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代十国》第四十四回:李克用遗命三支箭 孟氏妻蛊惑二叔侄


张承业与李嗣源一听晋王病入膏肓,赶忙随李存质来至寝室,只见室内有众人在屏障之后,且焦虑万分。太妃刘夫人,次妃曹夫人二人在一旁不住流泪。长子存勖,与其余七子存美、存霸、存礼、存渥、存乂、存确、存纪也是个个愁眉苦脸。晋王之弟李克宁与三太保李存璋见张承业来到,也只是拱手行礼不敢多言。等候少顷,见太医出内室从屏障之后走出,刘、曹二妃赶忙上前盘问道:“晋王身体贵恙?”

太医摇头言道:“今见晋王背生脓胞,其状肿而平,不热而阵痛,未成脓者难消,已成脓者难溃, 脓水清稀,破后难敛。恐是身受外邪,邪气灌入体肤、筋骨之间,气血凝滞而成。”

张承业凑近问道:“晋王之病,药物可否医治?”

太医言道:“晋王之症,乃是情志难酬,使气血失调已成内伤,非药物可医。”众人一听是哭的哭,急得急。正在众人万难之时,忽闻屏障之后李克用言道:“方才言语者,可是张承业?”

张承业隔帐答道:“正是老奴。”

李克用言道:“承业到孤近前来说话。”张承业轻步绕过屏障来至内室,只见李克用面容憔悴,毛发已白了大半。张承业不觉潸然泪下,跪地言道:“老奴张承业拜见晋王千岁。”

李克用眼睛无力的盯着张承业言道:“承业快快平身,汝能来此必是前方有火急军情。”

张承业哭道:“千岁您不能再操劳军政大事了,身子吃不消啊。”

李克用言道:“快将潞州军情如实报来。”

张承业含泪言道:“朱晃调集青州、陕州、冀州诸路兵马,共计四十万人包围潞州,周都督手中兵马不过五万余,虽互有胜负,但实难解潞州之围,此番奴才与大太保回来正为搬兵之事。”

李克用言道:“老夫征战一世却未能扶保社稷,平定朱梁,有愧唐主呀。这次孤王管不了潞州了。欲将复唐大业、托孤之重任,欲托付承业。”

张承业言道:“当日老奴冒死传送血诏,晋王誓战朱贼,而保承业一命。千岁大恩大德老奴永志不忘。莫说托付,就是赴汤蹈火亦万死不辞。”

李克用略点了一下头言道:“承业虽是内侍臣出身,但为人忠正,处事深谋远虑,有匡扶宇宙之才,孤麾下众人无人可及。孤欲立长子存勖继承老夫之志,官场险恶,还望承业多多教诲。”

张承业跪地言道:“晋王之托,老奴没齿不忘。”

李克用言道:“承业去唤三太保来见。”张承业滴泪而退。

张承业出来,转而唤来三太保李存璋,李存璋跪地生泪,李克用言道:“存璋自十岁伴孤为仆,护卫左右,形影不离,可谓忠肝义胆,赤诚可见。孤将立存勖继嗣王位,奈何诸将各握重兵,各有所想,恐存勖年少稚嫩难辨是非。存璋今后要护卫存勖左右,倘若有人心存二志,存璋尽可杀之,孤王只此一托。”李存璋泪流面额,叩首明誓。

李存璋出了屏风,告知晋王欲见王叔李克宁。李克宁转入内室见亦跪地而哭。李克用言道:“克宁快坐下说话。”李克宁坐于木凳之上,紧握克用之手言道:“兄长自有神命护体,定能挺过此症。”

李克用言道:“为兄已知天命,岂敢再有他图。想我朱邪世家个个为社稷战死沙场,马革裹尸。如今只剩你我兄弟。克宁为人仁孝,诸兄弟之中最贤。今为兄欲立亚子继承王位,克宁乃其叔父当为众将之首,上则匡主,下则正臣,以保存勖成就大业。”

李克宁抽涕言道:“兄长之托,克宁铭记于心。”

李克用言道:“还有一事,倘若存勖有悖人伦,不能成器,克宁当杀而代立。”

李克宁赶忙跪倒曰:“愚弟发誓宁为伊尹、周公,绝不负兄长之托。”

李克用没有说什么,只是让克宁唤进李嗣源。片刻,李嗣源转入屏障之后,见李克用虚弱至极,亦跪地哭道:“孩儿嗣源,拜见父王。”

李克用对李嗣源言道:“嗣源十三岁便随孤出兵,乱云州,战阴山,攻长安,追黄巢,火烧上源驿,大战十虎骑,亡命沁水,攻占平山。战伤列百官之首,功劳居众人之上,可继承孤王之位也。”

李嗣源一听此言,吓得浑身寒颤,伏地言道:“孩儿蒙父王养育之恩,万不敢生此邪念。少主人存勖乃父王嫡长子,存父王雄风,嗣源愿尽人臣之道,永不相负!”

李克用脸生微丝红光,欣慰言道:“当年落落被杀之时,人言嗣源曾伏地而哭。今观嗣源可堪大任。孤赐你柱国将军之号,永镇各太保之首。”李嗣源叩首谢恩退下。

李克用又令刘、曹二位夫人入内。二位夫人跪于床前哭泣不止,李克用手扶刘夫人之头,眼观曹夫人之容,哀声言道:“二位夫人伴随克用转战南北,多受颠簸。今孤命在旦夕,以后二夫人当深居后庭,以勤俭持家,不可挥霍朝廷财资,而负国家。”二位夫人连连点头称是。

李克用令人撤掉屏障,众人知晋王将有训谕,便全部跪倒。李克用言道:“孤王将承天而去,有负李唐君恩,含恨不能定鼎中原,收复河山。将别诸公之际,以家事相托。孤王生有九子,庶长子落落乃溅室所生,惨亡潞州。嫡生子为长者乃存勖,仁孝忠勇可当我志,以亚子托付公等。其余庶子七人当尽心辅佐存勖霸业。勿负孤心。”李克用一只眼注视存勖言道:“亚子取我箭囊来。”李存勖赶忙捧上李克用随身金帛箭囊,克用抽出雕翎三支,先交存勖一支雕翎,略带怒气言道:“奸贼朱晃弑君篡位,孤却相争十年未能平定,乃遗恨一也。”言罢,将箭交与存勖;克用又抽出二支雕翎,仍略带怒气言道:“幽州刘仁恭反复无常,背晋降梁,未能诛杀,乃遗恨二也。”又将二支箭再交存勖;李克用手发颤抖抽出三支凋零,提声怒道:“我与契丹首领耶律阿保机,换袍易马结为兄弟,未想阿保机背信弃义,暗结朱贼,自食其言,乃孤平生遗恨三也!”再将三支箭交予存勖。李克用勉强言道:“只此三愿未平,令孤遗恨今世。”话音未落,李克用心口深感剧痛,胸口一挺,两目上翻,一命呜呼,终年五十三岁。李克用终生不用朱梁年号,亡时乃大唐天祐五年正月辛卯,灵柩后葬于雁门。正是:

壶流起急湍,朱邪生此间,豪气著功成,独眼望云川。少年多暴脾,哗变逃阴山。
时危思良将,勤王赴长安。福祸聚一身,忠奸分两边。霸业久欲图,壮志酬未干。
中原鹿正肥,塞北马已然。乱世问几何,老来叹百年。十载抗朱梁,一世志难全。
嘱命三支箭,梁燕并契丹。饮恨逝此生,英雄泪孤含。国仇嗣子报,后世整江山。

李克用病故之后,晋阳文武群臣尽皆举哀悼念。李克宁、张承业治丧忙碌,灵柩停于前堂。李存勖继承晋王之位,亲自为父守灵三夜,哀声恸哭不止。张承业见李存勖日夜守护灵柩,仅有李存璋一人陪伴左右,甚是为潞州战事焦虑。便于灵堂劝道:“少主人现挂孝在身,本应守灵护柩。奈何四十万梁兵围困潞州,前方吃紧,望少主人先顾军政大事之急,以维持眼下时局。”

李存勖言道:“公公之言,我心中亦有所思,只是父王归天,兄弟太保多有十几人,或掌内政,或握重兵,内势不明,怎好发号施令。”

张承业言道:“王叔李克宁辈长位尊,少主人可先将王位假意谦让克宁,探视其心。只要李克宁忠心主人,其余人等皆可臣服。”

李存勖言道:“公公高见,我即去拜访叔父。”

李存勖回至内室,令李存璋邀李克宁来此相见。叔侄见礼,李存勖凄然言道:“侄儿如今尚且年幼,童心仍存,又闻多有不服者,难以主持军政要务,恐负先王之重托。今叔父德望甚高,资深辈长,我欲以王位让与叔父,以保先王大业。”

此言一出,令李克宁始料未及,厉声言道:“存勖乃王兄嗣子,且有王令相托,谁人胆敢妄言。”李克宁起身扶起李存勖,言道:“亚子随我去晋阳大营,我令三军拜王!”李克宁请存勖前往晋阳大营,邀来文武官员,击鼓号令三军。李克宁立于点将台上,高声训道:“少主人李存勖乃晋王托孤之主,克宁位居首辅,在点将台前,拥戴存勖为袭晋王爵位,立誓永不相负!”言罢,李克宁撩袍跪倒,叩首而拜,身后李嗣源、张承业、郭崇韬、孟知祥、石绍雄、安休休以及晋王其余庶子太保尽皆跪地而拜。三军将士伏地高呼千岁。

天色将晚,李克宁回至府邸。忽闻下人来报六太保李存颢求见,李克宁不知何事。见存颢来府,疑惑问道:“贤侄深夜来此,所谓何事?”

李存颢言道:“今日点将台前叔父怎可拥立亚子为王?”

李克宁道:“贤侄何出此言,吾家三世,父慈子孝,先王英灵自有所归,安敢生有二心。”

李存颢道:“自古兄终弟及,世人皆知,派资论辈岂能轮道亚子继承王位?”

李克宁面带怒色言道:“我奉家兄王命,扶保存勖为王,号令河东,岂可乱了体统。”

“叔要拜侄,又成何体统?”内房有一女人言道。只见李克宁之妻子,孟氏面色生硬,目生寒光从内房走出。

李克宁言道:“妇人不得干政。还不快快退下。”

这孟氏就未把克宁之言放入耳中,走到存颢近前,对李克宁言道:“老爷好糊涂呀,自古以来身居高位者哪个有好下场,那李亚子借老爷之名,号令三军。待其翅膀长硬,岂能把你放在眼里。”

李存颢随声言道:“婶婶所言极是,前朝杨广即位陷害忠良,残戳兄弟,暴虐至极。我料那李存勖日后必是歹毒之人。”

李存颢间李克宁犹豫不决,又劝道:“叔父难道不闻当年伍子胥辅佐吴王夫差,反遭其杀害,前人之鉴屡见不鲜,叔父威名显赫三军,兄终弟及也不为过。”孟氏同这二位太保是轮番相劝,李克宁虽为人仁厚,但少有主见,被劝得左右摇摆,最终生了谋篡之心。李存颢言道:“叔父婶婶在此等候,我明日去招领众将官,共同起事。”遂告辞克宁,回往军中。

在晋阳留守太保仅有大太保李嗣源、六太保李存颢、八太保李存质、九太保李存实。李存颢恐李嗣源年长不宜差遣,当晚便把李存质与李存实以及文吏史敬镕唤至密室,商议谋反。这史敬镕本是文官,只因谋反需有能写文书之人,且敬镕与存颢又是好友,便被一起请来。李存质问道:“今潞州大战在即,倘若内讧,恐朱晃坐收渔利。”

李存颢言道:“如今梁强晋弱,不如暂且称臣于梁,作为缓兵之计。我意欲拿获李存勖与其母曹氏献于朱晃,换取河东、大同、雁门三镇为据有。上可保官爵,下可免战乱。”

李存质为人耿直,厉声言道:“六哥昔日为柳汉璋家奴之时忠贞救主,如今官禄名利却使得你有屈膝投敌之心,父王尸骨未寒,存质尚不敢有悖父命,望二位太保好自为之。”言罢拂袖而走。李存实恐谋反败露,对存颢言道:“此事机密,倘若被存质说出我等皆不可活,当速杀存质。”

李存颢言道:“开弓没有回头箭,今夜二更便取存质性命。”而兵马使史敬镕虽与李存颢是好友,但肝胆忠义,当面便当允了擒拿李存勖母子,可心中却决定告发谋反之人。

史敬镕离开李存颢府邸,直奔晋王府求见刘、曹二夫人。二位夫人不知是何急事,只得和衣召见。史敬镕一见二位夫人,见四周无人,才低声言道:“六太保李存颢,九太保李存实勾结李克宁以兄终弟及之名,准备谋篡王位。”二位夫人闻听此言是惊骇无措。

史敬镕言道:“二位夫人快将此事告知少主人,下官不便久留,暂且告退。”

史敬镕慌慌忙忙离开晋王府,夜路之上再三思虑,想这晋阳城内掌握兵权之人首数李克宁,其次便是李嗣源。若想保存勖性命,必须有李嗣源控住兵马,否则一生兵变,李存勖一人将难以应付,想到这里便往李嗣源住处。

大太保李嗣源早已入睡,闻下人来报史敬镕有急事求见,便在后堂召见。史敬镕一见李嗣源,便将李克宁等人谋反之事告发,李嗣源顿时怒火填胸。对史敬镕言道:“先生深明大义,李氏满门定当厚报,我即刻点兵以防生变。”李嗣源披甲上马直奔晋阳城外的亲兵大营。

再表李存勖得知李克宁谋反,遂与李存璋、张承业夜会晋王府。含泪恨道:“叔父李克宁与几家太保欺我年幼母寡,欲篡王位,然而骨肉不可自相鱼肉,吾当让贤路于叔父,免得祸殃全家。”

张承业言道:“晋王仁爱之心,世人皆知。老奴受命于先王,临终遗言犹在耳边。如今李克宁先行不义,晋王又何惜大义灭亲,老奴请晋王诛杀李克宁及造反太保。”

李存勖言道:“母亲方才对我讲史敬镕已向大太保求兵,尚不知大太保心意如何?”

张承业言道:“眼下先令存璋调集王府亲兵伏于府内,以防生变。晋王明日可约李克宁及众文武来府内会宴,然后伏兵杀之。”李存璋亦赞许此策。忽闻有侍卫来报,侍卫言道:“启禀少主人,八太保李存质半个时辰之前遇刺客劫杀,又被暗箭射中,死于城东。”

李存勖、李存璋、张承业三人闻听出乎预料,李存勖问道:“此事尔等是如何得知?”

侍卫言道:“司寇安金全封闭晋阳四门,正在城内巡捕刺客。”

侍卫退下,李存璋问道:“存质向来为人忠直,我看定是李克宁等人所为?”

张承业言道:“无论何人所为,意在交兵。虽八太保丧命,但奸党阵脚未乱,晋王当稳居府内,万不可打草惊蛇。”三人俱留晋王府过夜。正是:

史郎密语泄阴谋,好友忠奸分两头。
扶保亚子第一功,使得热忠暖寒秋。

次日,李存颢又密见李克宁,二人内室叙话,存颢言道:“我已命九太保率一千兵马驻扎晋阳北营,以助叔父擒拿李存勖。”

李克宁言道:“今早晋王府来人送柬,李存勖邀请众人晋王府中会宴,是否存勖已有所察觉?”

李存颢言道:“无论存勖有何察觉,我等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叔父可借赴宴之时,令九太保率兵包围晋王府,擒拿李存勖,当庭号令群臣,顺者昌,逆者亡。”

李克宁言道:“老夫出生入死几十年,未尝如此。如今天命如此,不得不从。”

此时,李存勖派人召司寇安金全来见。安金全,为人骁勇敏锐,又善骑射。一见存勖,单膝跪地,抱拳言道:“晋阳府司寇安金全拜见晋王千岁。”

李存勖言道:“司寇大人免礼,左右赐坐。”安金全坐于一侧,李存勖问道:“本王昨夜闻听八太保李存质被歹人所刺,司寇巡查可有眉目?”

安金全言道:“能杀八太保者并非一人能为,八太保乃是中箭而亡,应是先中暗箭后遭劫杀。所射之箭上刻三字‘儿郎军’,可见是众家太保之中遣派的刺客。”

李存勖言道:“安将军以为此事会是何人所做?”

李存勖目光尖锐,安金全心有顾忌的言道:“昨晚城门军卒所报,只见过大太保李嗣源乘马出城。”

李存勖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呆坐不语。呆滞片刻,李存勖言道:“昔日令兄安金焌为诛杀王彦童,在鸡宝山马革裹尸。如今有奸佞之人,欲把本王送于朱晃,以图富贵,不知司寇有何见解?”

安金全起身言道:“竟有如此无耻之徒,安金全受先王厚恩,无以为报,愿为殿下除此奸贼!”

李存勖走道安金全跟前,一把抱住,言道:“司寇果真忠义之士,今晚我会宴百官,欲席间除贼,奈何内无良将,外无援兵。金全可命部下将士把守四门,以防乱兵入城哗变。”

安金全抱拳言道:“殿下放心,金全粉身碎骨,在所不惜。”正是:

奸党欲谋篡王权,多有义士进忠言。
自古恶行有恶报,慨叹少主总明贤。

天色将晚,筵宴摆定,李克宁、李存颢皆往晋王府赴宴。不知李克宁与李存勖这恩怨叔侄生死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