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治皇帝》26.曲终人散前路漫漫


大清已经灭了大明,明朝的遗老遗少们,却还在依花傍柳醉里寻花,一樽青楼酒, 半弯楚馆月王霸之辩中国古代关于政治统治方略的争论。战国时儒,当真能令人忘却亡 国之恨么……

生活优裕的顾横波自然猜不透方密之内心的想法,她只以为方密之急着了解冒、董 二人的情形,便品着香茗,绘声绘色地讲了起来:“说起来,他二人真是好事多磨呀, 不过最后还是终成眷属了,也许是苍天不负有情人吧。”

董小宛在与复社人士的交往中,对如皋才子冒辟疆的才华、人品以及相貌早有所闻, 从此心中便充满着企慕和希望,把“冒辟疆”三个字深深地镌在了心里。可是,董小宛 又十分担心,万一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吗?为了解去忧烦, 顺便打听冒公子的消息,董小宛便时常到媚香楼和隐园走动,企盼着能早一天见到心仪 已久的冒辟疆。

这一日董小宛起床后,只稍作梳洗便呆呆地倚在窗前,惜惜见她心事重重便也不多 言语,轻手轻脚地整理好床铺便下了楼。

“帝里春晚,重门深院;草绿阶前,暮天雁断。楼上远信谁传?恨绵绵!”

董小宛对着窗外莺歌燕舞的春景,更觉孤单寂寞,情不自禁吟颂起了女辞人李清照 的《怨王孙词》:“多情自是多沾惹。难拼合,又是寒食也,秋千巷陌,人静皎月初斜。 浸梨花。”

“噹!噹!……”外间客厅里的那座“金鸡啄米”的闹钟敲响了十二下,打断了董 小宛的思绪。干妈陈氏亲手捧着托盘,端上了一碗热气腾腾的荷包鸡蛋面条,白嫩鲜亮 的荷包蛋衬着几棵碧绿的菜叶,清清爽爽,香气诱人。

“小宛,这回你怎么也得依着干妈,将这碗面给我吃下去。”

“干妈,”董小宛感激地朝陈氏看了一眼,少气无力地皱起了眉头:“这时候纵有 山珍海味我也吃不下呀。”

“就为……那个什么冒公子、鞋公子?”陈氏试探地问了一句,小心翼翼地看着小 宛的脸色:“他有什么了不起的?方公子给他捎的信按说他早就该收到了,如皋离南京 这么近,如果他想来的话也早就该来了。照我说呀,小宛,你名声在外,又何必在他一 棵树上吊着呢?”见董小宛低头无语,陈氏索性接着说了下去:“儿呀,凭你远扬的艳 名,倾国的姿色,还怕找不到一个如意的郎君?”

陈氏不说倒好,董小宛起先不吭一声,后来就双手掩面,抽抽噎噎地哭起来了: “干妈,你都说什么呢。像我这种出身,说得好听一点儿是一朵花,随人家玩;说得难 听点儿是一棵路边草,任人家践踏。说起来我还不如一个落难的叫化子!我虽然穿绫罗, 食珍馐,却是丢下脸来去卖笑。而叫化子却是清白干净的,我却是下贱的,我还比不上 一个穷叫化子呀!”

“宛儿,你又何苦这样作贱自己呢?好,好,就算干妈刚才的话没说。”陈氏慌得 搂住了董小宛颤抖的双肩;“有又什么法子?人都是父母养的,有谁心干情愿做这下贱 的营生?”陈氏大概想到了自己以前的卖笑生涯,不由得悲从心来,泪水涟涟:“干妈 倒是不反对你与复社里的名士们来往。他们有文名,负气节,个个才华出众又相貌堂堂, 对咱们这些人一点儿也不歧视,更没有轻薄猬亵的举动,干妈也从心眼里喜欢他们。若 是你能趁早有个归宿,跳出这火坑,干妈绝不会阻拦你!人心都是肉长的,干妈实在不 愿你被那些禽兽不如的地痞无赖们糟蹋呀!”

“干妈!”董小宛动情地喊了一声,又是哭又是笑的:“冒公子与侯公子一样,也 是个有才华有气节的名士,据说他的脾气也和侯公子的差不多,有方公子和香君她们从 中撮合,冒公子倒不见得有拒而不纳的事。”

“啧,啧,这面还没见,就为这冒公子说起话来了。干妈倒是问你,你真的那么有 把握?你年纪还小不懂得,而那冒公子素来风流,你就是落花有意,若是他流水无情, 不也枉然吗?”陈氏也顾不得自己眼角的泪水,挑出手绢为董小宛揩着脸颊。

“干妈,人家心里正犯愁呢,你却哪壶不开提哪壶!”董小宛撒娇地唤着陈氏: “听如是姐她们说呀,冒公子不仅相貌一流,才华一流,还很讲义气、重名节呢,他又 是一个大孝子!为了救他的父亲,对了,他的父亲前一阵子为奸人所害被下了大狱,冒 公子四处奔走,不惜万两巨资终于挽救父亲脱离了虎口,所以他一直没有机会来金陵。 干妈,您说这冒公子人品如何?告诉您,”董小宛将嘴贴在了陈氏的耳边,甜甜地笑道: “如是姐姐夸他‘才如相如再世,貌似潘安复生’呢!”

“嘿,没羞,真没羞!这八字还没一撇,你就被他迷上了!不成,等这冒公子来了, 得先过干妈这一关!干妈可不管他是什么冒公子还是袜相公,横竖得难为难为他,省得 日后他给你气受!”

“干妈!”董小宛一声撒娇,偎在了陈氏的怀里:“这碗低人头向人面的下贱饭, 我实在吃不下去。昨个晚上,我就当面顶撞了朱统锐那个老色鬼几句,本来是卞姐、寇 姐她们邀我去的,谁知半路上碰到了朱统锐!”董小宛说着叹了一口气:“如是姐姐她 们时常提醒我,在外面不能由着性子来,可是……唉!干妈,小宛已经拿定了主意,与 其作庸人妇,毋宁为夫子妾。与朱统锐那种鹊鼻鹰眼,龌龊下作的人相处,我是一刻也 难以忍受。与其那样,倒不如不嫁。如果冒公子他……”董小宛停了一下,紧咬着嘴唇, 声音很轻但却很坚决:“如果冒公子对我董小宛流水无情,那我就削发为尼,一辈子与 青灯木鱼为伴!”

“傻孩子,你真是太痴情了。你可知情为何物?‘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分散 逐风转,此已非常身。’孩子,凡事你都得想开一点,啊?”

陈氏不愧是老南曲出身,将陶渊明的诗随口吟出,听得董小宛又是一阵子发愣。 “才自清明志自高,生于末世运偏消。”生逢乱世,悲欢离合无可避免,想当初冒公子 不是已经与陈圆圆订下婚期了吗?可转眼间,圆圆就不知去向!

想到这儿,董小宛不由得心里一紧,似乎有些不祥的预感。陈氏看着脸色发青的董 小宛,叹息了一声:“这面早就冷了,干妈端下去给你热一热,”便无可奈何地下楼去 了。

“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分散逐风转,此已非常身。”董小宛在心里默念着这 首小诗,觉得这诗好像是专门写给自己的,心里充满了莫名的忧伤,便倒在床上,昏沉 沉地睡去。

阳春三月,湖光潋艳,山色冥蒙。湖中画肪荡漾,笙歌阵阵,岸边河房林立,杨柳 依依。在扬州的瘦西湖畔,踏青的人们早已熙熙攘攘的了。在通向“长堤”春柳的大虹 桥上,相依相偎走来了两个人。男的身着天蓝酒花长袍,罩一件银色绸马夹,手持折扇 一副玉树临风的样子。女的则穿着紧身的鹅黄银棉祆,外罩一件色泽鲜艳、薄如蝉翼的 褪红色西洋纱,婀娜多姿。俩人情意绵绵,不时地浅笑低吟,引来了过往行人好奇的目 光。

“天呐,这是七仙女与董永呀!多般配的一对儿!”“不对,这是许仙和白娘子! 他们耐不住天宫的冷漠,一起下凡了,要看咱们瘦西湖上的赛龙舟呢!”

俩人相视一笑,男的用手轻揽住了女子的细腰:“小宛,我愿与你朝夕相伴,长相 厮守,然后带着你游遍名山大川,惊煞所有的人!”

“公子,小声点儿,人家都往这边看哪。”董小宛脸色绯红,深情地仰脸看着冒辟 疆:“古诗中说,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命。公子,小宛乃蒲柳践躯,做梦也 不敢想到会有今日呀。小宛已经很知足了。从今以后,公子去哪里,小宛便陪侍左右, 寸步不离,与你同甘共苦,与你同呼息共命运,只是,到时候公子不要抛弃小宛才好!”

“又说傻话了。”冒辟疆用力揽住了董小宛,眼中蕴含着无限的柔情蜜意:“还要 我对天发誓吗?也好,就让这瘦西湖的杨柳、游人、鱼儿和游船作证吧,我冒辟疆今生 今世若——”

“公子!”小宛娇羞地伸出柔荑按在了冒辟疆的嘴唇上:“羞煞人了!公子你就饶 了小宛吧。公子你看——”董小宛指着四周的春日美景,翦水双瞳滴溜一转,朱唇轻启, 随口吟道:“云儿飘在空中,鱼儿游在水中,蝶儿舞在花中,人儿笑在风中。赏心乐事 何在,你我有缘相逢,但愿年年依旧,共此花月春风。”

“妙,妙哇!小宛,你才华横溢,倒真令辟疆汗颜哪。”

“公子!小宛因心中高兴,一时信口胡煞了几句,真真是班门弄斧不自量啦!”董 小宛甜甜地一笑,那温柔款款的情意和一副小鸟依人的模样,令冒辟疆心头一荡,脸上 现出一副神魂出窍的呆模样。

正在这时,行人中有人高喊着:“快看哪,龙舟朝这边划过来啦!”一时间男女老 少一起涌上了大虹桥,冒辟疆正呆呆地站在桥边,一不留神竟被游人挤下了桥!

董小宛一声尖叫,挣扎着要抓冒辟疆的衣袖:“公子,公子!”

“小宛,小宛!快醒醒!”

“怎么,我刚刚是做梦?”董小宛脸色煞白,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

“唉,你是忧伤过度了,睁眼闭眼的心里只有冒相公,再这么着你可会病倒的。” 陈氏叹息着,关切地说道:“起来漱口洗脸,日头已经偏西了,你今天还滴水未进呢。 坐起来,干妈帮你梳头。”

这时楼下响起了一个女子焦急的声音:“小宛妹妹,小宛妹妹,你在家吗?”

“是柳姐姐。小宛姐身子不适在楼上歇着呢。我陪您上楼吧。”楼下响起了惜惜的 声音。

柳如是噔、噔一阵小跑上了楼,气喘吁吁:“小宛,事情不好了,你这下子闯了祸 啦。”

“柳姐姐喝杯热茶慢慢说。”董小宛心里一紧,已经猜透了几分,她竭力控制着内 心的惶恐:“是不是朱统锐那老东西说了些什么?”

“嗨!小宛你呀,”柳如是也没了往日的风雅,端起茶杯猛喝了几口:“这朱统锐 是好惹的吗?你在众人面前让他丢了颜面,他当时就气得暴跳如雷。”

“我知道,”董小宛垂下了头:“这个老色狼,对我恐吓也不是头一回了。他仗着 权势在这金陵横行霸道,为非作歹,我董小宛就是不能向这种粗鄙不堪的人低头!”

“哎哟我的祖宗,小宛,你怎么那么死心眼儿呢?吃咱们这碗饭的,总要看别人的 眼色行事呀,哪能轻易得罪人呢?”陈氏慌了神儿,一连声地抱怨着小宛。

“干娘,让您受惊了。一人做事一人当,那朱统锐要使什么毒招就让他使吧,像这 种卖笑生涯实在不是人过的,大不了一死了之!”

“问题是,那个老色狼十分歹毒,他,他扬言说要派人来破你的相!”

听了柳如是的话,董小宛突然变了脸色,嘴唇儿打着颤,纤细的身躯在剧烈地抽动, 呆坐在床上一言不发。

“哎哟,要破我家小宛的相,好个歹毒的凶胚?缺德呀,什么狗屁爵爷,要断子绝 孙哪!”陈氏又气又急,拍着巴掌跺着小脚,恨恨地骂着。

“如是姐姐,您快想个法子救救小宛姐吧!”惜惜听了也是大惊失色,声音里带着 哭腔。

“我若是有法子对付朱统锐,还用得着慌慌张张来告诉你们吗?唉,朱统锐这个人 说得出就做得到,虽然我家老头子已经正面劝阻了他,可他若来个暗箭伤人,下了毒手 又赖账,谁又奈何得了他?到头来,吃苦倒霉的还是小宛妹妹呀!”柳如是长吁短叹, 看来也是一筹莫展。

董小宛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了,那双如翦水般的双瞳变得黯然失神,僵在她惨白的 脸上。“我本想,将自己清白的身子留给心上的人,可是冒公子他,他,至今眇无音讯, 连他是个高个子还是矮个子都不知道,我的命真苦哇!”眼泪顺着董小宛煞白的面庞悄 然落下,成串成串的,不一会儿便打湿了董小宛的衣襟。

柳如是也顾不上安慰董小宛,搓着手来回走动着:“有道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咱 惹不起他还躲不起他吗?干妈,这金陵附近可有什么僻静的去处,不如让小宛先躲一阵 子,等这边冒公子来了再看他的意思。”

“那冒公子不过一介书生,能斗得过那个朱爵爷吗?只怕,只怕我这青莲楼也要关 门大吉喽。”

“大妈您有所不知,像朱统锐这样的地痞无赖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复社里耍笔杆 子的秀才!前些年这些才子们写了一篇檄文,声讨大奸贼际大钺,当时就把不可一世的 阮大钺吓成了缩头乌龟,逃到乡下躲起来了,那一次主笔的秀才之一便是冒辟疆冒公 子!”

这么一说,陈氏不再言语了,叹了口气。

“看来也只有这个法子了。小宛妹妹,大祸临头,你也不要太紧张,还有我们这些 姐妹以及复社里的才子们呢。赶快收拾一下东西,趁早离开这是非之地!”

惜惜闻言默默地打开了衣柜,为董小宛收拾衣物。董小宛不由得悲从心来,她握住 柳如是的手,哽咽着:“如是姐,多谢你!我并不留恋秦淮河的什么,但一想到要离开 你们这么好的姐妹,心里难过呀。”

“唉,如今是豺狼当道,你我这溷迹风尘的女子也只好随波逐流了。只是你这一走, 免不了要颠沛流离的,我随身带了些银子权作盘缠吧。”柳如是从怀里摸出了一个沉甸 甸的荷包,放在了董小宛的手里。

“如是姐!我,我打算避难苏州。只是,只是……”董小宛欲言又止,眼泪如断了 线的珠子,她的心,她的肺,她的五脏六腑,一切的一切,此时此刻好像全碎了?

柳如是明白了,在这大难当头的危险时刻,董小宛还牵挂着一个人!

“小宛妹妹,你的心思我明白。你是不是放心不下冒公子?放心,如果冒公子一有 消息我便会托人转告你。若是他对你真有诚心,那么他也许会去苏州寻访你的。冒公子 人品好,又讲情义,连我们家老头子也非常称赞他,自叹弗如呢。宛妹,打起精神,静 候佳音吧!”

这一说正合董小宛的心意,她眼泪叭嗒地直点头,一副可怜兮兮无依无靠的弱女子 模样,看得柳如是心里一酸,也跟着掉下泪来。

“只要,只要能有像姐姐你和眉姐、香君那样如意可心的归宿,就是受再多的苦, 我也情愿!”

“傻妹妹!你的这份痴情会感动上天的,老天不负有心人哪,那冒公子应该能感觉 到你对他的呼唤和期盼!”

董小宛带着使女惜惜趁着夜色,带着无限的哀伤和惆怅踏上了一艘小客船,消失在 夜色苍茫之中。

两天后的一个早晨,太阳被浓厚的雾蔼遮了起来,天色阴沉,秦淮河畔没了往日的 欢声笑语,甚至显得有些冷清。浓雾中大步流星走来了一位中年男子,看不清他的相貌, 只觉得这人体态洒脱,气宇轩昂,他就是如皋才子冒辟疆。

要不怎么说好事多磨呢?这董小宛前脚刚离开金陵避难而去,冒公子后脚就出现在 秦淮河畔了。这会儿,他正急匆匆地前往钓鱼巷的青莲楼,打算一睹南曲新秀董小宛的 芳容呢。

冒辟疆在南京安顿下来之后,便去媚香楼找侯朝宗小聚,李香君一见真是喜出望外, 又不好直说,急得她粉面通红,连连给侯朝宗使眼色。

“朝宗,别光顾了与冒公子吃酒呀,你受了方公子之托难道转脸就忘记了吗?”

“噢!看我这记性!”侯朝宗一拍大腿,朝李香君眨着眼睛:“放心,你们姐妹的 事我敢不放在心上吗?只是,我与冒兄才刚饮了几杯,我还没来得及切入正题呢。”

李香君放了心,秋波迭盼,甜甜地笑了。

“你们俩在打哑谜吗?好像还跟我有关?”冒辟疆是何等聪明之人,听话听声,锣 鼓听音,他心里已经有些犯嘀咕了:“看他二人一说一答,一唱一和的样子,肯定有什 么事。”

“这……”侯朝宗两手一摊,瞪了李香君一眼:“我说香扇坠儿,你看你把冒公子 惹急了吧。本来我正打算与冒兄多饮几杯,当他酒酣耳热之际再说也不迟呀。”

“人家这不是为小宛着急吗?这些日子她可真的是要望穿秋水啦!”李香君到底是 急性子,脱口而出,倒真的把冒辟疆听糊涂了。

“冒公子,你听我说。来,咱们先干了这杯酒。”李香君大大方方地坐在了横头, 举杯相邀。冒辟疆心中疑惑,看了侯朝宗一眼,见他一副似笑非笑的样子,便也放了心, 一仰脖子干了杯中的酒。

“好,痛快!”李香君也是一饮而尽,然后起身给冒辟疆斟酒。

“哎,且慢,香君,到底是什么事呀?”这一回冒辟疆可是沉不住气了。

李香君与侯朝宗相视一笑。冒辟疆见他二人神情,又听说“小宛”二字,心中便暗 暗凝神。这小宛肯定是“董小宛”无疑了,对这位南曲新秀,冒辟疆也有耳闻,只不知 她会跟自己有什么联系?

“嗨,冒公子是何等聪明之人,料已猜出了几分,咱们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吧。” 李香君又举杯相邀:“香君佩服公子的才华和人品,来,再干一杯!”

“别,先别忙着给我戴高帽子,等会儿说不定要往我头上扣屎盆子。看来你二人早 就想好了要捉弄于我。不行,这杯酒我不喝了,趁着脑子清楚还能做出个判断。不然的 话,脑子晕乎乎的,你二人让我往秦淮河里跳我也不会犹豫的。”

“嘻嘻!”李香君被冒辟疆的玩笑话逗得乐不可支,忙拿手帕掩住了嘴角:“冒公 子,原来你对侯公子和我还时刻提防着呀。告诉你吧,这一回可不是让你跳河,而是让 你采花。有一朵鲜嫩的、高雅的人见人爱的出水芙蓉,你采是不采呢?”

“既然是人见人爱,那我岂有不采之理?可是,侯兄他为何不采?”

冒辟疆这话问得妙,李香君一时语塞,只得拿眼睛乜斜着侯朝宗,看他如何回答。

侯朝宗一怔,当即捋着颌下的短须哈哈一笑:“不行呀冒兄。爱花之心人皆有之, 有道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可我已经采摘了一朵玫瑰花,带刺的玫瑰花,”侯朝 宗夸张地伸着舌头:“没奈何只好整日守着她了。”

“你——胡说八道!”李香君气恼地朝侯朝宗瞪着眼睛,伸手要揪他的耳朵。

“噢?如此说来,合该我冒某有这个艳遇喽?只不知道她——”冒辟疆颇有兴趣地 问道。

“她嘛,就是香君的手帕之交董小宛!”

说既已经说开,李香君和侯朝守便你一言我一语地把董小宛里里外外、从头到脚地 夸赞了一番,也顾不上劝冒辟疆饮酒了。什么“绝色佳人”哪、“多才多艺”呀、“举 止凝重、谈吐不凡”哪,并原原本本地将方密之拍着胸脯子做媒之事也说了出来。

冒辟疆心中欢喜,却装得不动声色:“我说你二人累不累、渴不渴呀?来来,满上 满上,先喝两杯润润嗓子,我正洗耳恭听呢。”

“冒公子,到底怎么样,你得表个态嘛。”李香君有些着急,噘起了樱唇。

“香君,容冒兄考虑考虑嘛,也许——”侯朝宗神秘地一笑:“冒兄还得先回如皋 征求夫人的意见哪!”

冒辟疆只是微笑不语,可急坏了李香君,她樱唇一撇:“冒公子,我这小宛妹妹眼 光甚高,如若不是像你这样风流倜傥的人物,她是绝不会青眼相待的,小宛生性冷傲, 那些粗俗卑鄙的庸人她是不屑一顾的。前两日她又得罪了朱统锐,也不晓得事情怎么样 了。”李香君这时并不知道查小宛已经避难离开了南京。

虽然还没有见面,但冒辟疆对小宛的相貌和才华已有了耳闻,更对她的人品有了十 分的敬佩。试想,在这“金华烟月之区、金粉苔革之所”能有像董小宛这样玉洁冰清的 女子是多么难得呀!

“辟疆无话可说。对密之兄和你二人的雅意只有珍藏在心里了。既是‘盛情难却’, 那我明早就亲往钓鱼巷青莲楼一趟。”

李、侯二人闻听不禁满面笑容,李香君更是心花怒放了!她费了半天的口舌总算说 动了冒辟疆。明天,只要冒公子一见到董小宛的面,肯定会难舍难分的!李香君有这个 把握,因为这两人正与她与侯朝宗一样,原本就是天设地造的一对儿!

“这下好了,小宛妹妹就快要脱离苦海了。”李香君喃喃地说着,情意绵绵地看着 侯朝宗。虽然她与侯朝宗的结合并非脱籍从良,但作为豆蔻年华的她能得到侯司徒公子 侯朝宗的爱,李香君已经感到是莫大的幸福了。再说,自从与侯朝宗梳扰之后,金陵城 里的那些地痞无赖再也不敢对李香君胡搅蛮缠了。

虽说复社只是以文会友,切磋学问的一个风雅文社,而且它的成员大多是些尚未取 得功名或淡泊功名的读书人,但由于近十年来它的不少成员有的通过科举有的则通过各 自显赫的家世,也跻身于各地大小衙门之中,在朝廷和地方上暗暗形成了一股很大的势 力,所以复社的名气更大了,尤其是在金陵,人们更是对复社里的名人雅士们尊崇有加, 有些官宦子弟更是千方百计地慕名欲入,似乎入了复社就如同拿到了官爵一般。至于像 方密之、冒辟疆、侯朝宗这几个复社的精英们,在金陵更是鼎鼎大名,口碑甚佳。李香 君、董小宛这些出身低贱的歌妓,若能与复社名士结成连理,不就等于在身上罩上了一 层保护伞了吗?

侯朝宗趁着李香君倒茶的功夫,贴在冒辟疆的耳边悄悄说道:“人说我与你是一对 瑜亮,其实这董小宛与香君也是一对瑜亮呢。她的脾气同香扇坠儿差不多,你说话可得 当心,千万不可惹恼了她!”

冷不防侯朝宗的耳朵被李香君揪住了,他呲牙咧嘴地哎哟直叫唤。“哼哼,看你下 次还敢不敢说我的坏话!”

冒辟疆笑着一吐舌头:“好厉害呀!”

冒辟疆被侯朝宗和李香君的一番好意所感动,他虽自视甚高,但原本是流连风月之 人,不由得对董小宛产生了倾慕之情,早已把当初与陈圆圆交往的种种打击抛在了脑后。

漫天的浓雾还没有散去,远远望去,矗立在钓鱼巷巷头的青莲楼像一只黑黢黢的凶 神恶煞,隐约中,几盏纱灯泛出了昏黄的光。冒辟疆顿住了脚,心里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就是名噪一时的秦淮名技董小宛住的青莲楼吗?怎地一点儿生气也没有?两扇红漆大 门关得紧紧的,楼上没有半点生息。冒辟疆心中疑惑,好不容易才看清楚了那门檐上的 几个大宇“青莲楼”。是了,就是这个地方。他迟疑了片刻,举手打门。

忽然,吱呀一声,大门开了一个缝,伸出了一个黑脸,粗声粗气地问道:“一大早 捣什么乱?快快走开!”

冒辟疆初见这铁塔似的莽汉子,一脸的胡茬,两只铜铃似的眼珠子往外突起,心里 便有些吃惊:想不到董小宛这人称倾城绝色的人,身边竟会有这凶神恶煞似的粗人,真 是不可思议。如若这样的话,她不是要将来访的客人全都得罪了吗?倘若是碰到那班不 讲情理的纨绔子弟,岂不是招惹祸端,引火烧身吗?

冒辟疆心中有些不快,仍旧耐着性子陪着笑脸:“请问,这里可是董小宛姑娘的寓 所?小生是如皋冒辟疆,特地慕名前来,烦这位大哥代为通报一声。”

黑脸汉子牛眼一瞪:“找错了地方,这里没有姓董的女子!快快走开,不要在这里 报丧似地敲门!”说完便咣当一声关上了大门。

“莫名其妙?有其主必有其仆,哼,看来这董小宛并非善良之辈。罢罢,我又何必 自作多情呢?”冒辟疆平白无故地受了一肚子气,满腔炭火顿时化为灰烬。他站着楞了 一会子,转身朝媚香楼走去,他要“感谢”侯朝宗李香君的一番好意!

当脸色铁青的冒辟疆跨进媚香楼时,正碰上李香君送柳如是往外走。“哎呀冒公子, 你可来了,小宛她——”

“拜托!”冒辟疆双手抱拳,打断了李香君的话:“若是没有你们这些好朋友的瞎 掺合,我也不会受了一顿呵斥和一场羞辱。这位秦淮名妓董小宛,我算是领教过了。她 若是举止凝重、多才多艺的佳人,难道会用一个蛮不讲理的仆人吗?”

“这么说,冒公子刚刚去了钓鱼巷?”柳如是索性坐了下来,李香君忙着招呼使佣 捧上香茗,并亲手端给了冒辟疆:“冒公子,想必你刚刚受了一些闲气。唉,谁会想到 小宛她……”

“算了。我倒不会去为一个不相干的女人生这份闲气的。我是决不想再提董小宛其 人其事了,任凭她是天仙化人,只算我冒辟疆无福消受罢了。不过,”冒辟疆喝了一口 热茶:“既然香君你与她姊妹一场,我请你奉劝她一句,她如此恃宠而娇可曾会想到结 局会如何?不过,各人的头上都有一颗露珠,我但愿她长此下去能一帆风顺。”

柳如是已经从冒辟疆的话中听明白了,她知道这冒公子刚受了一顿闲气,所以便口 口声声指责着董小宛了。柳如是轻轻叹息着,定定地看着冒辟疆:“冒公子,借你吉言, 小宛妹妹的确是乘着小船一帆风顺地去了苏州,她在两天前的晚上就离开这里了。”

“离开这里?她,董小宛?”冒辟疆一脸的迷惑。柳如是简单地讲了董小宛连夜离 开金陵避难苏州之事,不免长吁短叹,为小宛的遭遇担忧。

冒辟疆听了,心里顿然涌起一阵惆怅,对董小宛不屈辱、不受侮,横眉冷对万户侯 的刚烈性格油然起敬,更为自己刚才的抱怨和不满之辞而后悔不已。

“冒公子,青莲楼已然是人去楼空了,小宛走时匆忙连我也不曾知晓,唉,你在这 边大发脾气,小宛却在苏州那边对你望眼欲穿。我们女人家真是命苦呀!这醉生梦死、 朝不保夕的下贱生活何时才是个头呀!唉,那作涌的管夷吾,真是个千古罪人,人世间 不知什么时候才没有我们这般受苦遭践、被人横加辱侮,含泪强笑的苦命女子!”

李香君的香扇坠儿脾气又发了,直说得冒辟疆的脸色红一阵白一阵的,好不尴尬。

“香君,”不知何时下楼的侯朝宗轻轻扯了一下李香君的衣袖,李香君柳眉一挑, 并不理会侯朝宗的制止,只管自个往下说:“眼前我们南曲姐妹,像婉容、如是和横波 姐姐那样已经跳出了火坑,安享鱼水之乐的,究竟能有几人?可怜小宛妹妹和我,还有 白门、玉京她们,还不知栖止何所!”言罢,定定地看着侯朝宗,眼角似有泪花闪烁!

“这是哪跟哪儿呀?”侯朝宗涨红了脸坐在了冒辟疆的身旁,故作潇洒之态:“看 看,冒兄,你若是找了小宛,难免也会像我这般动不动就受她责备。我倒是已经习惯了, 可是冒兄你还得做好心理准备呀。”

“唉,说起来,我们这也是没有法子的法子。”柳如是轻轻叹息了一声:“我是抱 着与其作庸人妇,不如做夫子妾的想法跟了老头子的。老头子名声在外,人也和气,可 是,随着年岁一天天的增加,他反倒没了以前的那股子气节。苟且偷生,我心里是有苦 难言啊。”

柳如是这么一说,几个人都不言语了。人道柳如是夫唱妇随,衣食无忧,风风光光, 其实她也有苦衷呀。

“冒公子、侯公子,我年纪比香君、小宛她们大一些,我就倚老卖老向你二位公子 进一言。”柳如是语气一转,神情严肃地看着冒、侯两人:“我们姐妹都是些苦命的人, 心比天高,命却比黄连还苦。你们这些复社的名士从不轻慢我们,所以我们就把你们当 成了亲人。如今香君、小宛已与你们有了缘分,你俩一定得善待她二人呀。香君和小宛 年龄相当,脾气也相似,她们并不希图什么富贵荣华,也不计较什么名分,只是想早日 脱离苦海!她俩都碰上了好人,你们可得把握机会呀。”

一席话说得冒、侯二人连连点头,脸红到了脖子根。

“我……”侯朝宗看着李香君,字斟句酌地说道:“香君,我对你的心意你该早就 明了了吧?怎么说着说着就不高兴了呢?古人怎么说的?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 暮暮?”

“嗤!”李香君抿嘴儿乐了,撒娇地对柳如是说:“姐姐,真有你的,瞧他二人这 副笨拙的样子!”

“我在想,”冒辟疆的眼中透着愧疚之意:“我一定要去苏州一趟。”

“这就对了!”李香君没等他说完便满口赞道:“这才不枉小宛对你的一片痴情! 唉,说起来,都是朝宗和方公子害的,小宛自他二人提到冒公子你之后,她的一颗心就 容不下别的人了,这没头绪的单相思可把小宛害苦了。小宛匆匆离开金陵,人地生疏, 如同水中的浮萍,冒公子应当早去探望!”

“请你们放心,”冒辟疆的语气十分诚恳:“对小宛这么一个有气魄的侠性女子, 冒某已经当面错过了一次,再不愿意失之交臂了。苏州我人熟地也熟,此番前往说不定 能助小宛一臂之力,至于方才我的牢骚之言,请你们不要介意,各位都是冒某的知己之 交,说实在话,我刚刚是被那恶言恶语出口不逊的男仆给气昏了头。”

李香君一听喜笑颜开:“说了半天啦,我这就去热菜端酒,咱们痛痛快快地饮几 杯!”

柳如是说到这里,不由得连连发笑:“那一日因为心里没了牵挂,一高兴就多饮了 几杯酒,回到隐园后可把老夫子给气坏了!嘻!”

“真真是好事多磨!我早说了,他二人准保一拍即合,如果说的不对,我把我方密 之三个字倒着写!”方密之饶有兴趣地听柳如是讲述了冒、董二人的一段误会,这会子 又是眉飞色舞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

“方公子,若你不想知道他二人以后的情况,不如过两天你亲自去如皋冒府一趟。 他二人口口声声要重谢你这个冰人呢。”

“那倒不必了。看到与我相知相伴的好友们,一个个生活得自由自在,我这心也就 安了。南无阿弥陀佛,实不相瞒,此次方某一一拜会了昔日的好友,心愿已了,不日方 某即将削发为僧,斩断尘缘。这世道已经没有吸引我的地方了。”

“方公子,你该不是说的醉话吧?”柳如是一声惊呼,钱、龚等人纷纷过来,闻听 之后俱是神情不安。

“你们干么这样看着我?不,我根本没有喝醉,我说的是心里话,这世道让我失望, 万念俱灰!”方密之挥舞着手臂,一副慷慨激昂的样子:“不错,年轻时我也时常出入 烟花柳巷,借酒浇愁,跃马红妆,风流自喜。可是世事多舛,方某报国无门反饱受党争 倾轧之苦,自此心灰意冷。实不相瞒,方某对永历帝的频频应召,曾十辞不应!此番辗 转回乡,曾养病于庐山五老峰,在流泉飞瀑声中,忽然参透了人生。本想在故乡龙眠山 下像陶渊明那样‘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地过一种自由自在的生活,尽孝老父,著 书桑样,怎奈乡官屡次登门,逼迫我出仕为大清效劳。方某只有忍痛离别老父,只等与 各位相聚之后,了却了多年相思牵挂之苦,方某就落发为僧,高座寺便是方某的最后的 归宿。我以后会日夜吃斋念佛为你们祈祷的。”

众人愕然。半响,钱谦益才黯然说道:“方公子的心情老夫很是理解。当初就是因 为一念之差,老夫才落得个气节痛失的下场,为此屡遭如是的抱怨。如是,钱某知道你 很失望,但愿能有个补过的机会,让钱某对你表明心迹。”

柳如是目光闪动,满怀深情地看着须发斑白的钱谦益,柔声说道:“钱爷,你也不 必太自责了。妾身不会忘记你前些日子写过的这首诗,”柳如是起身,面对众人轻声吟 颂起来:

秦淮城下即淮阴,流水悠悠知我心。
可似王孙轻一饭,它时报母只千斤。

众人明白此诗的含义,如果能恢复明室,我报答诸位将远胜王孙报答漂母。方密之 激动地抓住了钱谦益的手,连声说道:“钱大人此诗已经表明了心迹,你还是当年的广 大风流教主!如是,你真不愧是风尘女丈夫!”

“唉,这事就别再提了。方公子,难道你就没有别的路可走了吗?”

“你们不要为我难过,在我看来,这是惟一适合我的路了,我将伴着晨钟暮鼓,潜 心修道,寄情山水,吟诗作画,就此终了一生,岂不美哉?”月光下,方密之那历尽沧 桑的脸上现出了一种圣洁的表情。五十岁还不到,他却已是须发斑白了。众人一阵唏嘘, 默默无语。

桃叶渡上,游人已经散尽,夜已经深了,画舫上的人们均感到了一种凉意。一阵马 蹄声打破了这夜的宁静,岸边传来一声高喊:“画舫上可有龚鼎孳龚大人?”

“听这声音似是官府的衙役,半夜三更的还传你有什么事?”顾横波不无担忧,挽 住了龚鼎孳的手臂。

“不要慌张,应该无甚大事。”龚鼎孳安抚着夫人,朗声应道:“下官在此,敢问 何事?”

“衙门今儿晚上接到礼部火票,四百里加急。皇上有旨,龚鼎孳接旨!”

“嗻!”龚鼎孳顾不了许多,慌忙跪地口称:“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差役展开一黄绫谕旨,就着灯光高声念道:“龚鼎孳饮酒醉歌,排忧角逐……今歌 饮流连,依然如故。且为宠姬顾氏称觞祝寿,摩费巨金……值此国库空虚,国难当头, 百业待兴之际,龚鼎孳不思报国反而一味沉迷于风月之中,一掷千金,实为过分。着除 去礼部尚书一职,从速北上,降为侍郎。钦此!”

“吾皇万岁,万万岁!”龚鼎孳如同泄了气的皮球,瘫坐在地上。

“龚大人,没什么大不了的,砍头不过碗大的疤,何况您只不过被降了两级。”方 密之于心不忍,反过来安慰着龚鼎孳。

“都是妾身不好,惹来这横祸。”顾横波的声音中带着哭腔。

“好啦,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龚鼎孳故作洒脱:“诸位他日去北京,还盼不要 忘了老夫哟!咱们今晚就此告别吧。横波,你愿陪老夫北上吗?”

“嗯,妾身愿陪伴你去天涯海角,患难与共!”顾横波的眼泪悄然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