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九世纪》第四章 甘露之变:失败的反击(08)


宣政门内,仇士良已经红了眼。

他对蜷缩在乘舆里惊慌失措的天子恶狠狠地道:“陛下!你干得好事!”这再清楚不过了,若没有天子良好的配合,李训又怎么能做得如此天衣无缝!士良此时已十分冲动,若不是当着不少宦官的面,他真恨不得把这个用心毒辣的天子就此一刀劈死。想想也真是后怕,若不是自己反应得快,他们这些宦者将全都是人家刀下鱼肉,“好啊你个皇上,竟串通李训来这一招!”士良心道。多年以来忠心耿耿,想不到竟是这样一个结果,难怪士良一腔怨气按捺不住。

其实,左右的宦官都与他是一样的心情,都是怒目而视,嘴上骂骂咧咧。

皇上面红耳赤,无话可说。此时,他自身的安危已系于人手。又能怎么样呢?要怪,他也只能怪李训不争气,片刻之间,就输了个一干二净,连天子都搭进去了。

“杀!”士良对各率五百禁兵赶到的神策左右副使刘泰伦、魏仲卿道。仅仅在事变后不到一个时辰,宦官们即从北东西三面,向位于大明宫南部的各衙门发动了反攻。

其他宰相中,只有舒元舆得知内情,悄悄改换官服,已单人匹马逸出宫外。而王涯、贾餗尚懵然无觉,对前来询问的一些省官们道:“不知何故,请诸公各自便。”这边众官刚刚退下,王涯等正准备进餐,忽就有人来报:“不好!有禁兵出宫内开出,逢人辄杀!”王涯、贾餗这才晓得事情严重,慌忙逃窜,这时宫内各门均已被人关闭,两省官、金吾卫兵们足有千人,都从建福门往外挤,王涯等刚刚奋身脱出,宫门就被禁兵合上,有六百余人没有逃出,全被斩杀。横尸流血,狼藉涂地,宫内诸衙印鉴、图籍、帷幕、器皿在兵乱中一扫俱尽。下午,神策军分遣千余骑兵出城追捕,又在城中大索,死亡人数又将近有一千余人。长安城中,已是一片尘嚣。

以牙还牙,宁滥勿缺,这是报复者固有的心态。

朝士们休矣!

郭行余当场被执。王涯当时年已七十,徒步走到永昌里,不得已在茶肆中歇脚,被禁军擒获。押到禁中,受不得严刑逼供,只得屈招与李训谋行大逆,将尊立郑注。王璠逃归私第,本以亲兵自守,闭门不出,但被神策军将骗道:“鱼中尉致意,欲以公为相主持大事。”王璠以为自己幸脱干系,遂出门随之至左军,也被拘禁。见到王涯,王璠不怪自己朝秦暮楚,以至上当,反而甚为气恼:

“二十兄自认谋反,又何必牵累他人!”王涯行二十。

王涯想想此人实在不足与论,没好气地回道:“五弟昔为京兆尹时,与宋申锡谋,若不漏言与王守澄,岂有今日?”王璠行五。

这话答得好。王璠这个可以说坏了两次大事的人,听了也是作声不得。

舒元舆逃得早,已出了安化城门,但也未能走脱,被出城追捕的禁军抓获。罗立言在太平里被擒。贾餗易服避居民舍躲了一夜,第二天,想想没什么意思,主动来到兴安门,被擒送左军。李孝本以帽遮面,单骑直奔凤翔欲投郑注,但不幸走到咸阳城西,亦被追兵擒住。躲在崇义坊的韩约同样不免,在数天后被禁军查获。

只有李训逃到了终南山。

终南山有位叫宗密的和尚,是个有道高僧,以前曾与李训颇为投机,见李训来投,宗密有意剃其发而匿之,但为其徒众所沮。无奈,李训只有出山改奔凤翔,在路上被一位地方军将抓住,送归长安。

走到长安城郊的昆明池时,李训心想,事已至此,到了神策军更受酷辱,便对拘送者道:“你们抓到我就可得富贵,但听说禁军在城中搜捕,等一会见到我说不定要来抢人,你们不妨取首以送,现在就把我杀了吧!”听者从之,斩下了他的首级。

二十二日、二十三日两天,整个长安在无限惶恐中度过,天子被软禁,政府部门的权力也被彻底停止,生杀除授之权,皆决于两中尉,禁军嚣横,无所拘碍,京中吏民死于无辜者不可胜计。城中闲人恶少,乘机杀人报仇,剽掠百货,相互攻劫,尘埃蔽天,数日不绝。

二十二日这天,仇士良把王涯的供状递上时,殿上的天子悲不自胜,强忍着没有流下眼泪。二十三日下午,在左右神策近六百人的警卫下,王涯、王璠、罗立言、贾餗、郭行余、舒元舆、李孝本在两市中当众处死。连同李训,枭首于兴安门外,其辈亲属,不论亲疏,悉数处死。

牵连而冤死的朝官人数更是无算,在宦官的报复下,朝列几乎为之一空。

右仆射郑覃、户部侍郎李石被拉出来代行相权,但天下事皆决于仇士良,他们两人不过徒行文书而已。在延英殿上,二人惟一能对士良有所辩驳的话就是:“此乱诚由训、注而起,但不知训、注由何人而进?”这话当然是指责宦官首开祸端,但在文宗听来,他已是两面都得不到一点支持,完完全全地失败了。

到了二十四日,尽管坊市之中渐趋平静,不过,戒严未除,大赦令也未颁布,神策军依旧大肆搜捕,罪人亲属故旧尚在不断牵连之中,长安城仍然是一片肃杀和悲凉,官吏百姓,都是惴惴不安。

两天来,一阵严寒又忽袭长安城,这是多少年来不曾有过的,人们都说,这或许是杀气太重的缘故。可是,郑注尚没有抓到,京城人都纷纷传言,郑注将率兵为乱,仇士良还不能就此罢休。

事变的那天,郑注已到了扶风县,离长安只有几十里之遥。不幸的是,李训提前发动,又提前失败,使得郑注完全陷入了被动。他是二十二日得知李训事败的,眼见他的这支本以奇袭为目的的小分队已失去了继续前进的意义,没奈何,只得收兵急还凤翔。郑注的匆忙撤退也使得往这里逃奔的李孝本、李训二人没有机会与之会合,最终被追兵赶上,丢掉了性命。

不过,即使他们与郑注会合,也逃脱不了最后灭亡的命运,因为政变的失败已使得他们丧失了存在的基础,只能任人宰割。这再一次证明,每一场宫廷政变都是不成功则成仁,没有别的结果。

郑注还犯了一个错误:回到凤翔,他没有立即公开号令出兵勤王,“以清君侧”。照目前的情况来看,如果郑注决意行动,凭着一镇兵力之强劲,乘着朝廷混乱,人心怨愤,再加上各大藩镇本就蠢蠢欲动,说不定能掀起一场规模浩大的地方反叛。可是郑注只是一味观望,这一犹豫,给了仇士良机会,一天后,他的秘密敕令就传到了凤翔监军张仲清手里。

张仲清经过一夜思考,果断地下了决心,派人去请郑注。

郑注仗着自己手下人多,没有防范,把亲兵留在了门外,只带了数人与仲清会面。结果被张仲清当场亲刃,其亲兵也在门外被一网打尽,这一天是十一月二十五日,离李训发动政变的二十一日只隔了四天。消息传到长安,引起了一片欢腾,城中士庶的心理很简单:这一场风波也许总算过去了!二十七日,京师各禁军还营。二十八日,最后一位要犯韩约被处死。

这就是“甘露之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