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武门》第07章


“常公既用在下为幕宾,马周自当竭诚用事以报常公知遇之恩。如今京师局势 一日紧似一日,常公身负皇城宿卫重责,断然撇不开这天下第一难缠的家务事。于 此性命交关的当口,常公切不可再对周有所疑忌提防,内刚则外严,里疑而患生, 如不能推心置腹,穷书生就算留在府中,恐也无益于常公。”

马周短短几句话,立时让常何闹了个大红脸,他讪讪笑道:“我请先生来本就 是为了商议大事的,又怎会猜疑先生?马相公是饱学之士,常某是个粗人,这些日 子里若是有什么事情得罪怠慢了先生,还望先生海涵则个。”

马周摆了摆手:“常公不必和我兜圈子了,马周自入幕数月以来,承常公以士 礼相待,又有什么委屈处?如今时局不宁,朝政维艰,我只问常公一句话,还望常 公据实相告。”

他转过身来,二目炯炯凝视着常何,一字一顿地问道:“东宫和西府,将军究 竟站在哪一边?”

一句话把个堂堂帝国皇城禁军统领惊出了一身冷汗,他张了张嘴,却一句话都 没能说出来,面色极为尴尬地看着马周。

马周冷然笑道:“此事关系你我的身家性命,常公切勿再以虚言相对。常公若 是信得过马周,便请实言相告,若是信不过马周,也请言明,马周即刻离府,如此 两不相误,其善大焉!”

常何愕然半晌,爽然大笑道:“先生言重了,我既待先生以士礼,又怎会信不 过先生?只不过事体重大,牵涉诸多,常某位份非常,先生不问起,倒还真不敢轻 易言及。”

他用手捋了捋胡子,坦然道:“不瞒先生,自从常某就任北军以来,太子曾数 次对常某流露出招揽之意,我并未回绝!不过,我追随秦王殿下多年,一直效命鞍 前,秦王和尉迟将军曾在武牢乱军之中救过常某性命,就是玄武门禁军屯署统领之 位,也还是秦王殿下提携才得任之。所谓知恩图报,即使秦王殿下失势,常某也断 断不会落井下石妄做小人。”

马周缓缓坐回了椅子上,皱着眉头说道:“常公是如何回复太子的呢?”

常何笑道:“我对东宫来人道:‘请太子放心,常某既是大唐的臣子,自当效 命皇上与储君,需关照处,不消说的,自当尽心尽力!’”

马周追问道:“如今太子与秦王势同水火,一场萧墙之祸就在眼前,常公究竟 是如何打算的呢?”

常何苦笑道:“我职位卑微,又能如何打算?我虽应了太子,却从未做过背叛 秦王的事情。秦王虽有大恩惠于我,却并不真正信任我,前番我陪同他前往东宫赴 言,话里话外还在敲打我呢。马相公,说老实话,我手中的兵权虽紧要,终归是个 五品末吏。似这等帝王家事王子之争,断然没有我置喙的余地。别说我管不了,就 是当真让我管,我也不敢管。无论是太子还是秦王,捏死我都不过举手之劳。我谁 也得罪不起,实指望能够外方边塞领兵,躲开京城这个是非圈子,不过看来无论是 皇上还是太子秦王恐怕都不会同意。留在京里,一旦事起,除了做缩头乌龟,我实 在想不出还有什么更好的法子了。”

马周瞥了常何一眼,心知这个外表粗豪不文的将军实际上心细如发,直到此刻 仍然不肯对自己交底。他心里明白,却也不故意说破,神情恳切地道:“恕我直言, 别个躲得开,常公却是躲不开的。常公身负宫廷宿卫之责,掌管禁军兵权,无论是 太子还是秦王,要谋大事都不会放过常公。”

常何叹道:“但愿皇上能够允准秦王赴洛阳,如此便能消弭一场塌天大祸了。”

马周摇着头道:“将军此乃一相情愿。皇上在太子和秦王之间举棋不定左右摇 摆,早已是朝野皆知的事情。封秦王于洛阳,固然是两全其美之策,然于大唐社稷 而言却是饮鸩止渴之策。今上在位或许还能隐忍弹压,一旦今上龙驭归海,还有谁 能阻止大唐天下四分五裂?这是明摆在那里的事情,谁还看不明白?就算皇上不听 太子齐王的一面之词,裴寂、封伦、宇文仕及等政事堂诸相公的意见,皇上恐怕不 能当耳边风置之不理吧?更何况还有赵王、淮安王、窦公等勋臣外戚,这些人就算 不向着太子,为江山社稷计,也绝不会坐视皇上重蹈前汉分封覆辙而缄口不言的。”

他顿了顿,接着说道:“更何况河东镇守李世勣刚刚当上山东道行台尚书令, 椅子还没坐热,就又来了一个亲王凌驾于上,他心里能舒服么?这些边将的意见也 许不受重视,然则滴水汇成江河,皇上就算心意再坚定,能抵得住这些王爷公爵宰 相将军的齐声反对?皇上毕竟不是汉孝武皇帝那样的刚愎独裁之主。说到底,出洛 阳号召天下,不过是秦王殿下的一个美梦罢了!”

常何越听越是心凉,他声音略带些嘶哑地问道:“那秦王岂不是已如坫板上的 鱼肉任人宰割了么?”

马周的神情凝重了起来:“秦王若是真的就此放弃抵抗任人鱼肉,他就不是纵 横天下十余年不败的天策上将了!”

他叹了口气,语调沉重地道:“这些日子里,我在常公书房之内遍览了自义宁 元年以来大丞相府及尚书省发下来的所有抄报。秦王率军征伐,数次皆悖常理,出 其不意,从而变不可能为可能。武牢战窦建德,直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这位殿下 平日里虽说谦恭下士,每临战阵却其志如刚,虽千军万马亦不可夺。没有这份坚毅 果决,秦王也不会成为太子储位的最大威胁!”

常何听到此处脸色已然变得惨白:“你的意思是说,即使秦王不能出洛阳,也 不会束手听命于太子,反而要拼死一搏弄个鱼死网破?”

马周冷笑道:“秦王若是没有这种打算,当年又何必费尽心机将常公安排在玄 武门禁军屯署这样的要害位置上?要知道,一旦京城内乱,不要说太子令秦王教谕, 就是陛下圣敕没有将军你的点头都出不了皇城。也就是说,一旦京城乱起,太极殿、 显德殿、承乾殿、武德殿无论哪一方离开了将军你谁也控制不了局面。秦王殿下毕 竟是军功受赏武事娴熟,无论行事布局,均在要害处预先做眼。这一层太子殿下虽 说也看到了,终归迟了一步。虽说目前在朝局上太子取攻势秦王取守势,但太子的 攻势,却未免过于文绉绉了些……”

马周说得惊心动魄,常何却反而一扫方才的惊惧神色,双目之中精光闪烁,语 气沉涩地道:“马先生似乎已经算定了秦王在皇城之内有所图谋了?”

马周冷笑道:“这些日子敬君弘将军于府中走动颇多,想必就是秦王殿下委将 军招揽的吧?”

常何浑身的汗毛都直立了起来,他此番才算真正领略了这个醉酒傲太守的穷酸 书生胸中的见识城府。他来府中几个月,每日只见他吟诗作画抚琴弄萧,却不想自 己自以为机密的诸事没有一件瞒过他眼去。马周的文采风流自不必说,这份洞彻万 物的明达干练着实让人心折。

他强自按捺着心中的惊慌起身拜道:“常何身处危境,做事不得不万分仔细, 如有得罪先生处,还望先生海涵。”话语中虽略带尴尬惊惧,倒是透了几分至诚出 来。”

马周叹了口气:“将军何必如此,圣人云:‘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 君,几事不密则害成’马周一介书生,常公身负重任,怎能贸然轻信?”

他顿了顿说道:“如此说来常公实际上坚决站在秦王一边了?”

常何点了点头:“正是,不欺君,不悖主,常某别无选择!”

马周沉思半晌,拍案叫道:“好,承将军看重,穷书生此番便与常公共担这天 下第一凶险的大事。如今诸事已现端倪,大祸为期不远,我们需早做谋划,未雨绸 缪!”

常何愕然道:“虽说局面险恶,可如今朝廷内外都在为北面的军务焦心操劳, 文武大臣还眼睁睁盯着御北的帅位。皇上允了秦王出洛阳独建天子旌旗,也毕竟还 没有真个反悔。如今便说局势不可为,是否为时过早呢?”

马周叹了口气:“恐怕一点都不早了。数日之前中书省明发圣敕,调天策上将 府长史房玄龄、司马杜如晦离府另行委任。这是东宫重新向西府宣战的一个明白信 号,一刀下去,便斩断了秦王的左膀右臂。房杜二人乃是天策府的文胆,此番不得 不奉敕出府,诏敕里甚至明白写明‘不得再事秦王’。太子棋步虽缓,却是步步紧 逼。秦王殿下周旋腾挪回转的余地恐怕不大了!”

常何倒吸了一口凉气:“你的意思是说,太子是想将秦王身边的文臣武将一个 一个调开,使得秦王即使东归洛阳,也不过是孤家寡人而已,从此对朝局再无掌控 能力?”

马周冷笑着摇了摇头:“秦王纵横天下十余年,这等手段岂能困得住他?只要 他在洛阳登高一呼,四海豪杰必然纷纷往投。只要出了长安城,秦王的声望威名在 长江以北如日中天。只有在京兆府,他才落在下风。太子虽说久居京师,毕竟不是 不出宫门的纨绔之辈,这一层道理不会看不明白。他这么逼迫秦王,有另外一层道 理在里面。”

常何道:“难道待得秦王势孤,再用手段除之?”

马周晒道:“那是齐王的如意算盘,太子若是肯行此下策,他就不是太子了!”

见常何大惑不解,马周微笑着解说道:“太子毕竟是储君,正位东宫,是名正 言顺的帝位承嗣者。他不会也不能采用非常之策在今上面前解决掉秦王,那样将会 败坏他宽仁德化孝敬严慈友爱兄弟的好名声,也会影响皇上对他的看法。如果太子 真的这么做了,会让皇上对其彻底失望乃至切齿痛恨,那样只会便宜了在一旁阴附 太子觊觎帝位的齐王。这样的蠢事,太子万万不会做!对于他来讲,既然自身的位 子是正的,那只需逼着秦王走到邪路上去,他以正压邪,以众凌寡,不损名声不堕 威望,也丝毫不影响自己的地位。后世史笔如铁,也仅会斥秦王为汉之吴、楚;至 于孝景帝杀吴世子晁错苛诸王事,直如太史公者,也不过一笔带过而已!哈哈,太 子殿下的主意虽说拖沓了些,却也不可谓不高明啊!”

常何此时方才想通其中的关节,秦王征伐多年功高盖世,莫说太子还没登基, 就算是已然正位太极宫,也不能无罪擅诛有功亲王为朝野非议后世指斥。因此太子 要除去秦王最直接的手段便是逼迫秦王自己谋反,那时候他便可以名正言顺率兵平 乱,不管面对满朝文武还是当今皇上,他都是大唐的忠臣孝子,而秦王则是叛国家 背父兄逆人伦的千古罪人。秦王势力虽大,却多在关东陇西之地,京兆一带基本上 全都是太子的力量,在长安开战,太子是主,秦王是客军,就算李世民有通天彻底 之能,在这种局面下除了束手就缚或是兵败身死,恐怕不会有第三种结局了。

一母同胞的亲兄弟,相互之间竟然算计到这等地步,常何心中不禁泛起一股浓 重的厌恶之感。他长长出了一口气,说道:“秦王殿下忍了这么久,难道就不会继 续忍下去么?”

马周摇了摇头:“凡做大事者,行事皆有所求。秦王之所以忍耐,盖因如今京 城局面形势对他不利,他不得不克制自己对太子步步退让。这在兵法上有二解,一 曰示弱,示敌以弱,使敌对己不加重视,误导敌军错判局势;二曰蓄势,蓄己之势, 势成则发,一鼓而不可挡。然则秦王若是真的等到只剩下自己孤零零一个的时候, 即使想再做反击也不可得了。如是秦王能求一世富贵尊荣已是万幸。可是我朝这位 二殿下十余年来戎马倥偬英雄了得,别人做得富家翁,他却万万做不得!”

“这又是为何?”常何饶有兴味地问道。

马周叹了口气:“我没见到过这位殿下本人,不好评述。仅从朝廷抄报中所见, 这位秦王殿下外表虽是谦和爱下善纳雅言,骨子里却是一个秉性刚烈嫉恶如仇之人。 他待人宽和,待己却颇为严苛,内里极为自负。如此宁折不弯之人,怎么会走韬晦 保首领这条无趣之路呢?有句俗话说得好,最了解你的人便是你的敌人。太子既是 秦王的兄长,又是秦王的敌人,天下最了解秦王脾气禀性的,除了他更有谁人呢?”

常何沉默半晌,问道:“如此说来,秦王被逼在京城内起兵,只是迟早之事了?”

马周语气断然道:“不是迟早,两月之内,京城局面便将地覆天翻!”

常何大张着嘴,一副不能致信的表情,迟疑了半晌方才口齿艰难地问道:“如 今局势未明,秦王或走或留未定,先生何以说得如此肯定?”

马周长叹了一声:“太子布局,步步审慎,注重全局计较细节,可谓滴水不漏。 然则秦王治事用兵却截然相反,诸事只抓关键,这也难怪,太子驾前能用事者,不 过王珪、魏徵、韦挺、薛万彻等寥寥数人而已,秦王麾下,文有长孙房杜,武有侯 张尉迟,无一不是当今世上一等一的顶尖人才。这些人追随秦王日久,根本不用吩 咐,一句差遣一个眼神,便能将诸事料理得妥妥帖帖。秦王根本无须诸事亲躬。太 子长于治政却拙于驭兵,治政靠的是为政审慎丝丝入细,驭兵讲求的却是当机立断 沉稳果决。太子注重全局,就难免忽略重点,临机只是就难免多所犹豫,宫变如同 阵战,一个犹豫就可能葬送三军性命,在这一点上,秦王绝非太子可比。”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秦王目下之所以按兵不动静观时局,就是因为陛下圣 心未定,还有一层可能是因为北方军事未安。一旦北方军事局面现出端倪,陛下不 让秦王离京的心意稍加明略,继续等下去就无异于坐以待毙了!目前皇上在等北方 的军报,一旦李靖和屈突通的捷报传来,秦王离京节度诸军就变得再无必要,如此 秦王离开京师的最后一分指望也就告破灭。那时秦王除了当机立断发动兵变诛杀太 子齐王逼迫皇上退位,就再也没有别的出路了。”

常何头上的汗水涔涔而下,他掏出块帕子擦了擦额头,问道:“诛兄杀弟,迫 皇上退位?这……这等大逆不道之事,秦王真的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做将出来?”

马周冷冷一笑:“社稷之事,何事不可说,何事不可为?古来成就大功业者, 又有哪个受礼制伦常羁绊?魏武帝若奉圣人之言,曹丕安能篡汉?司马昭之心,路 人皆知!仁义可以之治天下,却不可以之得天下!殷鉴不远,常公又何必拘泥于妇 人孺子之见?”

常何咽了口吐沫,强自稳了稳紊乱的心神,问道:“如果李靖和屈突通兵败, 那么陛下就会再次启用秦王以天策上将身份出京提调天下兵马了,那京城之变,也 就消弭于无形了?”

马周长长叹了一口气,答道:“是啊!李靖若是徒有虚名,则京兆可免去一场 血光之灾,李靖若果真不愧名将之称,不出两月,长安……将成一片修罗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