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第52章


那只变得陌生的雏鹰就是她自己亲手调教和放飞的吗?是人固有的劣根性让他折羽,还是她训导无方?她枕了个一百万两银子的玉枕也没让自己清醒。

刘基和宋濂来到江西已经几天了,他们没有惊动官府,只住平民小店,朱文正也没有丝毫觉察,他们做到了名副其实的私察暗访,越访查下去,他们的心情越沉重,宋濂几乎想逃回金陵不当这个差了。原因很简单,朱文正罪不容诛,宋濂不忍心让他死在自己手中。

可刘伯温不放过宋濂,这天又拉他到城郊附近来暗访,其实也是根据御史举报线索,追踪而来的。

刘基和宋濂带着三五个随从,步行来到一个叫“樟树”的地方。

眼前是一大片良田,正有一群穿同样衣服的男女在田间插秧,田埂上居然有人拿着鞭子监工。

一个面黄肌瘦的中年女人直起腰来向监工求饶说:“行行好,让我到地头歇一会儿吧,实在挺不住了。”她一边说身子一边直摇晃。监工过来,狠狠抽了她几鞭子,骂道:“贱人,又想偷懒!”

女人被打得左躲右闪,脸上、胳膊上顿时现出条条鞭痕,周围几个干活的人想过来搀扶女人,监工大声说:“干活,少管闲事!”接二连三地又抽打那女人。

女人终于倒在了泥水中。

刘基说了声:“不准打人!”他手下的人也都拥了过去。

打人的监工说:“她是我们大都督的家奴,打死也不关别人的事。”

受伤的女人从泥水中爬起,躺在田埂上呻吟。监工见刘基等人怒目而视,又不像等闲人,也知众怒难犯,挥挥手,说:“你先去歇歇吧。”

女人被搀扶到一棵大樟树下,半倚着树干,大口地喘息着。

宋濂给这女人喂了点水,问:“他说你是大都督的家奴?在我们吴王治下,怎么会有家奴呢?”

女人说他们原来是元朝平章巴辛帖木儿的家奴,换汤不换药,现在不又成了大都督的奴隶了吗?穷人就是这个命啊。

谁都知道,按朱元璋的法律,农奴一律废除,不论什么人家,都不准像元朝那样蓄养奴隶,一旦违犯,就处以重罚。这朱文正真是胆大包天,居然敢原封不动地把元朝官吏的奴隶收过来役使,难怪御史不顾一切地参他。

劳累了一天的刘基、宋濂并不在乎身体的不适,心里的不舒服更叫他们情绪低落,他们奉王命来查处的毕竟不是一般官吏呀。

他们住的地方在洪都北郊,挑着“天碖客栈”的罗圈幌,就是人称“鸡毛小店”的那种,三教九流都在这里过夜,谈不上雅静、安适,赌钱的吆五喝六,嫖娼的买春调笑,整日不得安宁,可只有在这地方,他们才能做到真人不露相。

刘基身心疲惫地骑驴归来,身后有两个随从。到客栈门口下了驴,自言自语地说:“未晚先投宿,鸡鸣早看天,好累呀!”他忽然注意到有两个官差模样的人在门口晃悠,眼睛盯着他。

他觉得官差形迹可疑,便与宋濂耳语了几句,两人都有同感,看起来惊动了朱文正了,这官差一定是他派来探风的。

不管它,刘基什么没见过!

刘基走了进去,问坐在柜台后面的账房先生:“请问,有人来找过我吗?”

账房先生回答,倒是有人来查过店簿,问他们几位姓甚名谁,从哪里来,来干什么?

刘基问:“先生怎样回答的。”

账房先生说:“我说我只管开店,客人从哪里来,来干什么与我无关,不欠店钱、饭钱就行。

刘基笑了:“这话有理呀。”

店伙计打来两盆洗脸水,他二人卸去外衣,开始洗脸,刘基洗了几把脸,铜盆里的水就变得浑浊了,他开玩笑说,这盆水能施一亩地的肥,宋濂大笑。

说起这几天查证家奴的事,刘基说,蓄奴罪大,朱文正公开卖官,更叫人不敢相信。证据确凿,各个品级明码实价,他们很纳闷,这些官在吴王的簿子上有没有?如果没有,那就是假的,是黑官,那就更是闻所未闻了。

说起朱文正强占民田一万多亩,再加上把没收的元朝大臣的田地窃归己有,一共三万多亩,还在庄园里私自设卡设税,公然蓄奴,没人敢问,宋濂直摇头。

刘基说:“怪不得李善长说江西虽是富庶之地,税赋却有限。”

宋濂说:“还查下去吗?朱文正怕要没命了。”

“就现在这些,你以为他还有命吗?”刘基说:“究竟怎么处置,看朱元璋的了。”

宋濂说,吴王已经宣布永远废除私蓄奴隶的制度了,这朱文正却敢把元朝贵族的土地和家奴原封不动地转到自己名下,实在太不给吴王长脸了。

刘基主张要尽快离开这里,这几天他总发现有人在客栈跟前转,说不定是朱文正派来的探子,打草惊蛇就不好了。

宋濂更怕惊动朱文正,见了面,一口一个伯伯地叫着,怎么说话?说真的不是,说假的也不是,左右都是尴尬,反正证据足够判朱文正死十回了,不如尽早打道回府。

吃过晚饭后,从城里方向来了一大群人,灯笼多得数不过来,形成灯海,这引起了店家注意,掌柜的和伙计都跑出门去看,只见远远的有一片红光移动,红光后面是大片移动的黑影。

客栈的一串红灯笼在风中摇晃着,风过树梢,发出吱吱的怪叫声,附近倒是一片静谧。

店掌柜心不落地,忙叫伙计通告赌徒们收起赌具,万一是官家来抓赌的,小店会连带遭殃。店掌柜万万想不到江西一省大员会来他这鸡毛小店会客。

刘伯温和宋濂早都宽了衣,光着脚丫子,在灯下品茶夜话。宋濂说:“我看,吴王称帝的日子不会久远了。我离金陵前,他让我把历代官制考证出来,看得出他对元朝的这一套不感兴趣。”

“是啊,得陇必望蜀。”刘基也说朱元璋是在悄悄做登极准备,连历法都令陶安他们准备了,还责成刘基确立司法。

宋濂说:“你看,日后执掌国事权柄的会是哪一个?”

刘基说非李善长莫属。

宋濂说起旧事,李善长投奔朱元璋早,与他有交情。当初郭子兴为折其羽翼,把他身边所有的文武大员全要走了,只有一个李善长死活不肯跟郭子兴去,这事让吴王念念不忘,跟宋濂就提起过两回。

刘基也称道这人学问不错,李善长们来前,他是朱元璋主要的谋士。

“品行操守呢?”宋濂问。

刘基故意说:“听你这口气,对李善长颇有微词?”

“不,他很好。”宋濂说,“更多的我不知道。”

“你嘴里的不知道就是不敢恭维。”刘基这么说了,宋濂只是淡淡一笑。

刘基说李善长惟一的毛病是对钱看得重。

“这是你最客气的话了。”宋濂会意地一笑,话锋一转,他认为真正可以辅国安邦,帮朱元璋创建盛世的人是他刘伯温。

“他不会用我。”刘基淡然说。

“我看他事事离不开你。”宋濂说。

刘基说:“凡是他认为正大光明的事,一定来问我。他私自把陈友谅的皇后弄到金陵养起来,到现在他也没提起过。”

“有这事?”宋濂大吃一惊,“我怎么一点风声没听到?”

刘基说:“确实没几个人知道。迟早他会把达兰接到宫中去。”

宋濂跌足叹道:“苏坦妹白死了!当初他要了苏坦妹又何妨?”

此一时彼一时也,刘基认为那时他杀美女是一种谋略,让人知道他朱元璋一心为民,不为金钱美女所动。这也确实为他赢得了口碑。现在,不需要再打这张牌了。

他们并不知道,此时朱文正已来到店外,掌柜的更是做梦也不会想到江西大都督会光顾他的小店。

一顶大轿,还有几十个兵弁拥在门口,被惊动的店主人和账房先生提灯上前,刚问了一句“客人要住店吗”?立刻吓坏了,分明见大灯笼上写着“大都督朱”的字样。

轿帘挑开,朱文正威严地走下轿来,店主慌忙下拜:“不知都督大人驾到,小的有失远迎,罪过,罪过。”他也不敢问是为何事而来。

此时刘基和宋濂依然谈兴正浓,话题始终围绕着未来宰相的人选。

宋濂用探讨的口气说:“李善长今年五十岁了,毕竟老了点,你看他之后谁会受宠走红?”

刘基一连串说了几个名字:汪广洋、杨宪、陈宁,认为他们都有拜相的机会,但最受宠的莫过于胡惟庸了。

宋濂点头承认胡惟庸是个人才,他是谄媚的高手,别人又看不出来。

刘基说:“我可从来没听见你说人坏话,终于忍不住了。”

对于胡惟庸,刘基看得更是入骨三分。他很佩服胡惟庸,这人有学问,有谋略,又谦恭,最难得的还在于是佞臣而貌似忠臣,谁都看不出破绽。大奸即大忠,这是不容易的,赵高、秦桧、杨国忠、贾似道,他们都一眼就看得出是奸臣,而胡惟庸是很难让人指出不是的人。

宋濂说刘基不入相,而把江山托付给胡惟庸,对社稷是一大损失。

刘基说自己这种人是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最好是摆在那里当点缀,用时摆一摆,不用时收起来。

两人不禁惬意大笑,笑里实则隐含着辛酸和无奈。

门突然推开,有人说:“二位前辈什么事说得这么开心啊?”

二人大惊,忙站起来,朱文正进来了。

刘基处变不惊,笑问,怎么把大都督惊动来了?

朱文正摆手请二人坐后,说他是刚刚知道二位大人来洪都私访的,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差不多把洪都土地犁了一遍,总算找到了。又说二位前辈过家门而不入,叫他伤心又寒心啊。

宋濂看了刘基一眼,言不由衷地说:“本来想公事一完就去拜望的,没想到公务缠身,一拖多日。”

刘基反倒觉得实说更好。既是吴王殿下交待的事,又是私访,就不好惊动官府,请都督谅解。

朱文正说:“这不是说远了吗?我不是糊涂人,派二位前辈这样举足轻重的人来,一定是牵涉到小侄的,我是吴王的养子,我岂有不遵王命的道理?你们二位是瓜田不纳履,我也是李下不整冠啊。”

这才叫明白话!刘基心想,这样一个精明人怎么办起事来那么糊涂呢!

说起访查,宋濂说是例行公事,都督可以直接奏闻吴王,该说的也要说说。

“我不用说,”朱文正说,“脚正不怕鞋歪。二位既来查办小侄,我连一句辩白都不说,我相信二位带回去的结论,与状告我的人所说必不一样。”

宋濂看了刘基一眼,觉得朱文正很厉害,言外之意是他本来没有贪赃枉法之事,刘、宋二位理应按这个口径去复命,否则就有诬指之嫌了。

刘基也想探探底,就明明白白地问朱文正:“这么说都督知道告你的是什么人了?”

朱文正自悔失言,马上改口:“也不过是猜的。我经营洪都和江西有几年了,见了点成效,打击大户,必招怨谤,他们背地里参我一本,在情理之中。”

刘基说:“你养父靠争取人心解民于倒悬才逐步有了半壁河山。我相信你作为他的骨肉,比别人会看得更深远,不会被声色狗马所蒙蔽。”

宋濂很佩服刘基,这是在堵朱文正的嘴,我先说你不会有事,又以你朱文正的角度去推理,至于我查到了什么,你就无法问了,也就省去了麻烦。

朱文正有点不自在,他只得说,大事小情他向来都是派专差去向父亲报告的,他不敢自专。

刘基便顺水推舟道:“这就好,这就好,有吴王为你做主就万无一失了。”

朱文正说:“不管我有罪无罪,抛开官差,作为侄儿,我请两位长辈吃顿便饭,二位总不会拒绝吧?”

宋濂很担心吃请会犯口舌,正在犯难,不料刘基早轻松地接话说:“吃请还会推托?你不来请,我们也准备临走前打上门来讨酒喝呢。”

朱文正高兴了,说:“谢谢二位大人赏脸,洒宴定在明天,到时候我派轿子来接。”

二人答应后又谢。

宋濂太了解刘基了,吃请归吃请,办案归办案,他心里是泾渭分明的。

云奇躺在床上,望着梁上正结网的蜘蛛出神。身下胀乎乎的,已经不像头几天那样巨痛了,那几天他痛得用头撞墙,跳井的心都有,多亏一个野郎中,给他那地方插了一根鹅毛翎管,才没让尿道封死,万一肉长死了,还得割第二刀,更受不起罪了。

门开处,一束阳光射到云奇脸上。他扭头一看,竟是朱元璋,不禁委屈得哭起来。

朱元璋从侍卫手中接过一大堆点心、水果,放在床头,挥挥手,侍卫出去了。朱元璋掏出手帕替云奇拭着泪,心疼地说道:“你真是个傻瓜!怎么能这样干呢?”

云奇抽抽噎噎地说:“我在这世上,除了你,再没有第二个亲人了,你若不要我,我只好去死了。再说,我也真舍不得离开你,想来想去,也只得当太监,你才会让我天天跟你出入后宫了。”

朱元璋说:“你真想当太监,也和我商量一下呀,不能自己下手啊!若不是有人看见,不疼死你,也流血流死了,那是男人的命根子,这还了得。”

云奇说:“罪我也受了,殿下不会再不要我了吧?”

朱元璋很受感动,说:“你真是个忠诚的好人啊。你其实用不着这样自残。我会忘了皇觉寺里的交情吗?你这一来可就不是男人了,你连后人都没有……”

“我什么都不要,”云奇说,“能跟着你就行,不就是不要女人吗?其实也没有女人喜欢我,这回可戒了,咱佛门的十戒里有戒奸淫妇女,也没有戒男女之事这一条啊。”

朱元璋苦笑,手拍着他胳膊说:“我会待你好的,好好养几天,我就叫他们带你到后宫去,马秀英听说这事,还特地叫我来看你。”他指指一盒点心说:“这盒芙蓉糕就是她亲手做的。”

云奇双手蒙面说:“这事怎么能告诉她呀,羞死人了。”

朱元璋说:“傻瓜!你不当太监怎可以自由出入后宫?她早晚会知道呀。”

云奇又问:“达娘娘还恨我吗?我怕她不原谅我。”

“她早不怪你了。”朱元璋说。

“我能下地了,就上行台御史衙门找她磕头去。”云奇说。

“她昨天进宫封为真妃了。”朱元璋说,“对了,顺便告诉你一声,达兰改名叫真妃了,不许再叫旧名了,更不能提陈友谅的事,朝野上下都不知道。”

“我是锯了嘴的葫芦。”云奇说,“这不是殿下说的吗?还有胡惟庸知道啊,你得嘱咐嘱咐他才是。”朱元璋点点头。

封了真妃,自然不是假的了,达兰这几天春风得意。

黄昏时分,廊上廊下静悄悄的。达兰的肚子已经显怀了,她逗弄一会笼子里的画眉,手扶着肚子来到梳妆台前,取出里面的一个嵌宝盒子,打开来,露出那颗包在红绸布里的和氏璧大印。她把印托在手上,又看了看遗书,眼前浮现出陈友谅的影子。她在心里暗暗叫道:陈友谅啊,你听见我对你说话了吗?再有几个月,你的儿子就要在吴王宫里降生了!我想他一定是个儿子。如果是个郡主,那算是老天不佑我们。如果是个男儿,我一定让他得宠,让朱元璋传位给他,实现你的梦想,兵不血刃地让朱元璋的江山姓陈,我也不白受辱一世了……

镜子里出现她珠泪涟涟的脸。

忽然有人敲门。达兰吓得急忙收起玉玺,揩干泪痕,又匀了点粉。宫女引着马秀英和郭宁莲进来了。达兰满脸堆笑地道了个万福,说:“妹妹可实在不敢当,劳动姐姐们来看我。”

大家坐下后,马秀英说:“都是一家人了,今后有话就说,有难处去找我们,谁对你有不恭处,你就处罚,别宠着他们。”

达兰说自己是个什么身份,自己知道,若不是身怀六甲,无颜进宫来。

郭宁莲说:“你再不要提有颜无颜的事。你和陈友谅毫无瓜葛,你是好人家的女儿,真娘。”这等于责难她给朱元璋抹黑。

达兰说:“对对,我总是忘不了从前的噩梦。”

马秀英强调家和才能万事兴。咱们虽不能帮助王爷上马打江山、下马治天下,可咱们管好后宫的事,不给他添麻烦也就是尽心了。

达兰目视郭宁莲道:“宁妃不是随王爷上马打江山的一员战将吗?我早听说了。”

郭宁莲说自己是特例,因为从小舞枪弄棒的惯了,也没什么真本事,呆不住,愿意上战场去热闹热闹。

马秀英说:“你听,她把血淋淋的沙场说得像玩儿似的有趣。”几个人全乐了。

马秀英指指她们俩一对大肚子,让她们比比看,谁先生?谁先生王子?

达兰恭维说宁妃积德,一定是生王子。

“这和积德有什么关系?”心直口快的郭宁莲说,“万一你生个郡主,能说你没德吗?可别这样跟自己过不去。”

达兰闹了个不自在。马秀英打圆场让她别介意,宁丫头说深了说浅了也别往心里去,这人喜怒哀乐都挂在脸上,对人可没坏心眼,一片热心肠。

达兰说:“我早听王爷说过了。”她也尽量表示亲善、友好。

沐英又一次返回金陵,登上刚刚竣工的金碧辉煌的华盖殿来报捷。原来泰州打下来了,他已押着守将严再兴以下九十四名军官,五千士卒,一百六十匹战马,四十艘战船回到了下江口。

朱元璋说:“打得好,怎么样?我说的准不准?”

沐英说:“徐将军说殿下料事如神。我回来报捷时,我军已攻克兴化,正向高邮挺进。”

朱元璋目视李善长,没马上表态。

李善长觉得应当小心,他担心徐将军进军过快,有孤军深入之险。

“正是。”朱元璋命令沐英马上返回,传他命令,命冯国用所部节制高邮诸军,让徐达火速回兵,去围攻淮安、濠州和泗州。

沐英答应一声,问:“还是马不停蹄往回赶吗?这回总得见我娘一面呀。”

朱元璋说:“军令如山,以后有的是机会。”

沐英明显不高兴,含泪下殿。他甚至怪朱元璋过于没有人情味了,可又不敢违拗父亲。

令沐英惊喜的是,刚一出殿门,他正要去侍卫手里牵马,猛然看见马秀英领着朱标在那里等他呢。马秀英颈上戴着沐英送她的小玉佛,这更叫沐英感动。他扑过去,热泪滚滚地叫了声“娘!”说这一回又差一点见不到她。

马秀英也怕朱元璋又让沐英一刻不停地回前线去,听见信儿就赶来了。她把一个包袱递给沐英,说:“这是几件换洗衣服。”

沐英问朱标:“天天上课吗?”

朱标说:“这些天先生不在,放假。你打仗怕不怕?”

沐英说,一开始怕。大砍刀砍人头跟砍萝卜似的,能不怕吗?时间长了,一点都不怕了。

侍从牵了马过来,沐英问:“文正、文忠两个哥哥都是一方大员了,他们常来看娘吗?”

这一问,马秀英不禁悲从中来,眼泪刷刷流下来。沐英问:“娘,怎么了,谁出事了?”

马秀英尽量轻描淡写地告诉他,文正可能出了点事,还不清楚。

沐英愣了一下,说:“娘,他最有孝心啊,你可得救文正哥哥呀。”

马秀英说:“没什么大事,你安心打仗吧。记住我的话,到啥时候都得学好。”

沐英给马秀英鞠了一躬,说:“儿子只能在战场上祝娘平平安安了。”

马秀英托起挂在颈项下的白玉佛,说:“有你为娘请的玉佛,娘会平平安安的。”

沐英跳上马,向马秀英招招手,驰去。

马秀英又一次泪流双行。

和沐英告别后,马秀英回到后宫,想起吉凶难料的朱文正,心里一阵阵难过,便到园子里走走,一直呆到四更天,金菊催了几次,她都没有回去。

忽见朱元璋慢慢地踱来,马秀英正等他呢,忙迎过去。

马秀英问:“你怎么还没睡?都四更天了。”

朱元璋说:“你不也没睡吗?”

马秀英说:“你夜不能眠,操劳的是国事,我想的尽是家事……”她有意把话题往朱文正身上引,朱元璋当然心知肚明。

朱元璋叹口气:“又是文正的事?等刘伯温他们回来就见分晓了。”

马秀英说:“你派了刘基、宋濂去了,就不再过问了?”

朱元璋说:“我比你更不希望他出事。我能只听凭刘伯温两个人去处置吗?我看是凶多吉少啊,这个不争气的东西。”

马秀英说:“文正为人文质彬彬,仁义忍让,又有孝心,真没想到会如此。”

朱元璋说:“说到孝心,我忘了问你一件事,他送给你一个凉枕?”

马秀英说:“是啊,枕着冰冰凉,夏天用很舒服。是去年我过生日他送的。”

朱元璋问:“你知道那是什么枕头吗?”

马秀英说:“不就是普通的玉石片串起来的吗?”

朱元璋告诉她,那是上好的玉石磨的,有一万多片,用金丝串起来,是当年江西参知政事花一百万两银子用四个手工艺人,花三年工夫制成的,是准备进奉皇帝用的御凉枕,后来落到文正手里了。

马秀英大惊:“一百万?”

“是呀!”朱元璋说,“你天天枕着一百万两银子的枕头都不知道?朱文正的胆子有多大!”

马秀英垂下了头。

事实总是胜于合理想像的,马秀英最不能接受的也许早已是事实。她弄不明白,一个离开她的监护没有多久的雏儿,怎么会这样迅速地染上恶习?是他本来就不是个好坯子,还是自己的训导无方?

马秀英陷入噩梦般的痛苦折磨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