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神演义》第72回 广成子三谒碧游


三叩玄关礼大仙,贝宫珠阙自天然;翔鸾对舞瑶阶下,驯鹿呦鸣碧槛前。
无限干戈从此肇,许多诛戮自今先;周家旺气承新命,又有西方正觉缘。

话说龙吉公主被火灵圣母一剑,砍伤胸膛,大叫一声,拨转马望西北逃走:火灵圣母追赶有六七十里方回。这一阵洪锦折兵一万有馀,胡升大喜,迎接火灵圣母进关。却说龙吉公主,乃蕊宫仙子;今坠凡尘,也不免遭此一剑之厄。夫妻带伤而逃,至六七十里,方才收集败残人马,立住营寨;忙取丹药敷搽,一时即愈,忙作文书申姜元帅请救兵。

且说差官赍文书至子牙大营,子牙正坐,忽报:“洪锦遣官辕门等令。”子牙令人来。差官进营叩头,呈上文书,子牙展开:

“奉命东征佳梦关副将洪锦顿首百拜,奉书谨启大元帅麾下:末将以樗栎之才,谬膺任重,日夜祗惧,惧恐有不能以克负荷,有伤元帅之明。自分兵抵关之日,屡获全胜,因获逆命守关裨将胡雷,擅用妖术,被末将妻用法斩之;话彼师火灵圣母,欲图报仇,自恃道术。末将初会战时,不知深浅,误中他火龙兵冲来,势不可解,大折一阵。乞元帅速发援兵,以解倒悬,非比寻常,可以缓视之也!谨此上书,不胜翘企之至。”

话说子牙看罢大惊道:“此非我自去不可。”随吩咐李靖暂署大营事务:“候我亲去走一遭,尔等不可违吾节制,亦不可与汜水关会兵;紧守营寨,毋得妄动,以挫军威,违者定按军法。等我回来,再取此关。”李靖领命,子牙随带韦护、哪吒调兵三千人马,离了汜水关。一路上滚滚征尘,重重杀气,非止一日,来到佳梦关安营,不见洪锦的行营。子牙升帐坐下半晌,洪锦探听子牙兵来,夫妻方移营至辕门听令。子牙命令洪锦入中军,夫妻上帐请罪,备言失机折军之事。子牙曰:“身为大将,受命远征,须当见机而作;如何造次进兵,致有此一场大败?”洪锦启曰:“起先俱得全功,不意来一道姑,名曰火灵圣母;有一块金霞,方圆有十馀丈,光罩住末将,看他不见,他反看得见我。又有三千火龙兵,似一座火焰山,一拥而来,势不可当。军士见者先走,故此失机。”子牙听罢,心下甚是疑惑,此又是左道之术,正思量破敌之计。

且说火灵圣母在关内,连日打探洪锦,不见抵关:只见这一日报马报入关来:“报姜子牙亲提兵到此。”火灵圣母曰:“今日姜尚自来,也不负我下山一场;我必亲会他,方才甘心。”别了胡升,忙上金眼驼,暗带火龙兵出关,至大营前,坐名要姜子牙答话。报马报入中军:“禀元帅!火灵圣母坐名请元帅答话。”子牙即带了众将佐,点炮出营。火灵圣母大呼曰:“来者可是姜子牙麽?”子牙答曰:“道友!不才便是;道友你既在道门,便知天命。今纣恶贯盈,天下共怒;天下诸侯,大会孟津,观政於商。你何得助纣为虐,逆天行事,独不思得罪於天耶?况吾非一己之私,奉玉虚符命,以恭行天之罚,道友又何必逆天强为之哉?不若听吾之言,倒戈纳降,吾亦体上天好生之仁,决不肯拒而不受也。”火灵圣母笑曰:“你不过仗那一番惑世诬民之谈,愚昧下民;料你不过一钓叟,贪功网利,鼓弄愚民,以为己功。怎敢言应天顺人之举?且你有多大道行,自恃其能哉?”催开金眼驼,仗剑来取,子牙手中剑火急忙迎,左有哪吒,登开风火轮,使动火尖枪,劈胸就刺。韦护持降魔杵,掉步飞腾,三人战住火灵圣母。正是:

大蟒逞威喷紫雾,蛟龙奋勇吐光辉。

火灵圣母哪里经得起三人恶战,杵枪环攻,抽身回走;用剑挑开淡黄袱,金霞冠放出金光,约有十馀丈远近。子牙看不见火灵圣母,圣母提剑把子牙前胸一剑,子牙又无铠甲抵当,竟砍开皮肉,血溅衣襟,拨转四不象,望西逃走。火灵圣母大呼曰:“姜子牙今番难逃此厄也!”三千火龙兵一齐在火光中呐喊,只见大辕门金蛇乱扰,围子内个个遭殃;火焰冲於霄汉,金光烧尽旌旗;一会家副将不能顾主将。正是刀砍尸体满地,火烧人臭离闻。且言火灵圣母紧赶子牙,前走的一似猛弩离弦,后赶的好似飞云掣电:子牙一来年纪高大,剑伤又疼,被火灵圣母把金眼驼赶到至紧至急之处,不得相离:子牙正在危迫之间,又被火灵圣母取出一个混元锤,望子牙背上打来;正中子牙后心,翻斗跌下四不象去了。火灵圣母下了那金眼驼,来取子牙首级。只听得一人作歌而来:

“一径松竹篱扉,两叶烟霞窗户;三卷黄庭经,四季花开处。新诗信手书,丹炉自己扶;垂纶菱浦,散步溪山,坐向蒲团,谓动离龙坎虎;功夫披尘远世途,狂呼啸傲免和乌。”

话说火灵圣母方去取子牙首级,只见广成子作歌而来。火灵圣母认得是广成子,大呼曰:“广成子你不该来!”广成子曰:“吾奉玉虚符命,在此等你多时矣!”火灵圣母大怒,仗剑砍来。这一砍剑进道步,那一个急转麻鞋;剑来剑架,剑锋斜刺一团花,剑去剑迎,恼后千团寒雾滚。火灵圣母把金霞冠现出金光来,他不知广成子内穿着扫霞衣,将金霞冠金光一扫全无。火灵圣母大怒曰:“敢破吾法宝,怎肯干休!”气呼呼的仗剑来砍,恶狠狠的火焰飞腾,便来战广成子;广成子已是犯戒之仙,他如今还有甚麽念头?便忙取番天印,奈在空中。正是:

圣母若逢番天印,道行千年付水流。

话说广成子将番天印祭起,在空中落将下来;火灵圣母哪里躲得及,正中顶门,可怜打得脑浆迸出,一灵也往封神台去了。广成子收了番天印,将火灵圣母的金霞冠也取了;忙下山坡涧中取了水,葫芦中取了丹药,扶起子牙,把头放在膝上,把丹药灌入子牙口中,下了十二重楼。有一个时辰,子牙睁开二目见广成子,子牙曰:“若非道兄相救,姜尚必无再生之理。”广成子曰:“吾奉师命,在此等候多时,你该有此厄。”把子牙扶上四不象。广成子曰:“子牙前途保重。”子牙谢广成子曰:“难为道兄,救吾残躯,铭刻难忘!”广成子曰:“吾如今去碧游宫缴金霞冠。”子牙别了广成子,回佳梦关来。正行之间,忽然一阵风来,甚是利害;只见摧林拨树,搅拇翻江。子牙曰:“好怪!此风如同虎至一般。”话未了时,果然见申公豹跨虎而来。子牙曰:“狭路相逢这恶人,如何是好;也罢!我躲了他罢。”子牙把四不象一兜,欲隐於茂林之中;不意申公豹先看见子牙,申公豹大呼曰:“姜子牙你不必躲我,已看见你了。”子牙只得强打精神,上前稽首;子牙曰:“贤弟那来?”申公豹笑曰:“特来会你!姜子牙你今日也还同南极仙翁在一处不好?如今一般也有单自一个撞着,我料你今日不能脱我之手!”子牙曰:“道兄!我与你无雠,你何事这等恼我?”申公豹曰:“你不记得在昆仑,你倚南极仙翁之势,全无好眼相看;先叫你,你只是不睬,后又同南极仙翁辱我?又叫白鹤童子衔我的头去,指望害我;这是杀人冤雠,还说没有?你今日登台拜将,要伐罪吊民;只怕你不能兵进五关,先当死於此地也?”把宝剑照子牙砍来,子牙手中提剑架住曰:“道兄!你真乃薄恶之人,我与你同一师尊门下,抵足四十年,何无一点正气及至上昆仑,你将幻术愚我;那时南极仙翁叫白鹤童子难你,是我再三解释;你倒不思量报本,你真是无情无义之人也!”申公豹大怒曰:“你二人商议害我,今又巧言花语,希图饶你。”说未了,又是一剑。子牙大怒曰:“申公豹!吾让你非是怕你,恐后人言我姜子牙不存仁义,也与你一般说,你如何欺我太甚?”将手中剑来战申公豹,大抵子牙伤痕才愈,如何敌得过申公豹;只见子牙前心牵扯,后心疼痛,拨转四不象,望东就走。申公豹虎踏风云,正是子牙:

方才脱却天罗去,又撞冤家地网来。

话说申公豹赶上子牙,一颗天珠打来,正中子牙后心;子牙坐不住四不象,滚下鞍鞒。申公豹方下虎来,欲害子牙;不防山坡下,坐着夹龙山飞云洞惧留孙道人,他也是奉玉虚之命,在此等侯申公豹的。乃大呼曰:“申公豹少得无礼,我在此,我在此!”连叫两声,申公豹回头看见惧留孙,吃了一惊;他知道惧留孙利害;自思:不好,便欲抽身上虎而去,惧留孙笑曰:“不要走!”手中急祭捆仙绳,将申公豹捆了,惧留孙吩咐黄巾力士:“与我拿至麒麟崖去,等吾来发落。”黄巾力士领法旨去讫。

且说惧留孙下山,搀扶子牙,靠石倚松,少坐片时,又取一粒丹药服之,方才复旧。子牙曰:“多感道兄相救!伤痕未好,又打了一珠,也是吾三死七灾之厄耳。”子牙辞了惧留孙,上了四不象,回佳梦关不表。

且说惧留孙纵金光法,往玉虚宫来;行至麒麟崖,见黄巾力士等候。惧留孙行至宫门前,少时见一对提旛,一对提炉,两行羽扇分开。怎见得元始大尊出玉虚宫光景?有诗为证:

鸿蒙初判有声名,据得先天聚五行;
顶上三花朝北阙,胸中五气透南溴。
群仙队里称元始,玄妙门庭话本生;
慢道香花随辇毂,沧桑万劫寿同庚。

话说惧留孙见掌教师尊出玉虚宫来,俯伏道傍,口称:“老师万寿!”元始天尊曰:“好了!你们也罢开云雾,不久反本还元。”惧留孙曰:“奉师父法旨,将申公豹拿至麒麟崖,听候发落。”元始听说,来至麒麟崖,见申公豹投在那里。元始曰:“孽障!姜尚与你何仇?你邀三山五岳人去伐西岐?今日天数皆完,你还在中途害他;若不是我预为之计,几乎被你害了。如今封神一切事体,要他与我代理,应合佐周,你如何要害他,使武王不能前进?”命黄巾力士揭起麒麟崖:“将这孽障压在此间!待姜尚封过神,再放他。”看官元始天尊岂不知道,要此人收聚封神榜上三百六十五位正神,故假此难他,恐他又起波澜耳。黄巾力士来拿申公豹,要压在崖下。申公豹口称:“冤枉!”元始曰:“你明明的要害姜尚,何言冤枉?也罢,我如今把你压了,你说我偏向姜尚;你若再阻姜尚,你发一个誓来。”申公豹发一个誓愿,只当口头言语,不知出口有愿。申公豹曰:“弟子如再要使仙家阻挡姜尚,弟子愿身子塞了北海眼!”元始曰:“是了,放他去罢!”申公豹脱了此厄而去,惧留孙也拜辞去了。

且说广成子打死了火灵圣母,迳往碧游宫来,原是截教教主所居之地。广成子来至宫前,好个所在,怎见得?有赋为证:

烟霞凝瑞霭,日月吐祥光;老柏青青,与山风似秋水长天一色;野卉绯绯,回朝霞如碧桃丹杏齐芳。彩色盘旋。尽是道德光华飞紫雾;香烟缥缈,皆从先天无极吐清芬。仙桃仙果,颗颗恍若金丹;绿杨绿柳,条条浑如玉线。时闻黄鹤鸣臬,每见青鸾翔舞;红尘绝迹,无非是仙子仙童来往。玉户常关,不许凡夫凡客闲窥;正是:无上至尊行乐地,其中妙境少人知。

话说广成子来至碧游宫外,站立多时,里边开讲道德玄文;少时有一童子出来,广成子曰:“那童子!烦你通报一声:‘宫外有广成子求见老爷。’”童子进宫,至九龙沉香辇下,禀曰:“启老爷!外有广成子至宫外,不敢擅入,请法旨定夺。”通天教主曰:“着他进来。”广成子至里面倒身下拜:“弟子愿师叔万寿无疆。”通天教主曰:“广成子!你今日至此,有何事见我?”广成子将金霞冠奉上:“弟子启师叔!今有姜尚东征,兵至佳梦关,此是武王应天顺人,吊民伐罪;纣恶贯盈,理当剿灭。不意师叔教下门人火灵圣母,仗此金霞冠,前来阻逆天兵,擅行杀害生灵,糜烂士卒,头一阵剑伤洪锦并龙吉公主,第二阵又伤姜尚,几乎丧命。弟子奉师尊之命,下山再三劝慰,彼乃恃宝行凶,欲伤弟子。弟子不得已,祭了番天印,不意打中顶门,以绝生命。弟子特将金霞冠缴上碧游宫,请师叔法旨。”通天教主曰:“吾三教共议封神,其中有忠臣义士上榜者,有不成仙道而成神道者,各有深浅厚薄,彼此缘分,故神有尊卑,死有先后。吾教下也有许多,此是天数,非同小可;况有弭封,只是死后方知端的。广成子你与姜尚说:‘他有打神鞭,如有我教下门人阻他者,任凭他打。’前日我有谕贴在宫外,诸弟子各宜紧守;他若不听教训的,是自取咎,与姜尚无干,广成子去罢。”广成子出了碧游宫,正行,只见诸大弟子在旁听见掌教师尊吩咐,凡吾教下弟子不遵教谕,任凭他打;众弟子心下甚是不服,俱在宫外等他。旁边有最不忿的是金灵圣母;当时圣母对众言曰:“火灵圣母是多宝道人门下,广成子打死了他,就是打吾等一样;他还来缴金霞冠,明明是欺灭吾教。我等师尊,又不察其事,反吩咐任他打,是明明欺吾等无人物也!”此时恼了龟灵圣母,大呼曰:“岂有此理?他打死火灵圣母,还来缴金霞冠;待吾去拿了广成子,以泄吾等之恨。”龟灵圣母仗剑赶来,大呼:“广成子不要走,我来了!”广成子站住,见他来得势局不同,广成子迎来,陪笑问曰:“道兄有何吩咐?”龟灵圣母曰:“你把吾教门人打死,还到此处来卖弄精神,分明是欺灭吾教,显你的豪强,情殊可恨!不要走,吾与火灵圣母报仇!”仗剑砍来,广成子将手中剑架住曰:“道友差矣!你的师尊共立封神榜,岂是我等欺他?是他自取,也是天数该然,与我何咎?道友言替他报仇,真是不诸事体!”龟灵圣母大怒曰:“还敢以言语支吾。”不由分说,又是一剑;广成子正色言曰:“我以理谕你,你还是如此,终不然,我怕你不成?纵是我师长,也只得让你两剑。”龟灵圣母听罢,只是不作声,便向前又是一剑。广成子大怒,面皮通红,仗宝剑相还;两家未及数合,广成子祭番天印打来。龟灵圣母见此印打下来,招架不住,忙现原形,乃是个大乌龟。昔仓颉造字而有龟文羽翼之形,就是那时节得道的,修成人形,原是一个母乌龟。故此称为圣母,彼时金灵圣母,多宝道人,见龟灵圣母现了原形,各人面上,俱觉惭愧之极,甚是追悔;只见虬首仙、乌云仙、金光仙、金牙仙,大呼:“广成子!你欺吾教不是这等!”数人发怒,一齐仗剑赶来。广成子自思:吾在他这,身入重地,自古道:“单丝不成线。”反为不美。广成子又见他们重重围来,不若还奔碧游宫,见他师尊,自然解释。乃不等通报,迳自投台下来。通天教主曰:“广成子你又来,有甚话说?”广成子跪而启曰:“师叔吩咐,弟子领命下山,不料师叔门人龟灵圣母,同许多门人来,为火灵圣母复仇,弟子无门可入,特来见师叔金容,求为开释。”通天教主命水火童儿把龟灵圣母叫来;少时龟灵圣母至法台下行礼,口称:“弟子在。”通天教主曰:“你为何去赶广成子?”龟灵圣母曰:“广成子将吾教下门人打死,反上宫来献金霞冠,分明是欺蔑吾教。”通天教主曰:“吾为掌教之主、反不如你等;此是他不守谕言,自取其祸。大抵俱是天数,我岂不知?广成子把金霞冠缴上,正是遵吾法旨,不敢擅用吾宝。尔等仍是狼心野性,不守我清规,大是可恶!将龟灵圣母革出宫外,不许入宫听讲。”遂将龟灵圣母革出。两傍恼了许多弟子,私自谓曰:“今为广成子反把自家门下弟子轻辱,师尊如何这样偏心?”大家俱是不忿,尽出门来。只见通天教主吩咐广成子:“你快去罢!”广成子拜谢了教主,方才出了碧游宫;只见后面一起截教门人赶来,只叫:“拿住了广成子,以泄吾众人之恨!”广成子听得着慌。这一番来得不善,欲迳往前行不好,欲与他抵敌寡不敌众,不若还进碧游宫,才免得此厄。看官广成子你原不该来,这正应了三谒碧游宫。正是:

沿潭撤下钩和线,从今钩出是非来。

话说广成子这一番慌慌张张,跑至碧游宫 下来,见通天教主。不知吉凶如何?且看下回分解。