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煜传》第三章 留连光景惜朱颜


在从嘉个人的生活史上,南唐保大十二年(公元954年),可谓春风得意的一年,也是他值得永远记忆和回味的一年。

这一年,从嘉跨进了人生的第十八个年头。虽然距离举行“冠礼”仪式,标志达到成人的时日还差两年,但是,在急于传宗接代々大统治网络的帝王之家,他早已到了男大当婚的年龄。就在这一年,从嘉与南唐开国老臣周宗的长女、十九岁的娥皇喜结秦晋之好,建立了伉俪情深的恩爱家庭。

位居宰相的周宗,一生披肝沥胆,鼎力辅佐李父子,对南唐的创业和守成立下过汗马功劳,晚年功成身退,回到故乡“淮左名都”、风光秀丽的扬州赋闲养老。周宗对相业的耿耿忠心,深得南唐两代君主器重。特别是中主李,对他尤为赏识。有时赐宴近臣,竟当众为他亲手整理幞头折角,以示独享殊荣。更使群臣可望而不可及的是,李和周宗结成了儿女亲家。

在封建时代,君臣为其子女联姻,向来都是政治行为,从不考虑当事的青年男女是否相互钟情。这种强制的结合,与其说是婚配,勿宁说是双方家长为扩大、巩固家族权益而牺牲子女青春缔结的神圣同盟。这是没有爱情、悖于道德的痛苦姻缘!

然而,对从嘉和娥皇的婚姻来说,却是巧发奇中,求凰得凰。因为善诗词、精书画、知音律的从嘉和通书史、能歌舞、工琵琶的娥皇,婚后都惊奇地发现:对方在才艺上是自己最理想的伴侣和知音。二人结发,可谓珠联璧合,天从人愿。是相同的志趣和执著的追求,使他们心有灵犀,声应气求,引发成炽热、深沉的爱情。这对男女青年的结合再次雄辩地证明:自古以来,真正的爱情决不是异性间生理上的单纯吸引和满足,也不是政治和经济交易的筹码或附加物,而是文化和文明在不同层次上的聚合。

娥皇盛于容貌,颇有顾恺之画笔下洛神的风姿。她凤眼星眸,朱唇皓齿,冰肌玉肤,骨清神秀,不管是浓施粉黛,还是淡扫蛾眉,都像出水芙蓉那般富有魅力,令人顾盼不暇。在从嘉的眼里,娥皇就是倾国倾城的绝代佳人西施转世。初次见面,娥皇就在从嘉的脑海里,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使从嘉觉得娥皇的容貌、装束和意态,时刻都像影子一样朝夕与他相伴,须臾也很难分离。一旦分离,便苦不堪言。尤其是在更深人静、风雨相和的秋夜,他的眼前更是清晰地幻化出娥皇发束丝绦玉簪,身穿薄罗澹衫的倩影,感到有一双笼罩着少女淡淡愁绪的眼睛总在深情地凝望着他,使得他情牵神往,长夜不寐,只好隔窗卧听帘外芭蕉絮语。时间一久,娥皇的形象就如一个大特写镜头,定格在从嘉的视野之内,并经他生花的妙笔化为一首《长相思》词:

云一,玉一梭,澹澹衫儿薄薄罗,轻颦双黛螺。 秋风多,雨相和,帘外芭蕉三两窠。夜长人奈何!

欢度蜜月之后,两人如胶似漆的情感有增无减,终日卿卿我我,越加形影不离。假如有一人因事短时离去,另一人就会感到孤独寂寞,在精神上无所寄托。特别是自南唐保大十四年(公元956年)后周发兵直奔淮南以后,从嘉受命都虞侯沿江巡抚使,并在军校簇拥下日夜巡江时,娥皇更感到咫尺天涯,难得见面。从嘉婚前做皇子的时候,有个良好的习惯:每逢春暖花开时节,都要微服远行,或游名山大川,或访古刹碑碣,或以诗文会友。他在婚后的头一次出访,可苦了新婚燕尔的娥皇。当那樱花满地,皓月凌空,剩下她一个人独守空帏的时候,躺在象牙床上长久思念从嘉,有时整夜不能入睡。她失神地望着床头的熏笼,企盼从嘉早日归来,经常在似睡非睡中苦捱到天明。即使旭日临窗,她也懒得梳理晨妆,有时信手摸过铜镜,望着自己鬓发蓬乱,愁眉苦脸,泪湿红色护胸小衣的狼狈模样,不禁又悔又怨,又恨又恼。当她把从嘉盼回身旁,一头扑在他的怀里,半是埋怨、半是娇嗔地倾诉了这番小别的相思苦痛之后,从嘉除了用比往日更加温存、真挚的情爱慰藉娥皇外,还填词一首《谢新恩》追记娥皇对他的一片痴情:

樱花落尽阶前月,象床愁倚熏笼。远似去年今日恨还同。
双鬟不整云憔悴,泪沾红抹胸。何处相思苦,纱窗醉梦中。

同样,娥皇偶尔离去,从嘉在感情上亦是难舍难分。娥皇每次回府省亲,也会给从嘉造成难以忍受的精神重负,害得他整日愁眉紧锁,食不甘味,寝不安席,直到娥皇回到宫里,他才心安神定,笑逐颜开。有一年中秋佳节,娥皇探视双亲归来,彼此还没来得及嘘寒问暖,从嘉便兴冲冲、急切切地将他在此间写的一首山远水寒,枫丹菊黄,雁飞人盼,辜负满帘风月的《长相思》,笑容可掬地送到娥皇的面前:

一重山,两重山,山远天高烟水寒,相思枫叶丹。
菊花开,菊花残,塞雁高飞人未还,一帘风月闲。

平日,每当娥皇理罢晨妆,拿起铜镜顾影自怜,欣赏生来就如花似月的容貌时,偶然发现从嘉在旁脉脉含情地注视着她的举止,常常是半娇半羞,顽皮地吐出舌头对他嫣然一笑,随后便自我解嘲,轻启朱唇哼起一支艳曲。望着娥皇这只有夫妻之间才能充分意会的情趣和表情,从嘉情不自禁地沉醉在爱河的涟漪之中。为使娥皇心情更加欢悦,从嘉有时还亲自斟酒举杯为她助兴。娥皇一旦饮上几杯醇酒,白皙的双颊便会立刻泛红,与她身穿的殷红纱罗裙衫交相辉映,神态显得愈加妩媚婀娜,给人以飘飘欲仙、勾魂牵魄之感。有一次,娥皇在酒后似醉非醉地身倚绣床,挥动着被酒水濡湿的罗袖,顺手抽出一根绣线放进嘴里咀嚼,并向从嘉深情地频送秋波,含笑不语,最后竟忘情挑衅,将嚼烂的红绒唾向从嘉。坐在她对面的从嘉,此刻正全神贯注地观察着她的娇美巧笑情态,构思着一首新婚夫妇间嬉戏逗趣的新词——《一斛珠》:

晓妆初过,沉檀轻注些儿个。向人味丁香颗,一曲清歌,暂引樱桃破。
罗袖残殷色可,杯深旋被香醪。绣床斜凭娇无那,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

娥皇的婚配,不仅为心情孤独、苦闷的从嘉增添了新的生活情趣,而且也为从嘉的生活带来了新的转机。出生在富贵门第的娥皇,自幼就经学富五车的蒙师指点,早在闺阁中业已熟识文墨,除了潜心经史百家之外,还留意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嫁给从嘉以后,又伴随才高八斗的从嘉奋力攻读,夫妻二人在切磋深奥学问之余,还探研高雅的琴棋技艺,使双方的学识和才艺不断长进。

更使从嘉引以为荣的是,娥皇善于操缦安弦,弹得一手好琵琶。凡是听过她精彩的演奏的人,都将忘我地把自己融入白居易在《琵琶行》中描绘的意境:“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流泉水下滩。”“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就连深谙音律的公公李,听了娥皇为他祝寿演奏的琵琶曲也赞赏不已,特赐给她一张宫内珍藏的稀世名贵“烧槽”琵琶。

利用烧槽工艺精制乐器,始于东汉蔡邕。据说,蔡邕见人烧饭,常劈桐木为柴,桐木遇火炸裂,音色清脆。蔡邕由此得到启发,将未经充分燃烧的桐木保存下来,请工艺精湛的技师制做古琴,经人弹试,琴音分外悠扬悦耳。用这种方法制做的“焦尾琴”是历史上的著名古琴之一。

娥皇偶得烧槽琵琶,自然喜出望外,爱不释手。同时也如鱼得水,使自己的琴艺与日俱进,更加炉火纯青。此后,她便用这张可与焦尾琴媲美的琵琶,为喜爱歌舞的从嘉谱曲演奏,二人经常沉醉于轻歌曼舞之中。隆冬雪夜,万籁俱寂,正是夫妻蛰居暖阁,尽情宴乐的大好时光。美酒饮到酣畅之处,多情的佳人就会变得更加坦露豪放,尽兴歌舞。这时,娥皇抢先停杯,邀请从嘉起舞,妇唱夫随。从嘉望着娥皇此刻的魅人表情,以及她那典雅而别致的发型和服饰,头顶梳着高髻,两旁鬓朵微微翘起,细腰、窄袖、紧身的考究着装,将女性胴体圆润丰满的青春曲线映衬得格外醒目,娥皇眉开眼笑的每一个表情,都使他如醉如痴,如梦如幻,如仙飘然而不能自制。他极力掩饰着内心的激动,平静地回敬她的挑逗:“假如你能在天明之前展笺命笔,专门为我创制一支新曲,我就依曲编舞跳给你看。”

娥皇胸有成竹地回答:“好,一言为定。”随即传唤侍女取来文房四宝,只见她时而伏案沉思低吟,时而握管记录曲谱,没过三更,便制成两支新曲,一支名《邀醉舞破》,一支名《恨来迟破》。这两支新曲各有千秋,前者高亢激越,后者舒缓抒情。

曲成之后,娥皇用烧槽琵琶将两曲分别为从嘉各弹一遍。从嘉在旁闭目聆听,击节品评,直到曲终,他才满意地说:“二曲均好,《恨来迟破》更适合独舞。”

娥皇听罢,会心一笑,又开始重弹这支新曲,从嘉便和着曲谱的旋律忘情地跳起舞来。这时,二人都觉得彼此在艺术上从对方那里获得了最大的精神享受和满足,仿佛人世间只有他俩最幸福。他们再次真正体味到了爱情的甜蜜和婚姻的美满。

最能展示娥皇超群才艺的,还是她凭借残谱复原了失传二百余年的《霓裳羽衣曲》。这支大型舞乐,是礼赞大唐帝国开元、天宝盛世的太平法曲。关于此曲的由来,其说不一。或曰,开元年间的一个中秋之夜,唐玄宗李隆基偕道士罗公远,凭借道士施展的法术遨游月宫,见有仙女数百,身著五彩霓裳、素白长裙,翩翩起舞。舞姿优美,舞曲怡人,真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李隆基深感耳目一新,称赞不已,竟动情地吟诵起诗圣杜甫《赠花卿》中的“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怎得几回闻”的诗句来。随后,他向众仙女详细询问,答者曰舞乐名为《霓裳羽衣曲》。通晓音律的唐玄宗牢记舞乐旋律,回到人间即向宫廷教坊使口传,差之记录整理,教宫娥排演。或曰,系唐西凉节度使杨敬述进献的《婆罗门曲》。或曰,杨敬述进献的西域音乐,经李隆基润色后,钦定曲名。

尽管如上各说殊异,但都证明了一个令人信服的事实,即从盛唐开始,在宫内流行大型舞乐《霓裳羽衣曲》当属无疑。这从唐宪宗时期曾于宫内任集贤院校理、左拾遗、翰林学士等职的白居易,在其《霓裳羽衣歌》中的追忆可以找到佐证。白氏在诗中绘声绘色地描述了这曲大型舞乐演出时的盛况,以及自己凝神观看、倾耳聆听,尚未尽兴的心情。现将该诗的前半部摘录如下:

我昔元和侍宪皇,曾陪内宴宴昭阳。
千歌万舞不可数,就中最爱霓裳舞。
舞时寒食春风天,玉钩栏下香案前。
案前舞者颜如玉,不著人家俗衣服。
虹裳霞帔步摇冠,细璎累累佩珊珊。
娉婷似不任罗绮,顾听乐悬行复止。
磬箫筝笛递相搀,击恹弹吹声逦迤。
散曲六奏未动衣,阳台宿云慵不飞。
中序擘初入拍,秋竹竿裂春冰坼。
飘然转旋回雪轻,嫣然纵送游龙惊。
小垂手后柳无力,斜拽裙时云欲生。
烟蛾敛略不胜态,风袖低昂如有情。
上元点鬟招萼绿,王母挥袂别飞琼。
繁音急节十二遍,跳珠撼玉何铿铮。
翔鸾舞了却收翅,唳鹤曲终长引声。
当时乍见惊心目,凝视谛听殊未足。

这支大型舞乐,最初只为京师帝室独享,后来流布京外。唐长庆三年(公元823年),外放杭州、调任刺史的白居易,就曾集合当地长于歌舞器乐的名伎玲珑、谢好、陈宠、沈平等来衙署彩排,由他亲自教习,可惜先后只演奏三次,便因其调任太子侍从官左庶子离开杭州,乐伎也随之星散。如他在《霓裳羽衣歌》中所记:

移领钱唐第二年,始有心情问丝竹。
玲珑箜篌谢好筝,陈宠篥沈平笙。
清弦脆管纤纤手,教得霓裳一曲成。
虚白亭前湖水畔,前后祗应三度按。
便除庶子抛却来,闻道如今各星散。

不幸的是,“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安史之乱纷沓喧嚣的金戈铁马声,湮没并中断了这支宫廷舞乐美妙动听的旋律,到五代十国时期几近绝晌。

一日,娥皇在澄心堂的藏书中查阅音律类书籍,无意间在书架上寻到几册《霓裳羽衣曲》残谱,都是用薛涛笺手抄的。由于年深日久,纸张脆裂残破,又经虫蛀,曲谱时无时有,谱后附有乐器图示和演奏方法。这意外的发现使她如获至宝,回到自己书房急忙操起琵琶试弹。她连续多日,依谱寻声,边弹边吟,时辍时续,悉心构思,仰仗自己深厚的舞乐功底,终于再现了开元、天宝年间的遗音,使之失而复传。不过,娥皇参照残谱对此曲的结尾做了改动。原曲尾声舒缓渐慢,如游丝飘然远去;现曲临终则急转直下,戛然而止。乐曲复原之后,从嘉令宫廷教士方在清辉殿彩排,特邀擅长中音律的中书舍人徐铉、教坊乐师曹生和太常博士陈致雍一道欣赏。听过演奏之后,对娥皇的改动持有疑义,认为按改动后的曲谱演奏,仿佛有头无尾,似非吉兆。当晚,陈致雍去桃叶渡口访友,徐铉月夜相送,二人谈起此事,徐铉还特地吟七绝一首,题为《又听〈霓裳羽衣曲〉送陈君》:

清商一曲远人行,桃叶津头月正明。
此是开元太平曲,莫教偏作别离声。

从嘉除了同娥皇一道浅斟低唱,把酒话艺之外,还经常以王公的身份宣召宫娥宴饮歌舞。每逢黄昏演出之前,他就命身边侍女将构筑玲珑的柔仪殿装饰得光怪陆离:殿内以红锦铺地,绣罗护壁;雕花的紫檀木长案上摆满佳肴美酒,什锦果品,中间还点缀着满插栀子、米兰≡莉等芳香袭人的瓶花;彩绘着各式图案的藻井明珠高悬,光亮耀眼,如同白昼;四周条几上放着铜胎鎏金或青玉雕琢的香炉,炉内燃着用名贵香料制成的兽形熏香。紒紜矠入夜,从嘉和娥皇便在悠扬悦耳的丝竹声中,浅斟慢酌,尽兴尽情地观赏花枝招展的妙龄宫女,伴着教坊演奏的《霓裳羽衣曲》翩然起舞,从华灯初上到踏月归去,甚至通宵达旦,直到日高三丈。

这出大型歌舞,是参照白居易在《霓裳羽衣歌》中的具体描写编排演出的:舞伎身着彩虹裙裾和羽制上衣,肩披薄如蝉翼的轻纱“霞帔”,头戴金花与垂珠相配的“步摇”,并饰以钿璎玉珮。旁有数十歌女伴唱。乐队共分三部,每部十人,根据舞蹈情节进展的需要,或轮番独奏,或集体协奏。舞曲由散序、中序和“破”三个部分组成,每个部分又分若干“遍”,全曲共十八遍:散序六遍,中序和破十二遍。紒紝矠散序为前奏,不歌不舞。奏过六遍之后,开始进入舞拍,音乐节奏愈加清晰明快,似秋竹坼裂,如春冰迸碎。此时,舞伎大显身手,载歌载舞:轻舒广袖,慢摆裙裾,似弱柳临风,如流云行天,翩若惊鸿,婉如游龙,千姿百态,美不胜收。及至高潮,音乐繁音急节,跳珠溅玉。舞伎的舞步也随之由徐入疾,似惊雷闪电横扫长空,如三峡回流席卷飞泻,将红锦“地衣”碾得处处皱痕,也将簪发的金钗珠翠射满地。

待到曲终舞停,从嘉夫妇摆宴犒赏,传令众多宫女开怀畅饮。席间,有人因过度兴奋和饮酒过量而头晕恶心,便悄悄退到一旁,从花瓶中抽出两三枝鲜花放到鼻端,巧借清淡的花香解酒,或者索性走到殿外,到廊檐下身倚栏杆,在飘洒着落花的夜风和主香宫女抛洒的香屑中慢慢清醒,一边回味着适才令人眼花缭乱的霓虹世界,一边遥听着别殿传来的声声箫鼓,忘却了午夜之将至。

当酒阑人去之后,从嘉和娥皇乘兴骑马踏月回到寝殿,尚觉兴犹未尽。于是,夫妻又同床共枕,品味这种声色豪奢、风情旖旎的生活。倘若情绪兴奋难以成眠,从嘉还起身披衣,津津乐道地以词追记这段充满着爱和美的时光。

一次,从嘉填了一首俊逸神飞的《玉楼春》,拿给娥皇评说。娥皇接过用澄心堂纸特制的花笺,望着那散发着廷墨馨香的笔迹,用抑扬顿挫的声调吟诵道:

晚妆初了明肌雪,春殿嫔娥鱼贯列。笙箫吹断水云开,重按霓裳歌遍彻。 临春谁更飘香屑?醉拍阑干情味切。归时休放烛花红,待踏马蹄清夜月。

诵毕,她稍加思索,便直截了当地评论道:“立意谋篇均好,人物刻画亦佳,美中不足是下阕首句与上阕次句用字犯重。”从嘉颇为自信地回答:“无伤大雅。前人作诗填词,用字犯重也是常有的事。”娥皇斩钉截铁地争辩:“不!这首词的下阕首句非改不成。假如将‘临春’改为‘临风’,不仅可以避免用字与上阕犯重,而且能与下阕首句中的‘飘’字紧密呼应,更加顺理成章。”从嘉听罢,按照娥皇推敲后提出的见解,将“临风谁更飘香屑”低声吟咏了两遍,觉得娥皇所言甚是有理,便将双手用力一拍,喜出望外地说:“妙,妙极了!真是精益求精,此句就按你说的改。你可堪称我的一字师。”

娥皇不卑不亢,谦和地回答:“岂敢!岂敢!不过,我还要向你再进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当讲!当讲!”

“我以为这首词在写景抒情方面仍有未尽之意,你可否一鼓作气,再填一首?”

从嘉欣然俯允,随即提笔又作《浣溪沙》:

红日已高三丈透,金炉次第添香兽,红锦地衣随步皱。
佳人舞点金钗溜,酒恶时拈花蕊嗅,别殿遥闻箫鼓奏。

从嘉在这一时期的词作,虽然也是吟咏男欢女爱、宫闱调情,但在艺术表现上却高出同期同类题材的作品一筹。他非常善于捕捉极易为人感受和联想的事物特征,用形象的比喻和富有感情色彩的语言,以白描的艺术手法勾勒意境深远的画面,极少征引化用典故。这固然得力于他的刻意追求和娥皇的坦诚切磋,但也受益于其业师冯延巳的熏陶和教诲。

冯延巳长从嘉三十四岁。当从嘉将能背诵幼蒙读物时,他已届“不惑”之年,功成名就,蜚声海内,在词坛上留下了许多佳话。

据说:北宋两位大诗人王安石与黄庭坚有一次论词时对话,王问:“李后主词何处最佳?”黄答:“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王接着说:“不如他的‘细雨湿流光’更妙。”紒紟矠这里,尽管王安石张冠李戴,但是却也慧眼识佳句,“细雨湿流光”经他从词林中拈出,遂传诵千古。这佳句便是冯延巳词《南乡子》的首句,全词为:

细雨湿流光,芳草年年与恨长。烟锁凤楼无限事,茫茫。鸾镜鸳衾两断肠。
魂梦任悠扬,睡起杨花满绣床。薄幸不来门半掩,斜阳。负你残春泪几行。

这首词,描绘的是一位痴情少女伤春的神态,情真意切,幽怨动人。看!毛毛细雨淋湿了流泻的时光,芳草的离恨与年俱长。柳烟封锁的凤楼上,少女心事浩茫,她面对鸾镜鸳衾相思,几乎断肠。而负心的情人却许久不来相会,致使她望着落满杨花的绣床,以及那涂着一抹斜阳的半掩门扉,暗自流下了几行伤心的泪水。

类似如此写意传神的佳作还有多篇,这里再举两首与此大有异曲同工之妙的词,以飨读者。一为《采桑子》,一为《鹊踏枝》:

小堂深静无人到,满院春风。惆怅墙东,一树樱桃带雨红。
愁心似醉兼如病,欲语还慵。日暮疏钟,双燕归栖画阁中。
秋入蛮蕉风半裂,狼藉池塘,雨打疏荷折。绕砌蛩声芳草歇,愁肠学尽丁香结。
回首西南看晚月,孤雁来时,塞管声呜咽。历历前欢无处说,关山何日休离别?

冯延巳词作的这种创作风格,像润物无声的春雨,点点滴滴渗入从嘉的心田,又汇集了从嘉丰富的感情,化作思想的溪流涌向从嘉充满悟性和灵性的笔端,从而产生了许多脍炙人口的词章。娥皇则每每先睹为快,成为从嘉新作的第一个知音和诤友。

多才多艺、互补互助的从嘉和娥皇,在和谐、欢悦的气氛中,体贴、恩爱、美满地共同生活了整整十年。十年,对奔腾呼啸的历史长河来说,不过是短暂的瞬间。然而,在从嘉的生活中却是漫长的十年。其中有一年,对从嘉来说竟是突如其来的一年。

北宋建隆二年(公元961年),可谓从嘉生活“天教心愿与身违”的开始。这一年二月,命运之神强迫这位久视功名利禄如浮云、畏途的风流才子,身不由己地坐上了令他谈虎色变的皇位继承人的宝座。由于他身边的几位兄长相继早亡,李下诏依次将从嘉立为太子,向南唐臣民宣布他将把未来主宰江山社稷的历史重任移交给从嘉。这种按照封建血统世袭的皇位,不管本人是否情愿,也不管本人能否胜任,都不容分说。因为此乃“天意”使然。

同年九月,李病逝,从嘉便理所当然地成为南唐第三代君主,也就是最后的一代君主,故史称后主。出于对日后安邦治国的美好憧憬,从嘉即位伊始,就更名为煜,字重光。煜,意味着光明照耀。它取意于西汉扬雄《太玄·元告》中的“日以煜乎昼,月以煜乎夜”。同时,也意味着兄弟间政治地位的重新排定。他的“从”字辈诸弟,从今以后不得再同贵为天子的李煜按序排行了。因为自古以来,就是天无二日,国无二主,再亲密的弟兄,也是皇帝的臣下。

按照水涨船高、夫荣妻贵的惯例,李煜既已即位,娥皇自然被立为后,史称周后或大周后。关于李煜日后的政治生涯,后面将辟专章叙述。这里,还是继续展示他的家庭生活。

这十年中间,李煜已经成了两个孩子的父亲。长子仲寓,在他即位之前出世,天资聪颖,再加上家学濡染,自幼就喜爱文艺。次子仲宣,小仲寓五岁,在他即位之后降生,比仲寓更加聪慧,三岁始读《孝经》,过目成诵,熟背如流,不差一字。又酷爱音乐,每逢听到琴师演奏,无不驻足聆听,凭借曲调就能审辨五音,随着琴声哼唱。年纪虽小,言谈举止却合礼度。出席宫廷宴会,爱向文人雅士问学,按照长幼尊卑揖让进退,如同成人。由于他识书达理,才智早熟,颇得李煜偏爱,处理国事之暇,常把他放在膝上,耐心地为他授业解惑。这兄弟二人,不仅是李煜和娥皇的爱情结晶,而且是南唐的希望和未来。因此,李煜即位后分别封他们为清源郡公和宣城郡公,殷切望子成龙,从而殚精竭虑,养之、教之、爱之、责之,使这个书香兼帝王门第充满了天伦之乐。

可惜,好景不长,乐极生悲。在仲宣四岁这年(公元964年,北宋乾德二年),娥皇突然病倒在床,久治不愈。开始,李煜对她牵肠挂肚,关怀备至。每日定时探询,嘘寒问暖,审药查食,入夜还连续多日和衣守候在病榻旁,热切盼望娥皇尽早康复。

为了唤起娥皇对往事的回忆和对人生的留恋,激励她对未来生活的向往和信心,鼓舞她与病魔抗争的勇气和力量,李煜特将一首《后庭花破子》书赠娥皇,借庭前玉树和镜边瑶草,来比喻他们的美满婚姻和幸福生活,衷心祝愿娥皇和他延年益寿,白头偕老,岁岁年年,月圆花好:

玉树后庭前,瑶草妆镜边。
去年花不老,今年月又圆。
莫教偏,和月和花,天教长少年。

遗憾的是,与李煜的意愿相反,娥皇的病情非但不见缓解,反而日益加重,病魔将她折磨得形体枯槁,神态木然,终日昏睡。忧心忡忡的李煜,情绪也随着娥皇的病情而日益恶化:从希望到失望,又从失望走向绝望。恰在此时:有一位风姿绰约、娇艳欲滴的芳龄少女,突然闯到了李煜身边,在他本来就不平静的心中激起了新的波澜。伴着这起伏动荡的波澜,李煜心中滋长了情爱分流的念头,接着又与这位以天然魅力压倒宫内同龄嫔妃的少女,发生了失去理智的越轨行动,从而使他和娥皇的爱情出现了裂痕,给娥皇在心灵上造成了比疾病更为痛苦的创伤。

这位阴差阳错闯到李煜身边的少女,竟是李煜爱妻娥皇的胞妹!因为史佚其名,加之娥皇病殁李煜续弦将她立为国后,所以时人与后人便约定俗成,称她为小周后,以示与她的胞姐周后相区别。

小周后比周后小十四岁。当年李煜迎娶娥皇的时候,她刚刚五岁。仅仅十年光景,她就由黄发垂髫的乐天娃娃,步入青春美妙的豆蔻年华,出落成娉娉婷婷的清纯少女,成为一枝阆苑仙葩。令人刮目相看了。小周后自幼曾随母亲入宫会亲,因她生得俊俏聪颖,深受李煜母亲圣尊后(其父名泰章,因讳“泰”字谐音而不称她为皇太后)钟氏喜爱,后来便有时派人把她接到宫中小住。小周后天真烂漫,像个快乐的精灵,无论走到哪里,都会给人带来欢乐。因此,李煜在案牍劳神之余,常以兄长的身份同她谈笑嬉戏。当时,悬殊的年龄差异,还不容许李煜对她有任何非分之想。如今,伴随小周后面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时段,李煜对她的情感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小周后这次入宫,名义上是专程从老家扬州前来金陵探视胞姐娥皇的病情的。由于李煜的预先关照,有司特意将她下榻的场所安排在瑶光殿别院的一座幽静画堂里。

一日中午,李煜小憩之后,只身便装前往画堂看望妻妹。没想到小周后此刻仍在午睡,尚未起床。时值“春风解人衣”的艳阳季节,贪图和煦阳光的几个值班宫女,都轻装坐在画堂外馨香洋溢的紫藤架下,伏身在绣架上精心刺绣。见李煜到来,慌忙起身准备接驾。李煜连连摆手,示意她们禁声,自己悄然向前走去。

临近画堂门口,李煜侧耳细听,堂内静寂无声。于是,他便轻轻地推开虚掩的门扉,蹑手蹑脚地走进外间书房,从竹帘的缝隙中向内观望,只见小周后身着宫内流行的“天水碧”紒紥矠面料睡衣,胸前绣着几朵粉红的含苞待放的荷花,正在垂着蝉翼般半透明纱帐的绣榻上酣睡,一头又黑又亮的秀发抛散在枕畔,两支白嫩如脂的手臂,一支弯曲着紧贴面颊,一支半曲放在腹部。李煜从头到脚打量着眼前这位半掩半露的睡美人:端正秀美的五官,丰满坚挺的乳峰,窈窕纤细的腰肢,光洁修长的双腿。他的心中不禁一怔,几乎脱口而出:她与初入宫时的娥皇,何其相似!无意中一抬手,碰响了门饰,将神经松弛的小周后突然惊醒。为了打破眼前这难堪的局面,进退维谷的李煜只好下意识地干咳两声,硬着头皮滞留在书房的竹帘外……

小周后睁开惺忪的睡眼,见平时身份高贵又有修养的李煜蓦然出现在自己面前,不免窘迫忙乱,手足无措,双颊绯红。她生怕方才睡态不雅,有失大家闺秀的矜持,便信手操起一方丝锦薄单披在身上,惶恐地呼了一声“陛下”,然后赶忙下床,急步闪到画屏后面更衣,同时传出摆动裙裾的轻微窸窣声。

换上色彩夺目着装的小周后,全身散发着少女肌肤特有的异香,如同蓬莱仙女一般从画屏后面走出。这时李煜也掀起竹帘来到书房的书案前,二人相对而坐。小周后用她那双似秋水、如寒星的明亮眼睛,仔细打量着面前这位儒雅风流的姐夫。李煜从她那双长睫毛掩映着的黑亮双眸中,似乎又寻找到了娥皇失落的神采,心中不禁默语:真是天生丽质,神仙造化!二人一时默然无语,好像话题不知从何说起。经过暂短的沉默,还是小周后首先开了口,她异常郑重地叫了一声“陛下!”还没等她讲出下文,李煜便学着娥皇的口吻亲和地纠正道:“小妹,在家里不必拘礼,还是叫我姐夫为好。”

天真单纯的小周后随即改口:“是!姐夫。”她望着李煜的一只长有两个瞳孔的眼睛接着说,“现在我才明白了什么是‘重瞳子’。你的眼睛怎么长得和司马迁在《史记》里描写的大舜眼睛一模一样。”

李煜听罢,若有所思,顺水推舟地回答:“对。所以,在历代君王中,大舜是我最敬佩和羡慕的人物之一。”

“为什么?”

“除了他是一位圣君之外,他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室。特别是他有称心如意的一后一妃:后曰娥皇,你姐姐同她重名;妃曰女英。她们是亲生姊妹,就像你姐姐和你一样。这,使我自然想到你,也应该与你姐姐同享宫内的荣华富贵。”

小周后虽然涉世不深,但也觉察到了李煜话中的弦外之音。可是,在此之前,她对这等事情毫无精神准备,所以听过姐夫这番出格的话,不觉羞红了脸,但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只好低头不语。李煜也自感失言,迅即转移话题,胡乱地搭讪了几句,便匆匆离去。

李煜回到澄心堂,这是取意于《淮南子·泰族训》“学者必澄心清意”,君王读书批文、密决军国大事的宫苑禁地。尽管此时环境寂静安谧,但李煜却是心旌摇荡,总觉得方才只顾在艳景浓情之中陶醉,言未尽意。同时,为了进一步唤起小周后对这次会面的美好记忆和联想,他寓情于景,又借景传情,提笔写了一首《菩萨蛮》:

蓬莱院闭天台女,画堂昼寝无人语。抛枕翠云光,绣衣闻异香。
潜来珠琐动,惊觉银屏梦。脸慢笑盈盈,相看无限情。

写完,他从头至尾扫视了一遍,又写了一纸短札,一起装进印有梅花图案的柬封。然后传唤宫女送往画堂,面交小周后,约她十日后到清辉殿参加歌筵。

小周后收到李煜派人送来的词笺,先是惊异,后是失神。她放下又拾起的是李煜书赠的这首新词,而拾起放不下的却是词中吟咏的那日中午他们二人相会的情景。她想:这蓬莱院闭、绣衣带香、画堂昼寝的“天台女”,不正是说的我吗?而那个潜动珠琐、惊觉他人午梦者,无疑就是姐夫了。那么,“相看无限情”一句,则是全词的画龙点睛之笔了。李煜这首词果真奏效,它将情窦初开、欲火乍燃的小周后撩拨得整日心热脸红,坐卧不安。她时而捧着词笺玩味,时而托着香腮遐想,甚至白日有时望着窗外的高天流云傻笑,夜晚在梦中吐露心事,好不容易熬过了度日如年的十天。

对李煜来说,举办歌筵本是习以为常的事。然而这晚倒是例外,他的心情格外高兴。因为这是款待自己心中思念的妻妹,况且又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为此,他特地叮嘱有司将歌筵安排在清辉殿,以便与他近日的心情吻合。自那日从画堂归来,每逢临近清辉殿,他就想起唐人张九龄《赋得自君之出矣》诗中的一联:“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并且吟诵不止。他知道小周后酒量有限,便事前传令教坊加重席间的舞乐气氛。歌筵的设计者们虽然煞费苦心,既安排有反映江南杏花春雨的吴歌越舞,又安排有展示塞北大漠雄风的羯鼓胡乐,但照例还是以李煜最为赏识的《霓裳羽衣曲》开场。

歌筵进行中间,李煜陪着小周后,一边饮酒品茶,一边观赏和评说宫女们的精彩表演。待到舞乐休止,李煜情深依依地对小周后说:“此曲得以复兴,乃是娥皇一大贡献。你姐姐堪称当今乐坛奇才!”接着将话题一转,试探小周后,“听说小妹也精通‘吟商逞羽’一道,尤其是擅长演奏玉笙,不知能否当众大显身手,让我在今晚兼饱耳眼二福?”

小周后故作忸怩,言不由衷地推托,“小妹自幼虽习玉笙,但未经名师指点,岂敢班门弄斧,贻笑大方?”

李煜催促道:“小妹无须过谦。”随即吩咐宫女:“速备玉笙!”

小周后从宫女手中接过十三簧玉笙,试着吹了几声,然后朝着李煜莞尔一笑,腼腆地说:“恭敬不如从命。小妹就只好献丑了!”接着便熟练地演奏起来。

李煜望着她那白嫩似笋的纤纤十指,在十三根参差的簧管下端的指孔间轻捷灵活地移动,随着从笙管里飘出来的美妙动听的曲调,很快就忘我地走进了唐人张若虚《春江花月夜》诗的意境: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
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月明楼?
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
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
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
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
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
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小周后所以能借助乐谱的清丽婉畅曲调,淋漓尽致地表达出诗中描绘的江流、月色、白云、青枫、扁舟、高楼等一派春江夜色,以及诗人抒发的人间离情别绪和由此引起的人生感慨,是因为她自幼就酷爱这位同乡诗人讴歌故乡扬州的诗篇,以及她对生身之地的山川风物的由衷热爱。她对这首被人誉为“以孤篇压倒全唐”的名作,可谓爱不释手,百诵不厌。也正因为她对这首诗所表达的清澄深远的艺术境界有独特的感受,演奏起来才能如此出神入化,传情感人。对于熟谙音律的李煜,感染尤为强烈。

更使李煜神魂颠倒的是,小周后在演奏中不时地用她那双会说话的眼睛向他频送秋波,弄得李煜魂魄出窍,神游情海。直到曲终,听者齐声喝彩,他才如梦方醒,语义双关地赞美说:“实在是令人陶醉!”随后又取悦小周后道:“适才听了小妹的演奏,方知孔夫子何言‘闻韶乐,三月而不知肉味’。”

小周后放下玉笙,从怀中掏出香罗手帕,一边揩拭额头沁出的细密汗珠,一边顺水推舟,向李煜撒娇:“既然如此,那就请姐夫即席填词一首吧。”

李煜故作谦虚,笑容可掬,回答道;“曹子建有七步成诗之才,也不过即兴吟了一首五言绝句。我怎能在短时间一气呵成上下两阕!不过,小妹盛情难却,我也只好勉为其难了。”说着他就离席踱步,酝酿构思,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便吟成了一首《菩萨蛮》:

铜簧韵脆锵寒竹,新声慢奏移纤玉。眼色暗相钩,秋波横欲流。
雨云深绣户,未便谐衷素。宴罢又成空,魂迷春梦中。

这首词的上半阕明白易懂,凡是在场的人都能不言自明,知道是写小周后演奏时的神态和她对李煜的钟情,对下半阕则茫然莫解了。“解铃还须系铃人”。这只有小周后才能神会,自然使她想起日前陪同圣尊后去移风殿赏花的情景。

那日,李煜是东道主。赏花之后,他请赏花人进殿休息。殿内备有茶点酒菜,还有宫女表演西域歌舞助兴。圣尊后因身体不适中途退席,叮嘱小周后留下代她赏花。

席间,李煜酒酣耳热,谈笑风生。他先是给小周后讲述那几盆卓立脱俗的麝囊花,说白花名为“瑞香”,晶莹似雪,纤尘不染;紫花名为“紫风流”,风韵庄重,纯正无瑕,但他嫌花名落俗,改为“蓬莱紫”。这两种名贵的花,色香俱佳,圣洁高雅,园圃罕见,市廛难得,不是庐山古刹主事的尼姑贡献,即使身在禁中也难见到。紓紛矠继而同小周后谈艺论文,从张翊编的《花经》和历代赏花诗说到眼前宫女演奏用的“羯鼓”、“羌笛”,直到夕阳西下才收拢话题。谈话中间,殿外下了一阵小雨,他都没有发觉。

从李煜当时神情看,似乎还有话想说又不便说,真是欲罢不能,欲行还止。他深感这次相会“未便谐衷素”,所以怅言“宴罢又成空”。

小周后仍记得,临近分手,李煜还展纸为她书写了一首《子夜歌》,怕她不解其意,对开头两句还特殊加了圈点:

寻春须是先春早,看花莫待花枝老。缥色玉柔擎,醅浮盏面清。 何妨频笑粲,禁苑春归晚。同醉与闲评,诗随羯鼓成。

自幼就熟读唐诗的小周后,一眼便看出了嵌在开头两句词里的典故。她知道这不是两句普通的惜花词,它的后面藏着一个类似“人面桃花”的浪漫故事:传说晚唐诗人杜牧,年轻时路过潮州,与一位少女相遇,两人一见钟情。杜牧当时碍于少女年龄偏小,不宜成亲,便决定十年后再来娶她。不想十年后石榴结子的时节,杜牧旧地重游,发现那位少女已经嫁人,成了两个孩子的母亲。杜牧对此感到十分懊悔,信手写下一首《叹花》诗:“自恨寻芳到已迟,昔年曾见未开时。如今风摆花狼藉,绿叶成荫子满枝。”至于李煜为何要在词中借用这个典故,小周后当然不言而喻了。

通过频繁的书笺来往和谋面交谈,李煜和小周后的感情。日益升温,远远超出了亲戚的范围,骤然发展到恋人特有的炽热乃至眩晕程度,大有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之憾。《史记》、《列女传》等书关于尧帝二女娥皇、女英同嫁舜帝的古老传说,在二人心中引起了妙不可言的遐想。在李煜看来,小周后就是女英,我娶她乃是天经地义;在小周后看来,李煜则是舜帝转世,我嫁他也为情理所容。略有不同的是,小周后对于此事始终处于优柔寡断之中。她时而警惕自己,要固守男女之大防,万不可夺胞姐所爱;时而又怂恿自己,男女相悦相爱乃人之天性,古时娥皇未尝忌妒女英,今世娥皇亦当宽容胞妹。

尽管在这段时光里二人不断耳鬓厮磨,但是,李煜总觉得感情上的饥渴无法获得满足。他嫌日间不足以尽兴倾吐恋情,于是竟不惜有失君王体面,以书札密约小周后半夜到画堂南畔的移风殿幽会。这无疑给举棋不定的小周后,增加了一个更为棘手的难题。她深知,这次践约就是委身于自己热恋的情人,而且是妻妾成群的人,意味着向少女时代告别,将遭致封建世俗偏见的非议;而违约又有悖自己意愿,怕错失良机,追悔莫及。她思前想后,反复掂量,最后痛下决心:还是按时赴约!于是,她义无反顾,大胆地用自己胸中燃起的爱情烈焰,向封建的纲常礼教发起了一次猛烈的冲击。

夜交三更,早已穿戴梳洗停当的小周后,悄然走出了画堂。虽然她将脚步放得很轻很轻,但由于夜深人静,那双讨厌的金缕鞋踏在石板上仍如空谷传声。这个祸根不是鞋本身,而是装饰在鞋上的那对银制铃铛,平时走路听之悦耳,如今竟似长空惊雷,震耳欲聋,吓得她像惊弓之鸟,赶忙脱下金线绣鞋,提在手上,并紧紧捏住铃铛,沿着月色朦胧、树影婆娑、花香浮动的小径,时停时走,左顾右盼,忐忑不安地快步向前走去,素白的锦袜袜底上沾满了泥迹苔痕。

来到移风殿,她仍然惊魂未定,有气无力地用手轻轻推开虚掩着的殿门,不禁心中大喜:只见李煜正笑容可掬地站在摆满盆花的花架前,急盼着她的到来。直到这时,她那颗紧张得几乎提到喉咙间剧烈跳动的心,才算安稳地落回原来的腔位。高度的紧张过后,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疲倦压顶而来,使她不能自控瘫软的全身,面临摇摇欲倒。

李煜见状急忙上前搀扶,她就势扔下手中的金缕绣鞋,一头扑在李煜怀中,双手搂住他的脖颈,将脸紧贴在他的胸前,气喘嘘嘘地说:“你可知我这一路是冒着怎样的风险来这里同你幽会,这是需要何等的勇气呀!今晚我将毫无保留地把一切都交给你,任你恣意地求,尽情地爱吧。愿上天保佑我们,从现在开始,我们永远心心相印,生死相依,白头偕老。”

听着小周后这番发自肺腑之言,李煜深为她的一片痴情所感动,内心不禁涌起珍惜、疼爱乃至愧疚之情。他一手替小周后从地上拾起金缕绣鞋,一手挽着她的后腰,半拥半架地走进了殿内卧室。随后,二人稍事休息,便洗漱、更衣入帷,在锦衾绣榻上相偎相依,轻怜蜜爱,彼此用温馨抚慰着对方的心,缱绻到晨光熹微,难舍难分,度过了他们平生难忘的一个苦短而又销魂之夜。

翌日,李煜回到澄心堂,昨夜的情景还不时地在他的脑际萦回。在沉醉与思恋那些令他难忘的片断之余,李煜将夜来耳目所及,写成一首倾诉真情实感的《菩萨蛮》,差人给小周后送去:

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
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

这首刻画小周后敢于蔑视纲常礼教和世俗偏见,大胆追求爱情的词,曾使当时和后世的一些词人惊叹折服,遂有贪天掠美之徒,将全词略加窜改,窃为己有。如《寿域词》中的一首《菩萨蛮》便是:

花明月暗朦胧雾,此时欲往侬边去。袜下香阶,手携金缕鞋。
药阑东畔见,执手偎人颤。奴为出家难,从君恣意怜。

李煜和小周后在这段时间里,只顾忘情于“留连光景惜朱颜”的爱河之中,竟忽略了病中的娥皇。小周后虽然多次到瑶光殿探视,但都赶上娥皇昏睡。有一天,小周后又来探视,碰巧娥皇正在醒着。娥皇发现胞妹眼含热泪站在病榻旁,无神的眼睛突然一亮,惊喜地问道:“小妹何时来到宫里?”

纯真幼稚的小周后如实回答:“已经多日。是姐夫派人接我来的。”

娥皇听说胞妹进宫多时,今日才来探望自己,难免产生误会;联想到近日很少见到李煜踪影,顿时疑团丛生,猜忌、委屈、失望、气愤,一齐涌上了心头。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没再继续与胞妹交谈,便侧身面壁,紧紧闭上了那双深陷的眼睛,泪水顺着她苍白的面颊流到枕上。紓紝矠小周后见此情景,心中十分懊悔。她想:自己本是慰问胞姐来的,那想阴差阳错,节外生枝,非但没有减轻她的病痛,反而给她增加了心病。

正当娥皇沉溺于痛苦中无力自拔的时候,她的爱子仲宣又夭折了。这不啻是晴天霹雳,漏屋遭雨,破船遇风。

说起仲宣的死,宫内无人不感到祸从天降。一天,这个年仅四岁、善良懂事的孩子,独自一人跑到静寂的佛堂,模仿宫女为娥皇早日康复而焚香祈祷。当他跪在蒲团上伏身叩头时,突然有一只偷食供品的大猫窜上悬在高处的琉璃灯。不想那盏灯悬得不牢,竟同猫儿一齐坠地,砰然作响,吓得仲宣失魂落魄,拼命嚎叫。随后便一病不起,惊痫身亡。

李煜怕娥皇病上加病,开始对她隐瞒仲宣的噩耗,在她面前强颜作笑,百般掩饰丧子的苦痛,背地却默坐饮泣,面对秋雨孤灯,埋怨苍天残酷无情,夺其芝兰玉树、掌上明珠,痛惜“珠沉媚泽,兰陨芳馨”。为了寄托这难以抑制的悲痛哀思,他和泪吞愁,长歌当哭,挥毫为失其爱子书写悼念文字,传下来的只有一首悼诗,一篇祭铭:

永念难消释,孤怀痛自嗟。
雨声秋寂寞,愁引病增加。
咽绝风前思,昏眼上花。
空王应念我,穷子正迷家。

祭铭:

呜呼!庭兰伊何,方春而零;掌珠伊何,在玩而倾。珠沉媚泽,兰陨芳馨;人犹沮恨,我若为情?萧萧极野,寂寂重扃。与子长诀,挥涕吞声。噫嘻,哀哉!

奈何世间没有不透风的墙!宫内人多嘴杂,仲宣死于非命的不幸消息,还是传到了娥皇耳中。怜子如命的娥皇,在感情上怎能受得住如此沉重的打击?病情随即急剧恶化,没过多久,便溘然长逝了。是年,她刚好二十九岁。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娥皇临终之前,念于她同李煜相濡以沫的十年夫妻情分,宽恕了李煜在她病重期间,对她的一度冷淡与疏远,平静而柔和地对前来探视的丈夫说:

“婢子多幸,托质君门,窃冒华宠,业已十年。世间女子之荣,莫过于此。所痛惜者,黄泉路近,来日无多,子殇身殁,无以报德。”

娥皇边说边用她那瘦得只有皮包骨的手,颤颤微微地从枕边摸出约臂玉环,又唤宫女取来中主赏赐的烧槽琵琶,一并还给李煜,用以表示与他永诀。

李煜望着奄奄一息的娥皇,深为她对自己的真情实爱所动容,也深为自己对她的短暂薄情而内疚,一时悔痛交集,泪流语塞。

此景此情,感动了在场的所有宫女,她们都为李煜和娥皇的伉俪情深抛洒了一掬同情的泪水。

李煜走后,娥皇似乎又想到了什么事情,她急忙传唤宫女去取文具。原来她想趁自己神智清醒时留下一纸遗书,把心里想说的话再写到纸上。于是,她强自撑持身体书写,谁知只写了“请薄葬”三字,就觉得力不从心,无法再写下去了。她由此预感行将就木,便吩咐宫女为她沐浴梳妆,更换寿衣,然后仰面而卧,口中含玉,又安详地度过三日,才怀着对人生的追忆和苦恋,怅惘地离开了人世。

娥皇病逝,李煜悲痛不已。为了自赎前愆,他不顾娥皇“请薄葬”的遗言,诏令为国后举行厚葬。宫中一切都银装素裹,为母仪天下的皇后服丧。又请众多僧侣道士入宫,分别为娥皇诵经超度。李煜也亲临娥皇的灵堂哭祭,每次都悲伤不能自已,经左右苦苦相劝,才含泪频频回首,伤心离去。

大殓之日,李煜念及他与娥皇的结发深情,将当年他赠与娥皇的爱情信物约臂玉环,以及娥皇生前最喜爱的烧槽琵琶,亲手放入梓宫,虔诚地为她殉葬。同时,又将两首悼念娇妻与爱子的《挽辞》,一并焚化在娥皇的灵前:

珠碎眼前珍,花凋世外春。
未锁心里恨,又失掌中身。
玉笥犹残药,香奁已染尘。
前哀将后感,无泪可沾巾。
艳质同芳树,浮危道略同。
正悲春落实,又苦雨伤丛。
丽今何在,飘零事已空。
沉沉无问处,千载谢东风。

最为泫人涕泪的是,李煜亲自草拟、又命石工镌刻在娥皇陵园巨碑上的那篇《昭惠周后诔》。紓紣矠这是一篇署名“鳏夫煜”的长约二千言的六朝艳体诔文,情真意切,含血浸泪。全篇除沉痛哀悼娥皇“玉润珠融,殒然破碎”,寄托“苍苍何辜,歼予伉俪”,“茫茫独逝,舍我何乡”的哀思外,着重追述了娥皇可与高唐神女″水宓妃残的娇美姿容、端庄举止,以及娥皇独有的超众才华,还有二人温馨甜美的爱情生活和共同度过的十年相亲相爱的难忘岁月。特别是文中连续用了十四次“呜呼哀哉”感叹词,把悼念亡妻的深沉感情步步推向高潮:

天长地久,嗟嗟蒸民。嗜欲既胜,悲叹纠纷。缘情攸宅,触事来津。赀盈世逸,乐愁殷。沉乌逞兔,茂夏凋春。年弥念旷,得故忘新。阙景颓岸,世阅川奔。外物交感,犹伤昔人。诡梦高唐,诞夸洛浦。构屈平虚,亦悯终古。况我心摧,兴哀有地。苍苍何辜,歼予伉俪。窈窕难追,不禄于世。玉润珠融,殒然破碎。柔仪俊德,孤映鲜双。纤挺秀,婉娈开扬。艳不至冶,慧或无伤。盘绅奚戒,慎肃惟常。环爰节,造次有章。含颦发笑,擢秀腾芳。鬓云留鉴,眼彩飞光。情澜春媚,爱语风香。姿禀异,金冶昭祥。婉容无犯,均教多方。茫茫独逝,舍我何乡。昔我新婚,燕尔情好。媒无劳辞,筮无违报。归妹邀终,咸爻协兆。俯仰同心,绸缪是道。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今也如何,不终往告。呜呼哀哉!

志心既达,孝爱克全。殷勤柔握,力折危言。遗情眄眄,哀泪涟涟。何为忍心,览此哀编。绝艳易凋,连城易脆。实曰能容,壮心是醉。信美堪餐,朝饥是慰。如何一旦,同心旷世。呜呼哀哉!

丰才富艺,女也克肖。采戏传能,奕棋逞妙。媚动占相,歌萦柔调。兹鼗爰质,奇器传华。翠虬一举,红袖飞花。情驰天际,思栖云涯。发扬掩抑,纤紧洪奢。穷幽极致,莫得微瑕。审音者仰止,达乐者兴嗟。曲演来迟,破传邀舞。利拨迅手,吟商逞羽。制革常调,法移往度。翦遏繁态,蔼成新矩。霓裳旧曲,韬音沦世。失味齐音,犹伤孔氏。故国遗声,忍乎湮坠。我稽其美,尔扬其秘。程度余律,重新雅制。非子而谁,诚吾有类。今也则亡,永从遐逝。呜呼哀哉!

该兹硕美,郁此芳风。事传遐祀,人难与同。式瞻虚馆,空寻所踪。追悼良时,心存目忆。景旭雕甍,风和绣额。燕燕交音,洋洋接色。蝶乱落花,雨晴寒食。接辇穷欢,是宴是息。含桃荐实,畏日流空。林凋晚箨,连舞疏红。烟轻丽服,雪莹修容。纤眉范月,高髻凌风。辑柔尔颜,何乐靡从。蝉响吟愁,槐凋落怨。四气穷哀,萃此秋宴。我心无忧,物莫能乱。弦而清商,艳尔醉盼。情如何其,式歌且宴。寒生蕙幄,雪舞兰堂。珠笼暮卷,金炉夕香。丽尔渥丹,婉尔清扬。厌厌夜饮,子何尔忘。年去年来,殊欢逸赏。不足光阴,先怀怅快。如何倏然,已为畴曩。呜呼哀哉!

孰谓逝者,荏苒弥疏。我思姝子,永念犹初。爱而不见,我心毁如。寒暑斯疚,吾宁御诸。呜呼哀哉!

万物无心,风烟若故。惟日惟月,以阴以雨。事则依然,人乎何所?悄悄房栊,孰堪其处。呜呼哀哉!

佳名镇在,望月伤娥。双眸永隔,见镜无波。皇皇望绝,心如之何!暮树苍苍,哀摧无际。历历前欢,多多遗致。丝竹声悄,绮罗香杳。想涣乎忉怛,恍越乎憔悴。呜呼哀哉!

岁云暮兮,无相见期;情瞀乱兮,谁将因依?维昔之时兮亦如此,维今之心兮不如斯。呜呼哀哉!

神之不仁兮,敛怨为德;既取我子兮,又毁我室。镜重轮兮何年,兰袭香兮何日?呜呼哀哉!

天漫漫兮愁云,空暧暧兮愁烟起。娥眉寂寞兮闭佳城,哀寝悲氛兮竟徒尔。呜呼哀哉!

日月有时兮龟蓍既许,箫笳凄咽兮常是举。龙一驾兮无来辕,金屋千秋兮永无主。呜呼哀哉!

木交枸兮风索索,鸟相鸣兮飞翼翼。吊孤影兮孰我哀,私自怜兮痛无极。呜呼哀哉!

应寤皆感兮何响不哀,穷求弗获兮此心隳摧,号无声兮何续,神永逝兮长乖。呜呼哀哉!

杳杳香魂,茫茫天步。血抚榇,邀子何所?苟云路之可穷,冀传情于方士。呜呼哀哉!

最后,李煜用感伤的笔调,淋漓尽致地抒匪人去楼空、睹物思偶的惆怅之情,以白居易《长恨歌》中的典故结束这篇长歌当哭的诔文,借以倾诉他对娥皇的刻骨相思。同时,他也虔诚地企盼,顷刻间能有一位成仙得道的青衣道士降临身边,“为感君王展转思”,“能以精诚致魂魄”,排空驭气,升天入地,从冥间请回令他朝思暮想的娥皇,他再从头对她回报“三千宠爱在一身”的深情厚爱。然而,人死不能复生,李煜只能深深陷在悲哀与痛苦中。

基于这种心情,李煜在娥皇病逝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怀着强烈的失落感,终日郁郁寡欢,愁眉不展,长嘘短叹,先后写下一些睹物思亲、触景生情的悼亡诗。这在古代君王的艳史中是极为罕见的。也说明他与历代君王不同:对待宫中后妃,喜新而不厌旧。

李煜心烦意乱,信马由缰地步入粉英含蕊的御花园,想起往日陪他赏花的娥皇,内心就痛感风光依旧,无人共赏,形单影只,哀痛伤情。可是当他信步返回寝殿,又觉得百无聊赖,昏沉乏力,在似梦非梦中常被娥皇昔日那如泣如诉的箫声惊醒。梦幻中的暂短重逢,更使他惧怕回想那令人长恨的死别。无奈,他只好独自凭阑,木然凝视窗外那株为斜阳映照的孤独的垂杨,慢慢地吟出一首《谢新恩》:

秦楼不见吹箫女,空余上苑风光。粉英含蕊自低昂。东风恼我,才发一衿香。
琼窗梦□留残日,当年得恨何长。碧阑干外映垂杨。暂时相见,如梦懒思量。

当他走进娥皇生前起居的瑶光殿西室,在墙壁上悬挂的那排琵琶前徘徊的时候,仿佛就看到娥皇的娇美倩影正向他靠拢,似乎又嗅到她衣衫上散发出的馨香和感受到她纤纤玉指留下的体温,他情不自禁地挥笔写下了《题琵琶背》:

自肩如削,难胜数缕绦。
天香留凤尾,余暖在檀槽。

转过身来,他发现几案上摆着祭奠娥皇灵筵曾用的素巾,便俯身用手深情地抚摩,似乎意外地发现素巾上还留有娥皇汗渍和黛痕,继而又写了《书灵筵手巾》:

浮生苦憔悴,壮岁失婵娟。
汗手遗香渍,痕眉染黛烟。

每逢花朝月夕,是李煜最动情,也是最伤心的时刻。

腊月的一天夜晚,雪后初霁,皓月凌空。李煜为了排遣积淀在胸中的愁闷,独自一人来到瑶光殿阶前的几株腊梅树下踯躅。他目不转睛地望着这些沐浴着冷月清辉的梅树,株株干若铁铸,皮似龙鳞,枝桠虬屈,疏影横斜,暗香浮动,显得格外绰约妩媚,展现出一种令人陶醉的意境。再看那枝头成串的花蕾,或绽或放,艳若少艾佚女的朱唇,散发着幽香,丝丝缕缕,袅袅娜娜,在他面前飘绕,依依地送给他一片温馨。他深深呼吸着枝头繁花发出的沁人心脾的清香,不禁喃喃自语:“这冷艳芬芳的腊梅是她和我亲手移植到这里的。我俩曾一道设障阻风,乘月浇灌,共约花开之日,并肩赏玩。如今梅花开了,她却匆匆地走了。既然赏花人已经离开人世,梅花开得再娇再艳,岂不也是枉然!”然后,他在雪地伫立多时,怀着满腔眷恋和满腹惆怅,吟成两首《梅花诗》:

殷勤移植地,曲槛小阑边。
共约重芳日,还忧不盛妍。
阻风开步障,乘月溉寒泉。
谁料花前后,娥眉却不全。
失却烟花主,东君自不知。
清香更何用,犹发去年枝。

冬去春来,先是微风细雨,柳绿桃红;继而雨横风狂,落花狼藉。在这恼人的暮春季节,李煜自然想起往年这一时节设法为他消愁解闷的娥皇,甚至入夜接连梦见娥皇乘风归来,朦胧中同他交流生离死别的相思之情,藕断丝连的铭心之苦。可是,醒来他又痛感绿窗音断,香印成灰,深悔痛恨好梦难以持久,于是悼亡之悲复起,提笔再吟思念娥皇之凄苦,写成一首《采桑子》:

亭前春逐红英尽,舞态徘徊。细雨霏微,不放双眉时暂开。
绿窗冷静芳香断,香印成灰。可奈情怀,欲睡朦胧入梦来。

书罢,他凭阑远眺,见冷月当空,柳烟凄迷,桐花依旧,蛾眉全非,复觉伤悲再起。为解胸中郁闷,还须在吟咏中奋力发泄。由是,他又作《感怀》二首:

又见桐花发旧枝,一楼烟雨暮凄凄。
凭阑惆怅人谁会?不觉潸然泪眼低。
层城无复见娇姿,佳节缠哀不自持。
空有当年旧烟月,芙蓉城上哭蛾眉。

在这段日子里,小周后的生活也不轻松。因为她早就发誓把自己的命运和未来,同李煜连在一起了。今后她将责无旁贷地分担李煜的一切悲欢离合,生死荣辱。此时,她除了竭力宽慰李煜节哀外,还要一面代替娥皇侍奉圣尊后,晨昏定省,孝敬请安;一面代替娥皇照料仲寓,言传身教,诲仁诲义。

小周后虽然还未脱尽少女的天真稚气,但已充分显示出她具有贤妻良母的品德,圣尊后为此而对她更加喜爱。一些善于察颜观色的近臣,为迎合圣尊后所好,便向圣尊后上疏奏请早降懿旨,给李煜续弦,并册封小周后为南唐国后,以统摄六宫。但碍于娥皇尸骨未寒,宫中不宜举行大婚典礼,只好先定名分,宣谕“四德”紓紤矠俱佳的小周后居中宫之位,“待年”成礼。

怎奈小周后时运不济,圣尊后在娥皇病逝的当年十月,也身染沉疴,驾鹤升天了。按照封建时代的居丧制度,父母或祖父母过世,儿子与长房长孙必须谢绝人事,在家守孝三年,为官者还要挂冠回乡(皇帝于此例外),称做“守制”。守制期间,自然不得操办婚事。因此,小周后也只有遵照圣尊后的生前懿旨,留居宫中继续待年,等到李煜守制期满,再正式履行婚仪,结为伉俪。

对恋情如炽的李煜和小周后来说,这不啻是难以忍受的精神折磨!近在咫尺,却不得名正言顺地相依相伴,双宿双飞。纲常礼教这条残酷无情的银河,硬是将他们隔离成宫中的牛郎织女。李煜为此吟诗发泄胸中的不平:

迢迢牵牛星,杳在河之阳。
粲粲黄姑女,耿耿遥相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