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九世纪》第六章 宣宗皇帝:最后的辉煌(03)


懿安太后已是惴惴不安,数日来茶饭不思。

她没想到即位的光王竟原来是这么一位欺世之人,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手软,在那次刺杀失败后应再接再厉,致他死命。眼看皇上的生母郑氏已居太后之尊,攻势仍是咄咄逼人,而自己孤零无靠,如何能够抵挡?太后感到无法忍受的是,身为四朝太后,三朝祖母,功臣之后,皇叶之身,竟被人强逼如此,心里一口气如何咽得下去!太后心道:“你不就是想要我死吗?那好,我就死给你看!千秋万世,让你这个无德之君留下个逼死国母的恶名!”

大中二年(公元848年)五月二十一日中午,太皇太后在两名侍女的陪伴下登上兴庆宫里的勤政楼。其时风和日丽,草木葱茏,太皇太后倚栏而望,却不禁悲从中来,想想如此下去,终究难逃一死,不如就此了断了罢。主意一定,便巍巍颤颤地跨栏而上,要往下跳。

两侍儿吓得面色飞白,扑上去拼着全身力气拽住她。太后大叫:“休得阻拦!我这是要遂皇上之志,快快放手!”两人哪里肯依,死活不松手。太后年高体衰,僵持一会,便已是气喘吁吁,不能坚持,只得听由二人将她扶下,送还寝殿。此事立即就有人报告了皇上。

宣宗拍案而起:“让她去死!让她去死!”皇上的怒火按捺不住,面色通红,胸腔一起一伏,整个身子也微微颤抖起来,当着众多内侍的面,破口大骂:“身为国母,听任光陵商臣之酷而不怀惭惧,犹藏异心,言死尚轻--”说到此,皇上突然停住了话头,慢慢地坐下,脸上露出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冷笑,“好吧,朕就成全了你!”

左右肃然。

这天夜里,兴庆宫就传来消息:太皇太后忽染急症,不治身亡。第二天,朝廷正式讣闻。这事情太明显了,酒坊茶肆,立时就是议论纷纷。

几天后,太皇太后入殓。有关部门得到皇上的暗示,上奏说:太后宜葬景陵外园。意思就是不配祔宪宗。

礼部检讨王暤是一位负责朝廷礼仪之事的太常寺官员,这个人有点愚忠,听得此讯,心想:这怎么可以!立即上疏道:郭后宜与宪宗合葬,在太庙的神位也应配祔宪宗。这份奏章送到宫里,宣宗一见,差点没有气死。他看着宰相白敏中,竟是连话也说不上来了。

敏中退朝后马上传王暤入见,问他是怎么回事。

王暤道:“太皇太后乃汾阳王郭子仪之孙,宪宗东宫时即为正妃,又曾以儿妇事顺宗。宪宗厌化之夕,事出暧昧;而太皇太后天下之母、身历五朝,岂得以暧昧之事遽废正嫡之礼!”

敏中有气,心想这个人真是蠢得厉害。“诛除凶恶,无使漏网。此乃圣上旨意。况今上已奉孝明皇太后--”

王暤打断他:“相公这是什么话?!太皇太后国母之尊,事无证据,岂能与弑逆之徒相提并论!”竟是一点不让。

敏中气得不行,板起脸来教训他不要信口开河,可王暤横竖不买账。

到了中午时间,同相的周墀立在门口等白敏中一起会食,可这里敏中正与王暤相持不下,只得出来对周墀道:“正为一书生所苦,公请先行。”

周墀好奇,便走进来在一旁坐下,听着二人的辩论,心中大生感慨:朝中到底还是有孤直之臣!

可第二天,孤直的王暤就被贬为句容县令。这当然是敏中的安排,他与皇上是无时不保持一致的。

太皇太后既已除去,皇上接下来的手段就更是干脆。从宫中开始,一直到朝间京外,无论宦官、外戚甚至是东宫官员,只要与其事有牵连者,重则格杀,轻者贬斥,一概不留情面。这事持续了将近六年,直至大中八年(公元854年)的正月,该杀该罚的人都已处理得差不多的时候,考虑到人情安稳,方才下诏宣布:自今以后,余者不问。算是给这件案子划上了句号。

皇上的这些行为虽然手法颇重,却不能说明当今天子就是一位冷酷之君。宣宗其实是一个大有情人,只是过去的岁月养成了他不把情感显露于色的性格而已。他的内心世界其实异常的丰富,不能想象,一个人若是没有强烈爱恨信念的支撑,如何能数十年如一日地忍受孤独痛苦的煎熬!文、武时期的遭遇,唤起了皇上对童年的怀念,也就引发了他对宪宗的无限追思。恨得深,也就爱得切,元和时代的一切甚至成了他全部的寄托,这种感情延续了宣宗的一生。

大中二年六月,那时他刚刚即位一年多。有一天他问宰相白敏中:

“朕昔年从宪宗之丧时,道遇大风雨,百官六宫皆四散避去,惟有任山陵使的一位大臣攀灵驾不去,这人是谁?朕记得此人年纪颇长,面有重髯。”

“令狐楚。”敏中很熟悉先朝故事。

“他有子否?”

“长子名令狐绪,今为随州刺史。”

“能否担当宰相之任?”皇上心情急切。

“绪少病风痹,……”敏中迟疑了一下,又道:“不过令狐楚次子令狐绹,前为湖州刺史,大有才器。”

皇上立即便制命提升此人。令狐绹入谢圣恩时,宣宗又亲切地和他谈起元和的往事,想不到他比白敏中更为明悉,君臣话语投机,兴而忘倦,而皇上更是欣慰不已。

宣宗从此开始奠定了自己用人的基调。此后的十一月份,杜黄裳的儿子杜胜、裴度的儿子裴谂,也先后被起用。令狐绹最后在大中四年(公元850年)入相。整个大中时代,宣宗无疑是惟一的主角,而白敏中、令狐绹是当然的配角,没有了他们,也就无法衬托出宣宗皇帝精彩绝伦的演出。

当武宗的一切被彻底否定后,宣宗的时代便正式开始了。

此时的天子已不再是一位躁动无知的少君了。

宣宗已近不惑之年。更主要的是,当今天子的阅历是前几代皇帝所无法比拟的,他所承受过的寂寞痛苦,就是本朝的列祖列宗,恐怕也没人能望其项背。新一代君主宣宗皇帝,确是带着深深的思绪登上九五之位的。

对此,令狐绹是第一个深有感触的大臣。

那是大中二年(公元848年)二月,其时他刚刚由司勋郎中入居禁署,担任翰林学士。有一天傍晚正在翰林值班,忽有中使传谕,说是皇上召见。

令狐绹赶忙入宫,走到皇上寝殿门口,便见有小黄门在那里秉烛而候。显然,皇上正急切地等着他的到来。

令狐绹走进殿来,皇上正在榻上读书,“贤卿入座。”令狐绹行礼已毕,在一旁恭敬地坐下。

皇上放下手中的书,凝神望了他一会,道:

“贤卿从江表来,不知对彼处民情吏政有无考察否?”皇上略略顿了一下话头,接着又道:“朕常思四海之大,九州之广,虽明君也难能自理,故尤需贤臣良弼的辅佐。”

说到这,皇上正眼瞧着令狐绹,意味深长地道:“然朕近来留意朝廷,却未见有忠赤之士。”

令狐绹心里一慌,急忙离座降阶而伏,口道:

“圣意如此,微臣便是有罪了!”

皇上一见效果达到,话锋立时一转:“卿甫为翰林学士,方才之言,本不相及!贤卿不必如此,上来就座。”

令狐绹口里惟惟,心中却是忐忑不已。

天子命宫人以玉杯斟酒赐与令狐绹,令狐绹山呼万岁,一饮而尽。

皇上望了望放在榻上小案上的书,有意岔开话题:“朕听政之暇,未尝不披寻史籍。”他拿起两册,又接着说:“这一册是先朝所述的《金镜》,此册为《尚书大禹谟》。”皇上随意翻开其中的一卷:“贤卿读过《金镜》否?”《金镜》乃本朝英明之主太宗皇帝手撰的一部治国经验之谈,与后人记述的《贞观政要》一样,都是历来君臣取法贞观之治的必读经典。《尚书》则是先王先圣的言行纪录,也是垂范百代的不二宝鉴,《大禹谟》是其中的一篇。

令狐绹暗自庆幸:还好自己对这部书下过功夫。遂胸有成竹地回答道:

“文皇帝此书,讲的是治国治身的至理。微臣披阅诵讽,不离于口。”令狐绹话中的“文皇帝”就是指太宗,太宗皇帝庙号“太宗”,谥曰“文”,所以有这样的称呼。

天子十分高兴,“卿试举其要。”

令狐绹朗声而读,果真是烂熟于心。当他读到“乱未尝不任不肖,理未尝不任忠贤。任忠贤,则享天下之福;任不肖,则受天下之祸”一段时,皇上摆手示意他停住。

“朕每至此,未尝不三复然后已。《尚书》上也说:‘任贤勿贰,去邪勿疑’,欲致升平,当以此言为首!”

令狐绹当然称颂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