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匡胤》第06章 落难的好汉


柴荣病倒旅店,囊无分文,让郑恩去卖仅剩的一辆破车,郑恩却把车推到街上换酒吃了。然而,天无绝人之路,面前突然冒出两个人来,一个是后来名满天下的大将军曹彬,一个是袅袅亭亭,而又粉面含威的符小姐……

前面说到柴荣和郑恩,到华州大会上去卖伞,被华州捕役头目魏明发现,打了起来。郑恩挥动铁扁担撒起欢来。口中不住的骂道:

“驴毬入的都来吧,乐子赏你们铁扁担吃!”

他边骂边打,边打边走,从南门打到西门。魏明大声喊道:“快关城门,休让这个黑贼跑掉!”

郑恩一看要关城门,而且华州的兵越来越多。心想叫他关住门打可要吃亏,于是大喝道:

“驴毬入的,仗着人多欺侮外乡人,这算什么本事,有种的跟爷到城外比个高低!”

说罢,扁担一挥,一下一个,将两个关门的兵了打死,大步冲出了西门。那魏明一看那里肯放,拍马追出西门。郑恩一看这小子真追来了!突然回身大叫道:

“你小子别送了,回去吧!”

由于追赶得急,郑恩突然回身,挥起了扁担,那魏明躲闪不及,一下正中脑门。只打了个脑浆迸裂,死于马下。众捕役一看头目死了,谁还冒死向前追赶,只是虚张声势的叫唤,可谁也不往前上。郑恩拖着扁担,一面跑着,一面不时的扭回头,骂一句驴毬入的”。转眼跑得不见影儿。

那柴荣乘着大乱,一直往北边跑。雨伞损失大半。因为有的付了钱,有的没付钱,有的在混乱之中被人浑水摸鱼的拉了去,出了北门,就剩下他和一辆空车。他现在只想,三弟怎么样?是否能逃出去!二弟正在南山角下等待,应该赶快去告诉他快快走开。正在思索,忽见一个老道,手持算命布招迎面而来。他正要转身走去,被老道叫住。他想,这些卜者,多是骗人财物的,我还是远他而去。可是这老道却说是分文不取,一定要送他一卦。他无奈,索性由他胡诌几句算了。那老道却要他先说一个字,然后就这个字测讲,这叫“测字”。柴荣没多加思索,脱口而出说了个“路”字。那道人道:

“啊!你是问路的。一句话,路在天地间。”

柴荣想,这不是废话么!

那道人接着说道:“天地间万事万物,均由一个字就可以概括,那就是‘变’字。阴阳不断变化,而万物生焉!无路可行则变,变则通,通则达,达可久也。”随后又自言自语的念了几句顺口溜,道:“大祸临头,不可久留,昆仲相聚,宜在澶州。”说毕,转身扬长而去。

那柴荣对老道的话并不放在心上,只是听到那最后一句,心中猛地一震,忽想到有一个姑母家住澶州,还听说姑父当过澶州防御使,只因路途遥远,已经多年没有来往。难道自己投奔那里,才能一伸壮志,图个出人头地吗?接着又想,自己孤身一人,好不容易结义了二个好兄弟,为了自己,不惜出生入死,现在正在患难之中,焉可抛下他们不管,既已约好往西,他们如何能反向东去澶州之理?老道的话决不可信。想毕,还是往西寻找二弟三弟为好。于是他便由北城绕了个大弯,转向西行。

自从过了华州城,天气就越来越阴沉,行人们纷纷回家躲雨,一阵冷风吹来,柴荣不由打了个寒战。抬头四下一望,在荒郊野路上,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他不敢向华州城那方面走,总想离得越远越好。又走了二里多路,刚拐过谷口,忽听沟坎下边有人呼喊:

“大哥,等我来!”

柴荣探头往头一看,原来是郑恩,正在下面出恭。柴荣嘘了一口气,放下一串心肠。暗想刚才那老道定是胡扯,这不是兄弟又相会了吗?想着,郑恩已从沟中爬了上来。

“大哥,我以为你还在会上,怎么,伞已卖得这么干净了?”

柴荣道:“卖得倒是干净。有的给了钱,有的不给,有的被人趁乱捡走了。”

郑恩两眼一瞪,发怒道:“那个驴毬入的不给钱,俺找他算帐去!”

柴荣道:“算了,算了,只要你没被官兵捉去就好了,几把伞算得了什么。”

郑恩道:“二哥呢?”

柴荣道:“原说在南山脚下等咱们,一同往西,大概还在那儿。”

郑恩道:“那么,咱们去南山下找二哥去吧。”

柴荣摇头道:“去不得!官兵正在捉拿你,往回走岂不是自投罗网?再说你二哥要听到城内有变,恐怕也早离开那儿了。”

郑恩道:“那怎么办?”

柴荣道:“原说好一同往西,他找不着咱们,必然会往西来,咱们就往西走,说不定能碰上。”

二人计议已定,柴荣便推起空车往西走,郑恩却空着手在前边跑。不一时,又下起雨来。柴荣道:“天色已晚,又下着雨,且先找处客店,弄些吃的,明天一早再赶路不迟。”

郑恩一听说弄吃的,马上就不跑了,说道:“大哥说得对,弄些吃的,填一填这肚子。适才也觉得里面难受,还没想起是什么情由,经大哥你这么一说,俺真是一步也不想走了。”

柴荣这才喘过气来,道:“你看前面就是个村镇,咱们就在那里住下便了。”

二人急步向前,来到镇上,找到一家客店。店小二殷勤接待,进入客房,把淋湿的衣服脱下,拧于,又生了一堆柴火。柴荣烤起衣服来。

郑恩道:“大哥,衣服湿了穿着倒凉爽,还是先填肚子要紧。”

柴荣道:“那就让小二先送两碗粥来。”

郑恩道:“大哥,那稀粥怎能填饱肚子?就是灌饱了,三泡尿就又光净了。还是打上几斤面饼,擀上一锅汤面,才能吃饱肚子。”

柴荣道:“就依贤弟,吩咐小二准备去吧!”

那小二答应一声就置办去了,不多一时,端来两盘大饼,一锅绿豆面条,还有辣子、香醋。郑恩一看,高兴得眉开眼笑,手舞足蹈,也不管柴荣吃不吃,抓起饼子就往嘴里填,盛了一碗面条,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只见他一边吃饼,一边吃面。不多一时,盘底朝天,一锅面条也一口不剩,这才放下筷子,擦了擦嘴对柴荣说道:

“大哥,这面条又酸又辣,味道真不错,你怎么不吃一点?”

柴荣道:“你先吃饱,剩下来哥哥再吃。”

郑恩道:“啊!你还要吃啊!那就叫小二再送一些来好了,这锅里没了!”

小二闻听一惊,心想这黑汉是什么肚子?两个人的饭,他一个人吃光了。于是又赶紧烙饼、擀面,热蒸蒸地又端了进来。

柴荣这时烤干了衣裳,披在身上,可仍然觉得有点冷。端过来酸辣面条,尝一口,觉得还不错。喝了一碗,又吃了一块饼子,便把碗筷放下了。

郑恩道:“大哥,怎么不吃了?”

柴荣道:“我已经饱了!”说着又呕吐起来。郑恩连忙扶住,替柴荣捶背,说道:

“哎呀!看来大哥你是真吃饱了。还剩下这么多怎么办?干脆我来把它装下去吧!”说罢,抓起饼子就又吃了起来。直到盘中讲、锅里面,又一点不剩,才把嘴一抹,放下了筷子。

小二收拾去锅碗盘碟。天已经黑下来了。兄弟二人收拾床铺,倒下便睡。窗外的雨还在滴滴沥沥下个不停。

柴荣反来覆去不能入睡,感觉身上难受,心里发冷,口中干涸,干呕了一阵。他叫了几声“三弟”,可是那郑恩躺倒就鼾声如雷,哪里听得见。他正正折腾了一夜,天蒙蒙亮时,才稍觉安定一点,渐渐闭上眼睛,刚要入睡,忽然听到郑恩大声呼叫:

“大哥,快起来吧!雨不大了,早点赶路找咱二哥去!”

柴荣睁眼一看,天色就是已经亮多了,慌忙翻身坐起,可是只觉得一阵眩晕,一头便栽到了床下。郑恩慌忙上前扶起,道:

“大哥!你好呓症哩!大人还掉床!”

柴荣道:“为兄不是呓症。前些日子害病还没十分恢复,昨日又经雨淋,怕是旧病又复发了。”说着又呕吐一阵。

郑恩道:“那我去请郎中来,给大哥看病。”

说罢,转身便去了。不多一会,请来一名医生,在本镇是很有名气的,姓刘,绰号刘一帖。据说一般病症,一剂药痊愈。即使重症,三五剂也就好了。那刘一帖进了客房,在柴荣对面坐下,先察颜观色,又看了舌苔。见他四肢冰冷,身发高烧,唇干舌枯,神浮气虚,又轻按手腕切脉一番说道:

“尊兄贵恙名谓气倒伤寒。积时已久,由表及里,病情不轻。虽无性命之忧,也恐难即刻痊愈。”

郑恩道:“那你就好生医治,倘若治不好,我就要你赔我一个大哥!”

柴荣道:“三弟,快莫胡言。先生岂有不尽心之理?快借笔砚来,请先生处方。”

刘一帖道:“要彻底治愈,不可忘求一剂除灾。先用两剂,这叫投石问路。”

柴荣道:“依先生之见,方用何剂?”

刘一帖道:“高热不退,汗出不解,心中痞硬,呕吐频频。方用大柴胡汤主之。”随即开了药方。

柴荣让郑恩从钱袋里取出三钱银子,付了刘一帖的脉礼,又取些银子到药铺取药。不多时,药取回来了。由店家借得药锅,交待郑恩守炉旁煎药。等到煎剩八分,即可服用。

郑恩道:“这事容易,不须噜嗦!”即往药里加入清水,放在炉上,守在炉边,看着那药渐渐的沸起来了。

像郑恩这种人,火爆脾气,打架的时候,他是越打越来精神,一闭起来,他就没劲。呆在炉边没有多久,他就迷迷糊糊地打起盹来,接着就又呼呼睡去。大约过了半个时辰,他被一股焦糊味薰醒了。睁眼一看,糟了!那锅里的药已煎干,黑烟直冒。急得他直跺脚。没办法,只好再加点水,又煎了一会儿,倒入碗内,给柴荣端去。

“大哥,快吃药,一吃就好。”

柴荣道:“快拿来我用。”他接药在手,刚啜了一口,觉得糊味太大,问道:“三弟,这药怎么这么大的糊味?”

郑恩道:“这就对了。刘一帖刚才讲这药叫什么‘大柴胡汤’。自然是糊味越大越地道。”

柴荣喝了以后,郑思接着煎了第二剂。这一剂倒没有再打瞌睡。

郑恩是个坐不住的人,哪能整天守在床边,每当柴荣睡着的时候,他便溜出去闲逛。在钱袋里摸几钱散碎银于,到外边酒楼上吃上一顿,在外边吃饱,晃晃悠悠回来倒头便睡。就这样一连多日,钱也快化光了,柴荣的病还是不见好。郑恩想,大哥的钱袋空了,买药怎么办?自己现在也不卖油了,这根铁扁担也无甚用项,干脆卖掉算了。于是他就把扁担拿到街上叫卖,谁知在街上喊叫半天,并没人问津。原因是这种扁担,本身重量就百余斤,谁愿意多费这等气力。最后,在一家铁匠炉里换了几两银子。就这样,取药、喝酒,又对付了几天,柴荣的病稍轻一些了。这天,让郑恩把他扶了起来。刚坐一会,那店家手拿着帐簿走了进来。来到柴荣床前,恭恭敬敬地说道:

“柴客官,小店本小利薄,二位来到时间也不短了,是不是把这段的房钱、饭钱先清算一下。”

柴荣满口答应,说是应当清算,叫郑恩把钱袋取来,郑恩说道:

“钱袋倒有一个,这里面哪还有银子!”

柴荣惊讶道:“除了抓了几剂药。店里的房钱、饭钱还未支付,银子都到那里去了?”

郑恩呐呐半晌道:“在外面酒楼上吃酒,全都是不肯赊给的。我有啥办法!”

柴荣一听非常生气,说道:“什么?卖伞的钱全叫你给喝酒用了?”

郑恩把眼一瞪道:“那怎只是卖伞的钱?连俺的扁担也卖给铁匠铺子了!”

柴荣听了更气,说道:“怎么不把你也一块卖出去,换酒喝?”

郑恩道:“俺不是没人要么?”

柴荣气得要命,可有什么办法?只好央求店家宽容。那店家眼看着脚底下刨不出金子来,也只好说几句排场话,安慰几声,安心养病,然后离去了。

柴荣道:“三弟,你看眼下,货也卖完了,钱也花完了,店里还欠着房钱、饭钱。除了你我,咱只剩这辆车子可以抵债了。若其不然,你把它推到街市上,卖上三五百文,一来还了店钱;二来还可以做些盘缠。为兄病稍好些,咱们就好动身了。千万不要再吃酒。”

郑恩道:“大哥说得极是。俺记下了。”

郑恩随即推起车子,走上街市卖车去了。他想:大哥交待可卖三五百文,我如果能卖六七百文,岂不还可以在酒店美美地喝上一顿么?”于是便高喊:“卖车,卖车,七百文就卖。”谁知连问一声也没人问。他只好降低价钱,大喊“六百文就卖。”又走了许多路程,还是没有人答言。他不得不喊“五百文”,“四百文”,“三百文”。一直喊到口里发干,肚子发饿,太阳快要落山了,还是一个人问也没有。这时他正走到一家酒店门。那刚出锅的猪头肉,香气扑鼻,火炉上酒筛子里,不断飘过来那陈年老窖的曲香。郑恩哩的涎水忍不住往外流,想离开,可实在是一步也走不动了。

酒店掌柜看见他在犹豫,急忙招徕,向他喊道:“客官坐吧!想吃些什么?陈年老窖刚开坛,五香猪头才出锅。耳朵、口条,任挑任捡,热酒暖胃,现喝现筛。四两?半斤?快坐,快请坐!”

郑恩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口袋,委实一文也无有。可是身不由己,还是在桌旁坐下来了。

那掌柜实在殷勤,忙到跟前,递上手巾把,满脸陪笑地问道:“客官,要点什么?”

郑恩道:“猪头肉二斤要肥一点,好酒来一斤热的。”

掌柜的大声喊道:“好酒一斤筛热,猪头肉二斤,醋蒜调拌,挑肥的!”那边跑堂的小二应声。不多一时,酒菜送上。那郑恩没等小二把盘子放到桌上,就伸手先抓了一把,往嘴里一填,连声称好。不多时,酒菜净光。俗话说:吃半饱比饿肚子还难受。郑恩这时觉得,这一斤酒把酒瘾给逗起来了。不再来一斤压一压,实在难以忍受。于是,就来了一个“一不做,二不休,摔烂葫芦洒了油。”喝!叫店家一次又一次添酒加菜,直喝到昏天地黑,才站起身来。这时他觉得天旋地转。

那掌柜的满以为这是一位大主顾,笑容满面走过来道:“客官喝好了吧!您这是陈年好酒六斤、猪头肉八斤半。一共合银一百六十五文。”

郑恩道:“先记帐上。”

掌柜道:“记帐?小店从不赊账。再说,我们也不知道你姓甚名谁?我们找谁讨帐去?”

郑恩道:“我姓郑,叫郑恩,小名黑娃子,找不到我,找我大哥也行。对,这车子是我大哥的。干脆咱顶了酒帐算了!”

掌柜的看他确实拿不出钱来,这车子虽然不算太新了,可卖一百多文还值,于是也就不再多说。他已经醉了,多说也无用。让他去吧!

郑恩踉踉跄跄回到店房。那柴荣正在等待得万分焦急,生怕他又惹出什么麻烦来,一见他回来了,心里松了一口气,问道:

“三弟回来了!车子想必已经卖了!”

郑恩道:“卖了,卖了!”

柴荣道:“不知卖了多少钱?”

郑恩道:“大哥,那破车子,卖钱是没人要的。我从午时叫卖到黄昏,连间也无人问。可肚子饿得直叫唤,所以,我就把它换得酒饭,填进这肚皮里了。”

柴荣不听此言犹可,一听说他把车子换成酒饭吃了,好象当头一霹雳,只觉轰的一声,头晕眼花,混身发抖。歇了半晌,才开口骂道:

“你这个该死的酒鬼!只剩下这么一辆车子,你又把它换酒吃了!如今,我卧病在床,身无分文,你却只顾自己肥吃饱喝,哪管别人死活,象你这种人,哪里还算是朋友?哪里还有半点兄弟情分,你给我滚!我不要你伺侯我,你滚得越远越好!”

郑恩一听柴荣骂他,叫他滚,心中大怒,气得两只醉眼更红,黑脸发紫,咬牙切齿地骂道:“好哇!你个卖破伞的。你以为乐子离不开你!你的一辆破车算什么?你的车是木头做的,俺的扁担是铁的,不是也卖吃了!你叫我滚,好!你无情,我也无义。从今个起,你东我西。中间撒泡尿,各走各的道!”他说罢,气呼呼地走出了店门。

黑呼呼的天,昏沉沉的路。在这个没有月光的夜里,他也不知道走了有多远。他心里想:我往那儿去?去找二哥。二哥在哪儿?关西那么大地方,谁知道他在那一块?这么一想,他觉得有点走不动了,在路旁一棵大树下面,背靠大树坐了下来。这时天还没亮。

再说那柴荣看见郑恩气呼呼地出门走了,心里更觉气恼。他害的病名谓“气倒伤寒”,此病最忌动怒。所以,一见气病情突然加重,卧倒在床,滴水不进了。这一来,可吓坏了那店家。店家想:倘若他死到店中,先不讲会不会惹出官司,就只说埋葬他,店钱、饭钱一概一笔勾销,还得再给他花银子买棺材。所以,那店家跑到荣柴床前叫道:

“柴客官,你可不能死!你要一死可就把我给坑苦了!”

说来也是柴荣命不该绝。在这位店家的照料下,逐渐好起来了。过了半个多月,他已经能下床走动。这一天用过早饭以后,想在外面坐一坐。那店家笑嘻嘻的迎面走来道:

“柴客官,你的面色可是好多了,身体也慢慢强起来了!今后打算如何经营度日?”

柴荣长叹一声道:“老店东,这些时,我也在思想。这一场病使我困窘到如此地步。货物没有了,银钱也磬尽了,就剩下一辆破车,也被我那不义的义弟换酒吃了!若非店东大恩大德,百般照顾,哪还有我的命在。如今我已经分文皆无,何敢再谈什么经营?有意投亲,可又远在澶州。欠店东的房钱、饭钱尚无力偿还,哪里有路费盘缠前往。”说罢,不禁泪下。

那店主一听,心里想,只要你有去处。我就得赶快“送瘟神”。你欠我店钱反正是还不了,继续住下岂不越欠越多。我破点财,总比让你死在这里好。财帛落空,屋里再留个野鬼,那更不合算。于是,忙问道:

“那有什么难处!不知令亲在澶州做何营生?若也是卖伞的。再打辆车子也甚容易。”

柴荣道:“我的亲姑家在澶州,姑夫原来是澶州防御使,多年没去,不知如今情形。”

那店东一听,吓得伸出舌头,缩不进来。心想:乖乖,他是大帅的侄儿!休看他眼下窘迫如此,一旦飞黄腾达,可要比我这店要阔气得多。能结交一位像他这样的客人,将来谁不会吃亏。于是说道:

“那太好了!澶州既有令亲,还是赶快前往投奔。至于欠下的房钱、饭钱,还有我代你垫付的药钱,都算小事。日后,你兴旺发达,你还能忘了我,那时再还不迟。只是这里距澶州路途遥远,没有千里也有八百,这路途旅费如何筹措?”他满望柴荣能再攀出个路近一点的官亲来。

柴荣道:“正是如此,所以在下多年也未投亲。此外别无门路了。”

那店东听了,十分失望,皱眉沉思了一会,又说道:“公子既无本钱作生意,不知可有什么特长技能,倒也可以当作谋生之道。”

柴荣道:“可怜,在下自幼在家读书,有时练练刀枪拳脚,百工技艺哪里学过一样,却无什么技能在身。”

店东道:“既然是读书人,想必会写字,如字写得好,也不失为一种技能。”

柴荣微微一笑,说道:“这倒勉强可以凑合。”

店主道:“那么请客官试写几个字看看。”

说毕,邀柴荣进入帐房,推开笔砚,找出一张纸,让柴荣试笔。

那柴荣虽然久病元气不足,但是对写字仍是轻车熟路,饱蘸浓墨,略一沉思,用笔一挥而就,写了一首唐诗:

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
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候家。

果然气魄宏大,龙飞凤舞。

店主看了以后,不由满面堆笑,说道:“真真想不到公子的字,写得如此漂亮,有这一手好字,还愁什么生活?不瞒公子说,这镇上及周围几十里的村落,谁家有红白喜事,要请人书写对联什么的,都要来本镇,请一位教私塾的于老先生写字。不料前二个月,于老先生病故,便没人能写,百姓们颇感不便。现在公子有这笔好字,只要我略加宣扬,不愁没人找上门来,每次都可挣上几十文润笔。何况客官这字,不仅能写喜对,就是商号招牌也能写得,那润笔更高了。不出几个月,不但生活费有着落,还清小店饭钱,就是投亲路费也不在话下了。”

店主滔滔不绝说了一番,越说越高兴,仿佛天上掉下来一个财神似的。柴荣听了也自喜欢。

这一日中午,店小二送进饭来,柴荣一看,平日那些顿顿稀粥咸菜不见了,不仅送来大碗的青菜豆腐粉条,还加了一盘炒鸡蛋,柴荣想到那掌柜的话必然不假,才有此变化。生活有了着落,也便放下心来,安心养病。

哪知,才过了二三日,这天只听店门外一阵喧哗,只见一队官兵,簇拥着一个青年军官,在店东陪同下,大踏步地走了进来,柴荣透过窗眼看去,只以为是官兵前来搜捕他,不由吃了惊,顿时出了一身冷汗。那青年军官用眼四下环视一遍,好象满意的样子,扭头向掌柜道:“这里现住多少客人?”

店东道:“这里东来西往的地方,过往客商多是晚来早走,长住的客人却没几个,只有二三位客人收山货的客人在此。”

那青年军官道:“既然如此,让他们搬到别家旅店去,限半个时辰内走完,从现在起打样,不得再接待任何客人,这店我们包了。”

店东听后,给了一下眉头,吞吞吐吐地道:“当然可以,小的立即吩咐他们搬出。”

他顿了一下,又说:“不过,这里有位客官,身染重病,在小店已住有月余,目前病尚未愈,又身无分文,全靠小店做善事,留他下来,如果搬走,又谁家愿收留?”

他生怕柴荣这个刚发现的财神爷从手中跑掉。

那军官摇头道:“不行,只一个人,先安顿他去别的地方住上一、二日,待我们走了,再让他回来。”

店主犹豫半晌,用商量口气说:“这位客官确实病重得不能出房门,不会碍军爷的事。再说他也是官宦人家出身,因遭战乱,家破人亡,才没落异乡。听他说他还有一个姑丈,现任澶州防御使,请将军看都是一殿之臣面上,留他住在这里吧。”

那军官本来不满店主的唠叨,当听到他说,那客人有位姑丈任擅州防御使时,不由一怔,脸上出现一阵复杂表情,问道:

“那客人姓什么,他姑丈又姓什么?”

店东道:“客人姓柴,他姑丈姓名倒不曾问过。”

青年军官道:“既然如此,我去看看这位客人,他住在哪里?”

店主指了下东房道:“就是那一间。”

青年军官,也不待店主引路,一径推门进来。

柴荣半躺在土坑上,对院内对话已听得十分清楚,这时见那军官走进房来,慌忙挣扎着要坐起身来。

那军官抢上前二步,把柴荣按下,说道:“客官重病在身,不必多礼。”

说毕,又道:“听店东讲客官病重,特来探视,不知客官高姓大名,仙乡何处,为何流落在此?”

柴荣道:“在下姓柴名荣,字君贵,邢州龙冈人,因契丹兵南侵,全家在战乱中罹难,小可侥幸逃得生命,流落这关西地方,已有四年。”

那军官道:“不知客官令尊名讳,曾任过官职吗?现在何处,家中还有哪些亲人?”

柴荣道:“家父讳守礼,以教书为生,却不曾作过官,那次战乱之后,在下曾潜回家乡,只见家中房舍已成焦土,询问乡人,才知道全家人都被乱兵杀死,因我无家可归,为生活计,帮助一关中客商运货,才得到此,以贩卖雨伞为生,不幸又患病,家中再无其他人了。”

那军官沉默一会,叹口气道:“实属不幸,不过适才听店家说客官尚有一姑丈,在澶州做官,又是何姓名,为何不去投奔?”

柴荣道:“敝姑丈姓郭名威,曾任澶州防御史,只是多年不通音信,也不知现在是否还在那里,加之关山远隔,旅途艰难,所以一直未能前往。”

那军官点头道:“请安心休息吧,小将待会再来。”回头对跟进来的店东说:“这客官可以暂不搬走,其他房客一律限半个时辰内出店,各房间立即打扫干净,更换被褥用具,并且准备洁净饭食,不得有误。”

说毕,向柴荣一拱手,转身出来,吩咐手下士兵,协助店主打扫环境,自己便带了三个骑兵出门,飞马而去。

柴荣这时,已经知道不是官兵前来追捕自己和郑恩,便放下了心。只是心中纳闷,不知道这青年军官为什么盘问自己身世。日已西斜,才见那些士兵纷纷走出店门,排队迎接,只见几辆马车直驶入店门内停下,首先从马车上跳下来几个丫环,扶出一位丽人,然后簇拥着,进入上房去了。

柴荣从窗隙中瞥见,暗想道:“怪不得这里要驱逐旅客,原来有官家内眷经过投宿。”正在想着,只听门外喊一声:

“柴公子,你看谁来了!”

声音未了,那青年军官已经走进屋来,闪身站在一边,随后,又踱进一个文职官员来,只见他身穿大红官服,头戴软唐巾,三绝长髯垂拂胸前,年纪在五十开外。

柴荣定眼向那官员看了一下,不由惊愕得张大了嘴巴,猛地跌跌撞撞跳下床来,扑上前去,跪下抱住那官员的双膝,喊叫道:“爸爸,爸爸!”

原来那官员正是柴荣的身生父亲柴守礼。

柴守礼激动得用发抖的双手捧起柴荣的脸,呆看了一会,不由老泪横流,咽呜地说道:“果然是吾儿,老天有眼,不想在此又得重聚。”

他把柴荣挽了起来,说:“孩子你受苦了,病这么重,快快先上床休息,咱父子慢慢地聊吧。”

旁边那青年军官慌忙过来,把柴荣扶到床上,让他卧下。柴荣却无论如何不肯躺下,只好抱来被褥,挡在柴荣身后,让他半斜着倚床坐下。那柴守礼抹了抹眼泪,在靠桌的椅子上坐下,才动问柴荣这几年经历,如何流落到这里。

柴荣把这几年的情况简要述说一遍才又问:“孩儿在兵乱后回家打听,听说全家人都已遭难,不料今日又得见大人,莫非是过去传闻不确吗?”

柴守礼道:“全家确实遇难了,你母亲和你媳妇刘氏,都被契丹乱兵所杀,为父也被砍伤胸臂而昏迷,后来苏醒,侥幸未死,乘夜逃入西山,幸遇一个相识的和尚,把为父藏入深山养伤,好了以后,契丹兵已退走,这才回乡探望一次。乡邻人见我还活着,都吃了一惊,才告诉我孩儿曾回家一次,误以为全家人口都已遇难,房宅烧光,便跟一个关西客商走了。为父想一时找你不易,家园又毁,所以便投奔澶州你姑母处,一住就是三年。所幸你姑父待我甚厚,给我一个参议名义,领一份官俸。中间为父多次托往来关西的人,打听吾儿消息,都没有结果。后来你姑父升为枢密副使,这次因为河中、京兆、凤翔三个节度使纠兵叛乱,朝廷拜你姑父为兵马大元帅,领十五万大军,分南北中三路,前来平叛。上月已将河中的李守贞击破,李守贞自杀;京兆府的赵思绾自知抵挡不住,也投降了。现在你姑父正统兵往京兆府进驻,准备征讨凤翔。为父这次随军西来,目的是想寻访孩儿。可是你姑父说,可以由他下令各州府查访,而让为父和这位曾将军一同护送符小姐回澶州,却不料会在这里与孩儿相遇,真是老天赐恩啊!”

柴荣听了,才明白个大概。这时,那青年军官又走上前来,重新和柴荣见,说道:“末将曹彬,现在郭元帅帐下任侍奉官,这次元帅派我随同柴老先生一同护送符小姐回澶州,在这里却与公子巧遇,正好父子团圆,一同回乡,真是大喜事啊!”

柴荣道:“两军征战,兵荒马乱之中,如何又冒出一个符小姐来?”

柴守礼道:“符小姐乃是叛贼李守贞的儿媳,被你姑父收为义女。因军营中携带不便,从穆陵关渡过黄河后,你姑父拨兵五百,让我们抄捷径往华州大路,经西都洛阳回澶州去。如果我们随你姑父先到京兆府,再从大路东返,岂不与吾儿错过了吗?”

说毕,哈哈大笑。

柴荣听了,越加疑惑,说道:“既是叛将儿媳,如何又被姑父收为义女?”

曹彬道:“符小姐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这说起来话长,此事末将知之甚详,不过现在护送队伍刚到,需要安顿晚饭和士兵住宿问题。且待处理完毕,再抽空向公子详谈吧。”

说毕,又转头对柴守礼说:“老先生父子团圆,这是大喜事,理应报告元帅,请其不必再下令查访了。末将以为明日不妨在此暂住,休息一日,今晚末将即派人飞马赶赴京兆报告元帅,顺便请医生来给公子诊视,看是否可以长途跋涉,再作定夺。明日必能得到回音,如无大妨,咱们后日一同起身东归如何?”

这是曹彬细心之处,他不仅要把这事报告给郭威,请京兆名医为柴荣诊病,更还有看见柴荣那一身衣服肮脏破烂,无衣可换,此小镇上又解决不了买衣问题,故想顺便在京兆府给柴荣添置一些衣服,只是这事不好直说出来罢了。

他这样一说,柴氏父子自然同意,曹彬便请柴守礼暂坐此休息,自己便出门去安排一切去了。这时店主也得知了柴氏父子相会的消息,也连忙进来,作了一番致贺客套,把柴荣病倒旅店,身无分文的困苦状况,加以渲染,又将自己如何尽心侍候,垫钱买药等事一一自我标榜一番,都说给柴守礼听,目的无非是想多讨些赏钱而已。

那时的京兆府,仍是承袭唐朝时旧地名,就是唐朝首都长安,距华州属下的这个小镇,也不过百里之遥,快马往返,只需几个时辰即可。所以次日未午,派往京兆的骑兵头目,已经回来,郭威又派了一队骑兵,驾了马车,护送二位京兆名医,也同时到达,还带来了一大包衣物。

曹彬早已让店家烧汤预备,当即请柴荣沐浴更衣。这时柴荣病体本已在康复之中,又逢上这喜事,精神一爽,病就好了大半,当天就可扔下拐杖,独立行走了。沐浴之后,换上新衣,立刻大不相同,显得仪表堂堂,十足的贵公子了。

郭威回信说的是,侄儿既已找到,要经医生诊治,如无大妨碍,可先随柴守礼等回澶州去。如经诊断,病情较重,不宜长途跋涉,则先送到京兆府养病。

结果,二位医生诊断后说:“公子病症已好,不必再吃药,只是久病虚弱,今后多多进补,当可迅速恢复健康,东去澶州,可以乘车,已没有什么妨碍。”

柴守礼听后,自是欢喜不尽。当下留医生午饭,饭后,曹彬又封了二十两谢仪,谢过医生,自有郭威派来的骑兵,护送二位医生回京兆府去了。

这里,柴守礼又请出符小姐和柴荣相见,叙兄妹之礼。

曹彬唤过店家,结算了柴荣在此吃住所欠的店钱,以及柴荣所吃药费,也不过五两二钱银子而已。曹彬额外贺赏纹银二十两,作为店家照顾柴荣的报酬。店主自然千恩万谢,感激不已。

曹彬见诸事处理完毕,才向柴荣讲起那符小姐的来历。

原来郭威大兵攻破河中府之后,众兵将直杀入李守贞的帅府。李守贞自知大势已去,夫妇二人逃入后楼,从楼下放火,自焚而死。李守贞的儿子李崇训,已吓得神经错乱,野性大发,拔剑在手,对自家人乱砍乱杀,先杀了自己弟妹,又来杀妻子符氏。

这符小姐乃是魏国公、天雄军节度使符彦卿的女儿,她看见李崇训发了疯,将自家弟妹一一砍死,便乖巧地躲入帏幕后的席柜中。李崇训找不到妻子,又见郭威部下兵将已杀入帅府,遂自刎而亡。

符小姐见李崇训已死,便从帏幕中走出,端坐于内宅大厅之中,呼来贴身侍婢,侍立左右。当郭部兵将进入内宅抢掠杀人,刚到大厅门,符小姐面不改色,怒目大喝道:“我是青州节度使、魏国公符元帅的女儿,父帅和郭元帅是八拜之交的兄弟,你等不得对我无理,可以到别处搜捕叛臣家人,任何人不准踏入此厅一步,如胆敢违犯,一会我见到郭元帅,必定要重处罚,砍掉你们的脑袋!”

说毕,粉面含威,端坐不动。这种气势,可把厅外的将士们镇慑住了,不由都停下脚步,不知如何是好。乖巧的,早已溜出,去禀报郭威。

不一会,郭威来到。符小姐这才起身离座拜见。郭威见她体态端庄,满脸福相,不由惊喜道:“侄女能在白刃交加,兵马混乱之中,安然不动,保全自身,真奇女子也!”

感叹一番。便让侍女扶起符小姐,并立刻下令:李守贞父子已死,其余家人一概不再追究。让部下将士立刻清理帅府内尸体,扑灭大火。另辟一院落,请符小姐主仆居住,并派兵丁院门守卫,任何人不许擅入。次日,郭元帅又认符小姐为义女。

河中战役结束后,京兆府永兴军节度使赵思绾,自知力不能敌,只好宣布投降。郭威便起兵西进,准备讨伐凤翔节度使王景崇。

因考虑到符小姐孤身一人,留在河中不便,也不宜随军行动,便派柴守礼和曹彬带五百精兵,护送符小姐先回澶州,等郭威班师后,再送她回青州与父母团聚。由于从河中府往东去澶州,要经过中条山、王屋山、太行山诸山,山路险峻难行,所以才改从穆陵关过黄河,从关西大道,经西都洛阳回澶州,虽多绕百余里路,但路途平坦多了。于是,才得在路上与柴荣相遇。

曹彬讲完,柴荣也对符小姐的胆略赞叹不止。自此,对她便有了良好印象。

次日,天色黎明,这支队伍便出发了。一路之上,柴荣有不少机会与符小姐接触,对她十分尊敬。符小姐见柴荣彬彬有礼,文雅倜傥,也对柴荣产生良好印象。

经过近一个月的旅途,方才到达澶州,一路平安,柴荣的身体也完全恢复了。柴氏夫人见到多年未见的侄儿,又得到一个如花似玉的义女,更是万分高兴,一连几日,摆设家宴,欢宴这一对小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