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文帝》第07章 计夺东宫


第一节

“庶人村”内,太子怒斥杨素:“公操废立权柄,却言不知,无乃欺人大甚!”

司琴抱了今早刚刚出生的婴儿,坐在床沿。

宣华夫人脸色苍白。双眼直望那女婴,似看非看,十分茫然。

她觉得这件事实在古怪透顶,真是不可思议:

——我怎会同破国亡家的不共戴天大仇人相好,并且还生下了一个婴儿!我怎 向列祖列宗交代?我到底是怎么啦?我究竟是什么人?

她的茫然是无限的,失望也是无限的。渐渐地她脸上浮现一丝冷笑,她是为了 复仇,为了借树开花,才这么干的,才有眼前这结果的,一切都清清楚楚,明明白 白!王世积不是砍头了吗?高颎不是罢官了吗?李广达不也被药杀了吗?虽然这些 人的败绩并不全然由她所致,但她总算是投了一块石头,让这些以杀人为职业的人 在井底叫苦连天……

想一想“树上开花”的秘计,自然又联想到那半册兵书,来得神秘,去也无形。 前日宫女桑妹收拾房间时,竟又发现那兵书宝匣在床脚下的暗角落,取出开匣一观, 那半册兵书却依然如故。她觉得桑妹这人有点神秘,既然兵书是她重新发现的,那 么以前的忽得忽失,莫非也与她有所关联?于是便冲着司琴问道:

“你知道桑妹这个人吗?”

司琴莫名其妙地望着宣华夫人,不知她何以有此一问。

“不错,她是我的贴身宫人,已经相处了六年,可是……”宣华夫人一顿,征 询地望着司琴:“可是她的底细,却一无所知。”

“她是猎户的妻子,”司琴道:“据说她是仁寿宫落成时被抓进宫的。其时, 她同丈夫正在歧山上追捕一只受伤的獐子,不意犯了宫禁,自己反而被人抓进来当 宫女……夫人因何问起她的底细?”

宣华夫人迟疑了一阵,说道:

“我最近遇到一连串蹊跷的事。我很想得到一件东西,但没对任何人说过,可 过了不久,便在我经常出没的所在,捡到了那件东西;过了一阵子,那东西又不翼 而飞,最后是桑妹从我的床底下替我找出来。”

“那定是桑妹子无疑了!”司琴十分肯定说。

“那?”宣华夫人望着司琴,等待下文。

“桑妹若是要离开这仁寿宫,回家同她的丈夫团聚,原来不是难事;你知道她 因何还要呆在这仁寿宫?便是为了夫人你。”

“为了我?”宣华夫人大为意外。

司琴肯定地点了点头,又说:

“她与明月姊姊有约在先,答应在夫人患难之际出手相救。这是明月姊姊临终 前告诉我的,如今桑妹年复一年地留下不肯远走高飞,那分明是准备履行她的诺言 了。”

听司琴提起尉迟明月,宣华夫人心头隐隐作痛:这个明月妹妹,不仅生前极力 庇护她,死后还尽心尽意保佑她;而她却始终拒人于千里之外,使尉迟明月至死听 不到《广陵散》,这可实在是毕生的大遗憾!

“桑妹!”宣华夫人柔和地呼唤着。

“夫人有何吩咐?”桑妹应声入室,低声问道。

“请你看琴伺候。”

宣华夫人特地用了“请你”二字,她实在不敢再以俗眼看人了,她一向鄙视的 尉迟明月,简直是一个女圣人;她的下人桑妹,却原来是个勇于自我牺牲、准备他 日援救她的侠女;至于司琴,这个尉迟明月的心腹宫人,自从明月妹妹去世之后, 她已是不止当作心腹,简直是视作尉迟明月的替身了!

桑妹在案上摆好古琴,点燃金兽,室内瞬间香烟袅袅,清香四溢。

“夫人……”桑妹祈求地望着宣华夫人:“再过些日子弹琴,不成吗?”

宣华夫人感激地望着桑妹,摇摇头,然后整衣下床,端坐案前,心中暗暗呼唤 尉迟明月,接着便凝神弹奏起《广陵散》来。

曲终之后,宣华夫人闭目遐思当年与尉迟明月初会皇宫的情景。其时,二人同 病相怜,一见如故,真个是情边姊妹,实不知是相见恨晚,还是相见恨早?这种情 投意合,诚然是以双方国破家亡为前题,宁不恨早吗?便在宣华夫人浮想联翩之际, 忽报:

“尚宫要见!”

“尚宫”便是红叶,红叶是何许人也?记得当时尉迟明月断气时,她领着杨坚 匆匆赶来,口称:“还是来得太迟了!”然后就跪在明月妹子的遗体之前泣不成声…… 这么说来,她是事前便获知凶信了,那又因何不及救援?事后,皇上对她青眼有加, 而皇后独孤伽罗也仍然对她宠信不减,这其中有什么奥秘?宣华夫人自从钻研兵家 秘笈之后,已略窥阴阳变幻的门径,她心中隐隐感到此人不是等闲之辈,甚至疑心 明月妹子的死,同红叶也有一点关系:

——她当年鞭打明月妹子好狠哪!

“贱妾红叶如见宣华夫人,问夫人大安!”红叶已经来到房中请安。

“不敢!倒是贱妾应给尚宫请安才是。”宣华夫人淡淡地说。

红叶举目凝望宣华夫人,嘴边挂着笑意,谦卑地说:

“夫人你这话要是被皇上听到,小婢我就要死无葬身之地了!小婢出身乡野, 诚恐出言无状,冲撞了夫人而不自知,还望夫人多多赐教!”

宣华夫人想到:

——好厉害的口舌,想探试我对你的疑心,我怎能上当?

于是她也笑嘻嘻道:

“尚宫言重了!尚宫一向知书识礼,深得圣上和二圣的器重,哪会有失礼之事? 你从皇官赶来,自然是代皇上和二圣宣示圣谕的,贱妾理当请安!”

宣华夫人说着,果然立起一福。

红叶连忙避开,笑道:

“夫人饶我!”

“究竟有何圣谕?”宣华夫人道。

她说着,眼望红叶手中的大礼盒,心想:

——自然是同祝贺小公主出世有关了。

红叶眼望司琴、桑妹,迟迟不肯开口;司琴、桑妹见情,立时退出房去。红叶 将礼盒放在案上,小心掀开了盖子。

所谓灿烂生辉、琳琅满目便是盒中的实况了!金蛇。金驼、玉虎、夜明珠、玛 瑙狐狸、翡翠蜻蜓、祖母绿、猫儿眼……无一不是价值连城的宝贝。

宣华夫人一时看呆了,她虽然贵为南朝公主,珠宝见过不少,但即便是繁华的 陈都金陵一时要凑足百件世间珍奇的宝贝,也非易事。

“夫人猜猜看,这百宝盒是谁送的?”红叶神秘地笑问着。

自然是皇帝杨坚送的,若非皇帝,谁还送得起这份重礼?这是她心中作出的第 一反应。然而,她马上又加以否定:

——若是杨坚所赐,红叶绝不会有此一问。

她抬起头来望着红叶,然后道:

“我很笨,猜不出来,也不想猜。”

这百宝盒对她的吸引也只不过瞬间而已,此刻似乎对它已失去兴趣,仅是偶尔 才漠然视之。

“是晋王送的,”红叶说道:“前日晋王从漠北凯旋回朝,今日便得了喜讯, 知道他添了一个小妹妹,真是喜出望外,便马上派千里快马送来这份礼物。”

“小娃娃早晨刚刚落地,怎么一下子消息便传到京都?难道也是千里快马传讯?”

“小公主出世,难道不该用千里快马传讯?”

宣华夫人微微一笑,说道:

“这实在有点像打仗是不是?像战场上的烽火传讯是不是?红叶,你同晋王的 关系并不寻常,到底是什么紧急军情?你就直说了吧!”

红叶一下子显得颇为尴尬,难堪了一阵,才说道:

“夫人真会开玩笑,送礼和紧急军情怎好拉扯在一起?”

“好啊,既然和紧急军情沾不到边,我就大大方方地收下来了!”

宣华夫人自从熟读兵书之后,学会了从兵家的角度观察世事。云遮雾障的情态 已经迷惑不了她的双眼,愈是扑朔迷离,她愈是洞如观火。她一再提起的“紧急军 情”,自然是暗射杨广的夺嗣计划。她回顾几年来朝中许多上柱国的倒毙,几乎都 与晋王杨广的夺嗣有关,最近高颎、王世积、元宇、元胄和李广达的败绩,可以说 这杨广扫除了最后一道障碍,接下去必然是杨广、杨勇两兄弟你死我活的太子争夺 战了。如果说这不是紧急军情,那世间简直没有紧急军情了!杨广这么一笔重礼, 自然是求她暗助一臂之力了。问题是,杨广乃是当年灭陈的大元帅,是她家的头号 敌人,岂有相助之理?

红叶径自踏进门槛,便觉处处被动,接连碰了软钉子,看来宣华夫人是铁下心 不肯帮了,这回去如何交差?胁逼?她根本不怕,如今她是皇帝的第一爱宠,自从 独孤伽罗皇后得病以来,她几乎要成为内宫的头号权势人物,便是独孤伽罗也奈何 她不得,更不用说晋王本身了。在旗鼓相当的情形下拚个鱼死网破,这对晋王来说 简直是愚蠢,而对宣华夫人说来却无所谓之至,她反正已经家破人亡,沦为俘虏, 没什么可丢了。没什么可丢的人,是可能随时与人同归于尽的人,是最可怕的人。

红叶不想与她同归于尽。每个人看人都有自己特别的标准,红叶本能地打从心 眼里把萧王妃、尉迟明月、宣华夫人同自己划为一类,打从尉迟明月死后,她便暗 地痛下决心:

——以后绝不再干同类相残的蠢事,不管有多大的压力,更不管来自何方的势 利诱惑!要死,理所当然地该让那些得意洋洋的征服者去死!

想到这里,红叶吃惊地发现,自己的思路竟然与萧王妃、宣华夫人惊人的一致! 她花很长时日观察宣华夫人,最后从《广陵散》的琴音中听清了宣华夫人的意向, 那是咬紧牙关不惜代价复仇到底的人。

想到这里,她脑中灵光一闪:

——若是把晋王的夺嗣计划同宣华夫人的复仇交织在一起,来个“求同存异”, 说不定便能说动宣华夫人出马支持晋王!

于是,红叶小心翼翼试探道:

“老蛇最喜欢吃什么?夫人知道吗?”红叶抚摸礼盒中的金蛇,笑嘻嘻地问。

“不知道。”宣华夫人摇摇头。

“蛇最喜欢吃老鼠,”红叶道:“我小时候在乡下,有个邻居喂了一窝小鸡, 不久便有老鹰飞来光顾,它冲下来叼走了一只小鸡,气得那农妇呼天骂地。可那老 鹰不怕骂,每天都来光顾,每次必定叼走一只小鸡。不到二十天,一窝小鸡全被老 鹰叼光了。那农妇因此恨透了老鹰,一见天上老鹰飞过,便非骂个口干舌燥不可。 那农妇有个女儿,她劝道:‘娘,光骂老鹰有什么用?让女儿替你算这笔账吧!’ 于是,便和母亲要了钱,买了很多的毒药,炒了很多有毒的花生,然后撒到田间。 那农妇见了暗暗摇头,老鹰是不吃花生的,真是白费力气。可是说也奇怪,过了不 久,竟然再也不见老鹰的影子,便与女儿叨念此事。那女儿道:‘老鹰都死光了, 自然你见不着影子了。老鹰自然不爱吃花生,但老鼠呢?老鼠最爱吃花生!蛇呢, 最爱吃老鼠,而老鹰又最喜欢吃蛇,蛇肉毒了老鹰。那女孩子虽不飞上天,却终于 把天上的老鹰一网打尽……夫人,我这故事乏味得很,是不是?”

“不!”宣华夫人的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彩:“你这个故事很有意思!”

便在此时,又传来“皇上驾到!”

杨坚亲自探望他刚出世的小公主来了。

韩擒虎、虞庆则、王世积、李广达之死;贺若弼、高颎、元宇、元胄之罢免, 这些事如同夏日的雷霆,紧紧地围绕在太子杨勇身旁爆炸。杨勇便算是白痴,也会 明白其矛头指向。前不久,三弟秦王杨俊去世,父王只哭了数声,继而是戟指三弟 的遗体痛斥,大骂他是败家子,丧门星!这种令人战栗的严酷,使陪同一旁的杨勇 心胆俱裂。

三弟既非败家子,也不是丧门星。杨勇兄弟五人,他同杨俊最谈得来,他最欣 赏的是三弟杨俊的仁恕忠厚、与世无争。开皇三年,杨俊才十三岁,便曾经向父王、 母后苦苦求恳,希望削发为僧,不得允许;开皇八年为山南道行军元帅,督三十总 管的水陆之师,出兵伐陈,以优势兵力围困陈将周罗侯、荀法尚于鹦鹉洲,其时, 他的内兄崔弘度请求聚而歼之,他只是摇头不允,实不愿多所杀伤。没几日周罗侯、 荀法尚便率师投诚。平陈之后金殿论功,许多将领因急功近利而自吹自擂,闹得不 可开交;而轮到杨俊述职时,则跪下泣道:

“儿臣这个元帅很不称职,实无寸功可言,大是惭愧!”

他不战而屈人之兵,该当上赏,如此殿对,不仅仅是谦抑,他心中实在不认为 杀人也是一种功劳。他这一说,文武百官均于心中自惭不如,便是皇帝杨坚也大加 称善。后授扬州总管四十四州诸军事,所到之处,都有良好的政声。可是,过了不 久,朝中便开始蜚长流短。他知道是有人妒忌,从此便以酒色自晦。果然此后流言 蜚语不平自息;不料却大大地触犯了以勤俭立家建国的父王,在父王的雷霆之怒下, 杨俊惭怖交加,进退失据,于是一病不起,青年夭折。

“好可怜的三弟!”

杨勇心中大为杨俊抱屈,可是口不能言,因为他自身的遭遇同三弟极为相似。

杨勇不是白痴。在周代便荫封博平侯,拜大将军,出任洛州总管、东京小冢宰, 总管原来齐国的全部领土。杨坚受禅称帝,立为皇太子,凡军国大事都令其参决。 其时旧齐域内的百姓逃亡者不少,杨坚遣使出去接检,准备收部分齐民迁移北方以 充实边疆。杨勇谏道:

“百姓哪有不想安居乐业之理?齐民的流亡皆由不堪苛政而起,若代之以宽和 仁厚之政,听任休养生息数年,自然无事;如果强行北移苦寒之地,诚恐流离愈剧、 奔窜愈烈!”

杨坚十分赏识这一建议,便取消了移民的计划。此后,在一系列施政方略上, 杨坚常常偏之以严,杨勇则纠之以宽;杨坚行之以厉,杨勇则施之以仁;杨坚责之 以急,杨勇缓之以和。总之,他父子俩一个雷厉风行,一个和风细雨,其时宰相高 颎、苏威从中巧妙协调,他父子俩的不同政见倒是起了极好极妙的互补相济的作用。 于是,太子杨勇在文武百官中声誉日高一日,而赞赏仁政的人又不免在杨坚面前多 说一些太子好话。便这么“多说一些”,事情便坏了!杨坚皱紧了眉头,心里极不 是滋味:

“难道寡人还不如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

当年,每到冬至,百官都到东宫朝贺太子。杨勇盛张乐舞,款待百官,弄得喜 气洋洋,热火朝天。杨坚感到一种莫名的失落,一日朝会,便涩然盘问朝臣:

“近年来,每到冬至之日,内外百官相率朝拜东宫,这算是什么礼节?”

太常少卿一听味道不对,连忙趋前对曰:

“于东宫只能称贺,不得言朝!”

杨坚见好不收,不肯就此作罢,又追究道:

“如果说只是称贺,那么三三两两随意去东宫就行了,为何要有司征召,百官 普集,太子还要法服设乐相庆?”

百官相顾失色,竟无言以对。先前大家皆以为对皇帝的尊重便是对太子的尊重, 而对太子的尊重自然也是对皇帝的尊重,那料父子之间如此认真计较荣誉起来。从 此以后,大家是连称贺也不敢去了。杨勇的恩宠便由此衰落了。

杨勇从此走的只能是同三弟杨俊一样的路。

——自晦、自污,再也不敢稍露锋芒、显耀荣光了。

人一改弦易辙,马上便会发现眼前又是一片新的天地。

杨勇的原配元妃乃是北魏皇族,当年父王母后为他作主结下这门亲戚,本意在 于拉拢先朝残余势力,有助于创立隋家的大业,从大处着眼,似乎很对;然而,具 体而言,这个发妻却不怎么样,先是长相平平,再则性非温顺。那元妃自觉有功于 隋,颇怀皇孙的优越感,遇事常与杨勇争执,相持不下。所以,杨勇虽贵为太子, 家庭生活却是黯淡无光。

其时,杨勇一心一意要当个好的储君,处处自律甚严,于酒色方面也多所警惕, 极畏朝野的流言蜚语,生恐夫妇闹僵从而得罪了父王母后,所以对元妃颇多迁就, 在外也不敢拈花惹草,因此,婚事的遗憾也就淡而化之。哪料得他以圣贤为楷模苦 心孤诣自塑的储君形象,竟使父王的光辉失色,原来他是好事做过头了。好事做过 头自然也会招祸。于是,他便以自晦自污的方式退了下来。

退一步果然天宽地阔。万事不操于心,自然肌体充盈,丰神俊爽。

一日,杨勇带着亲随姬威,微服漫游曲池的无色庵。此庵濒临曲江池,池水由 渠道人庵,两岸垂杨婀娜,鸣蝉唱午,梵呗初作。杨勇主仆凭栏观鱼,正得其趣, 忽闻庵外繁弦急管交作,欢乐异常。主仆两人闻声步出山门,但见大槐树下坐一帮 人,一长者吹筚篥,一中年人弹琵琶,一少女打腰鼓,另一长须老者闻目审听。观 其神态服饰,游移于胡汉之间。那音乐的美妙,实平生所不曾闻。其时,游人渐聚 渐拢,杨勇也情不自禁挤上前观看。那音乐生气勃勃,实为宫廷中死板枯涩的演奏 所不能比拟。那少女边打腰鼓,边作各种舞姿,飘逸、婀娜、柔媚兼而有之。杨勇 看得如痴如醉,心道:

“这才是真正的女人,我那许多官娃不过柴头木偶而已!”

那少女仄衣长袖,不时从杨勇身旁掠过,长袖子总是于杨勇胜前身后飞舞,袖 风挠得他又酥又痒。杨勇看得开心,不觉大声赞道:

“好!重重有赏!”

他伸手往腰中一摸,钱袋不翼而飞;再一摸,玉佩也不见了;举手又往头上摸 去,金簪也没有了。他神情尴尬,又呼道:

“姬威!快拿银子!”

姬威顺手一摸,口呼:

“哎哟……有贼!”

聚拢的游人各自下意识去摸钱袋,却分毫无失,但觉此处已成是非之地,便纷 然离开。

“且慢!谁也不许离开!”姬威喝道:

众人愤怒地望着姬威,似乎在问:

——你想干什么?

姬威声色俱厉:

“盗了东西便想溜!你们可知道他是谁?”

大家注视着杨勇:

——他能是谁?

“放明白点,除了当今圣上……”姬威又道。

“除了当今皇上,便是王公贵族;除了文官百官,便是平头百姓……我是个生 意人,盈亏本是常事。你们去吧,此事与尔等无涉……”杨勇道。

姬威见游人纷然离去,又长揖道:

“主人……”

杨勇则转身返顾那一帮艺人,谦然道:

“诸位神技,令人开了眼界。本公子原想略作酬谢,可是……”

说到这里,双眼只望着那腰鼓女郎,流露出无限的倾慕。

那女郎轻轻一笑,长袖低垂,瞬间地上现出一堆物事,便是杨勇主仆丢失的钱 袋、金簪、玉佩。

杨勇一愣,笑道:

“既然姑娘喜欢这些物事,便赏给姑娘如何?”

“刚才我只是同公子开个玩笑,这些贵重的物事那是断断不敢拿的。况且,我 等也非卖艺之人,只是一时高兴,在此逢场作戏……”那女郎道。

“唐突不怪,但不知各位是何等样人?”杨勇道。

这时,那长须老者站了起来,上前揖道:

“殿下若是兴犹未尽,可再进庵中客房赐教!”

杨勇点头称善,随那帮人人庵而去;姬威见众人视地上的物事为无有,则弯腰 将金簪、王佩、钱袋一一收拾干净,这才尾随入寺。

客房至简至陋,杨勇却视而不见;但见无数的马儿撒野在塞外的草原上,嬉戏 胡闹,羊儿咩咩,牛儿哞哞,草原沿河舒展,繁花似锦。那女郎宛如马背上的牧马 少女,而杨勇自身则成为牧马人,他们相亲相爱,竟无隔阂。杨勇渐渐回过神来, 这才发现那女郎反弹着琵琶,载歌载舞,动人之极。那长须老者铺开一组碗碟,用 筷子敲着与击磬无异。长者仍然吹着筚篥,中年人则将腰鼓当作羯鼓来挝。只是不 闻有曲,但见草原上牛、羊、马群而已。不闻有曲,但见情景,自然便是神曲了。

曲终之后,杨勇收敛起精神,长揖道:”

“各位神鼓已至化境,今日相见,幸何如也!”

那长须老者跪伏于地:

“不意太子殿下大驾光临,复又谬加赞赏,实是惶恐无地!”

众人闻说“太子殿下”四个字,一时全都跪下谢罪。杨勇将其一一扶起之后, 转向吩咐姬威道:

“快备酒宴伺候!”

那中年人起身介绍,自己叫曹妙达;那长者姓云名定兴,祖籍塞外,跳舞的女 郎是他的女儿;那长须老者名叫万宝常,乃是宫廷乐师,因此识得太子。

万宝常早年随父由梁投齐,父亲被齐帝所杀,后来又历周隋二朝,均为宫廷乐 工,著有《乐谱》六十四卷,曲尽宫商之炒。开皇初太常寺制乐,诏令与议,被沛 国公郑译排挤;前不久,闻太常寺所奏音乐,上书御前道:

“太常寺乐声淫厉而衰,天下不久将相杀殆尽。”

因此被赶出宫廷,流落民间。

杨勇正为万宝常吁叹不已,姬威已领着酒保,挑一担美食、好酒入房。房中局 促不堪,只好将就张罗。酒过数巡,拘束渐自解除。那云定兴的女儿生长于塞外, 本无礼教束缚,今见太子不摆架子,大有好感,不断上前劝酒,来往之际,喜笑不 禁。杨勇何曾历此情景,喝了几杯酒之后,忽然忘情地抓住云氏的粉臂道:

“你可否愿意随我入宫?”

“入宫干啥?”云氏吃吃笑道。

“这个……这个……”杨勇一时语塞。

“你难道不怕我把宫中的东西偷了?”云氏又笑道。

杨勇斟了一杯酒端给她道:

“今后整个东宫的物事都是你的了,你要偷可是偷自己的东西!”

云氏一笑,把口中的酒喷得杨勇满脸都是酒珠,座上无不大惊失色。而云氏却 浑不当一回事,反而纵情大笑,笑得花枝乱颤,前俯后仰,往杨勇身前倾倒;杨勇 顺手一揽,顺势将她揽入怀中,也哈哈大笑。

曹妙达满斟了两杯酒,端至太子、云氏跟前称贺道:

“愿太子与娘娘如鱼得水,永如今日!”

自此,杨勇每日都去曲江池畔的无色庵。他万万料想不到自晦自污竟是这般境 界,原来韬晦一点也不困难。不久,云氏便怀了孕。元妃久婚不育,杨勇这一喜真 是非同小可,他连忙将云氏接入东宫,封为昭训;接着又把云定兴、曹妙达引进宫 中,而万宝常则无意入宫,仍在无色庵著述。

过了三个月,云氏生下一男,取名杨俨。父皇杨坚与母后独孤氏闻说长孙出世, 也是大喜过望,连忙叫他夫妇将婴儿抱入内宫。杨勇与云昭训将婴儿抱入宫中,送 给父皇母后看望,孩子从杨坚手中转入独孤伽罗手中,复又从独孤伽罗手中转回杨 坚手中,两人逗着婴儿大乐,杨坚高兴得哈哈大笑,可这一笑突然僵化,再也笑不 下去。

一道阴影忽然罩在杨坚的心头,他怎笑得下去?云昭训乃是在宫外怀孕有此婴 儿,听说这女人野得很,会不会……杨坚对兵家各种著作熟习如流,疑心特重,他 常以秦皇自比,对秦朝的典故了若指掌;关于吕不韦偷天换日的阴谋自然清楚不过。 他想:

——若是有人先将云氏弄成怀孕之身,再与太子杨勇交接,冒充太子的长子、 我的长孙,那么,那人不费一刀一枪便将我家的天下神不知鬼不觉地夺了过去,岂 非天大的笑话?

于是,他便以怀疑的眼光重新审视怀抱中的长孙杨伊。先是觉得此儿长得确乎 与杨勇相似,但越是细看,越是不似!天哪!我把宝位传给长子杨勇,杨勇又传给 长孙杨俨,这当中有多危险!再说,这长孙为何要取名曰“俨”?俨者,相似也者。 莫非他夫妇自觉会引起我的疑心,特意以“俨”命名,使我不致察觉?杨坚愈想愈 真,也愈想愈乱,终是一片茫然,最后将婴儿还给云氏,漠然道:

“你们回去吧!”

母后独孤伽罗狠狠地瞪了云氏一眼便不再吭声。她憎恨宫中所有的嫔妃,推而 广之,也憎恨天下所有官员的侍妾,认为乱家败国的都是这一帮妖狐,所以她一眼 见云氏抱儿进宫,便满肚子的不舒服。

杨勇夫妇回到东宫,一路上纳闷不已,竟弄不清楚:

——这婴儿刚刚出生三日,何以得罪了祖父、祖母?

真正是百思不得其解。

过了一些时日,杨坚又令一宫人来到东宫,抱皇孙俨入宫而去,且又不要杨勇 夫妇相随入宫。杨勇夫妇忧心忡忡,猜不出所以然来,忽然杨勇拍案叫道:

“咦,原来如此!”

他终于猜着了父王、母后的疑虑所在,讲给了云昭训听。云氏听罢,咯咯娇笑, 大不以为然。杨勇则变色道:

“还笑!你不明白咱们的父王,他一旦疑心俨儿是野种,说不定便顺手捏死了 他。”

云氏这才刷然变色:

“这怎么可能?你别吓唬我……”

她看看杨勇那么一副既紧张又惶惑的神态,突然“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杨勇急得无计可施,只好吩咐东宫的一个宫人,赶赴内官相机抱回婴儿。

便在这时,来了道士章仇太翼。章仇太翼便是早些日子劝他自晦自污的人,所 以,杨勇见他一进来便没好气地说:

“先生,看来你的妙计是大大不妙!”

“自晦自污也不行?”

“开头颇为见效……可现在,他连我的儿子都怀疑上了!唉,锋芒太露不行, 韬晦也不行,进不得,退不能,我还有路走吗?”

章仇太翼沉吟了半晌,才说:

“贵皇孙是在宫外怀的胎是耶不是?韬晦本在释疑,殿下于宫外得了皇长孙, 圣上生恐吕不韦故技重演,自然是疑上加疑,疑虑重重了!”

一经点破,杨勇又明白过来,知道自己又犯了错误,连忙谦谢过,进而又恳求 道:

“请先生赐教,今欲释疑,是否有术?”

“有术。”

“何术?”

“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杨勇慢慢咀嚼章仇太翼的话,忽然圆睁双眼道:

“你是说,把云氏母子赶出宫去?这怎么可以?你这是开玩笑吧?”

章仇太翼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道:

“山人是开玩笑。告辞了!”

他一揖之后,便即离去,边走边兀自喃喃道:

“仁者无术……仁者无术……”

他这一走,杨勇夫妇心中一片冰凉,都不得不承认他开的道路十分对头,想着 想着举起头来,四目相对,悲痛交织,不觉都哭出声来。

此后,云氏自然没有出宫,两情反而更为难分难舍。如胶似漆。夫妇俩且自安 慰道:“俨儿酷似乃父,父王总有一天会明白的。”

而杨坚则是疑云重重,为了仔细审视长孙杨俨的面目,他特派宫人去东宫抱来 了婴儿,与独孤伽罗一起端详、比较,不料东宫却派来宫人,说是婴儿尚未吃奶, 中途抱回吃奶去了。这一举又令杨坚猜疑不已:

——云氏若非怕人看破机关,何来这一不近人情的举动?须知公婆疼爱长孙本 是常情,中途强索回去实在有停常理。

杨坚夫妇交换了各自的想法;竟是惊人的可能:

——其中定有文章!

于是二人均寄希望于太子杨勇的原配元妃。只要有朝一日元妃有了孩子,便是 货真价实的嫡传皇长孙,那时,庶出的皇孙杨俨只不过是旁支而已,所谓的吕不韦 故技也就无以得逞。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没过多少时日,元妃竟然不留下一男半女,便一命呜呼 了。杨勇说是心病急发,死了;杨坚夫妇则怀疑元氏被害丧身。派人调查,则查无 证据。从此,父子谁也说服不了谁。易换储君之议便悄悄地产生了。

开头,杨勇自觉有高颎为强援,总是不信种种传闻,均以为是流言蜚语;但是, 韩擒虎不明不白死去,虞庆则含冤被杀,王世积罚不当罪,高颎、元宇、元胄之罢, 李广达的暴亡,几乎无一不是冲着他而来的,都是有计划有步骤地剪去他的羽翼, 这时,他才发觉乃弟杨广企图夺嗣的全盘计划,只是对手的进攻势如决堤,真不知 如何抵挡才好。

他的手下缺少多谋善断的人手,但他知对手时刻都在进攻,却不知从哪里出击, 其进攻的具体目标又是哪些人?这是一场无形的战争,他似乎是同影子作战,防不 胜防!太子通事舍人苏伯尼只会背书、作曲;万宝常、曹妙达也只会作曲,亲家翁 云定兴除了设计奇装异服之外,也只会弹琵琶!他可以组织一场非常漂亮的音乐会, 但出色的演奏却吓不到敌人。

于是,他又想起了道士章仇太翼,此人到处云游。难得一见,虽然他也派人四 出查访,却始终杳如黄鹤!

章仇太翼终于还是回来了,在太白袭月天象显示之后,在王世积被杀,高颎、 元宇、元胄被罢之时,他回来了。他在太子杨勇面前摊开双手,表示无能为力。

杨勇也知大势已去,却又希冀能创造奇迹,这种自相矛盾的心迹,着实口不能 宣,唯有对客垂泪而已。

章仇太翼明白太子的心意,默然思忖:

——杨坚看家的德行乃是俭朴,而一切的老子都希望儿子像自己。

于是脑中灵光一闪,计上心来,低声言道:

“为今之计,可于东宫后国构筑‘庶人村’一区,屋宇务求早陋简朴。殿下独 处其中,禁声色,戒荤酒;布衣草褥,夙夜自省。山人自当斋戒沐浴,再为殿下祈 禳。或许天从人愿,化险为夷。”

历史的教训杨勇是知道的。太子,便是储君,亦即是储备的皇帝。太子历来是 只能进,不能退。进则为君,退则身败名裂。等到杨勇明白其深奥的道理之后,其 时退势已成。他翻开史册观看历代废太子的遭遇。简直心胆俱裂。所以,章仇太翼 的建议,他虽疑信参半,也只好硬着头皮一试。

“庶人村”很快建成了。杨勇自国于陋室之中,不听音乐,不近酒色,衣食与 百姓同;不出游,不会客,整日闭门诵经读书。开头日子颇为难挨,粗茶淡食倒也 罢了,但思妻念子之情实难排遣。过了三个月,便也坦然,好似进入一个陌生的国 度,时日久了,就自然习惯了。

不过,有时他也闭卷沉思:

——倘若父王当年篡权不能得手,五兄弟人头落地的,首先是我这个长子;如 今得了天下,却不让我承嗣,还要我像百姓一般苦挨日子,真是岂有此理!想当年, 他也协助父王处理朝政,誉满朝野,可是太好了不行,招忌;于是他效信陵君,以 酒色自晦,父王又觉得他太差,太差也不行。如何才能合乎父王的尺度呢?为人子 难,当储君更是难上加难!

他激动了,披衣下床,点燃了油灯,打开了柴扉,一阵风过去,灯熄灭了。

天外月晦半规,疏星数点;身旁松声涛涛,宵虫哀奏。五十步外,章仇太翼幕 天席地,结双盘五心向天而坐。他既无仗剑披发踏罡步斗,也没念念有词祷天咒地, 只是默默地盘腿坐着,绝不稍动,恰便似是地上的一墩上堆,一块石头。

一种感激之情顿时在杨勇的心中油然而生。自从他住进了“庶人村”,东宫的 臣僚很少涉足到此,似乎忘了他的存在。他这个太子殿下就如一棵果实脱落干净的 枣树,树下再也没有一个顽童徘徊留恋了。但章仇太翼是个例外,他每晚夜半都来 此打坐,直至天亮。此人从未沾过他的恩泽,也不是他的臣子,这就特别难得了。

曙色渐开,树梢雀跃,啁啾不息。章仇太翼不见了,却来了姬威。

姬威是他进入“庶人村”后唯一常来陪话的臣僚,一般都是辰牌时分到此,今 日为何破例呢?正想着,姬威已然必恭必敬地递上一封密简。拆开一看,知道是元 宇写的。元宇、元胄前些日子都官复原职。信中言道:皇上闻说他住进了“庶人村”, 有动于衷,今日特派杨素前来观望,愿他好自为之。

这可是天大的好消息。至此,杨勇才真正悟出建“庶人村”的妙处:

——那是将自己可能被废为庶人的事,提前化为现实给皇帝看,给文武百官看, 以便赢得朝野的同情,达到哀兵必胜的功效。同时也提醒皇帝,废立大事一旦形成 诏书,便泼水难收、悔之晚矣!

姬威去后,太子认真梳洗,束带以待。今日的打扮着实煞费苦心:

——太浓则失之豪华,偏淡却恐损威仪。

他忽然觉得,自己形同刚过门的媳妇要去拜见爱挑剔的婆婆一样难堪。

正当太子用饭之际,姬威忽又匆匆来报,说是杨素已然来到东宫。太子才吃了 几口,只好连忙撤了早膳,迎候天使要紧,慌忙整冠束带,立在后国“庶人村”的 门口恭候。大约等了一个时辰,不见杨素的影子,连姬威也没露脸。他纳罕起来: 会不会姬威传错了消息?他信步走出“庶人村”,翘首企足,仍然不见杨素的踪影, 只好折回“庶人村”茅舍等待。

他坐在一张粗劣的座床上,决意耐着性子等待。心想:

——纵然杨素是一条毛毛虫,我也要耐心等你一寸一寸地爬进来。既然是奉旨, 谅你杨素也不敢没有与我相见便回去复旨,你迟早得来,总得把所见所闻如实向父 王复旨。父王对此将作何感想呢?他自然脸上会挂着感动的泪花,当着朝臣赞赏我 杨勇,那简直是一定的,必然的!

杨勇似乎已经看到父王的笑脸,笑得那么慈祥、温暖,便如小时候常见的那样! 于是,一种甜蜜的笑在杨勇的脸上绽开了。

又一个时辰过去了,杨素仍是不来。杨勇早餐没有吃多少,此刻腹中已然哗变, 他预感到杨素可能又在搞什么鬼,于是乎怒火、饥火同时于腹中交煎。

杨素确实大清早便来东宫,他当然明白此行对废立大事实是举足轻重。父子之 情谁能真个丝毫无有?皇上自从听说太子住入“庶人村”自废为庶人之后,不安之 情常常曲曲折折地流露出来,朝臣怜惜之意也溢于言表,如今皇上又郑重其事地派 他前来探望,分明是对太子的好感有所回升。这一回升,几乎要把他们多年来经营 的废立大计弄得功败垂成。

昨晚,晋王、张衡和他杨素一夜未眠,苦筹对策。按张衡的鬼点子,杨素来到 东宫偏殿便止了步,托言疲累,索性坐在一张座床上打起吨来;随行人员摸不着头 脑,似乎越公的使命是来东宫睡觉。杨素却从姬威的口中得知太子早在“庶人村” 恭候,为了让太子的一番诚意化作满腔怒火,让他的恭候变成不恭和怨恨,他必须 把会见的时间一延而延,只要能激怒太子,此行便算成功,回去便可以“太子怨恨” 给皇上复旨。于是乎,他懒散地坐着,轻轻地打着呼咯。

午牌时分,杨素慢悠悠地来到“庶人村”,见礼谢座过后,便漫不经意说道:

“下官年迈,不胜驱驰,诚因塞外奔波过度,困顿疲惫之极,深恐有失礼仪, 故在偏殿稍事休息片刻,有劳殿下久待,情所不安。窃思殿下一向宽仁大度,自然 不以为意,哈哈哈……”

“撒谎!你这个老匹夫!”太子心中恨恨地骂他一句,这才反讥道:“孤间越 公驱驰塞外,矫捷如飞,实为伏枥老骥,尚有千里之前程,岂料东宫方寸之地,竟 然劳驾半日,莫非宰相的肚中百舸争流,已然千回万转?””

杨素闻他反讥,浑然不以为意,反而笑容可掬道:

“倾闻东宫筑一‘庶人村’,殿下于此躬身自省,今日一见,果不虚传。但不 知何故名日‘庶人村’,幸望殿下赐教!”

“孤违父王宝训,失之奢华,讲了天意,故设‘庶人村’检束自己。”

“殿下如此自律,社稷之幸。只是明明贵为君储,却故贱之曰‘庶人’,其中 必有深意!”

杨勇心想:

——正是你们这伙牛鬼蛇神陷孤于不堪,今日反来戏弄于孤,真是欺人太甚!

于是愤然作色道:

“此事公自了了,何必多此一问!”

杨素故作惊讶道:

“下官孤陋寡闻,实所不知!”

杨勇忍无可忍,爆发道:

“公操废立权柄,却言不知,无乃欺人太甚!”

杨素不怒反笑道:

“误会!误会!殿下你误会了!”

他此行的目的已然达到,仅敷衍了一会儿,便告辞回去。

过后,章仇太翼来见太子,太子以实而对。章仇太翼喟然太息:

“殿下小不忍,终乱了大谋,大事去矣!”

太子这才悟到自己又踩入了陷阱。他也黯然叹息:

——人间的路,本就弯弯曲曲,加上有人处处设陷,实是寸步难移了!

第二节

由于岗哨的神经过敏而引起隋文帝误以为是兵变,但这确定了他废嫡 的主意。

一队仪卫缓缓地由岐山的仁寿宫返回长安城。前有左卫大将军元宇开道,后有 右卫大将军元胄护卫。杨坚坐在四匹紫骝马拉的安车上养神。他的脑际自然浮现着 三日前临幸仁寿宫的情景——

宣华夫人亲抱着刚出世的婴儿跪迎门口。身边还跪着红叶、司琴、桑妹诸宫人。 宣华夫人对怀中的婴儿说:

“快,小家伙,给父亲磕头,说万岁万万岁!”

杨坚扶起宣华夫人,一起进了寝宫,抱过婴儿,问道:

“男的,还是女的?”

“男的怎么敢来?你不是同皇后有约在先,誓不再生异姓男孩?这孩子很乖, 在娘胎中便洞明世事,不敢给父母出难题,循规蹈矩,乖乖地化作女儿身出世!”

杨坚听宣华夫人说得幽默,也笑道:

“这么说来,你也喜欢养个公主?”

宣华夫人道:

“那是理所当然,一点不差。”

“此话可是真心?”

“不假!”宣华夫人忽尔沉入遐想,缓缓地说道:“春秋战国时有个齐桓公……”

“那可是顶顶有名的霸主!”

“齐桓公有六个如夫人,六人都生下了男孩。长曰公子无亏,次曰公子亢,三 曰昭,四曰潘,五商人,六雍。六兄弟各树党羽,都想当储君,都请他们的母亲向 桓公恳求。那桓公是个多情男子,竟然于私下都含糊答应下来。结果,六兄弟勾心 斗角到无所不用其极。老大公子无亏勾结了奸臣竖刁、易牙,趁桓公老病之际,撤 换了宫禁,不准百官和五个弟弟见驾,把齐桓公活活地饿死。于是,老大公子无亏 便这样杀了父亲,自立为君。老三公子昭则到宋国借兵回来,杀了老大无亏。其余 诸公子又不服公子昭,再次密谋起事。这么一来,骨肉相残自不必说,齐桓公的霸 业也自然落空。六兄弟要争当国君,死有应得;可悲的是一代霸主齐桓公,竟死在 长子手中;几个如夫人也因儿子之累,被活活地埋了,岂不冤枉?”

杨坚听得汗毛直竖,禁不住插嘴道:

“夫人所言,可有所指?”

宣华夫人淡然一笑,指指杨坚道:

“万岁你也太多心了。你的五个儿子,非龙则凤,而且一个比一个孝顺,哪会 像齐桓公那群不肖之子?况且万岁之英明空前绝后,怎会踏齐桓公之覆辙?只是我 身为女子,向来怕事,生恐将来有人将贱妾给活活埋了,所以,见这小家伙落地竟 然是个女娃,实是万千之喜,大慰妾心!”

杨坚口里不断咕噜着“为什么?为什么?”同时缓缓地睁开眼来。宣华夫人为 什么要说这个令人难忘的历史故事?虽然,她似乎是纯讲历史,并特意声明他父子 绝非故事中人,但最终她却将自己摆进了故事之中,担心她自己有朝一日也会给人 活埋了……嘿,这不明明是在讲当今的事吗?莫非她已经听到风声,才借题提醒寡 人?

身下的车轮“吱呀、吱呀”地叫着,仿佛便是“是呀,是呀”为他答疑。近几 年来,他往往容易紧张,常常遇事沉不住气,却原来是因为自己的心底埋藏了一个 可怕的意识,那便是模糊地意识到自己的继承人可能谋害他!这意识总是潜入心底 抬不起头来,自然是因为继承人是他的亲儿子,哪有子杀父亲之理?所以,这潜意 识总无抬头之理。宣华夫人所说的历史故事,为儿子可能杀父亲提供了有力的依据; 于是,杨坚的潜意识不仅抬了头,而且再也按不下去了!

杨坚再次闭上双眼,这回是聚精会神地向过去搜索,对往事一件一件加以过滤, 拈量拈量,看看请王子有无可疑之处。

他首先自然是审查杨勇的行为,杨勇的过失不少,但要找出企图谋害他杨坚的 蛛丝马迹,却一无所获。最令人怪异的是他于数月前建立了“庶人村”,居中过苦 行僧的日子。前日去仁寿官路上,杨坚听了左卫大将军元宇提起“庶人村”的事, 心中颇为感动,当即命杨素折回京师到东宫观望,以示慰问之意;如今想来,个中 颇有古怪,只是怪在哪里一时却说不清。

老三杨俊已经死去,用不着去想。老四杨秀却大大的不对头,传闻他在四川车 马被服拟于天子,这却不可不防!

老二晋王杨广那是无可挑剔,朝野谁不说他大仁大孝!嘿,这回又从塞北凯旋 回朝,这庆功大宴可得办个像模像样才行。老五杨谅尚为少年,那是不必去想了。

他忽地笑了起来,笑得甚为古怪。他搜索枯肠原是要挑剔儿子们暗算他的蛛丝 马迹,不料反而要给儿子张罗庆功大宴。他冷静一想,觉得此事实在不该草草,复 又对往事一遍又一遍地推敲求索,只是事事均有两可的解释,总是愈想愈糊涂,不 觉间,安车已到帝京,进了朱雀门。杨素早已迎候于道,连忙趋前低声禀曰:

“臣临庶人村,皇太子怨恨形之于言表,恐旦夕生变,愿皇上严加防备!事出 紧急,故昧死拦道奏闻。”

北伐突厥的庆功大宴结果变成小宴。长孙晟于班师途中接到圣旨,转到朔州的 大利城去安抚突厥的新附;史万岁本在朝堂候旨准备参加庆功宴,杨素却骗杨坚说 史去朝贺东宫的杨勇,杨坚一怒之下便不让史万岁与宴。这样,三路北伐的总管便 只杨素一人与宴,加上元帅杨广和皇帝杨坚,总共只有三人。

席间,杨广趁兴递上启民可汗的谢表。杨坚边看边点头,后来得意地念出声来:

“……大隋圣主怜养百姓,如天无不覆也。如地无不载也。突厥诸姓荷蒙威思, 赤心归服,并将部落归投圣主麾下。或南人长城,或住白道,人民羊马,遍满山谷。 染干比如枯木重萌枝叶,枯骨再生皮肉,千万世长与大隋典羊马也。”

杨坚读毕哈哈大笑,这种爽朗的大笑近年来甚为少见。

杨广记住为长孙晟请功的诺言,便趁势道:

“这次奏捷,长孙晟功绩显著。”

接着便把长孙晟如何设计下毒,击溃达头可汗的经过详细介绍一遍。

杨坚听了笑逐颜开,高兴地说:

“朕在周代便预知长孙郎必将成为名将。当年指派他为护送千金公主的副使, 便是我的主意;后来开皇初,用重金将他从突厥赎回来也是朕。你们看,这回该当 如何封赏?”

杨素微微笑道:

“说起一箭双雕的长孙晟,重赏本是正理。但说到射雕,臣却想起了江南水域 的鱼鹰。鱼鹰本是鱼类的天敌,但为何它最善于捕鱼呢?原来渔人养它成长之后, 硬是在鱼鹰的脖子上系一小绳,缚得不松不紧,只让小鱼通过食道。这样,便能永 远保持鱼鹰的半饥饿状态以激励其不竭的进取精神。由于这种缘故,鱼鹰才最善于 捕鱼。臣由鱼鹰捕鱼的故事,悟出了用兵中赏罚的奇着,因此将士颇能用命。”

杨坚听了不吭一声,心中大以为是,从此便再不提封赏长孙晟的事。当下,又 询问史万岁一路的战况:

“朕闻史万岁追敌百余里,斩首数千级,可有此事?”

杨素又谮曰:

“臣闻史万岁一路根本没有敌情,史万岁生恐此行徒劳无功,便纵兵将塞上放 牧的突厥人大砍大杀……”

杨坚听了怒形于色,便也追问道:

“此话是真?”

杨素知他对史万岁反感,不会再加详察,便斩钉截铁道:

“降卒之言籍籍,安能有假?”

杨坚又默然了,心想:

“便算杨素之言有出入,朕也以‘鱼鹰’待之便了!”

他的心思虽是如此,然而仍以征询的目光求证于儿子杨广。杨广前见杨素巧妙 地压抑长孙晟,又见他无中生有诬陷史万岁,心中虽知其非,然而口不能言。因为 自己目前欲成大事,还得借重杨素的势力,若是当面戳穿谎言,责其妒贤嫉能,必 然闹翻;为此,便连连点头为之圆谎,又不断称“是”,但心中则道:

“此人借势挟我为之圆谎,足见其心术之险,今日姑且遂其心愿,他日终当除 之。”

便在此时,内侍来禀,说是大理少卿杨约有机密要事面奏。杨坚准允,杨约随 传而入,礼毕,便将一封机密奏疏递给杨坚。杨坚聚精会神地展阅着,忽然手微微 地颤抖起来,纸张发出沙沙的声响,杨广、杨素都凝视着皇帝杨坚异样的神态。忽 地,杨坚把奏章狠摔地上,拍案大骂:

“狗娘养的!难道帝王可凭人力企求?孔子号称大圣,都不能取得天下,何物 高颎,竟敢如此痴心妄想?”

杨广小心地捡起奏章,偷觑一眼,看清落款是齐国令韩滔,心知这是张衡重金 收买的功夫见效了,于是便以眼色征询父王杨坚的同意,把奏章转交给右仆射杨素, 同时心里想着:”

“还好刚才没与他闹僵,这红脸正当由他去做,我然后来当好人便了!”

杨素展开奏章一观,幸灾乐祸地念道:

“……其子调高颎回:‘司马仲达当初托疾不朝,遂有天下。父亲遭遇相似, 焉知非福……”

至此,杨素深深地叹了口气,说道:

“人心果是难测,臣一直以为高颎以齐国公归第,定然会感戴圣恩圣德,谁知 竟一至如此!”

杨坚愤然作色道:

“你再往下看,高颎还征问术士占卜朕之休咎,说朕十九年难过,今年国有大 丧!”

杨素看准了此刻的情势,深知这时是愈狠愈好,便是话说得大大过头,杨坚心 里也只有赞他赤胆忠心,于是就激愤地说:

“高颎希冀国灾,以为身幸。若非觑觎朝廷,便是图危社稷。为恶有状,刑兹 无赦,抑有旧章,请圣上依律诛之!”

一直立在一旁静观的杨约这时又禀道:

“皇上,臣这里还有一道表章请皇上御览。”

说完,递上了表章。

杨坚尖利的眼光立时投在杨约脸上,似乎要穿透杨约脑袋,把脑中藏的一切全 掏出来瞧个明白。杨约神情木然,似在表明:

——我杨约无他,只是一块木头,一块大理寺的惊堂木,你要看就仔细看好了!

杨坚终于将眼光转落表章上面,接了过来,缓缓地打开,急急地展阅着。杨广 见父王渐看渐喘着粗气,便悄悄地探头觑了一眼,落款是姬威,杨勇的幸臣,心中 大喜,暗赞道:

“好个张衡,连太子的心腹都买过来,现在杨勇的心脏可要爆炸了!”

杨坚脸上红了一阵青一阵,渐而冒汗如珠,继而吃力地站了起来,一声不吭, 蹒跚地离席而去,似是酩酊大醉。在场的人谁也不敢吭声,也不敢上前扶持,只觉 得此刻的皇帝实是变成一团炸药,只要一星火花触犯,便会炸得玉石俱焚。

大约过了许久,杨广、杨素几乎同时抬起头来探询地望着杨约。杨约木然的脸 上露出一丝阴冷的笑意,字音清晰地说:

“太子也请术士预卜皇上的吉凶,说开皇二十年,也就是今年,国有大丧。姬 威的这一揭发是致命的一击!”

“此事是真?”杨约的哥哥杨素问道。

“你问我,我问谁?”杨约不满地答道。

不知是御厨烹调有差,还是杨坚心情大恶所致,这天晚上,杨坚竟捧腹大痛。 痛一阵,吐一阵,拉一阵,肠胃七上八下,吓得杨坚急急地召来太医。他坚信自己 中毒无疑了,但太医望诊了一会儿,则摇头否定他的猜疑,且说服了药,明日即可 康复。杨坚疑信参半,服药之后,似乎略有缓解,心情这才渐渐宁定下来。

为了上厕所的方便,他在寝宫的后殿睡觉。半夜时,肚子又是一阵剧痛,同时 咕咕噜噜直叫。他胡乱穿了衣裳,向厕所疾走,六个值寝卫士紧紧地跟上,在厕所 外戒备着。杨坚拉了一阵,正想起身,却又想拉,如此反复多次,终不得离开茅房。

“谁?”远处忽传来一声恶厉的吆喝。

紧接着是—阵急骤而混乱的脚步声,随即,又间杂着刀剑出鞘及兵器的碰击声。 声音来自东宫方向。

杨坚打了个寒颤,立即判断:

——太子杨勇起事了!原来他们先在晚宴中下毒,弄得我半夜开门出恭,然后 来个突然袭击谋害朕躬……好家伙!这分明是“调虎离山”、“请君入瓮”两计并 用了,莫非杨勇偷窥了我那镇国之宝十八条兵家秘计?那简直是一定的了!

杨坚不敢再往下推测,连忙拉起裤子,望寝宫的前殿狂奔而去,继即猛敲皇后 独孤伽罗的房门。

“谁?”这是外室的伺寝宫女在问话。

“寡……寡人!”

杨坚心想:

——这宫女真是该死!

恐怖的气氛竟穿过门隙传入室中,室内传来急碎而杂乱的脚步声。许久,室内 有一线灯光透门而出。似乎有人于室内往外窥视,且又问道:

“到底是谁?”

“朕!”杨坚狂怒了。

门吱呀一声开了,这是皇后亲自开的,同时问道:

“何事惶遽?三更半夜,不问清楚,能随便乱开吗?”

杨坚立即把门闭了,上了栓,身靠门上,急急地喘气。一股恐怖气氛夹着丝丝 臭气,向室中众人袭来。独孤后脸色莫名其妙地一下子刷白了;掌灯宫人纤手乱抖, 灯火不住摇晃;另一伺寝宫人,牙齿打架的声音竟响彻全室,旁人听了心里无不发 毛。面对着不测的灾祸,造化均赐给了人们同等恐惧的本能,谁说天公是不公平的 呢?

“恐怕东宫闹事了……”

在室中众人强烈的探询眼光催促下,杨坚终于努力地吐出了一句完整的话。

倒是一向对太子怀有成见的独孤后从心里怀疑这一说法。她详细询问杨坚听到、 见到的情形后,便松开门栓,交代门外的值寝卫士到现场盘查去。

不一会,两名值寝卫士立在门外覆旨——原来是东宫左卫率司马夏侯福,闻说 前日皇帝下旨增设岗哨,以为这是皇上着手整饬军纪,因而自作聪明仿效,东宫也 采取了相应的措施。由于两边新设的岗哨都神经过敏,换哨时发生了误会,结果弓; 出了一场虚惊。

大家都明白无事了,但杨坚却不认为事情会像卫士所说的那么简单,总疑心内 中必有什么不轨的阴谋,只不过是酝酿还不成熟,才以胡辞搪塞,掩盖其事。于是 便望着皇后,疑惑道:

“我看这卫士所言不尽是实,会不会与太子也有句连?”

独孤后微妙地一笑,说:

“反正这两卫士便没有同太子勾连,也是死定了……你皇上惊慌万状的神态怎 可让人看到,传遍朝野?”

两个卫士人大惊失色,连忙跪落地上,不住地磕头。

那独孤后想了很久,似乎大是委决不下,最后言道:

“念你们伺候哀家多年,可以免去一死,但舌头必须留下。”

她说完,便领着杨坚进入内室,接着对杨坚说:

“你赶快把裤子换一下。”

原来杨坚于狂奔之际,又把大便拉在裤底,还撒了一泡尿水。

杨坚换好裤子,这才与皇后相对而坐,惊慌总算过去了,然而心情的亢奋有增 无减。杨坚半躺半靠地瘫在座床之上,十分伤感地说:

“朕呕心沥血了数十年,虽然当了皇帝,可是年至六十,却不知欢乐为何物? 朕的万里江山,寸土寸地,得来非易;倘若传人不肖,一旦化为云烟,虽在九泉之 下,亦何以甚!近十来年,朕日思夜想的便是传人大事。如今看来,杨勇是决然不 行了。”

“此事哀家不早就说过了?要快刀斩乱麻!”独孤后冷静道。

“是快刀斩乱麻的时候了!”杨坚道。

由于身体疲困至极,杨坚终于朦胧入睡。睡梦中梦呓不绝,竟是一个恶梦连着 一个恶梦。

第二天,也即是开皇二十年九月戊申日,杨坚驾临大兴殿,对群臣说:

“朕从仁寿宫回来,本应开怀欢乐,不知何故,反而郁郁寡欢!”

这是要臣子做一道无题的文章,他以为杨勇在朝廷上,一定是怨声载道,只要 开个小缺口,朝臣的弹劾表章定然会如决堤的洪水汹涌澎湃;不料群臣面面相觑, 不知如何应对才好。知道内情的杨素缄口不言,殿中肃默,出现了令人不安的冷场。 以谦逊著名的吏部尚书牛弘,连忙引咎自责,出来谢罪:

“臣等不称其职,故使至尊忧劳!”

文不对题。杨坚不愿再绕圈子,一双利剑般的眼光在班列中搜索着。左庶子唐 令则,太子家令邹文腾、左卫率司马夏侯福等人,忽感脸上被烙铁灼痛似的,急急 低下头来避开。

“仁寿宫离此不远,可是朕每次还京都得严备仗卫,如临敌境,这不反常吗? 昨夜东宫卫队蠢蠢欲动,意欲何作?岂非尔等欲坏我家国耶?”

于是,杨坚下旨,绑了唐令则、邹文腾、夏侯福等人,付大理寺审讯。接着, 令杨素当殿陈说东宫的事状。

杨素一来不愿于朝臣面前暴露自己长期参与构陷太子的机密,二来还想引诱一 些劲敌陷入太子党的陷阱,只故意罗列杨勇一般的劣迹和怨恨情绪,重大的案情则 隐下不说。因为问题若是说得严重,会把反对派吓跑的,那就达不到诱敌深入、聚 而歼之的目的。

果然,刚复职不久的左卫大将军元宇上前奏道:

“废立大事,望陛下慎重再慎重!天子无二言,万一诏旨形成,后悔不及。构 陷之辞诚不可信,唯陛下察之!”

这时,柱国大将军史万岁也出班朗声奏说:

“太子为人宽厚,他日必是仁君。如今陛下父子不协,定有巨奸之徒,从中搬 弄是非,望陛下明察!”

杨坚听了大为刺耳,愤然作色道:

“你道巨奸是谁?请替朕指出来!”

史万岁竟不畏缩,朝指杨素道:

“他便是巨奸了。臣今举一例,便足以证之。臣于都斤山与达头可汗相遇,穷 追百里,大破胡虏,斩首数千,此事将士均可作证,但杨素妒贤嫉能,瞒而灭之。 臣一人功过何足道,可怜百千将士身当矢石,蝶血沙场而不见寸封!杨素翻云覆雨 如此,太子之事能不颠倒是非?陛下,你可万万不能上当啊!”

“住口!”杨坚勃然大怒:“你杀良冒功,激反突厥,罪责难逃,尚敢反噬越 公!”

杨素趋前奏曰:

“请陛下传姬威上殿作证,以明太子之罪不诬!”

杨坚点头准允,姬威立刻被传上殿。今日他成了风头人物,朝臣无不拭目以视。 他五短身材,猿脸猴腮,场面如此庄严,他的眼珠却滴溜溜乱转。姬威乃是太子心 腹,哪个不知;心腹外叛,太子自是凶多吉少了。群臣全都屏息倾听,等候石破天 惊的消息。

姬威颤巍巍跪下,说的颇为慌乱,罗列的大都是太子耽于声色之事,以及一连 串对父王的怨言。太子以酒色自晦,事实不假;但将太子二十年来日常生活中偶然 对父母所发的牢骚集中一起言之,也颇吓人。尤其是最后一条,说太子请术士预卜 父王吉凶,道是“二十年不可过”一语,骇得朝臣们无不噤若寒蝉。

这时,太史丞袁充见闻刘晖为太子祈禳,知他已保不住太史令的乌纱,明白自 己的机遇来了,连忙越班奏曰:

“启奏至尊,臣观天文,皇太子当废!”

于是,君臣无言,似乎便凭袁充这一锤定音。

杨勇痴痴地坐在“庶人村”陋室之中,直似一根木头;然而,他的情绪却空前 的活跃。他从不犯人,却因何那么多人与他为敌:

——外人姑且不论,可亲如父母兄弟,却为何加害于我?这世界实在不可理解。 那姬威一直都是我的心腹,却会突然背叛,怎么一点征兆也没有?

如今大势已去,完了,一切都完了,不仅近日地位急速恶化,甚至连天象也在 变,“太白昼现”,那是比“太白袭月”更坏的兆头!再呆在“庶人村”已经毫无 意义,而且可笑,甚至连“庶人村”的存在都是可笑之至了。然而,他必须硬着头 皮强呆下去;否则,便会招来更多的非议,为天下人留下更大的笑柄!为了避免可 笑的事,他必须可笑地活在“庶人村”。这是一种比圣旨更强横的力量责令他这么 生活的,他只能如此,别无选择余地。

面对这种啼笑皆非的处境,他直想呼天咒地,终于还是一声不吭,无言地望着 苍茫的天宇。他努力思索事态的来龙去脉,似乎一切都明明白白,可再往深层想去, 一切复又变得古里古怪,不可思议。他无望地望着天宇,祈求给他心中的疑问有一 个明晰的回答;天穹给他的答案则是广漠无边的沉默。

一队官禁无声无息地来到面前,无言地立着,一动不动了,似乎是一支影子部 队。领头的人他是认识的,好像是殿内值长,故上柱国韩擒虎的沙甥——李靖。他 忽生奇想:

——传闻韩擒虎到阴曹当阎罗王,李靖是父王的殿内值长,定然是奉旨率领禁 卫来捕人了!自然是捕我杨勇了,那是铁定了。会不会这一去就是杀头?

想到这里,他的心冰一样凉了。

“是杀我的头吗?”

他强笑而问,其实心中万分地不安,实在想哭。

“自古天意难测,俺李靖小卒而已,能奉告什么?请殿下劳动一下,到武德殿 一趟。”

“哦?”

杨勇心中又打个突,武德殿是不祥之地。

走出荒凉的“庶人村”,便进入东宫中心地。杨勇张目四顾,竟不见一个熟人。 东宫的部属哪里去了?阿云又哪里去了?忽然他感到大事比预感的还要不妙,一股 凉气透背面人,继而打了个寒噤。他眼神到处搜索,想找阿云母子,阿云一人便生 了阿俨、阿裕、阿筠三兄弟,还有个女儿永丰公主,可是一个也不见,似乎是前一 刻发生了地裂,土地张开了血盆大口,一瞬之间。把他们全给吞下去了!

走出了东宫门,他又吃了一惊:

——原来东宫已被禁卫军重重围住,东宫的卫队全数被缴了械。

从“庶人村”走到东宫门外,他吃惊地发现:

——父子之情已是荡然无存,父王已将我视为仇敌,目之为匪寇了!

面临这场国家大变、人伦大变,他不仅行为上不知所措,便在心里也难以设想, 他一下子变成十足的傻子,化作一只可怜巴巴的羔羊,任人驱遣、宰杀。羔羊挨了 鞭子尚能咩咩地叫,借以呼唤同情;然而他不能叫,他比羔羊还糟。历来是,国君 要杀臣子,虽有反抗的先例,但事后均被人口诛笔伐为叛臣;而当儿子的与父亲拔 刀相见,那就极为罕见了。叛臣道子,这儿是他思想的禁区,他是连沾边也不敢的, 怎敢在禁区中驰骋?他只能当羔羊,这似乎是几千年前就规定好了,不可想!

他进入了武德殿大门,立感眼花缭乱,迎面刀枪剑戟森立,连所有手执器械的 禁军也一律俨然、森然,似乎和他们手中的兵器一样发出金属的冷光,流动着肃杀 之气。他又记起了去年春天在这儿大射的情景——

那是开皇十九年正月“戊寅日”,父王杀了虞庆则。王景两个上柱国之后,为 了威伏四夷,特在此地举行大型的射击竞赛。让域中一流的杀手,伏在校场旁边, 虎视眈眈地瞄准那即将出现的猎物。那猎物并非具有利牙利爪的虎狼熊黑,虽不能 执兵相向,却也能一扑以决死生;那猎物只是驯良至极的梅花鹿,它绝无杀人的愿 望,也无伤人的本领,连自卫的武装也没有,虽然有一对珊瑚般的触角,但与其说 是武器,倒不如说是美妙至极的工艺品,究其实只是一种摆设,便如宫廷仪卫手执 的画朝,那是显示一种礼仪,绝不能当兵器使用的。

杨勇忽然亲切地感到自己也变成了一只梅花鹿,待会儿将由人驱策,从那校场 旁边的木栏栅内跑道跑过,好让一流的杀手宰杀,好让所有的观众轰然叫好。

去年此时,他还以为那跑道边的本栏栅,对鹿儿来说是个不坏的保护物,似乎 有了它的遮挡,射手的命中率便减了一半,显示出主宰者的慈善情怀;如今看来, 根本不是,全然是一种伪善的障眼幻术。因为,木栏栅的存在,实际上只是限制鹿 儿不得自由逃出有效射击的范围,而高明的射手根本不在乎根栏栅的遮挡,无数的 空档为他们提供了无穷的谋杀机会,而最高明的杀手只需一个空隙便足够了。

记得去年高雅贤的表演,他六箭同时摔出,立毙六鹿,无一箭脱靶,自然更无 一箭误中了木栏栅。其实所有射手,都没有错射木栅的失误。由此可见本栏栅所隐 藏的伪善与阴谋。

“春戊寅”,戊寅日乃是春季的“天赦日”,这种“天赦日”一年便只有四天, 那是上天对万类施行特赦的日子,父王为何专捡春天唯一的“天赦日”来谋算手无 寸铁的麋鹿呢?

杨勇如痴如梦地往前走,道旁的本栏栅笔直挺立,他记忆中的木栏栅是在校场 的西边,因何今日移到东边来了?哦,那笔挺而立的其实不是本栏栅,而是荷枪执 朝的宫禁!继而他的思想又模糊了,觉得笔挺的确是木柱子,千真万确!他感受到 一种麻木的悲哀,自己竟成为一只任人宰割的麋鹿;他又感到一种实实在在的欣慰, 活在世上三十多年,没伤害过人,着实像只麋鹿。

他终于来到武德殿的殿下,见那高不可攀的殿上,立着全副武装的父王,他威 严极了,如临大敌。忽然间,他觉得自己与父王相隔极为遥远。弄不清是旁人提示 还是出于己意,他乖乖地跪在殿下,等候射手的屠杀。从前,群臣若是见他过来, 无不争着趋前问候,今日见他来此,或掉头回避,或漠然不识,或视为无有……他 蓦然觉得自己进入了一个陌生的世界。

接着,犯人渐来渐多,约数十人许,自然都是东官僚属,那是不用看了。众人 纷纷跪下,均不吭一声。来到此地,语言全然无用。便是有天大的冤枉,也不好声 辩。天子立案;还会有差?你声辩赢了,便意味着皇帝输了。你让皇帝输给文武百 官看,让皇帝丢尽脸面给天下人看,便算你赢了,也是死无葬身之地。这不是道理, 但却是生活常识。所以,谁也没有说话的欲望。

皇帝的脸是丢不得的,皇帝丢脸,即是国家丢脸,你让国家丢脸,自然就是天 字第一号的坏蛋了。

再接着,高颎、元宇、史万岁也来了。除了史万岁恼得直喘粗气外,其他的人 都不吭不哼,木然地跪着。仿佛有一只无形的魔掌,不仅扼住所有人的喉咙,而且 把人们的思想、欲望全然掏空。

杨勇感到有一个人挤进了他的身旁,贴近他跪下来,可跪的地方有的是,难道 杀头也要拣个好地方?这时,殿上文武百官都不由自主地往他身边张望,连木栏栅 也蠢蠢欲动,往他身边拥挤。奇怪,有什么好看!杨勇这才转过头来想看个明白。 天哪,跪在他身边的,竟是他十岁的女儿,永丰公主!

“爹,女儿来陪你。”她的声音既孺且稚。

但在杨勇听来却如五雷轰顶。这是死地,你小娃娃有什么罪?也来这里!

这时,殿上的杨素慌忙走到杨坚身边,在其耳旁说了句什么,杨坚点了点头, 继而有个彪形大汉,他是柱国大将军来护儿,匆匆赶下殿来,低声哄着永丰公主:

“小公主,这儿不好玩,我带你到一个好地方玩去,好不好!”

“不……不!”

“为什么不?要听话。”

“人家要杀我爹爹,你还叫我去玩?你是坏蛋!不听!不听!”

小公主用双手捂住了耳朵。

“我这是为你好……”来护儿边说边行动,抱起了永丰公主,便往偏殿疾走。

小公主大哭大闹,叫道:

“坏蛋!我要爹爹……我要同爹爹死在一起……你们为何不让?爷爷!你看到 了没有?一个臭男人抱住你的孙女……”

小公主凄厉的呼喊,全场莫不为之动容,而杨勇此刻更是心如刀绞。

这时,内史令苏威宣读了“第一道诏书”:以图谋不轨罪,罢齐国公,除名为民。

高颎谢恩之后,站了起来,脸上竟有真实的喜悦。此刻他耳边清晰地响着他出 任宰相之日,老母亲告诫他的到句话:

“你富贵已极,如今只少一个砍头,慎之!慎之!”

他当了近二十年的宰相,实是活在刀光剑影之中,今日能得生还故里,岂非万 幸?

他缓缓走出殿去,竟略无返顾留恋之意。

继而由内史侍郎宣读“第二道诏书”:

——太子之位,实为国本,苟非其人,不可虚立。自古储副,或有不

才,长恶不悛,仍令守器;皆由惰溺宠爱,失于至理,致使宗社倾亡,苍

生涂地。由此言之,天下安危,系乎上嗣,大业传世,岂不重哉!重太子

勇,地则居长,情所钟爱,初登大位,即建东宫,冀德业日新,隆兹负荷。

而性识庸暗,仁孝无闻,昵近小人,委任奸佞,前后衍尤,难以具纪。但

百姓者,天之百姓,朕恭天命,属当安育,虽欲爱子,实畏上灵,岂敢以

不肖之子以乱天下?勇及其男女为王、公主者,并可废为庶人。顾唯兆庶,

事不获已,兴言及此,良深愧叹!

杨勇听完诏书,明白幸免一死,有点喜出望外,连忙再拜谢恩曰:

“臣合该东市弃尸,为后来者鉴;幸蒙哀怜,得以不死!”

说毕,垂泪哭泣。他离去之际不能如高颎洒脱,他的东宫僚属伏地待判,或死 或流,便在瞬间。他伤感的眼神,缓缓移动着,借此逐一与僚属告别,最后眼神逗 留在一个道士身上,不免深深地叹了口气。那道士自然便是章仇太翼了。杨勇心中 自责道:

“此人由我强索而来,实是冤枉!”

他叹了一口气,这才毅然离开。

已是初冬时节,风和日丽却如春天。太史局院前的槐树竟反常地生出新叶,微 风过去,那叶儿们便窃窃私语起来,叶间穿梭飞舞的鸟儿吱吱喳喳地叫着,叫得好 诡秘。

当值的两个官奴,一个坐在门口懒洋洋地晒着太阳,一个坐在屋中伏案缮写, 忙个不停。

“章仇太翼……章仇太翼……”坐门口的那个官奴呼唤道:“你停一停抄写好 不好?这是中午,大家都回家休息去了,你何苦这般卖命?也只不过是一个官奴!”

“咱们虽然都是官奴,可不相同哪!”章仇太翼心中不服,走出门来,打量了 对方许久,这才说道:

“耿询,你最近创造了浑天仪,确比前人高明许多,因此名动京师,这也不用 讲了;然而区区在下对天文算术也非一窍不通。非是在下夸口,这太史局顶事的便 只有咱两个官奴……”

“对对对,其余的都是饭桶!”耿询一顿,语锋忽转:“不过,咱两人合在一 起也顶不上那树上的一只鸟!”

“你又胡扯了……”

“一点也不!你要知道,那一棵树便是一方世界,那树上的鸟儿,便是那世界 的太史局、预言家……一个多月前,那鸟儿叫道:死十个!死十个!连叫了三天, 叫得我心惊肉跳,过了几天,广阳门外果然杀了十个人……”

“真的。”

“不假。一个是上柱国、左卫大将军元宇,一个是柱国、太平公史万岁,一个 是吏部侍郎……”

“我不是问这个,我是说那鸟儿真的叫过‘死十个’吗?”

“那是当然!”

“胡扯,鸟儿怎会说人话?”

“它自然不说人话,只说鸟话,但只要有人听懂,把它翻译过来,不就行了?”

“你听得懂?”

“不懂?我凭什么著了《鸟情占》?”

“你写了《鸟情占》?”

“这不就是?”耿询从身上掏出一小册子,封面上果然写着《鸟情占》。

章仇太翼正欲伸手取书,耿询却缩手道:

“且慢,这功夫可不能随便教人!如今你可承认,咱们这两个官奴是大不相同 了吧?”

“唉!”章仇太翼叹道:“咱们已经都沦为官奴了,还要分个高下吗?”

“要分!”耿询嚷道:“首先,我是因为造反才当了官奴;你呢?你是拍太子 的马屁,拍朝廷的马屁,才……才沦为……”

“住口!”章仇太翼怒喝道:“我那是……唉,解释又有何用?”

“是的,我不该到这地步还开玩笑……”

一向滑稽的耿询顿时变得非常优郁。

章仇太翼沉默了片刻,心态已复正常,这才谦然道:

“耿见见谅,我近来定力不行了……你,你是因为造反才沦为官奴的?”

耿询脸上又洋溢着笑意:

“我的造反,可以说是马马虎虎,甚至是胡里胡涂的……”

他说到这里一顿,这才满脸正经说:

“我本是南朝丹阳人,二十三岁的那年,我的朋友王勇要到东衡州当刺史,为 了猎奇,我便随王勇到岭南上任。他当他的官,我作我的客。我整日优游百越,阅 尽岭南风光,也与当地许多酋长厮混,他们见我懂得鸟语,争着同我交游。不久, 王勇病死,恰逢陈国灭亡,没派新的刺史,于是越人俚人哄然造反,自立为国,竟 众口一声推在下为主。国主我平生还不曾当过,因为好奇,便也当了起来。唉,便 这样一当国主,折了终生的福,看来终生都得当奴才了!”

“是呀,你又怎么当起奴才了?”

“这很简单,其时,王世积率兵平叛,我便成为他的俘虏,他见我什么都懂得 一点,舍不得杀,收为家奴,这是第一任的奴才;去年王世积伏诛,家属藉没为奴, 我便来太史局当第二任的奴才。太史丞高智宝虽是我的故人,我又创造了浑天仪, 可是这奴才的命运却难以改变……”

说到这儿,耿询突然打住,侧耳倾听着,喃喃道:

“中午怎会有贵人来?古怪!古怪……”

“那鸟儿是说,有个贵人来?”

“不,是两个……”耿询道:“那鸟儿说,一个已经来了,怎么不见呢?”

“我看你闲事管得太多,只有永远要当奴才!”一个声音从后面说道:“我又 不当官,怎能算是贵人?”

耿询、章仇太翼连忙回首一看,室内竟赫然坐着一长者,须发如银,笑得甚是 慈祥。

“师父大安!”章仇太翼连忙趋前叩头。

来者正是王子年,他道:

“我不管闲事,怎会不安?”

耿询也上前揖道:

“给长者请安,你虽不是显贵,却清贵无比!”

王子年笑吟吟道:

“贵在何处?”

“贵在长寿!”耿询道。

王子年忽然变色,注目久之,才肃然对耿询言道:

“可惜,可惜……”

继而转视章仇太翼,淡然言道:

“你功力大退,可知道吗?”

“是的。”章仇太翼垂手恭立道:“徒儿以为积功积德可长功力,不知何故, 反而大不如前。”

“你积的是什么功?立的是什么德?”

“那太子杨勇宅心仁厚,可望他日成太平天子!”

“你以为只要巩固杨勇的太子地位,让他当皇帝,便是立下不世之功,积了大 德?”

“徒儿正是如此想的。”

“错的。”王子年摇摇头,又说:“太子杨勇的被废,便证明他驾驭不了这匹 烈马。歪七扭八的时势,便如一匹顽劣的烈马。人们但知主人选马,却不知马也在 选主人。顽劣的马要选择顽劣的主人。只能如此,任何人都挡不住这种似乎是无选 择的选择。”

“那是不能干预了?”

“干预或许更坏。”

“那就听任坏人当权了?”

“坏的不上,好的不来。坏人历来都在为好人开道。所以,好坏乃是强分,是 将人事看死,看定,这都是上了一双肉眼的当。你真的想长功力吗?想恢复失去的 功力,并且大有长进吗?”

“请师父指点!”章仇太翼跪下叩首道。

“你不后悔?”王子年道。’

“便是粉身碎骨,徒儿也不后悔!”章仇太翼道。

“不须粉身碎骨,不过要废掉双眼。你的悟性有限,常被自己的眼睛迷惑。” 王子年道。

“废了双眼,再也看不见了。”章仇太翼说。

“这下后悔了吧?”王子年道。

章仇太翼怔怔地呆了许久,这才道:

“不……”

王子年一挥手,章仇太翼但觉双眼一麻,闻得王子年一声大喝道:

“好!你睁开眼来。”

“徒儿看不见了。”章仇太翼平静地说。

“这也叫做坏的不上,好的不来。等你功力大增以后,什么都会看到的。现在 有所不便,可以用手摸,凭感觉走。”王子年道。

“师父,凭感觉能走路吗?”章仇太翼说。

没人回答,他又问了一句,耿询才道:

“你师父不见了!真是怪人!有这样教徒弟的?我宁可什么功力也不要,眼睛 要紧!”

远处一个声音应道:

“因此,你要当一辈子的奴才!瞧,你的新主人来了!”

耿询惊愕地回过头来,正好蜀王杨秀由刚提升的太子令袁充,陪同走进了太史 局。那袁充不等走近便朗声道:

“耿兄弟,你交好运了,蜀王殿下亲自来要你了!”

耿询立时跪道:

“主人万福大祥!”同时心里则想道:“我果真要当一辈子奴才?”

这时,大槐树上的鸟儿,七嘴八舌地叫着。

“是的!是的!”

同一个下午,夕照光临了曲江池畔的无色庵。一辆青色的犊车徐徐地来到庵门 外,后有八个缁衣女尼紧紧跟随,车帘翻开,走出一个高龄尼姑,她便是法界寺的 主持、声势显赫的令晖大师。这时,寺内一队尼姑匆匆出迎,一个主持模样的老尼 上前施礼道:

“大师法驾光临无色庵,实是佛门之幸,现请大师到法堂说法。”

说完,便恭引令晖等人来到了法堂。令晖进了法堂,抬头一看,见法座主席上 已然坐了一个女尼,便怒形于色,旁顾该庵的主持道:

“这是怎么一回事?”

意思是,法堂之上已有法师,何必请我来此?如此戏弄却是为了哪般?

无色庵的主持显然也不认得高踞主席座上之人,急忙趋前问讯:

“大师住锡何处,若能改日赐教,合庵均感荣光!”

那女尼淡然道:

“你自然不识得贫尼,但令晖总该识得。”

主持一下愣住了;这女尼好不晓事,令晖将近百岁高龄,传闻是达摩祖师的女 徒总持大师的关门弟子,与僧灿大师是同门师兄妹,均为禅宗的第三代传人,声誉 何等崇隆,这女尼看她年纪当是令晖的弟子辈,怎敢口出不逊?

这时令晖已然开始打量席上女尼,先是觉得那女尼初上中年,再看却似乎已逾 百岁,复又细看一下便觉此人年纪愈看愈增,而且神态与总持师父似极,难道她是 总持大师?难道师父越活越年轻了?

“弹指一瞬间,一甲子过去了。这六十年间,你的道行长进如何?”那女尼道。

令晖一时汗从背出,连忙趋前跪下:

“师父,原来你老人家健在!”

“为师只因一事未了,尚不得撒手西归。”女尼道。

“师父功德圆满……”令晖道。

“若是功德圆满,自然西归了!”女尼道。

这时,法界寺随行女尼和无色庵全体女尼已然全数跪下,给总持大师请安。

总持大师让众人起身后,这才淡然道:

“你们听说晋朝有个王嘉、王子年?”

“是不是传说中的仙人王子年?”令晖道。

“其实他也是人,还实实在在活着的人。”总持大师道。

“那不二、三百岁了!”一个女尼嘀咕道。

“人若能善自为之,活数百岁又何足为奇?他今日中午来京,亲自把徒儿的双 眼给废了!”总持大师道。

“他的徒儿?”令晖颇感不安。

“他的徒儿便是章仇太翼!”总持道。

“章仇太翼?”令晖大为惊愕。

“他老想做好事,所以师父把他的一双眼睛废了。或许你们会想:好事不能干, 那我就干坏事好了。试想,好事尚不能干,那坏事就更不能干了!废了双眼,对悟 性差者确有好处,不至于为一时一事所局限,慢慢悟出了是非变幻、祸福相依、得 失无常的真谛。令晖,你天天佛经不离口,处处为人说法,可你心中想的是什么? 你所为何事?人家好事都不敢轻易为之,你却放心去干坏事!”总持道。

令晖重跪于地,吓得不敢吭声。却有一个年轻女尼心直口快,直言心中疑惑道:

“请问大师,佛说普渡众生,你却说好事干不得,这其中可有矛盾?”

总持慈祥地一笑说:

“你问得好。先朝有个大臣,致仕之前想多做好事以补平生之不足。于是,凡 是故乡士子登门求进,他即满口允承,立即写信给当地父母官,要他举荐。这些善 于钻营的士子们鲤鱼跃龙门,衣紫腰金;然而,另外那些有真才实学之士,由于不 屑邪道钻营,上进的机会一次又一次被人夺去,潦倒一生。结果是,朝中无正人, 遍野是遗珠。须知这个当朝元老,每作一件好事,便成一件坏事。可见,不是任何 好事都可以随便为之。唯有无害于人、无损于物、无碍当前,无患后世之善事方可 为之;利一人一物而害万人万事的事情,是万万做不得的!所以,不明事理的人为 善甚难,立功积德谈何容易!”

那年轻女尼稽首再拜曰:

“谢大师指点!”

总持又转说令晖,肃然言道:

“令晖,出家人五蕴皆空,你因何与人勾结,扇阴风。点鬼火,致使广阳门外 显戮十人,数十家藉没为奴,佛门戒律被你破坏无遗,你的道行由于戒定慧丧失也 将荡然无存!现我带你到一个去处,让你亲眼看看你造的孽!走吧!”

总持大师步下讲坛,穿廊过室来到艺人万宝常客居所在。

太子杨勇被废后,万宝常接济中断,一病不起,他的妻子乘机卷资逃去,弄得 万宝常贫病交加。他孤愤难泄,一气之中,将自己以心血写成的六十四卷《乐谱》 付之一炬,此时室内火势正旺,万宝常把最后一卷书又丢进火中,对来人略无反顾。

总持合什稽首道:

“阿弥陀佛,万大师,你这么一把火,既将自己一生心血化为灰烬,也令后世 丧失六十四卷音乐经典!令晖,这位万大师乃是管弦巨匠,音乐大师,他一生坎坷 不得志,后得太子杨勇赏识,实指望他日春风得意,大展其才;不料,太子被废, 万大师因绝望而焚书……令晖,你造的是什么孽?”

忽然一阵哈哈大笑,其声乍落,王子年已飘然入室。

“总持大师,你如今要如何发落你这宝贝徒弟?”

总持对王子年稽首道:

“弟子不肖,甚是惭愧!”便对令晖道:“因果不爽,天网不疏,令晖,你可 悔过了吗?”

令晖大汗不止,华发如灰,脸上皱纹迭起,颤巍巍瘫坐地上……

王子年转身对万宝常言道:

“六十四卷《乐谱》烧便烧了,我带你到一去处,让你听听举世无双的天籁如 何?”

那万宝常苦涩如树皮的脸,已然丧失表达喜怒哀乐的能力,过了许久,眼中竟 有一点光华闪烁,便如断根的老树,竟然奇迹般地绽开芽眼,抽出米粒大小的新芽。 继而又迟缓地点了点头。

王子年拉住万宝常的手,缓缓走出了房中,但见曲江池直而复曲,曲而复直, 池中星光点点,竟然池中有天。

第三节

宣华夫人的一席话使汉王蜀王陷入了沉思。

一抹斜阳穿透西窗投在花厅的东壁上,似乎在提示室中的主人,莫要忘却悬在 东壁上的书画。

果然宣华夫人的目光缓缓地从书画上扫过,最后逗留在王羲之的《丧乱帖》上。

这轴《丧乱帖》她何止看过千遍,但每回看过感想却不完全相同。那时,北方 沦陷,西晋灭亡,王氏举族南迁,投靠琅琊王司马睿于建业城,忽闻先人的坟墓被 异族所毁,王羲之遂有《丧乱帖》之作。过去宣华夫人观看此帖,但觉作者亡国之 痛、破家之愤溢于字里行间;如今看来,那满纸的悲愤、惨痛,似乎都已收敛人那 一横一撇一钩一坚的笔划之中,而那一横一撇一钩一竖的笔划便非笔划,却化成刀 枪剑戟,森森然有刀兵的气象。

王氏合族南奔,她陈氏举国北走,虽是易地而处,其情则一。

先前,她作为莲花公主被俘入隋宫,初见此帖虽有好感,也不过是淡然视之而 已;因为那时她是罩在水晶宫中的少女,不问朝政,也不与世事,既不知是非得失, 更不解恩怨仇恨为何物,其实她自己也是水晶般的纯朴,所以初见《丧乱帖》但觉 投缘罢了;自从结识了尉迟明月之后,她对于“爱”与“恨”顿然大彻大悟了,如 今,她不仅对《丧乱帖》有了新的理解,对顾他之的那幅仕女画也有她独特的看法:

——试想,与顾恺之比邻的那个丽妹,若非心头被顾恺之钉上了金针,又怎能 嫁给顾痴?

唉,她莲花公主的心头难道不也是被杨坚钉上一根金针,这才成为宣华夫人吗?

现在,她的厅里不仅高悬着王羲之的《丧乱帖》与顾恺之那幅妻子的画像,也 挂着尉迟明月心爱的《慰问帖》与《拜墓图》,她把姊妹两家的山高海深的大恨, 皆储人斗室之中。每当她定睛观望《拜墓图》上“山崩溟海竭,鱼鸟将何依”的题 辞,即有心潮拍胸、冲突欲出之感,顿觉自己任重而道远了!

“蜀王殿下来拜望娘娘。”司琴立在门外禀道。

宣华夫人神情一肃,俨然如三军主帅,凛凛有威,司琴感到一股肃然之气,森 森然袭来,正欲跨进门槛的左脚,不觉缩了回来。

“有请。”

宣华夫人话声一落,蜀王杨秀就已驾到。一进门,便恭身作礼道:

“孩儿杨秀给娘娘请安!”

宣华夫人听了“孩儿”二字,各种情绪毕涌心头,心想,你是二十八岁,我也 是二十八岁,我竟然是你“娘”,天下多少荒唐滑稽的事,莫此为甚!她直想狂笑 一番,终是控制了自己,见杨秀身后手捧礼盒的司琴,对杨秀的来意便即了然。上 个月晋王杨广也送来了这样的一个百宝盒,盒子是一样的,来意自然也是相同的。 她终于淡淡一笑,说道:

“蜀王大驾光临,难得难得!司琴,看茶伺候!”

“是!”

“自家人,坐下叙话。”宣华夫人又说道。

“谢娘娘。”

二人隔着茶几,相对坐下。杨秀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在宣华夫人的脸上。宣华 夫人生下公主之后,坐了两个月的月子,丰韵又增了三分,她本来已是秀绝无伦, 而今更是玉琢粉妆一般,杨秀看着看着,竟然看呆了,浑然忘却了来意。

“请殿下用茶……”司琴低声提示着。

杨秀一怔,接过茶杯,吸了一口,渐复常态,开口道:

“儿臣远守西蜀,山高路远,回朝大是不易,今日方得拜见娘娘,实是有亏礼 数。倾闻咱家又添了一个小公主,儿臣喜不自胜,连忙赶来仁寿宫,一则看看小妹 妹,二则给娘娘问安并致昔日失礼之款……”

宣华夫人对杨秀的话似若无闻,只是怔怔地望着杨秀那一身镶珠缀玉华丽无比 的服装,心想:

——你父杨坚以“勤俭”得天下,并想以“勤俭”保天下,你这个老四却穷奢 极侈,非把乃父气炸肚皮不可,如此弱智,尚思夺取储君宝位耶?

她听不清杨秀说些什么,也不想问个明白,但顾左右而言他:

“近日京都可有什么新闻?”

“新闻多着呢!”杨秀兴奋得眉飞色舞地说:“柱国大将军史万岁被杀,左卫 大将军元宇被斩,老宰相高颎再罢齐国公,削籍为民……”

杨秀一口气说尽了这回被诛连的大臣,由于这些人都是同故太子杨勇亲近的人, 属于太子的势力,如今杨勇大势已去,他杨秀的机会却来了。虽说空着一个太子的 宝位,还有三个兄弟竞争,希望只有三分之一,但比起毫无希望却好多了;所以, 他说到杀人的事,是越说越兴高采烈。

而这些新闻,宣华夫人早已听过,再听也是兴味无穷;然而她一转念间便觉得 这些被杀的人都是自己与尉迟妹妹的仇人,高兴乃是理所当然,而你杨秀小子幸灾 乐祸却大大不该,想着想着,不觉脸露鄙夷之色。

那杨秀不久也觉自身的失态,连忙矫枉过正地结束道:

“……可怜的大哥哥,他要不是给父王母后怄气,何至于落得今日这一地步! 听说如今还被幽禁在内史省呢!唉……”

便在这时,司琴又进来禀告:

“汉王求见。”

宣华夫人心想:

——太热闹了,为了争夺太子的宝位,三兄弟都拍马屁来了!且看老五杨谅会 送什么重礼……

当即说道:

“有请!”

汉王杨谅亲提三个礼盒进来,见礼过后,就一起坐下喝茶。他与四哥杨秀对视 了片刻,对于对方的来意自是一明二白,不觉间眼神中均含敌意,几乎是一触即发。

宣华夫人立即发觉他兄弟间微妙的神态,心想:

——古人是“二桃杀三士”,如今看来是“一桃杀三士”了!目下须当火上浇 油,让这窝狗崽子愈演愈烈才妙!

她又想道:

——只有让他们各存进位作太子的希望,这才肯出死力火拼。看来不仅是点燃 他们的希望之火,还得让这希望之火愈烧愈旺才好。

这时,桑妹抱来了小公主与二位见王见面,杨秀、杨谅争夸小妹子长得漂亮无 比。杨谅忽然问道:

“娘娘,父王给小妹取名了没有?”

“取过了,叫天香。”桑妹应道。

“妙极!”杨谅动情赞道:“这叫国色生天香!”

宣华夫人笑道:

“过奖了,她又哪里比得上你们兄弟!就以老二晋王而论,那可是天生的潇洒 敏慧,难怪会有超然不群的本领。这些年来,他出任扬州总管,把江南的半壁江山 治理得井井有条,想当年,孙权闹得焦头烂额,晋王殿下则是举重若轻,这一份的 潇洒敏慧,天纵英明,我这个娘娘却无论如何是生不来的……”

她见那兄弟俩妒火燃烧的神情,故作毫无党察,特意又询而问之:

“你们说,是耶不是?”

杨秀、杨谅俩面面相觑,真个是答“是”心实不甘,答“不是”而又不好出口。

宣华夫人只是要点燃他们的炉火,不需回答,继而又说道:

“而以老四蜀王来说,你长得魁岸雄伟、胆略过人,实如天神之下降,听说朝 野见到你无不望而生畏,是耶不是?你出任益州,都督四);!二十四州诸军事, 把当年蜀国的领域整治得安如磐石,倘若诸葛亮再生也要自愧不如!再说老五你, 既英俊又果决,才二十多岁,出任并州总管,都督山东、河北五十二州诸军事,政 令覆盖了当年曹魏的全部版图,曹孟德见此能不咋舌?这般生龙活虎的俊杰,真亏 得皇后她生得出来!唉,若说你们兄弟不足为储君,可你们早已各自君临三国之地; 若说你们该为储君,可太子的宝位只有一个。这可实在让你们的父王为难了!嘻嘻, 不可思议!哈哈,思议不可!嘿嘿,思不可议……哈哈,议不可思!”

语言有时会具有魔力。

随着宣华夫人语声的抑扬顿挫与起落,蜀王、汉王兄弟忽喜忽悲、乍乐乍愁、 如痴如醉,似是中了魔法,两人的神思骤然如兵车驱动、战马奔腾。顺着她指示的 方向,直奔沙场;而宫人司琴,则依稀觉得当年三国赤壁鏖兵的惨景重现在眼前, 那雄姿英发的周郎却转瞬间幻化为宣华夫人;手抱婴儿的桑妹耳闻宣华夫人珠王落 盘的语音,却立时想起夫人近来常弹的琵琶名曲——《十面埋伏》。

宣华夫人说毕,在场的人无不沉默着。这似乎是一种永恒的沉默,连窗外的白 杨树也纹丝不动不敢低语,连树上的鸟儿竟也不咬一声;然而,这沉默更似是爆炸 前的沉默,一切似乎都在作炸雷前的准备,便是室内的茶几、茶椅、书橱、古董架 等物件都似乎各自在伏地蓄势,准备随时腾跃飞窜、穿墙破屋面去。

蜀王杨秀觉得宣华夫人的话实是一言中的,他们三兄弟的关系当真是“三国鼎 立”的局面。这不仅是地理上相仿佛,形势上也大体相同。而历来皇家的兄弟,多 半不能相安无事。

——尺布,尚可缝;一斗粟,尚可春。兄弟二人不相容!

——箕在釜底燃,豆在釜中泣!

这便是骨肉相残的写照。

可是,以前对这些诗竟然熟视无睹,如今刚有深刻的体会,却觉悟得太迟了。 老二已经羽毛丰满,形成了气候,不仅统辖了江南半壁江山,而且战功赫赫,深得 父王信任,手下谋士如云,朝中内援甚多。他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剪去太子勇的羽翼, 在杨勇哥哥没啥过失的情形下,把他拉下了太子宝座,这份功夫实是非同小可,这 个对手实在太强了,同三国中曹操差不离。然而,明知不敌,却不能后退。后退, 便如淮南王,便如曹植,后果不堪设想。蜀王杨秀忽地灵光一闪:三国有孙、刘联 合抗曹的一招,这才形成鼎立的局面,若要求生存,看来我非与五弟杨谅联合不可! 想到这里,蜀王杨秀轻轻地吐了一口气。

至于汉王杨谅,他一听宣华夫人关于“三国鼎立”的暗示,便立即想到“联兵 抗曹”这一招。早在大哥杨勇当太子时,他便存取代之志,仗着小儿子最受父母宠 爱的优势,他的经营进展迅速。如今统辖五十二州,比四哥蜀王多了一倍以上,并 且父王还特许他不拘律令便宜行事。尤其是这五十二州的百姓甚是源悍,历来是天 下精兵的不竭源泉,早在去年,他便以“边界宜修武备”为辞,奏请父王准其扩军 备战。虽然以总体衡量,他比二哥晋王稍为逊色,但也渐渐有分庭抗礼的势头。如 今想到“联兵抗曹”这一招,信心就更足了。至此,思路更是活跃非常,灵光一闪, 在与蜀王联合一事更是招中有招。心想:当前我只暗中尽力支持四哥与二哥争夺太 子宝位,这样,四哥自然感激,二哥也不怪罪,让他俩斗个两败俱伤,我却悄悄地 壮大自己的势力,而后取而代之,岂不妙哉?四哥若为太子,取代不难;四哥若被 二哥消灭,我便顺势收罗四哥的残余势力壮大自己力量,也足与二哥分庭抗礼。蜀 王与长孙乃是姻亲,长孙晟的长子长孙行布是我幕中的兵曹参军,眼前自然是谨守 中立,不偏不倚;倘若蜀王夫妇被晋王所杀,长孙行布对姑丈、姑母之死岂能无动 于衷?他必然对二哥晋王深恶痛绝,立时成为我的死党。长孙行布的背后是长孙晟, 是声势赫赫的北魏长孙氏皇族,得了长孙行布便是得了整个长孙氏皇族!加上现有 手下的死党梁将王歧、陈将萧摩河,我便拥有了梁陈魏三家王族势力,以此与晋王 杨广相抗衡,将是势如破竹!当然,我拥有王歧、萧摩河,还不能说是完全拥有梁 陈的势力。今日来找宣华娘娘,不仅仅是因为她在父王面前一言九鼎,还因为她干 无形中成为南朝人最有影响的人物,我的这份重礼岂是白送的?

在蜀王、汉王兄弟默然沉思的时候,宣华夫人则把礼盒一一打开。她接送礼的 时间顺序,把晋王的礼物摆在第一架古董架上,把蜀王的摆在第二架上,把汉王的 摆在第三架。摆弄一清二楚之后,她又从头到尾视察了一遍,便如三军主帅检阅行 将出征的士兵一般。

蜀王杨秀从桑妹手中接过了小公主,抱着她观看架上奇珍异宝。小公主对珍宝 全然无动于衷,而蜀王杨秀则面对一古董架珍宝沉思了:这分明是老二晋王送来之 物,如此看来,又被抢先了一步。他又扫视了地上的六只宝盒,他两只,老五三只, 剩下的一只,自然是老二送来的,绝无疑问!然而,他仍然情不自禁地问道:

“这可是晋王送来的?”

“一点不差!”宣华夫人笑道:“你们三兄弟对这个小妹子的疼爱实在有点过 头。”

汉王杨谅从蜀王手中接过了小公主,继而小妹子长,小妹子短,赞颂之词滔滔 不绝,百般呵护,最后才转入了正题,对着怀抱中的小妹子道:

“小妹子,你可知道,忠厚老实的大哥哥阿勇已经被人拉下马了,如今东宫的 位置还空着,我这个老五绝无非分之想,但却实心实意希望有个好人顶上。若是慷 慨刚直的四哥阿秀上台,那是谢天谢地,我老五不仅举手欢呼,还要全力支持;万 一让鬼计多端的人得志,那可不堪设想!小妹子,你福大命大,可要暗中多多保护 可怜的小哥哥……”

才满月不久的小公主,自然不明白这个五哥念的是什么咒,但见他语意恳切, 满脸真诚,竟然也连哼几声,接着还撒了一泡尿,汉王觉得身上热乎乎一片,知道 不妙,“哎哟”一声,惹得满堂大笑。

这时,宫监张权立在门口,恭身禀道:

“请二位王爷进餐!”

说着,迅速地扫视室内琳琅满目的古董架一眼,继而低眉垂手,恭顺至极。

待蜀王、汉王离开之后,宣华夫人和气地对二位宫人言道:

“桑妹、司琴,你们也来看看,差不多全国最名贵的奇珍异宝都在这里了,有 哪件中意的,尽管拿去。”

司琴率先去看,桑妹给小公主换了尿布,也来到古董架前,件件都好,又如何 挑拣?况且叫拿便拿,岂不显得贪心了?二宫人交换一下眼色,皆没动手取物。

宣华夫人从架上取了四颗雀蛋大小的夜明珠,各分两颗,同时言道:

“你们随便拿去玩玩,若是想要什么,再拿便了。”

她沉默了一阵,忽又问道:

“你们可想到,他们三兄弟何以要送如此厚重的礼物?”

“那是对小公主的爱护,自然也是对娘娘你的敬重。”心直口快的桑妹马上答 道。

宣华夫人微微摇头,说:

“你这话可以用来回答他们的父王,当今皇上;自然也可以用来回答皇后。”

司琴谨慎地说:

“依我看,这三位王爷是在摆珠宝大阵,志在不惜一切代价,夺取太子宝座。 他们都明白娘娘在皇上面前是一言九鼎的啊!”

宣华夫人微微一笑,说:

“有此见识,也不枉你在皇宫多年。”

桑妹恍然大悟道:

“他们都送这么贵重的礼物,娘娘,那你支持谁当太子?是支持送得最早的晋 王,还是支持送得最重的汉王?”

宣华夫人又是一笑,说道:

“琴妹子,你说呢?”

司琴略作思索,答道:

“晋王礼轻,却送得最早;汉王礼重,却送得最迟;蜀王不轻不重,来得也不 徐不疾。三家的珠宝阵可谓旗鼓相当,若是单看礼物的份上,那是谁都该支持的。”

宣华夫人黯然说道:

“若是单看礼物的份上,我是谁也不支持的;因为他们从我这里得到的要多得 多!”

桑妹无比惊诧地问道:

“娘娘,你也送给他们珍宝?”

宣华夫人默然泪下。

司琴对桑妹附耳低语了几句,桑妹若有所悟,不住地点头。

宣华夫人拭去泪珠,冷峻地说:

“我的支持,便是让三家知己知彼,公平竞争。本来送礼都是暗中进行的,谁 也摸不清对方的底细;我现在把三人所送的礼物摆在架上,按时间顺序罗列,便是 要让三方各自看清对手珠宝的阵势,看清对手的愿望、决心,以及不惜一切代价夺 取太子宝位所下的赌注!”

桑妹仍是不解地问:

“知道这些,对他们又有什么好处?”

宣华夫人一笑道:

“好处多着哩!知道这些,便会明白,他们之间如今只剩下一种你死我活的关 系,非得破釜沉舟、背水一战不可,非得拼个鱼死网破不可。这样,就不会由于心 存侥幸而延误战机……”

司琴听着听着,忽然打个寒噤,只觉得室内飞舞着刀光剑影,竟不知所云。而 桑妹却傻傻地望着宣华夫人无比兴奋的脸庞泛着金属般的光泽,那光泽忽隐忽现, 极似刀剑的光芒。

宣华夫人一顿,忽又盯住了桑妹说:

“桑妹子,你既然曾经拥有那册极厉害的兵书,怎么连这道理都不懂?”

“什么兵书?”桑妹觉得莫名其妙,说:“我没识几个字,从来不看什么兵书……”

“一本有十八条秘计的兵书,难道不是你把它放在鱼池的石栏杆上?”

“没有。”桑妹摇摇头。

“那会是谁呢?””宣华夫人犯疑了,她感到不安又感到欣慰。

莫非还有一个厉害的角色,在暗中关心她的复仇大计?

晋王杨广必恭必敬地行了大礼,肃然静默片刻,而后才字正腔圆十分明晰地奏 禀道:

“父皇明鉴,自东汉黄中之乱以来,中国即被瓜分豆剖,或为三国鼎立,或作 五胡之乱,或成南北对峙之势,直到我圣朝开皇九年灭陈为止,天下方归一统。四 百年来,烽火不断,血流成河,百姓涂炭,惨不可言。此间虽说英雄辈出,也是徒 呼负负而已。曹孟德焦头烂额徒劳无功,司马氏处心积虑守城乏术,祖逖闻鸡起舞 壮志难酬,谢安一胜即止见难思退。唯我父王,天纵英明,风流盖世,且王且圣, 兼三才而建极,一六合以为家,宪章文武,成此大业。虽言应百代之期望,当千年 之运数;然则,创业之艰,苦心劳形之甚,实是难以言喻。倘若子孙。不肖,失之 以守,岂但上负圣王、下违百姓,亦是万世之罪人!

“儿臣位非储副,义不忘忧,生恐秦二世之失重现,又怕晋八王之乱再来。为 此,不揣鄙陋,日思夜想,积有数年,获得一治平守成之策,今献父王面前,以求 指点赐教。

“臣以为天下难治,皆由鞭长不及尔。

“太平年景,每年有二千万石租赋发运,二千万丈绢布上缴,由于山阻水隔, 风雨侵蚀,损耗过半,入库者不过十五,仓库常用常空。无有积储,何以备荒?有 道民以食为天,民而无食,乱之源也。

“动乱岁月,常于边鄙起事,开头总是癣疥之疾;待我调兵遣将运粮,越千山 渡万水,到时癣疥之疾已成心腹大患,乱世已成。

“究其原因,皆由江河大都东西走向,南北不通之故。若有一水纵贯南北,横 连江河,那么各地起运的租赋便能迅速颗粒归仓,每年即可有千万石积储。以四方 粮食,养幽、并、燕、赵之精兵,万一天下有事,有此一水,便可朝发夕至,虽有 巨寇,不足虑也。

“父王,这贯穿南北的一水,便是儿臣想凿的‘大运河’。有了这条运河,便 能控东西南北,把九州四海紧紧地捏在手中,我们的基业便是万年基业,我们的江 山便是铁桶江山!

“父王,这长治久安的大计不是随时随地可以想出来的。若能随意想出,神州 怎会出现连续四百年的大分裂、大动乱,而谁也无法收拾?儿臣朝思暮想,想了多 年,几乎穷极心智,仍然无一得意的策略。有个晚上,儿彻夜不眠,披衣登上了仁 孝阁,东望潼关,见一银蛇自远处蜿蜒曲折向京都奔来,却原来是父王于开皇四年 下旨开凿的广通渠!自从广通渠开通以后,黄河两岸的货物便能沿河直抵京师,数 十州的租赋不到两个月便全部人了国库,由此,帝京足衣足食,日益繁华!儿里忽 然灵光一闪,便沿着父王的思路,沿着广通渠、黄河一路想去。于是,便想到开辟 一条贯穿南北、横连江河的大运河。这大运河的构想,实际上是源自父王的思路; 长治久安的大略,原来早藏在广通渠之中!

“儿臣沿着父王的思路再想下去,觉得如果在大运河与黄河、长江交汇的枢纽 处再建两座陪都,设立行台尚书省,派得力可靠之人,就地处理中原及江南的繁剧 之事,便可政通人和;再于两都屯兵积粮,南边有事则南应之,北方有事则北应之, 如此,万一四方有事,均可得心应手、随扑随灭,永得国泰民安。

“当今四海宾服,唯一高丽顽冥不灵,父王心中之憾,儿臣誓必洗面刷之。但 待足兵足食,运河畅通幽燕之后,儿臣愿提百万之师,东征高丽缚彼苍龙,献俘父 王足下。其时,普天同庆,万方共浴舜日光辉,四海欢腾,百姓同沾尧天雨露;儿 臣心事已了,会当挂冠而去,笑微山林,不亦乐乎!”

杨广说完,朝一张座床走去,缓缓地坐了下来,往在场所有的人扫了一眼,慢 慢地合上了双眼。

在场的有杨素、张衡、红叶与宇文述,却没有皇帝杨坚。此地既非金殿,也非 寝宫,乃是晋王府的一间密室。

刚才杨广长篇大论的应对奏章,只是一场试演性的宣讲。因为明日皇帝杨坚要 单独召见杨广,让他陈述长治久安的治国之策,那实际上是考太子。考及格了,便 册封他为太子;倘若考不及格,那么鹿死谁手就难说。为了慎重起见,他召来了智 囊团前来听讲,又指名要来了红叶,足见他对红叶才智的重视。

杨广平和地坐着,闭上了双眼。那是在等待大家谈谈听后的印象、感觉,以便 及时纠正偏差,免得误了大事。

张衡聚精会神地听着,当他听杨广说到开运河的策略时,心头不禁为之一震, 暗道:

——这小子果然见识不凡!然而……有点霸道,不过,这更合皇上的口味。长 治久安的事,可说是皇上长期以来的心病,而杨广的策略可说是对症下药。这可比 当年杨广攻下金陵取了陈国更令皇上高兴。按理说,皇上会很放心地册立杨广为太 子的……不过,杨广的慷慨陈辞未免太露锋芒,多疑的皇上会不会觉得有点子凌父 势,损了他至神至圣的光辉?太子杨勇当年便是因此失去了皇上的欢心!有道是前 车之覆后车之鉴,杨广为何明知故犯再蹈覆辙呢?

想到这里,张衡有点心悬。但紧接着,张衡便听到杨广别开生面的陈述:

——杨广竟然把开运河的策略同皇上当年开广通渠的想法连在一起,并谦抑地 说明开运河不过是广通渠思路的延续,把自己非凡的策略尽数归功于天纵英明的父 王,这不仅消除了皇帝杨坚的疑心,还大大地满足了皇上的虚荣。

听到这里,张衡不禁拍案叫绝,觉得这一招比前招更加高明了许多。最后,杨 广以功成名遂挂冠隐退收结,也是好招,“欲擒故纵”之计用得正合时宜。

想到这里,张衡真诚而恳切地说:

“好,很好;极好!”

杨素听了开运河的策略,也大为惊愕。

在围绕“太子废立”这一大事中,杨广有杨广的经营,杨素有杨素的思路。为 了夺取储君的位置,杨广要逐个剪去太子的羽翼,扳倒太子的靠山;而杨素也想一 一取代,步步高升,先取右仆射苏威位置而代之,再取左仆射高颎的位置而代之。 如今高颎已倒,左相位置空着,由他顶上只是时间的问题。可以预料,杨广当太子 之时,也将是他杨素升左相之日,这已经是一个心照不宣的目标。他与杨广的经营 可说是并行不悖,且是齐头并进的。

至于下一步杨广当皇帝以后,他杨素又当如何呢?他自然希望杨广是个庸主, 是个宰相可以随意控制的庸主;然而,如今听杨广关于开“大运河”的策略,这小 子不仅想控制九州四海,而且竟然还找到了控制的办法,这样的皇帝岂肯甘心受制 于人?杨素此时已然感到一种模糊的后悔。然而,他也不能后退,后退连左仆射也 上不去了。待他听到杨广关于建设两个陪都的设想之后,他又重新燃起希望之火。 主持陪都的行台尚书令可是独制一方的诸侯,经营得好,亦可三分天下有其一了, 最后谁吃掉谁,这就要看各人的造化了!

想到此,他不觉也说道:

“好,很好,极好!”

宇文述听了杨广长治久安的策略,对其雄才大略甚为叹服。

废立大计,他与之经营了十年,当年杨广二十刚刚出头,可以说是黄口小儿, 往下朝夕相处也仍以小儿视之,不见有啥特异的变化;可今日见他慷慨陈辞,其气 魄之大,城府之深,都大出意料之外。心想:

——我忠心耿耿追随殿下你十年,也算不枉了!

又想:

——晋王前日曾言,要将长女南阳公主下嫁给小儿宇文士及,这么一来,不仅 小儿士及终生不愁,便是老大宇文化及、老二宇文智及,都将前途无量了。

想到此,他也顺势言道:

“好,很好,极好!”

“不好!”红叶喃喃地说。她的声音轻微,几不可闻;然而,场上的人全然听 得清楚,众目惊异地瞪视着她。

红叶浑若无觉。

她听了晋王杨广的慷慨陈辞,知道太子的宝位已然唾手可得非他莫属了;而册 封她红叶为郡夫人的日子自然也不会遥远了!到那时,她与张衡夫贵妻荣,那是何 等的美满甜蜜……

“果真美满甜蜜吗?”一个谁都听不见的声音问道:

红叶不觉一愣。

“果真美满甜蜜吗?”那声音重复问道:“你是三个男人共有过的女人、这样 的女人,便是有金山银山,也不会幸福的!便是当了皇后……也不会幸福的!”

“我不信!”

那声音反驳道:

“你不信也没有用。幸福的女人所需的财富不多,舒适就足够了,你现在不缺 钱花,你幸福吗?幸福的女人也不需要太高的地位,你今为五品尚仪,与郡夫人相 去无几,你幸福吗?你最需要的只是一个男人,一个不丑不俊、不太笨也不太聪明、 但能专心爱护你、关心你的男人。你一会儿与晋王好,一会儿与张衡好,一会儿与 皇帝好,真是费尽心机,可每一步无不在糟蹋自己的幸福!今后谁还会真心实意对 你好?你以粉碎自身最宝贵的东西去换取幸福,那是爬到树上去捕鱼。你错了!往 后,张衡每日都要上朝,每日都要见到皇帝,见到杨广,就会想到你,想到一切不 快的事……只要这么一想,你们的甜蜜就会变得酸溜溜的。你好糊涂啊!”

想到这里,红叶的两腮红如桃花,因为说这些话的人是个面如冠王的男子,这 个男子,曾在尉迟明月死后不久一个深夜,神奇地潜入红叶的房里,与她同床共眠……

“你说,哪里不好?”晋王杨广肃然问道。

“我?”红叶痴痴地抬起头来:“我……说了什么?”

“你说‘不好’……”张衡道:“到底哪里不好了?”

红叶心想,这下误会可大了!她马上清醒过来,略为思忖一下才说:

“妾听殿下的陈辞,如电劈长空,雷滚大地,其雄才大略若有神助。各位大人 见多识广,可知古往今来帝王有谁能与之相匹敌?”

“空前!”杨素道。

“空前绝后!”宇文述道。

“昔秦王修万里长城,似可相当。然长城仅能防患不能制敌;大运河开成之后, 不仅可以制敌,还可造福百姓。以此看来,万里长城与大运河相去甚远。”张衡不 疾不徐地说。

“那么,皇上听了……”晋王问。

“龙颜大悦!”大家异口同声。

“母后看了……”晋王望着红叶:“会作何感想?”

“二圣她定然万千欣慰!”红叶道。

“那你说,不好却在哪里?”晋王问。

“这……”红叶稍稍一顿,接道:“若是另有两篇奏对与晋王殿下的旗鼓相当, 那又是如何?好是不好?”

众人果然一时愣住,均在捉摸红叶言下之意。

“莫非……红叶你已有所闻?”晋王问。

“仁寿宫诞生了一位小公主,殿下你曾交代我送了贺礼,”红叶一顿,又问道: “殿下可知继你之后,又有两位王爷赶去给小妹子送了重礼?”

“老四、老五都去了?也送了重礼?”

“老四送两只百宝盒,老五送三只百宝盒……”

“你怎知道?”张衡问。

“宣华夫人把三位王子的礼品全都摆在架上,已是公开的秘密。”

“她?”张衡大为吃惊:“她为何要将礼品摆开……公诸于众?”

红叶也吃了一惊:

——一时大意,竟将宣华夫人的用心给暴露了!

她紧蹙双眉,又瞪了张衡一眼,才道:

“女人的心思,男人是不会理解的。她若不把自己心爱的珍宝炫示于世,晚上 便睡不着觉。为何要戴手镯?为何要挂项链?为何要插王钗?你们天天看,怎么悟 不出道理来?”

“嘿!”张衡手捋长须,缓慢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嘿!”杨广冷笑道:“成功的才是黄雀!走着瞧吧!咱们忙了十年,难道只 是为别人鸣锣开道!”这个晚上,他们密商得很遇很迟,但商议的不是对付皇上的那篇奏策。

第四节

三王分别进入凝阴殿盗取兵书,杨广使了一计,让他的对手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凝阴殿”藏有隋宫最大的秘密。

薄暮时分,一道人影在殿后林中徘徊着,本就十分诡秘的“凝阴殿”更显得莫 测高深。这座由当朝的大建筑家宇文恺亲手设计的秘殿竟然没有门,也没有窗。然 而,大隋的镇国之宝,半册兵书却存在殿中。那可是非常厉害的兵书,据说大隋便 是靠这半册兵书得了天下。难怪殿宇没门,却禁卫森严,日夜均有禁军在四周巡逻。

殿后林中徘徊的人影是汉王杨谅,他是杨坚夫妇最疼爱的小儿子,虽然身人禁 地,却没人怀疑。可杨谅仍是紧张万分,因为今晚他决意犯禁入殿寻宝。

近来他考虑再三,觉得二哥杨广在夺嗣方面所以能节节胜利,实与那半册兵书 有关。自从大隋有了天下,母后便决定将兵书储之秘阁。凝阴殿便是由此而设计修 建的。从此,那半册兵书谁也不得轻易见着,仅成为一段扑朔迷离的传说。据说开 皇九年出师平陈之前,母后曾从殿中取了出来,亲自诵读,让征陈的统帅二哥杨广 听了遍,从此这半册兵书再也不曾面世。二哥只听了这么一遍,不仅征陈旗开得胜, 后来北扫突厥也得心应手,并在夺嗣之中也能马到成功。

这半册兵书的厉害是毫不含糊的了。如今杨谅想与杨广争夺太子的宝座,那就 一定要设法非把半册兵书弄到手不可!

前日他到了“承香殿”给母后探病,其时母后正发高烧,神志不清,胡话不绝, 他乘机问起“凝阴殿”的事,母后恰好精神亢奋,应道:

“凝阴殿?你问的可是没门没户的凝阴殿?这可是天下最大的秘密了,除皇上 一人之外,便只有我一人知道。殿虽没门,但只需按准机钮,便即有门。记住了: 北九南一,左三右七,临危踏五,逢凶化吉。切记切记,不可外泄!”

这分明是进入凝阴殿的秘诀,杨谅听罢且惊且喜,暗道:

“天助我成也!”

于是接连两日来到凝阴殿四周踏勘,只是殿外四壁既平且滑,实无机钮的标志, 真是令人傻眼了。

杨谅这才生疑:既是胡话,怎能当真?

然而,他的眼光仍在殿墙上溜来溜去。殿墙一律由红砖砌成,不过,墙当中却 有九块砖头颜色特深,红极而暗。看来,是泥水匠失之于粗心了。杨谅又于殿四围 漫不经意地走了一圈。原来四壁的当中都有好几块烧得过红的砖头。他心思一动, 又绕殿走了一圈,默数那深红的墙砖,四壁都是九块!而且都嵌在墙的正当中,举 手可及之处!

这可是一个重大的发现。杨谅心血鼎沸,呼吸急促,立时断定那九块红砖便是 按钮了,当即走向北墙,便欲举手按下按钮;然而,略一犹豫,却又退回林中。

林是白杨林,晚风萧瑟,悲凉之极。皇宫初建时,原来植有大量的白杨树,只 因一个诗人当时即兴吟道:

“白杨多悲风,萧萧愁煞人!”

父王听后就将白杨树全数砍掉,仅留凝阴殿后这么一片。

杨谅退回林中,心中再一次暗诵:

“北九南一,左三右七,临危踏五,逢凶化吉……”

他同时产生一种莫名的不安,一股凉意直透脊背。倘若按错了按钮,后果必定 极其可怕。得好好想一想。

“北九南—……”自然是北墙按落九个钮,南墙按一个了;但是南墙也有九个 深红的砖头,该按其中的哪一个呢?

“理应是最当中的一个了!”杨谅谨慎地判断着。

杨谅待巡逻的禁军过后,快步走向北墙,举手按下深红色的墙砖,砖头随手陷 入墙中,一、二、三……九块红砖先后陷入墙中,继而返回原位,不着痕迹。杨谅 一阵惊喜,知道接对了。接着又转至南墙,按落最当中的那一块,又是一阵轧轧的 机关声响。如法炮制,他又按下左墙的三个,右墙的七个,于是南墙的正中缓缓裂 开一道小门。

杨谅略一犹豫,终于跨步进门;人一入门,双墙又合拢,哪有门在?犹如置身 夜幕之下,抬头竟见满天星斗!难道整个凝阴殿屋顶都飞走不见了,哪有如此厉害 的机关?杨谅略一思索,便知星斗即非星斗,只不过是镶嵌在屋顶的无数夜明珠罢 了。这些明珠均按天上星斗的方位镶嵌,才得以假乱真。

杨谅才迈出两步,却又驻足。奇怪,他踩出一步,竟有两步的脚步声!他怀疑 自己的听觉,又迈出一步试试,这一步竟有三步的脚步声,后两步比较急促。

屋内有人!他立时浑身都警戒起来,紧张至极。但想了一下,便略为松弛一些。 殿中密不透风,便是蚊子也飞不进,何以进入?难道母后把入殿的口诀又告诉了别 人?这不大可能。他不再走动,屏息倾听,似乎间断还有脚步声,只不过比先前小 声多了,几不可闻,但千真万确!既不是人的脚步声,又会是什么?他不禁汗毛倒 竖。再觑一眼屋顶,但见繁星点点,又哪里是缀满明珠的屋顶?鬼城,鬼城!分明 是身陷鬼域了!一切不可思议,他也无法思议,马上返身寻找刚才的入口处,而入 口处早已合拢。他伸手摸索,着手处冷冰冰的,那是金属,那么,若非钢墙,便是 铁壁了!定睛努力辨察,透过昏暗幽光,仍可看出那墙壁的表面泛起金属的辉光。

他极力从慌乱中镇定下来,渐渐恢复了思考的能力。既然进来是“北九南一……”, 出去亦当如此。于是,他沿着右墙,试图摸向北壁。很顺当地走了几十步,忽地脚 下虚浮,地板竟然由缓到急地旋转起来,脚下还传来哗啦啦的急水流声,人开始往 下沉去。他心知凶险,纵身往外围急跃出去,脚下却踏了个空!不过手却抓到了实 处……他下死力挣扎,居然给他爬了上来,才知浑身已然湿透,不是落入水中,而 是汗湿。先是惊得一身冷汗,继而由挣扎再出一身热汗。杨谅放弃了沿墙北走的意 图,试着往厅中央移动,这却似乎安稳多了。

略一宁定,这才往四围观察。不看则已,一看几乎要惊呼出声来。他凭借朦胧 的辉光,竟见四面八方都有人影朝他逼过来!而且形模同他相似之极!逼过来的人 影无声无息,阴森鬼魅,不见他们的双脚有分毫挪动,却分明无误地进逼上前来。 杨谅浑身战栗,方知人间确然有鬼魅之事,暗呼:

“死矣!”

正在惊诧之际,蓦然心中灵光一闪,这才发现逼上来的人影只不过是他杨谅自 身的影子!原来他四围是一道卷筒般的铜墙,墙面极其光滑,与铜镜一般,难怪立 在其中四面八方都显现人影;又因铜墙极薄,乃是卷缩自如的铜板制成的,只要制 之以机关,这卷筒状的铜墙便如卷筒一般张缩自如。

现在,那圆筒似的铜墙不断收缩拢来,那映在铜墙上的人像自然也步步向杨谅 包围了过来。杨谅明白了个中道理之后,恐怖自是消去几分;然而,危机却更迫近, 那不断收缩的铜墙眼看便要将他压成人棍了,这种死法实在太可怕了!这一惊吓, 杨谅又出了一身冷汗,连尿都撒在裤底,情急中他往脚下一看,眼下竟有五块发出 珠光的红砖,确切地说,是红砖上嵌着明珠。

“临危踏五,逢凶趋吉!”

他终于记起了母后的口诀,跨上前,踩下了那五块梅花状的镶珠方砖。但闻一 阵轧轧声响,脚下的地面竟缓缓地浮升起来,直至屋梁这才止歇。梁上一只镶珠的 漆匣婉然便呈现于眼前,他伸手取下了漆盒。

紧接着,人又徐徐降下,回到了厅中,张目四顾,哪有什么铜墙?吓人的铜墙 瞬间已不知去向。

先是紧张得透不过气来,后又是惊喜得透不过气来,现在浑身无力,软绵绵难 支难立,不觉间已瘫坐地上。他把宝匣放在面前的地上,傻愣愣地望着它出神。匣 中装的是镇国之宝,半部惊天动地的兵家秘笈。有了它,太子宝座固是唾手可得, 皇帝的龙椅也是手到擒来。恍惚间,他已被前呼后拥入主东宫,继而当了皇帝,万 人跪伏脚下自不必论,连那不可一世的老二晋王也在眼前磕头不止,吓得屁滚尿流, 实在有趣得紧!他吃吃地笑出声来,听了自己怪异的笑声,这才清醒过来,伸手取 过宝匣,欢悦而自得地将它打开。

这一开,他那欲呼无声的嘴巴却但住了,既张不开,也合不拢。匣中空空如也, 别说兵书,便是一张纸片也不见。

“这是怎么回事?”

杨谅冷静思索了片刻,脉络分明地显现出来了。先前他入殿时,走了一步竟有 三人的脚步声,肯定殿中早已伏下二人了。既然他们捷足先登,那半部兵书自然已 落他人之手了!

他扫兴之极,气馁之至。他想狂呼,他想大骂,他要大哭;然而,终于一声不 吭离开了,往南墙移动。不知何时,南墙已自动中分,显出出口的小门。似乎过了 很久很久,他才过了门槛,可刚刚在门口立定,随着一阵轧轧声响,门即消失不见。

又是一座无门无户浑然无缝的凝阴殿!

杨谅走了几十步,不禁又转身望了望夜色朦胧中的凝阴殿,再抬头望了望满天 星斗的夜空,忽然想道:

——是一场梦吗?倘若是梦,到底入殿时是梦,还是出殿后是梦?

杨谅终究不是游移不决的人,很快便摆脱迷惘,立时便感到刚才发生在凝阴殿 内的怪事,极其严重。既然三个脚步声,定然还有两个盗书者,宝盒中空,书已被 盗,自己怎可一走了之?

于是,他伏在树阴暗处,紧紧地瞪住凝阴殿出口处,耐心等待那两个盗书者出 殿,以认清盗书者的真面目。其时,明月东升,万籁俱寂,大地竟如白昼,凝阴殿 外的任何形迹都瞒不过他耳目:

杨谅想道:

——倘若书被老二盗走,岂不如虎添翼?我更斗不过他了!

于是,顿然感到气馁心灰,败兴之极,唯恐秘笈真的被杨广盗去。

忽尔又转念道:

——宝书果真被老二杨广盗去,又被我当场捉获,那……他盗窃镇国之宝,罪 大恶极,岂非前功尽弃,一切都完了?

——想到此,不觉兴奋之极,生恐杨广没有盗书,出殿的不是杨广。

杨谅正自得意,忽又想道:

——倘若捉获了老二,拉入到父王面前对质,老二把我入殿盗书的事也给揭穿, 岂不两败俱伤?终将便宜了老四蜀王杨秀!倘若第三个盗书者是杨秀,那是再好不 过!那可是同归于尽,同归于尽又有怎么好?我竟然愈想愈邪了!

独孤伽罗身不由己地步出寝室,漫无目标地走着,走着。她双脚虚浮,人已失 重,似乎微风一吹,便会飘荡起来。后来,随着一个皂隶涉阶而上,那石阶似是永 无止境,没个尽头,恍惚走了很久很久,才见一座巍峨的宫殿,气象好是森肃。定 睛一看,原来自己来到了皇宫的正殿——大兴殿。

她往殿中觑了一眼,里头灯火辉煌,灿若星汉。殿上一人戴通天冠,着衮服, 踞案高坐。两旁仪卫列侍,气氛与平素迥异。

救孤伽罗暗自纳罕,为何至尊要夜晚坐朝?也不明白自己因何到了此地?她一 向只陪皇上到大兴殿外,让他听朝去,她自己历来只在东阁等候,并派心腹太监进 殿探听消息。二十多年来习以为常,今夜为何一反常态,自己不知不觉便进入殿中 呢?这一进入殿中,便开了妇人干预朝政的先例;尽管她一直在干预朝政,只因不 进大兴殿议事,便自欺欺人曰不干预朝政。这一进殿,今后便再也不能自欺欺人了, “二圣”的形象未免有亏,于是心中立即感到不妥。正想拔腿出殿,突闻殿上喝道:

“独孤伽罗,汝知罪吗?”

喝斥之声如撞洪钟,其声绕梁回荡,经久不息。

“不对!这不是他的声音!”

独孤伽罗立感怪异,抬头望了望殿上的王者。果然不是他!她既迷茫,复又震 惊,不觉又觑了一眼。这一看,她的眼神僵直了:殿上危坐的竟然不是她的丈夫杨 坚,而是陌生人!此人酷似韩擒虎,但又不是。她心中骇然:这是怎么回事?

错愕间,列侍的仪卫变形了:全然青面獠牙,狞恶非常,并非人类。独孤伽罗 抽了一口冷气,只觉得心脏紧紧地收缩着。暗道:

——这帮人白天道貌岸然,晚上竟是如此丑恶!殿上的近臣竟然一个也不相识, 殿宇也非大兴殿。

“政变了!”

她心中立即作出第一个判断。此刻,灿烂的灯火瞬间暗淡了,呈湛蓝色,并急 遽缩小,且似流萤般地在堂上乱飞。恍然间,忽睹墙上挂满人畜禽兽之皮,五官俱 备,栩栩如生而腥气熏人。她毛骨耸然,战栗不已,本觉倒退几步。反顾东墀,铁 床之下烈焰蒸腾,西墀油锅翻滚,还有许多不知名的刑具错陈其间。

“这是阎罗殿!”

她第二次判断,口念阿弥陀佛,慌不择路,拔腿就跑。但前脚虽已跨出,后腿 却生根般深植地中。而且,先前那个领路的皂隶巨石般挡在跟前。他怒目圆睁,脸 慢慢拉长了,凝固成标准的马脸。接着,大喝一声,竟然是马嘶!同时,数十宫女 如同地底下冒出来一般,出现眼前,团团将她围住。她们的脸庞是如此熟悉,几乎 全可呼其名字,以致独孤伽罗一下子明白了:

——这是冤魂们索命来了!

数十双眼睛怒目而视,有的燃着火苗,有的冷若冰霜。她全身颤抖,胚股皆软, 神魂俱丧。

少时,另一皂隶端一托盘至前,喝道:

“看你干得好事!”

这一喝,皂隶头上立时长出一对弯弯的牛角,狠狠地在她面前摇晃。她茫然地 望着托盘,费了好大的劲才算重新把涣散的神魂重聚起来,这才看清盘中盛的乃是 一堆碎玉,心中又是一震。她想起来了:

——这些五颜六色光怪陆离的碎玉,是我亲手摔碎的玉片。

这玉片上刻有宫人的名字,下划许多道道,那是用来记载宫女们进御的次数的。 只要哪个宫女同皇上过夜超过三次,她便要毁玉杀人,结束那宫女的一生。就这样, 经年累月,终于积下这盘碎玉片。

“这本是我秘藏寝宫的特别生死簿,何以落在此处?”独孤伽罗极感意外。

“独孤伽罗,”殿上的王者厉声发问:“你杀了六十四个宫女,如今人证物证 俱在,铁案如山,还有何词?”

这声音好熟,果然阎罗王是韩擒虎,原来传说一点不假!独孤伽罗反而镇定了 许多:

——韩擒虎在生前是我的臣下,岂有臣治君罪之理?

于是,沉着应道:

“哀家是杀了一些人,但那南征北战的将军更是杀人如麻。韩将军,到底是你 杀的人多呢,还是哀家杀的人多?”

殿上判官断然纠正道:

“独孤伽罗,此间只有阎罗天子与罪犯,没有韩将军,也没有皇后,你务必明 白!”

独孤伽罗一愣,略思片刻又说:

“杀人无数,可为阎罗天子,而……”

“独孤伽罗,你虽杀人甚多,其中的是非却不明白。韩将军杀人虽多,却救得 人更多……”判官道。

“我却没听过他救过什么人!”独孤伽罗道。

“那是因为你看不见过去,也看不见未来。九州战乱了四百多年,白骨蔽野, 血流成河,死者以亿数。韩将军杀人数万救人数亿,你可想到?”判官道。

“哦?如此说来,自从汉末至今,数亿死人都被韩将军救活过来了?这却未曾 听过!”独孤伽罗道。

“你自然没听过,因为实无此事。”判官道。

“既无此事,你却说他救人数亿,岂非空言?”独孤伽罗道。

“韩将军率诸将南征北战,统一天下,可令以后数百年间无有战争,可使数百 年间百姓享尽天年;倘若不是天下太平,今后数百年照然动乱不已,将来必有数亿 死于非命。这将来数亿生灵的得救,便是受惠于韩将军等一帮将领。只因你看不见 过去,才不知未来。”判官道。

“我虽不知过去未来,却知统一天下,功在皇上,诸位将领不过奉命而行,岂 能贪天之功而为己有?”独孤伽罗道。

“不错,救人之功自当功归杨坚;杀人之罪,也应由杨坚担承。由此看来,韩 将军杀人之事,已不辩自明,或说已经由你替他辩明。独孤伽罗,你还能说韩将军 杀人吗?”判官道。

“却也不能说他救了人……”独孤伽罗道。

“正是如此!所以,你不该以韩将军杀人之事为己开脱罪责!”判官道。

“可是……”独孤伽罗心犹不服,却欲辩无词。

判官又道:

“众冤魂听着:尔等含冤抱屈而死,请各陈所愿,本判官自当为尔等主持公道!”

“油炸独孤伽罗!”

“锯劈独孤伽罗!”

“毒死她!”

“把她烧成灰!”

“让她也挨六十四刀!”

众冤魂激愤地喊着,同时从四面八方向独孤伽罗包抄过去。有的无法欺身上前, 便盘空而起,往独孤伽罗攫拿而来。瞬间,便如蝼蚁扛苍蝇一般将她举到半空,朝 阶下那口沸腾的油锅抛去……

独孤伽罗双眼紧闭,但闻耳际冤声不绝,只觉身子往那口热气蒸腾的油锅飘坠、 飘坠,似乎立即就要落入油锅之中,却始终没落进去……

她撕心裂肺地惊呼“救命”,终于从梦境中解脱出来。睁开眼来,却见小儿杨 谅忧心忡忡地立在床前。

杨谅心之所忧,乃在于他暗伺了大半夜,却不见有人从凝阴殿出来。那盗书人 是先已逃走?还是从另外通道潜踪灭迹?书落他人之手,实在大大的不妙!

室内灯火昏黄,独孤伽罗不安地环顾四周,觉得那每个阴暗的角落都藏着厉鬼, 并且随时都有可能伸出毛茸茸的长爪来。她突然对杨谅问道:

“你说……有没有鬼?”

“鬼?看来是有的。”

杨谅的心思还在凝阴殿中,殿中之所见所闻仍在目前,当即脱口应道。但略一 思索,又疑心母后知道他去凝阴殿盗书,连忙改口道:

“不过,多半是人瞎猜疑!”

改口的痕迹太过明显,独孤伽罗觉得分明是在安慰她,这就更害怕了。她心惊 胆颤地望一眼阴暗所在,似乎真的有影影幢幢的鬼物在蠢蠢欲动。

杨秀登上了忠义楼,打开了东窗,凝望对面开化坊晋王府的大门。隔着朱雀街, 透过昏黄的街灯,可见晋王府紧闭的大门。门上的那对兽环泛着金属的辉光,像一 只巨眼虎视眈眈地瞪着朱雀大街。

杨秀猛然感觉那对街的晋王府便如一只蹲伏蓄势的猛虎,时刻都可能扑将过来……

蜀王妃长孙氏悄然立在背后,说:

“瞧什么……你!”

杨秀作势要王妃禁声。王妃顺着窗口望过去,但见晋王杨广悄悄地推开晋王府 大门,一闪身便不见了。杨广单身外出,半夜回来,又是微服,偷偷摸摸地进了自 家的门府,真是古怪之极!而她的丈夫也是微服外出,深夜转回,不用一人护卫, 并且一回家便急急忙忙登上忠义楼,窥伺对面的动静,也是诡秘非常。他们兄弟俩 到底捣的是什么鬼呢?

晋王府大门已然关闭,朱雀街空荡荡,杨秀却依然瞪视着对面的开化坊,不觉 捏紧了双拳,吼道:

“此事无需女人过问!”

他丢下了这句话,便急急地下楼。

接着,是在书房中的一席对话。书房与寝室只一门之隔,蜀王妃长孙氏听得一 清二楚:

“殿下得手了吧?真是可喜可贺!”

这是宇文恺的声音,他在王府已等候多时了。

“贺个屁!”

“怎么?”

“老二、老五都去探过凝阴殿了,你把秘密通道同时告诉我们三兄弟,是要我 们同室操戈,拼个同归于尽吧?我家夺了你们宇文氏的天下,你宇文恺自然不甘心, 故意让我们三人为争夺那半本兵书拼个鱼死网破,是耶不是?这粗浅的一步,孤王 就看不出来了?”

沉默了许久,宇文恺答道:

“若是如此,下官确是死有余辜。请殿下再想想看:如果你们三兄弟闹得不可 收拾,皇上必然查到下官头上,我这不是引火自焚吗?”

“那你说,为何今晚三人会同时进入凝阴殿中?”

“事情这么凑巧,下官也是百口莫辩。不过,通道原有二条。一是通过机关按 钮开门进去,一是通过殿边水池下的秘道进去,这秘密总共只有三人知道。你兄弟 三人的消息来源看来当是各不相同。”

“便是各不相同,也不会这么凑巧,三人同时出现……”

“那书被谁拿去了?谁捷足先登了?”

杨秀摇摇头,过了许久才说:

“我第一个拿到匣子,打开一看,发现一无所有,便将匣子放回原处,正想往 别处寻找,这时又来了二哥晋王;我问在一旁,又见二哥他空手而回,接着又来了 五弟汉王。”

“哦!如此看来,那兵书早已被人取走了……若非皇上,便是皇后……”宇文 恺道。

杨秀忽然声色俱厉道:

“宇文大人,若是皇上、母后都没拿走兵书,自然便是你拿走了!”

“若是下官盗走镇国之宝,又要殿下再去探宝,我这不是找死吗?”宇文恺道。

“若在父王、母后手中,只好死了这条心。”杨秀叹道。

“殿下不必泄气,办法是人想的。”宇文恺鼓励道。

杨秀缓缓抬头,望着宇文恺,试图从对方的脸上寻找出一丝希望来,继而说道:

“先生博学多才,莫非已有妙策?”

宇文恺摇摇头,二人均在苦苦思索,不知不觉之中,东方已白,曙色渐开。蜀 王府亲信急急入室,附耳对杨秀说了几句。

“请他进来!”杨秀吩咐道。

不久,那亲信领进一人,原来是汉王杨谅。杨谅待那亲信退下,便先声夺人吓 唬道:

“好啊,四哥镇国之宝到手,兴奋得一夜没睡,是耶不是?”

“我若兵书到手,还会呆在凝阴殿让你看吗?”杨秀气急道。

“那必定是老二杨广得手了!”杨谅道。

“实话告诉你,首先入殿的是我,第一个打开宝盒的也是我,可是里面一无所 有,只好把它放回原处。刚刚放好,便听到脚步声,我连忙问在一旁。朦胧中依稀 见得来人便是老二晋王,他也照样扑空,大失所望。然后又来了你……”杨秀摇摇 头。

“不可能!不可能!这怎么可能?你分明在骗三岁孩子……”杨谅大摇其头。

他见杨秀确然灰心失望的神态,坚持此说的口气不觉软了下来。然而,他犹不 甘心,再次试探道:

“四哥,此事你万万不可说假。此事我已盘算好了,秘笈十有八九已被老二晋 王所得,晋王犯禁入殿盗宝是你我所共见,咱们只要上章弹劾,管叫他身败名裂、 功败垂成!”

“可这么一来,咱们犯禁入殿的事,岂非也暴露无遗?”杨秀道。

“我这一招叫做‘同归于尽’。倘若二哥盗宝属实,必定罪上加罪,太子固然 是当不成,甚至小命也不保了;退一步说,晋王便算没拿到兵书,他将和我等一体 同罪,均受重责,休想当太子了!”杨谅笑道。

“小弟,这又何苦?你真个是糊涂透顶!”杨秀骂道。

“不……”始终沉默的宇文恺开了腹:“汉主这一招‘同归于尽’着实高明……”

“还说高明?”杨秀圆瞪双眼。

“是很高明。”宇文恺继续道:“从表面看这一招似是笨招,你若仔细一想, 便知是极具高明。”

“这……倒要领教了!”杨秀道。

“在争取当皇储的这场较量中,晋王已是遥遥领先,是耶不是?今盗宝事发, 按理自然是一体同罪了,或降级,或废为庶人,三人总是一般,是耶不是?皇上总 共只有五个儿子,别无庶出,今太子已废,老三秦王杨俊已死,不管你们剩下的三 兄弟是被降被废,最终皇上还得从你们三人中选一人为太子,他总不会选个异姓来 当太子吧?这么一来,这‘同归于尽’计策,实是把遥遥领先的晋王拉了回来,使 他与你俩处在同一个起点,大家重头开始,来个公平竞争,看谁争得太子宝座,是 耶不是?这样,以得失论之,你们岂非占了极大的便宜?再说,晋王这一失败不仅 锐气大失,并且皇上对他的信任也势必降到底点,以无锐气之师攻取戒备森严的城 堡,势必无成。这样,你们又占了很大的优势!汉王殿下,你这一招辣得很啊!” 宇文恺道。

“小弟,想不到你这等厉害!”杨秀也道。

“四哥,奏章一上可不是玩的,你要是已经拿到兵书,还是不欺瞒为好,到时 查个水落石出,盗书人必定是罪加一等。”杨谅笑道。

“哈哈哈……”杨秀爽朗大笑:“小弟,你别多心,这弹劾的奏章由我起草好 了,我总不会傻到自己弹劾自己吧!”

“好!”杨谅道:“便由你上章弹劾晋王,到时我再出来作证,管叫老二无可 抵赖!”

其时,众人谈兴正高,宇文恺忽然恭身向杨谅请问:

“汉王殿下,卑职有一事好生纳罕:按理那凝阴殿的开启机关,皇上皇后是绝 不会告诉你的,你又怎知那开启的诀窍?”

汉王随口答道:

“那是母后发高烧,热昏中说出的秘密……四哥,你又是从何知道这一机密的?”

“我……我……”蜀王道。

“他也是从皇后的昏话中探得机密!”宇文恺连忙帮腔。

“是!正是!正是如此!”蜀王道。

“我还以为是另有秘密通道呢?我出殿以后,等到大半夜还不见你们出来,便 以为你们早已从别的通道出去了,哪知是我自己缺少耐性,倘若再等一个时辰,准 会当场捉获你们!”汉王道。

长孙晟从启民可汗的大本营大利城返京述职的第二天,蜀王夫妇便上门造访。

暮色已深,华灯初上,蜀王一人书房才寒暄了几句,便转入正题,把凝阴殿中 三王子的巧遇,以及上表弹劾晋王盗书,以求三败俱伤的思路细说了一遍,而后总 结道:

“过往,晋王遥遥领先,我辈望尘莫及;如今五弟使了‘同归于尽’的绝招, 大家都得重新开始。这回势态已然大变,实是大有可为。内兄怀不世之才,岂能刀 枪入库,马放南山,隔岸观火?”

蜀王妃长孙氏接着说:

“哥哥明鉴,如今已非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而是箭已射出,欲收不能了。小 妹绝非敢怀非分之想,只不过图个平安罢了。”

这时,年方十岁的蜀王爱子上前磕头恳求道:

“舅舅,你救救我们吧!不答应我就不起来了……”

杨秀也急切地望着长孙晟,眼光中含有千言万语。

长孙晟虽是留意蜀王杨秀的叙述,眼前却不断地闪现许多景象——

忽尔是杨广、杨素、张衡等人策划于密室的情景;忽尔是刘士元、刘光伯披枷 颠踬于蜀道之上。刘士元、刘光伯是一代名儒,时人号称“二刘”,天下名儒后进, 质疑受业,不远千里而来者,如过江之鲫。皇帝杨坚曾先后诏令二人到益州辅佐蜀 王;但二刘皆迁延不往,杨秀以为损了他这个蜀王的尊严,盛怒之下,令人将二刘 押送到四川,把刘士元当作配军驱使,令刘光伯执杖为门卫。杨秀耍尽王者的威风, 固然使斯文扫地,也令天下土人齿冷。自此以后,他的门下唯有繁人和奴才而已。 而晋王杨广的府中则是谋士如云。休道是杨广已苦心经营了十来年,便是同时起步, 以两军的阵容而论,杨秀也是输了一筹。

继而眼前又出现了三王子先后到仁寿宫送礼的情形。三兄弟说是给小妹子天香 小公主诞生道贺,然而礼物之贵重便是皇家也是惊世骇俗,那分明是收买庶母宣华 夫人,意欲结为内援了!只是宣华夫人因何不替三王子保密,反而将三份贺礼公然 陈列于柜,这却颇为耐人寻味了。总之,三王子争当储君的心思,便因宣华夫人的 举动成了公开的秘密……长孙晟想到这里,耳边忽闻一个童音恳求道:

“舅舅,你救救我们吧……”

他定睛一看,这才发现外甥可怜巴巴地跪在面前。他连忙道:

“不是愚舅不肯相助,只怕于事无补。”

长孙晟扶起外甥,把他揽入怀中。

“内兄体要太过谦逊,有你出马何愁大事不成!”

蜀王深恐长孙晟不愿卷入漩涡,又趁势拉了一把。

“倘若下愚没有猜错,大事已经去矣!”

“内兄何出此言?”杨秀大不以为然。

“那天晚上,你们三兄弟果真在凝阴殿相遇了?”长孙晟以问代答。

“一点不假!老五阿谅已经直认不讳,老二的面目因在黑暗中辨不清楚,但他 身着王者的衮袍,头戴王冠,却错不了!”杨秀道。

长孙晟连说“不好”,继而剖释道:

“凝阴殿因藏镇国之宝已成为官中第一禁地,一人犯禁进入已非寻常,二人同 进说是巧合便嫌勉强,三人同时进去,可谓非同小可!若非有人在幕后经过十分周 密的策划,三人同进天下第一禁地的事,是绝对不会发生的!”

此时蜀王显然颇为不安,但又解释道:

“事后我也觉得怪异,以为是宇文恺从中捣鬼;但细思我兄弟三人求宝心切, 各显神通入殿寻宝,也不足为奇。”

“三人不同时间分别进殿中是不足怪,奇就奇在同时在殿中出现!”长孙晟道。

“我也曾以此盘问宇文恺,他说全属凑巧,如果三兄弟由此反目,必先累及他 宇文恺的身家性命。”蜀王又道。

长孙晟自斟自饮,连喝了三杯浓茶,这才继续说道:

“如果真的是三兄弟同时进殿,果然二王子晋王也在场上,那自然不会有什么 可怕的大事。问题是,晋王不会入殿,不会在场,你们见到的那个晋王是假的!试 想想看,哪有身穿王者的冠服去做贼的道理!”

“可他明明是穿王者的冠服!”蜀王道。

“那是为了让你们相信:来者确实是晋王!”长孙晟说。

蜀王愣了许久,才讷讷言道:

“那他如此作为是何用意?”

这时,他已然着了慌。

长孙晟沉默着,不知是在思索破解这一疑案,还是早已想清楚了,只是在选择 得体的措辞而已。最后他终于言道:

“倘若我是晋王,我会怎么想?当我发现你与汉王也向宣华夫人送了贵重无比 的贺礼之后,自然明白你们力争当储君的决心,必定会召集智囊们商议对策。密商 中,大家很可能会想到那半本藏在凝阴殿中的兵家秘笈。既然人传那半本秘笈能帮 助皇上建立大隋帝业,当然也能助诸王子出任储君;为此,诸位定然会不惜任何代 价去夺取凝阴殿中的秘笈!若能得之,自然是……”

“自然是上策了!”蜀王同定地说。

“只能算是中策,”长孙晟道:“上策是,不得兵书,却能使自己马上被册封 为太子。”

“有这等妙策?”蜀王疑信参半。

“这计策说穿了,也很简单:先是派人潜入殿中偷走了那半本书,然后叫宇文 述的族弟宇文恺出面,故意将入殿的秘密通道悄悄地告诉你,你们求宝心切,那是 非立即进殿盗宝不可了!与此同时,他们另派一人化装为晋王,跟在你的背后,也 装作入殿盗宝;由于凝阴殿不设门户,密不透光,你是分辨不出真假晋王的。这么 一来你们一无所获回府,自然疑心书被晋王窃去;于是,一怒之下,使个‘同归于 尽’的办法,上章弹劾晋王盗宝……如果我猜得不错,那宇文恺在你盗宝的那天晚 上,必定提前到蜀王府等候你空手回来,同时,晋王一定也在暗中伺察,待你回府 之后,这才由朱雀街悄然地煞有介事地转回晋王府,让你在对街的楼上看个明白, 使你更加深信晋王确实去过凝阴殿,让你毫无犹豫地去写弹劾晋王盗宝的奏章…… 如果我没猜错,那宇文恺一定是极力怂恿你去写奏章的……”

“便是写了,又有什么错?反正殿中确有一人着晋王的冠服,汉王也在场看到, 到时他会出场作证的!”蜀王道。

“如果我没猜错,那天晚上晋王一定呆在皇上的身边,皇上自己可为他作证。 你实在是蹈人了陷阱,那奏章一上便成为诬陷好人,而且不打自招地承认自己犯禁 人了凝阴殿……到时汉王焉敢出场作证?这么一来,你们再上什么奏章去揭晋王的 短处,皇上是一概不信了!况且,皇上顾及夜长梦多,一定会提前册立晋王为太子。 所以,我说大事去矣……”长孙晟道。

“奏章递上几日了?”王妃长孙氏问道。

“三天了……”蜀王此际已如斗败的公鸡,泄气道。

场上出现难堪的沉默。蜀王在情绪上实在不能接受长孙晟的推理,他既震惊于 长孙晟一清二楚的事态分析,却不甘愿接受摆在面前的事实,终于,他又找到了长 孙晟立论中最薄弱的环节:

“汉王入殿的口诀得自母后,难道母后也参与设计谋害自己亲生的孩子?而率 先主张弹劾晋王的也是汉王,难道汉王也与晋王勾结陷害于我?”

“汉王这方的行为我看是节外生枝,纯属巧合。只因有汉王这方面的巧合,才 使晋王设下的陷阱浑然天成,丝毫不着痕迹;否则,以殿下之英明怎会轻易上当受 骗?不过,倘若殿下身边也有一群精明的谋士,自然也会有人看出破绽,及时提醒……”

长孙晟话犹未完,突然闯进了一个满脸血迹的书生,他是高士廉,长孙晟的内 弟。

“士廉,你怎么啦?”长孙晟上前问道。

“倒霉,晋王要册封为太子,差点要去我一只眼……”

“他当太子与你的眼睛何干?”

长孙晟为他擦掉脸上的血迹,这才看清士廉的左眉果然破伤了。

“我到薛收家中,与他在厅上切磋经义,不料,薛道衡那老头气呼呼地从书房 里冲了出来,薛收见他手里拿着砚台,惊呼:‘爹爹,不是娘,是我!’那老混蛋 大骂:‘你也该揍!’便把砚台掷了过来……嘿!如果他的文章和这掷砚台的功夫 差不离,怎能成为一代文宗?”

长孙晟微笑道:

“薛道衡有个怪脾气,他构思文章,都必须独坐空斋,焚香静虑,周围不能有 丝毫声息,否则便大发雷霆,他的夫人因此常常挨揍。”

“如此暴躁,怎成一代文宗?”蜀王妃忍不住道。

“嘿!若非这般静虑,又怎能写出‘空梁落燕泥’的名句?今晚莫非是在构思 册封晋王为太子的册文?”长孙晟面露忧色地说。

“是的!薛收偷偷告诉我了。”高士廉道:“我就是因此倒霉的!”

这时,长孙无忌在门外探探头,见室内情景伸了伸舌头,待欲缩身而退,终而 放胆冲着高士廉呼道:

“舅舅,快来呀,给我讲故事……”

躲在无忌身后的幼女长孙无双也伸出头来,又孺又稚地补充道:

“要最好听的!”

长孙晟对高士廉道:

“没你的事,跟孩子们玩去吧!”

待高士廉出去以后,蜀王妃忧心忡忡地说:

“兄长,事态果然不出你的所料,蜀王爷的弹劾奏章不仅难损晋王一根毫毛, 反而促成他早登太子宝位,我们是一败涂地了……兄长足智多谋,可有补救的办法?”

长孙晟沉吟许久才说:

“蜀王爷所上的奏章带出三般后果:一是促成晋王早封太子,二是引起皇上对 蜀王爷的不信任,三是公然与晋王为敌,也就是与太子为敌,与将来的皇帝为敌! 第一点的效果已经无可挽回,第二、第三……”

蜀王妃插言道:

“蜀王爷原本没有当太子的妄想,只因庶人杨勇结局太冤,这才栗栗自危,不 得不孤注一掷,如今更无非分之想,但求不失圣土及二圣的欢心,不再被人坑害, 已是心满意足了。”

长孙晟苦思了许久,长叹一声才说: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本来嘛,蜀王爷文武兼备实为诸兄弟所不及,皇上 对他也颇寄厚望。不过后来……”

“后来我枷押刘士元、刘光伯去四川,原以为只是惩治一下轻薄士人,不过是 区区小事,焉知会引出偌大后果!”

“对‘二刘’的失礼,便是伤了天下土人,这叫物伤其类。伤了天下士人,便 把文士都赶到晋王那边,这又无异于为渊驱鱼,为丛驱雀,让晋王得了很大便宜。 同时,王爷当年弹劾史万岁受贿一事,也是失算。史万岁受贿固然不对,然而,史 万岁实有大功于国,功高过小,惩之太酷。太子杨勇含冤被废,武将唯有史万岁敢 于当殿为他叫屈,可见此人大节还是好的。王爷当年弹劾了他,又今天下武将寒心, 再往晋王那边靠,让晋王又得了便宜。由此看来,晋王的得势,固然有自身的努力, 也由于王爷你的成全。晋王的事暂且不论,而蜀王爷你的行为却被皇上看出了深浅, 失去皇上的欢心,源头就在这里;王爷若想重新获得皇上的器重,应从正本清源入 手。而要正本清源,望王爷先得战胜自己,先前的过去皆由王爷负气、多欲。骄奢 所致……”

长孙晟直言不讳,句句切入蜀王的要害;王妃见蜀王渐显难堪不耐之色,连忙 插言道:

“兄长所言甚是,不过……”

她犹豫了一下又说:

“皇上见了王爷的奏章,必然认定是王爷诬陷晋王,就怕要立时重责……甚至 降罪,这燃眉之急,还得设法解救才好。”

“诬陷的假案已被做得是模是样,几乎毫无破绽,实是难分、难辩、难解!” 长孙晟一言一顿一摇头,继而言道:“不过,只要王爷硬着头皮硬说在凝阴殿中见 到一个身着晋王冠服的人,而汉王又肯抵死作证,那么,皇上便有可能感觉到其中 的蹊跷……至少也会犹豫难决,不至于立时降罪下来。怕就怕汉王他到时溜之大吉, 那……”

“那决然不会!汉王一定会作证的!”

蜀王的断然语气之中,已然含有几分抢白的意味。

书房的内室便是寝室。在寝室中,高氏与琼英二人相对在灯下做女红,外间的 对话却一句也没漏过。就在蜀王说到“汉王一定会作证”时,高氏突然猛抽一口冷 气,原来她的手指被针误刺中了。琼英停下手中的活儿,凝神注视着高氏,顿然间, 高氏竟幻化为当年的千金公主,而她自身仿佛也置身于漠漠风沙的突厥帐篷之中, 瞬间,往事历历在目,杂陈于眼前……

“琼英,你怎么啦?莫非我弟雅贤他近来欺侮你了?”高氏道。

琼英回过神来,连忙擦干眼泪,强笑道:

“夫人说哪里去了……”

接下便指着外间,压低嗓子道:

“人家兄弟要争夺江山,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卷入恐惹来大祸呢!想到这里。 我吓得落泪了……”

“咱与蜀王爷乃是至亲,长孙郎不好推诿呀……”高氏也低声道。

“此事还望夫人三思,令先祖高公若非卷入皇家的勾心斗角,夫人早年何来流 离颠沛之苦?”琼英则道。

高氏愣住了,眼前闪现的尽是娇儿行布、恒安、无忌以及小女长孙氏可爱的脸 庞,她一时心乱如麻,不禁深深地叹了口气。便在这时,忽闻室外长孙晟言道:

“我也不是不信汉王,只是此事关系太大,不能不多虑一重……”

接着是蜀王坚定但略显脆弱的回音:

“内兄不必多虑,我这就找汉王去,把它敲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