接着说道:“刚才得到禀报,崇祯派襄城伯李国桢率领三大营兵数千人在沙河布防,妄图阻我大军前进。两个时辰前,三大营兵望见我义军前队旗帜,不战自溃,多数逃散,也有的举着白旗投降。那个李国桢,一看军心瓦解,不可收拾,赶快带着一群亲兵和奴仆奔回北京了。哈哈,毕竞是常说的纨袴子弟,真是勋臣!勋臣!”

李自成不觉笑了起来,是出自内心的真正喜悦,同时也想着此系“天命攸归”,他进北京就在眼前了。在众新降文臣的颂扬声中,他忽然望着汝候刘宗敏说道:

“捷轩,你要赶快去指挥大军,今夜一定要包围北京。孤只问你,献策主张驻跸在钓鱼台这个地方,你有何意见?”

刘宗敏说:“陛下,我只管统兵打仗,什么阴阳五行,观星望气,我是外行。宋军师的话我相信,没错,就照他说的办吧。皇上,我先走啦。”

李自成说:“你顺便告诉吴汝义和李强,命他们率领两千御营亲军随你前去,在钓鱼台一带布置行宫,小心警戒,准备明日迎驾。”

刘宗敏匆匆走后,李自成因满意宋献策的这次建议,向他微笑点头,随即想起来另一个问题,赶快问道:

“献策,刚才谈孤进入紫禁城后,居住何宫为宜,有人主张皇帝居住乾清宫是理所当然,有人建议居住在东华门内的文华殿,应紫气东来之兆,你有何主张?”

刚才宋献策故意撇开了圣驾进紫禁城后居住乾清宫或文华殿的问题,直接建议圣驾到北京城下时应驻跸钓鱼台。其实,不但皇上在宫中应住何处,连进城时应从哪座城门进城,选择什么路线,他都根据阴阳术数之理已经想过多次,成竹在胸,但是他认为这样的事情不必在御前会议讨论,落一个发言盈庭,各持一端,耽误时间,不如皇上只询问军师和丞相二三大臣,断自宸衷,然后以钦谕行事。此刻皇上问起,他恭敬地站起来说:

“陛下,皇上与群臣鞍马劳顿,今日只决定圣驾到北京城下后应驻跸何处,圣上与大家可以早点安歇。昌平州距北京九十里。明日四更早膳,五更启程,中午在清河打尖,申酉之间到达德胜门外,黄昏前可到钓鱼台行宫休息。预计明日下午,我军可以将北京内外城合围。圣驾驻跸钓鱼台行宫之后,将有许多军国大事等待皇上处理。至于皇上如何进城,进紫禁城后居住何官,微臣将于另外时间与丞相研究后详细奏闻。”

李自成觉得很有道理,点了点头。

今天是崇祯十七年(大顺永昌元年)三月十七日,也就是李自成驻跸北京阜成门外钓鱼台的日子。

早膳以后,李双喜率领一千御营骑兵带着驮运辎重什物的大队骡马向北京进发。中央各衙门大小官员及随从人员接着出发。李自成因为皇帝身份,由牛金星、宋献策和李岩三人扈驾,鸣炮启程,鼓乐仪仗前导。李自成骑在乌龙驹上,前边是一柄黄伞,银鞍金镫闪光。他在马上左手揽着杏黄丝缰,右手用马鞭对牛、宋指点山川,谈论着取北京如此容易,笑容满面。

如今李自成的行军和驻营完全不同于往日。何时启驾,何时驻跸,都由宋献策望气和卜卦决定,趋吉避凶。因为今天不需要他亲自指挥攻战,所以按照军师意见,他应于申酉之间到达德胜门外,然后转路,于酉时稍过到达阜成门外。至于在钓鱼台和玉渊潭一带方圆三里之内,如何清扫行宫,如何严密警跸,如何指定中央各衙门临时驻地,已经有吴汝义和李强前去安排,不但用不着他操心,连动动嘴也不需要。

到了清河地方,扈驾的御营停下休息,打尖之后,继续缓辔前进。等隐约望见北京城头时,他回头望一眼在身后扈从的正副军师,欲有所言,但没有说出。他看见副军师李岩仍旧像昨晚一样怀着什么心事,使他更加不快,在心中对李岩说道:

“林泉,孤待你夫妻不薄,为何在此文武欢呼胜利之时你偏不高兴?你在西安时坚主持重,谏阻孤率师北征。幸而孤不听谏阻,锐意踏冰渡河。果不出孤之所料,我大顺应运龙兴,天与人归,取明朝江山如摧枯拉朽,今日顺利到达北京城下。倘若听了你的谏阻,岂不误了孤的大事!”

又走不久,眼前出现一带土丘,中间有一豁口,贯通南北大道,而土丘上下林木茂密,烟云缭绕,气象不凡。李自成正在马上遥望,忽见许多兵将簇拥一员大将策马出了豁口,在几通高大石碑处下马,列队大道两旁。李自成向宋献策问道:

“此是何地?”

宋献策恭敬回答:“此处俗称土城关,为元朝大都的北门。距德胜门数里之遥。陛下请看,是汝侯率领众将领前来恭迎圣驾!”

李自成猛然一喜,不觉“啊”了一声。

刘宗敏的驻地在阜成门外,他不断地派将校奔往沙河路上,探听圣驾消息,以便恭迎。后来得到禀报,知道圣驾离土城关只有几里远了,他立刻率领驻扎在西直门、德胜门和安定门以外的果毅将军以上的将领,在土城关外,列队道旁。因为是在作战时候,免去大礼,武将们只随着刘宗敏在马上躬身抱拳,齐声说道:

“恭迎圣驾!”

李自成向刘宗敏问到包围北京的情况,刘宗敏回答说:

“北京内外城有数十里,内城最为重要。我军已将内外城的东、西、北面包围,不使崇祯逃跑。南城是外城,只将外城的各城门派兵包围,另外派骑兵不断巡逻,使外城与外地断绝消息。攻城的大炮都已经架设齐备,所需登城云梯,统限今夜准备停当。”

李自成满意地点头,说道:“大家辛苦几天,破了北京之后,将士们都为国立了大功,孤不吝从优升赏。”

众将领在马上又一次抱拳躬身,齐声说道:“恭谢陛下鸿恩!”.

随即,刘宗敏率领一批武将护卫圣驾前进。驻德胜门和安定门外的将领们恭送皇上启驾后,分路驰回驻地。

李自成的御营骑兵进土城关以后约走一里多路便向西转,数里后遇大道再向南转,然后从西直门外万驸马别墅白石桥附近继续向南,向钓鱼台方向走去。守城的人们望见城外走过的两千多军容整齐的骑兵,中间有一柄黄伞和简单的仪仗,还有一群穿文官衣服的人都骑马追随在黄伞的后边,猜到必是李自成来到了北京城外。许多守城的太监和市井百姓从城垛的缺口问露出头来,纷纷观看。尽管城头上架设有许多大炮,特别是在西直门到阜成门的几处敌台上架设着威力很大的红衣大炮,但是没有人敢对李自成和他的御营骑兵开放一炮。守城的太监和百姓都认为明朝的大势已去,害怕激怒了李闯王,城破之后会遭到屠戮。当然,刘宗敏不是一个粗心人,他命张鼐驻扎在阜成门外月坛内,从西直门的北边到阜成门的南边,面对城墙,用沙包堆成了许多炮台,安放大炮,只要城头上敢放一炮,张鼐就将红旗一挥,马上会有许多大炮接连向城上打去。

正在这时,分明是乌龙驹也明白北京已经到了,兴奋地萧萧长嘶。李自成驻马西望,但见夕阳街山,西山一带山势重叠,郁郁苍苍,确如宋献策所言,西山王气很盛。他含笑点头,在心中说道:“占了北京,江山就算定了!”随即勒住马缰,停止前进。他一停止,他身后的队伍全停止了,而在前边的扈从亲军也立刻由李双喜传令停止了。他回头一望,对身边的传宣官轻声说:“请丞相和两位军师!”一个传宣官向后大声传呼:

“丞相和军师们见驾!”

牛金星、宋献策和李岩听到传呼,立即将丝缰一提,赶到圣驾旁边,听候谕旨。李自成面带踌躇满志的微笑,说道:

“一年前,我们此时正在襄阳,那时还没料到如今能够来到北京!”

牛金星回答说:“可见陛下今日夺取明朝天下既是顺天应人,亦是水到渠成。”

李自成问道:“献策,你昨夜曾说,如十八日有微雨,十九日黎明可以破城。我看,现在天气似乎要晴,倘若明日无雨,破城还得数日,还需要一次恶战么?”.

“以臣看来,只等城内有变,不需流血强攻。”

李自成望望城头,说道:“今晚要做好攻城准备,能够不用猛攻,逼迫城中投降才好。”

牛金星在马上躬身说:“今日在沙河镇休息时,杜勋曾对臣言,他愿意明日缒入城去,面见崇祯,苦功崇祯让位,但请陛下对崇祯及其宫眷一人不杀,优礼相待。”

李自成向宋献策问道:“此事军师知道么?”

宋献策说:“丞相对臣说过,臣当时也问了杜勋,看杜勋确实是出于为新朝立功献忠之心,并无欺骗陛下之意。”

“崇祯会不会将他杀掉?”

“臣也以此为虑,但杜勋说他愿冒杀身之祸,也要进宫去苦功崇祯让位。”

“启东,此事是否可行?”

“臣以为不妨一试。如杜勋被杀,不过死一个投顺太监耳,于我无损。如杜勋见崇祯劝说成功,则陛下能于成功之后,以禅让得天下,亦是千古美名。”

“好,叫杜勋今夜见我!”

李自成将鞭子轻轻一扬,同时将左手中的杏黄丝缰轻轻一提,乌龙驹缓缓前进。不需他说出一句话,整个扈驾的官员、骑兵、黄伞和仪仗,都在斜阳的照射下,肃静地向钓鱼台方向走去。西城上的守城军民用吃惊的眼光向城外观望,不敢放炮,不敢叫骂,甚至没有喧哗之声。

自从今年元旦李自成在长安宣布建立大顺朝,改元永昌,将在襄阳建立的中央政府大加充实之后,虽然他还没有正式登极,为着表示谦逊,暂时自称为“孤”,不肯称“朕”,但是文武群臣在实际上都把他当皇上看待。现在他暂时落脚在阜成门外钓鱼台这个地方,等候进入北京,建立他的“不朽大业”。他手下的旧人,大家记忆犹新:最初他不管在什么地方暂时停留,都称做“盘”,是豫陕一带杆子口头称“盘驻”一词的省略,后来人马众多,称做驻扎或驻兵。从西安建国以后,他自己暂驻的地方不再叫做驻扎,而称做驻跸。从前他同高夫人和亲兵们驻扎的院落叫做老营,部下将领们和相随日久的老兵可以较随便地出入老营;后来称了大元帅,老营的戒备严了许多;称了新顺王,居住的地方戒备更严了,并且将襄王府改为新顺王府,不再称老营了。到了西安以后,改西安为长安,改新顺为大顺,以秦王府为大顺王宫,一般将领想进王宫见皇上可不容易。今年正月,他以大顺皇帝身份离开西安,向北京进兵,一路之上,驻的房屋称做行宫,军帐称做御帐,而驻扎叫做“驻跸”,对他的特殊警卫工作叫做“警跸”。虽然这“驻跸”和“警跸”两个词儿都是从上古传下来的,在当今人们的口头上,“跸”字早已没人使用,大顺将士们在说到这两个词儿时都不习惯,然而这是国家礼制攸关的事,不能不命令将士们逐渐遵行。

如今以钓鱼台和玉渊潭为中。东以三里河西岸为界,向南去也以小河的北岸为界,在大约方圆三四里内,都成了大顺皇上驻跸的禁地,将许多居民强行赶往别处,实在无处可去的人都不许随便出门,还必须用黄纸写“顺民”二字贴在门额上。倘若是居住在大路旁边的人家,还得在门口摆一张方桌,桌上供一个黄纸牌位,上写“永昌皇帝万岁”。牌位前放着香炉。御营有三千骑兵,跟随御营一起的一部分大顺朝中央各衙门的文武官员(一部分留在长安),以及众多的亲兵。奴仆和厮役之类,步骑合计约有五千人之众。钓鱼台和玉渊潭一带的房屋远不够用,所以李强和吴汝义率前队骑兵和骡驮子来到以后,除立刻派将士们占领公私房舍,驱赶居民和闲人,进行清扫之外,又在较空旷的地方搭起了许多军帐,清扫和整治了通往行宫的道路。凡是要紧的路口和“行宫”的周围,都派了兵士警戒。一座最大的宅子,算作大顺皇帝的行宫,其余一处较好的宅子,作为牛丞相和丞相府官员们的驻地。另外,在三里河河岸上有一处叫做李皇亲花园的地方,作为正副军师和军师府官员们的驻地。

李自成来到了钓鱼台“驻跸”的地方,吴汝义同李强跪在道旁恭迎。然后,大顺朝中央各衙门的官员们都由吴汝义派人分别带到各自驻地休息,只留下刘宗敏。牛金星、宋献策、李岩护送李自成进入行宫。这地方在金朝是皇帝常来游玩钓鱼的地方,金亡后此地荒废。到了元朝中叶,被一姓丁的达官买去,重加修缮,增加了许多亭台楼阁,曲径回廊,假山池塘,水榭船坞,成为有名的丁家花园,所以又名花园村。明朝两百多年中,此地几次更换主人,丁家花园的旧名依然保存。经过两进院落,到了第三进院落,正中坐北朝南有五间大厅,前有卷棚,左右各有五间东庑和西庑,大厅正中安设有临时御座,是一张雕花檀木太师椅,上蒙黄缎绣花椅披。前有一张八仙桌,挂黄缎围幛。稍前一点,左右摆着两行较小的太师椅,带有蓝缎绣花椅垫和椅披,以备文武重臣在御前会议时使用。因为按“五德终始”学说,大顺是“水德王”,色尚蓝,所以除黄色为皇家专用服色之外,官民应该以蓝色为上。

李自成在御座上坐下以后,牛金星等正要叩头行礼,被他用手势拦住。他命大家坐下,随即向吴汝义问道:

“杜勋在哪里?”

吴汝义躬身回答:“臣为他准备了五座军帐,在会城门那个方向,离此不过三里多路,旁边有一小街,还有一片松林可以系马,也可避风。文谕院诸臣也暂时在那儿宿营。”

“速命人前去,叫杜勋赶快休息用膳,等候孤召见他有话要问!”

“遵旨!”

李自成又望着牛金星等人说:“诸位今日整日鞍马劳累,风尘满身,现在各回驻地休息。既然杜勋愿意进城去劝说崇祯让位,孤认为这是一件大事,不妨一试。你们先回驻地,等候孤在一更后传谕你们前来,商议大事。”

牛金星等行礼退出以后,李自成由随驾奴仆替他打去身上尘土,濯洗梳头,然后用膳。晚膳后,他在双喜和一群亲将的护卫下,在行宫大院中各处走走。他走上行宫西南角的钓鱼台,向开阔的荒池中望了一阵。月亮已在东边冉冉地上升了,照在碧波荡漾的水面上。这正是北京一带青蛙出土后开始求偶繁殖的季节。不论是池中池边,到处蛙鸣不断,互相应答;不时还有鱼在水面泼刺一跳,同时白光一闪。李自成命双喜差几个传宣官分头传谕几位重要大臣速来议事,同时也传谕杜勋前来。对双喜吩咐之后,他在心中兴奋地说道:

“到北京城下‘驻跸’在这个好地方,果然是‘水德’应运,并非偶然!”

将到二更时候,李自成知道刘宗敏、牛金星、宋献策和李岩已经来到,正在行宫前院的东庑等候召见,他吩咐双喜派人宣召社勋前来,随即回到行宫大厅(此时称为行宫正殿),在正中御座上坐下。刘宗敏等鱼贯进殿,向他行叩头礼。他命他们在旁边椅子上坐下。刘宗敏直接往一张椅子上一坐,但牛、宋和李岩三人却恭敬地躬身谢座之后,才敢落座。李自成问道:

“杜勋说他愿意进城劝崇祯……”

李自成的话未说完,忽然从阜成门附近的城头上传来一连三响大炮声音。大家不觉诧异,侧耳谛听一阵,却又寂然。宋献策笑着说道:

“这是三响空炮,只装火药,不装炮弹。”.

李自成问道:“城上知道孤的御营在此,放空炮是何意思?”

宋献策正要起身回答,忽然刘宗敏向帘外叫道:“来人!”立刻有一将领掀帘而人,到他的面前垂手肃立,等候吩咐。刘宗敏说:

“速去三里河东岸,向我军炮兵传令:要回敬城上三炮,着实地打,叫守城的太监和百姓尝一尝我们的炮兵厉害!”

“遵令!”

李自成重新向军师问道:“献策,城上放空炮是何意思?”

宋献策恭敬地起身回答:“必是守城太监看见有大官奉旨来阜成门一带巡城,太监们故意施放三响空炮,以为敷衍,并非实意守城,也不敢与我为敌,惟恐伤了城外义军。”

牛金星也站起来说:“古人说,国家存亡,视乎民心。崇祯到了今日,不仅民心失尽,连他豢养的家奴也变心了。自从我义师过了大同,沿途重镇的守将和监军太监无不望风迎降。方才守城太监放空炮三响,实是守城太监已经变心,有了献城之兆。”

李自成笑着说:“原来也想到北伐幽燕,必会马到成功,却没有料到夺取北京竟是如此容易!”

牛金星说:“此所谓天命攸归。倘不战而克北京,声威所及,江南定可传檄而定。”

李自成点头说:“你说的是。据孤看来,破了北京之后,江南定可传檄而定,虽有战争,但可以不烦血战。”他停一停,忽然问道:“杜勋进宫去向崇祯劝降,倘若所谋不成,会遭杀身之祸,连他一家人也将被斩。他为何要冒这样大险?”

牛金星回答说:“也许他算计崇祯不会杀他。”

说话之间,架设在三里河东岸的大炮响了。大家谛听,每隔片刻一炮,连续放了三炮,不但声震大地,而且炮弹声在天空隆隆地向远处响去。

宋献策笑着说:“这才是真正放大炮,炮弹越过城头,落入城内很远,足以震慑敌胆。”

李双喜进来,跪下向皇上禀奏:“杜勋已经来到,等候召见。”李自成点点头,轻声吩咐:

“传他立刻进殿!”

李双喜到门口对侍卫吩咐一句,随即有两个传宣官齐声高呼:“传社勋进殿!”过了片刻,杜勋小心翼翼地躬身进殿,在李自成的面前跪下,叩了三个头,尖声说道:

“奴婢臣杜勋叩见皇上!”

明朝太监在皇帝面前本来都是自称奴婢,但今天杜勋对李自成自称“奴婢臣”,加了一个“臣”字,事前在心中费了一些斟酌。他依恃自己在宣府重镇的监军身份迎降,又写信劝居庸关镇守太监杜之秩出关迎降,对新朝是立了大功之人,将来理应受新朝重用,所以在“奴婢”后加以“臣”字,如果大顺皇上默然同意,以后就会使大太监们在皇上面前的地位提高一步。李自成对杜勋的这种细微用心完全不懂,但是在一个要紧问题上他并不含糊。他没有叫杜勋平身,也没有叫他坐下,更没有亲切地称他一个“卿”字。他问道:

“杜勋,孤刚才听牛丞相说,你愿意进宫去面劝崇祯让位,可是真的?”

“是的,皇爷。如若崇祯愿意让位,一则皇爷有揖让而得天下之美名,二则京师臣民可以免遭战火之苦。”

“你看崇祯愿意让位么?如他情愿让位,孤不惟将保其不死,还将优礼相待,仍然世世富贵。你想他能够让位么?”

“如今崇祯困守空城,孤立无援,朝野上下无一可用之人,不让位则有亡国灭族之祸,让位则虽然亡国,却能使一家性命保全,安享富贵。奴婢臣原是崇祯皇帝的亲信内臣,只要能够进宫,面见旧主,痛陈利害,流涕苦劝,使崇祯皇爷知陛下神武宽仁,四海归心。他能听劝说很好,如不听从,也不误陛下攻城。而且奴婢臣进城一趟,还可以对守城太监说知情况,动之以祸福,劝他们开门献城,迎接陛下。”

李自成心里想道:“这厮真会说话!”随即又望着杜勋问道:

“孤听说崇祯平生刚愎自用,性情暴烈,随意诛戮大臣。你去劝他让位,不害怕他会杀你?”

“奴婢臣有弟弟和侄儿全家在京居住。崇祯皇爷一怒之下,不仅会将奴婢臣杀死,而且会杀奴婢臣全家十口。不过古人有言:‘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奴婢臣一心要为陛下效犬马之劳,成陛下得天下于揖让之美名,甘冒粉身碎骨与全家诛戮之祸,在所不辞。”

“你打算何时进城?”

“明日上午巳时进宫,不论劝说结果如何,下午一定回来。倘若明日下午奴婢臣没有消息,必是被崇祯皇爷杀了,请陛下大举攻城。”

“好吧,你进城去吧。明日下午,孤等候你的回话。”

杜勋叩头退出以后,李自成对杜勋为何如此甘冒杀身之祸,心中终觉纳罕,便向牛、宋等人问道:

“明月杜勋进宫去劝说崇祯让位,有几分成功希望?”

宋献策回答说:“以微臣看来,崇祯不是个软弱之人,倘不能逃出北京,便无路恢复江山,他必会以自尽身殉社稷,断无怕死让位之理。”

李自成又问:“崇祯的秉性脾气,杜勋完全知道。他献出冒死入宫劝降之计,用意何在?”

宋献策没有回答,李岩也没有做声。牛金星恭敬地起身说道:

“杜勋为何甘冒杀身之祸,臣亦不得其解。然我军一二日内必克北京,杜勋入宫不成,无碍大计,我们明日只准备好进城诸事可矣。”

李自成又说:“捷轩,北京无人肯替崇祯守城,众心已散,破城后应行诸事,你可准备好了?如何先破外城,再破内城,进城后各营分驻何处,都得事先决定,免得临时纷扰。还有,如何逮捕明朝六品以上官员,严厉追赃,你也得准备好啊!”

刘宗敏还不习惯在李自成面前每次说话都赶快起立,躬身垂手。他坐在椅子上大声说道:

“请皇上放心。臣已经与军师准备好啦,明日是三月十八,先破外城,三月十九日再破内城。几个月前我军已有许多细作进入外城,扮做各色江湖中人,小商小贩,小手艺的,钉盘子钉碗的,骨路锅的”,他们同城内的穷苦百姓多有暗中接头,同住在广宁门内的回回也有串连,原来已经说就,只等大军围城,住在广宁门内的穷人们就打开城门,放我们大军入城。先破外城,内城人人胆寒,守城的太监们也会献出城门。杜勋愿意去劝说崇祯让位,让他去吧,其实,这好比大年初一逮兔子,有它过年,无它也过年。”

李自成哈哈大笑,几位大臣也陪着他绽开笑颜,但是除刘宗敏外,大臣们都没有敢笑出声来。刘宗敏突然说道:

“皇上,今天下午我一到阜成门外军营,就听将领们禀报,广宁门的守城军民前两天已经同我们的细作接头,有意等大军围城之后开门迎降。”

李自成问:“何时开门迎降?”

“只说十八日开门迎降,时间未定。昨天城门已闭,内外不通,没有继续接头。”

李自成沉吟说:“献策原来占了一卦,十八日如有微雨,外城可破;破了外城之后,十九日黎明可破内城。要设法催促守城军民早点开门迎降才好,献策,有办法么?”

宋献策回答说:“数月以来我军进入北京的各色各样细作,均由刘体纯亲自派遣,有的就住在广宁门内,早已同居民混在一起,那回回中也有我们的人,以卖羊肉串儿为幌子,已经有半年多了。只因满洲和山海关两方面情况不明,使臣与林泉放心不下,已经命刘体纯率他小刘营前往通州,刺探满洲和山海关消息。臣马上差飞骑迫刘体纯回来,*他连夜商量,必须想办法与城内互通声气,催促广宁门守城军民,务必在明日打开城门,放我大军进城。”

刘宗敏忽然大声说:“有了!有了!不用叫二虎回来,我有办法叫广宁门的守城军民人心瓦解,赶快开门迎降,不劳我军攻城。”

李自成心中一喜:“捷轩你有何办法?”

“我自然有办法,暂不说出。”刘宗敏转望两位军师,说道:“献策、林果,走,跟我到广宁门外看看!……陛下,你安心休息。我同两位军师到广宁门外看过之后,连夜准备,明天一早进宫向你禀奏!”

宋献策吃惊地问道:“捷轩,你有好计,先在御前说出来,商量一下不好么?”.

“眼下快三更了,我们到广宁门外看了地势,连夜火速准备,片刻也不能耽误。快走,把李强和吴汝义都带去!”

刘宗敏不容迟疑,叫宋献策和李岩随着离开行宫。李自成心中奇怪,望着刘宗敏的背影微微一笑,然后对群臣们说:

“捷轩这个人,明军只知他作战勇猛,所向无敌。其实,在紧急时候,他很能拿出智谋,确有大将之才。他此去广宁门外察看地势和城上守御情况,一定又有了新鲜主意!”

牛金星说道:“汝侯一定有令人意料不到的好主意,请皇上等候佳音。”

李自成点头,随即命群臣各回驻地休息。当大家行礼退出以后,李自成走到院里,向城上望了一阵,但见城头上灯光稀疏,不打一炮,也没有守城人们的吆喝声,只从几处传来孤孤单单的梆子声。他想着汝侯今夜必有良策,破北京就在眼前,登极也在眼前,脸上露出笑容,在心中轻轻地说:

“大顺万世江山从此定了!”

三月十八日。

虽然连日来李自成十分劳累,但今日很早就起来了。五更以前,他已经醒来,将养子双喜叫到榻前,询问昨夜刘宗敏和两位军师到广宁门外察看后商定了什么计谋,夜间如何准备。双喜将昨夜的事情详细奏明。李自成明白之后,点头微笑,轻声说:

“此计可行!”

等他在奴仆们服侍下梳洗之后,宋献策进宫来了。他详细向他奏明一夜的准备工作,今日上午请皇上驾临彰义门外,坐在御帐前,晓谕守城军民速降。李自成问道:

“不是广宁门?怎么又成了彰义门了?”

宋献策说:“虽然北京外城的西门名叫广宁门,可北京人习惯上叫它彰义门,往往在公私文件中也是如此。臣往年卖卜京师,住在宣武门外,距广宁门较近,所以也叫惯彰义门了。”

“御帐距城多远?”

“远了城上人看不清楚,所以御帐距城门只有一里多路,好使守城军民得瞻皇上风采与御营军容。”

“离城门只有一里远,不担心城上打炮?”

“昨夜捷轩在彰义门看了地势,说出这一建议时,臣与林泉也担心城上打炮。但我们仔细研究,连夜作了部署,认为守城军民瞻望圣驾,必将更加夺气,决不敢向御营开放一炮。昨日下午,圣驾过西直门南来,离城不过二里,仪仗黄伞前导,百官扈从,御营部伍整齐,按辔雍容徐行。有一次陛下中途驻马,东望北京城头,西望西山王气,扬鞭指点,何其从容!此时城上军民,偷偷观望,寂然无声,竟无人敢放一炮,也无人敢高声叫骂,足证人心离散,不敢与我为敌。昨日情况已经如此,何况从昨夜以来,内外城完全合围,攻城准备就绪,守城军民更加解体,但求各保性命,谁肯惹事生非?再说,经过臣等连夜部署,使守城军民更加胆战心惊。所以汝侯出的这个主意,乍然看好似一着险棋,实际毫无险情,只是借陛下神威,但使城上城内百姓从速开门投降耳。”

李自成笑着问道:“孤将几时前去?”

“以臣推算,定于辰时二刻自行宫启驾最吉,过桥后绕白云观大门前向东,已时一刻圣驾至彰义门外,在御帐升入御座,明朝秦晋二王坐于左右地上,扈驾大臣侍立御座两侧。随后有一声间洪亮武将对城上军民宣示皇上钦谕,晓以大义,促其从速开门投降,迎接大军进城,秋毫无犯。陛下只在彰义门外停留两刻,启驾返回行宫。”

李自成问道:“杜勋何时进宫去劝说崇祯让出江山?”

“皇上驾幸彰义门时,杜勋恃立一侧,使守城军民看见。俟陛下启驾返回行宫,杜勋就可以从彰义门缒进城去。”

李自成对宋献策的陈奏点头同意,随即命军师回驻地休息,又命传宣官分头传谕刘宗敏、牛金星和中央各衙门大臣,以及投降太监杜勋等,务于卯时三刻前来行宫早朝,扈驾去彰义门外。

早朝以后,按照宋献策推算的吉利时刻,李自成由双喜率领的两百名御营亲军严密保护,从钓鱼台行宫启驾,黄伞前导,一部分文武大臣扈从。李强指挥众多御营亲军除在彰义门外保卫御帐之外,还有一部分沿路警跸,严禁闲杂人闯入御道。李自成一队人马在人声肃静中出钓鱼台向南行走大约两里,在旷野的大路上转向东行,又走了两里之遥,从一座石桥上过了小河,向南走一阵又转向东行,不久便进入一片茂盛的松柏林,走到一座道观的山门前边。白须垂胸的方丈事先得到通知,率领全体两百多老少道众,面带惊恐之色,跪在山门外边迎接,伏地叩头,然后抬起头来说道:

“白云观全体道众,恭迎永昌皇爷圣驾!”

李自成向方丈轻轻点头,随即将眼光转向山门,看见山门上边有一青石匾额,上刻“敕建白云观”五个大字,不觉面露微笑,在心中说道:

“听说这是北京有名的一座道观,从前邱处机在此修炼!”

一过白云观,便看见了彰义门和离城濠一里多远、连夜搭好的一座很大的黄色毡帐,上有黄铜宝顶,闪着金光。这一在西安为他特别制作的军帐,称为行军御帐,也称帐殿。御帐东南角树一根三丈高的旗杆,上悬绣龙蓝旗,中有用红绒缝上的“大顺”二字;御帐前,面向城门,设有御座,上有绣龙黄缎椅披。御帐左右,各筑成两座炮台,各炮台相距十丈,共是四尊红衣大炮。另外,还有四尊普通攻城大炮,也是相隔十丈一尊,架设在红衣大炮左右,每一尊大炮的红绸炮衣都已卸掉,并且有掌炮军官在每一尊大炮前焚了香表,每一尊大炮的后边站立十名炮手,穿着蓝色的过膝襔裆,前后心上各缝有一块圆形白布,上写一个“炮”字。

城头上的守城军民,以为大顺军马上要开炮攻城,一个个惊慌得心头狂跳,两腿瘫软,脸无血色,向天叩头。有的人准备滚下城去逃命……

当李自成尚未走到白云观山门前时,有一位年轻将领,骑着一匹白马,疾驰而来,背后跟随着十几个骑马的随从,他们一直到城濠岸边勒马,向城头上放一响箭,然后用自然合韵的语言向城头高声晓谕:

守城的军民人等听清!我大顺军兵将如云,大炮千尊,已经将京城团团围定,水泄不通。进城之后,只杀贪官,不伤百姓,平买平卖,四民安生。我永昌万岁爷马上驾到,观看外城。明朝的秦晋二王,已经投降,左右陪从。尔等不许放箭,不许打炮,不许出声。倘若放箭打炮,惊动圣驾,我城下众炮齐鸣,必将尔等严惩,决不宽容!

当立马于城濠边的大顺将领向城上高声晓谕的时候,守城的太监和百姓纷纷地从城垛间站起来,向城下观看。他们的恐慌心情略微好了一点,相诫千万不要向城下放箭打炮。当城下的大顺将领向城头高声晓谕之后,守城的太监和百姓们的眼光被白云观山门前的景象吸引去了。人们纷纷地向白云观的山门外指着,惊奇地小声说:

“看!看!那是干什么的?”

“看!有两个道士在山门前摆了香案!”

“方丈带着全观中的老少道士都出来了!都出来了!”

“啊,啊,来了!来了!”

人们看见,李自成是一位魁梧大汉,由一柄黄伞前导,骑在一匹黄辔头、黄鞍鞯的深灰色马上,毡笠,缥衣,气宇不凡。事前人们已经将御座移于帐前,并在御座前三尺外左右地上摆好两个矮凳,上有红色坐垫。李自成来到以后,在小松林外下马,由官员照料,大踏步来到御帐前边,昂然在御座坐下,举目向城头观看。秦、晋二王在御座左右稍前的矮凳上坐下。刘宗敏、牛金星、宋献策、李岩、六政府尚书和左右侍郎、文谕院学士等一批新朝重臣,分立御座左右。侍郎以下官员也立在左右的后排。杜勋也站在后排。吴汝义和李双喜因为要随时听皇上呼唤,站在御座背后。李强率领五百神箭手,站在城濠外边,对城头控弦引矢。倘若城头上有打算向御帐放炮的可疑动作或发出叫骂恶言,只要李强一声令下,这五百神箭手在瞬息之间,将连续向城上射出利箭,使守城的人们没法抬头,而站在一处土丘上的张鼐手中的红旗一挥,所有的北从西便门南到天宁寺的、对准城头的各种大炮将都跟着一齐点燃药线,顷刻之间将使城楼和雉堞多处崩塌。当时各种大炮尤其是红衣大炮的威力,北京人是知道的。所以不惟李自成的出现在彰义门外,秦、晋二王坐于李自成脚下这件事使守城军民十分惊骇,而且大顺军在夜间突然用沙包堆成了许多炮台,架好了攻城大炮,更使守城的太监和军民望之心跳腿软,面如土色。此时,城上太监中已经有人认出来杜勋站立在李自成右边第二排,但不敢用手指点,只敢悄悄地互相告诉。杜勋的出现,使守城太监们的精神更加瓦解。

宋献策按照昨夜与刘宗敏等商定的计划,抬头向东南望一望藏在微云中的太阳,躬身向李自成道:

“陛下,此时大概有已时二刻,可以向城上宣布汝侯刘爷的奉旨晓谕了。”

李自成点点头。

一切都准备得十分周密。随即那位骑自马的将领又来到城濠边上,先向城头上空放一响箭,然后收弓在臂,双手捧着刘宗敏的一张文告,用浓重的关中口音,一字一字地高声念道:

大顺倡义提营首总将军汝侯刘谕:

谨奉永昌皇帝圣旨,晓谕城上军民与内臣。明朝气数已尽,尔等均我臣民。义师进入北京,定在今日黄昏。只听炮声一响,尔等速开城门。大军吊民代罪,纪律一向严明。入城之后,百业照旧,市井无惊;布新除旧,共享太平。倘敢闭门抗拒,不肯立即献城,定遭屠戮,以示严惩。切切此谕,务须凛遵!

刘宗敏的这一通文告,由声音洪亮的将领重复宣读三遍,城头上鸦雀无声。

李自成起身,在群臣的扈从下离开御帐,仍从白云观山门前返回行宫。到白云观山门外时,李自成下旨刘宗敏同文武官员们都回驻地休息,他一时高兴,留下牛金星、宋献策和李岩同他进白云观中看看。下马以后,李自成环顾不见了杜勋,想起了杜勋要进宫去劝崇祯让位的事,向宋献策问道:

“杜勋哪儿去了?”

宋献策躬身回答:“刚才杜勋请微臣转奏陛下,他已经往平则门去,想从平则门缒上城,进宫去劝说崇祯。”

“为什么他不叫守彰义门的太监缒他上城?”

“他怕宣武和正阳门都已关闭,内外城已经不通,所以决定从平则门缒上城去。”

“崇祯不是一般亡国之君,秉性刚烈,动辄诛戮大臣,何况太监是他的家奴!你说,杜勋能够活着回来么?”

“臣不敢逆料,等下午看吧。”

白云观是全国闻名的道观,所以李自成回头经过白云观时,叫御林亲军停留在山门以外,只让丞相、军师、李岩三位大臣跟随,由方文引路,进到观内,各处看看。本来吴汝义和李双喜按照定制,请他暂缓入内,要率领二百御营亲军先进入观中警跸,但被李自成阻止,对他们笑着说:

“不用那样。吴汝义你留在山门外等候,双喜带几名亲兵跟着侍候就行啦。”

这座道观,创建于金朝,元朝改称太极宫,后来改名长春宫,经过重建,又改名白云观。虽然经过两次较大火灾,两次重建殿宇,但有些古树都是金元旧物,所以进入院内,但见许多苍松翠柏,虬枝相接,绿荫森森。大顺君臣刚走到“玉历长春”殿前,忽然落了零星微雨。李自成抬头一望,乌云不重,雨点落在脸上,颇觉清凉。他高兴地望一望牛、宋等人说:

“好,好,果然下了小雨!”

牛金星笑着说:“已应吉兆,可喜可贺!”

李岩接着说:“果然可贺,军师卜卦如神!”

老方文看见李自成君臣为大降微雨竟然如此高兴,赶快躬身说道;

“皇上见几点微雨即喜形于色,君臣盛称可贺,足见陛下关心民瘼,真乃少有的尧舜之君。”

李自成正在想如何破城的事,随便问道:“北京一带旱情如何?”

方丈说道:“回奏万岁,一冬少雪,今春又是久旱,此时正是麦苗要雨时候,如无甘霖普降,必将夏粮无望,饿殍载道。”

李自成继续想着杜勋入宫的结果和即将破城之事,心不在焉地向方丈望了一眼,并未做声。方丈见李自成面有笑容,赶快跪下,接着说道:

“方外臣今日得遇圣主,愿冒死为民请命。恳皇上于底定幽燕之后,早日驾幸白云观为万民祈雨,或于白云观敕建普天大醮,必有春雨沛降,利国福民。”

牛金星明白皇上急于回行宫商量大事,无心再听方丈说话,便向宋献策使个眼色。宋献策向李自成躬身说道:

“请陛下驾返行宫,与群臣商议入城大事要紧。”

“好,回行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